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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事销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萧寒,夜悄悄,恨无穷。难黄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孙道绚 宋腾霄对他心怀芥蒂,只顾和陈德泰说话,不知不觉把他冷落一旁。 缪长风大口大口的喝酒,酒意有了几分。酒在杯中摇晃,云紫萝的影子在酒中摇晃。 湖上相逢,梅林练剑,花下谈心。与云紫萝的许多往事,蓦地里都涌上心头了。 “唉,我是落拓江湖,她是飘泊人海。我们都是一样的运蹇时乖。不过她的遭遇却比我更难堪得多,不知她能不能支撑得住?” 陈德泰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发觉缪长风似乎落落寡欢,瞧出有些不对,遂举杯笑道:“缪兄,今日难得相逢,我敬你一杯。喝过了酒,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缪长风一饮而尽,说道:“陈老先生有何吩咐?请说。” 陈德泰道:“久仰缪兄文武全材,请缪兄给我留个墨宝。” 缪长风笑道:“老前辈开我玩笑了!文武全材四字,我怎么当得起?老先生,你才是令我钦佩的义武全材,我怎敢班门弄斧?” 陈德泰道:“我不过是附庸凤雅罢了。” 缪长风道:“这幅中堂想必是老前辈的笔迹?” 陈德泰笑道:“写着玩的,我是老来无聊,故此对朱竹埃这首词特别喜爱。” 缪长凤道:“这首词我也喜欢,词中固然是有满腔抑郁,也有一股豪情。嗯,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晚辈落拓江湖,对这几句也颇有同感呢。” 陈德泰笑道:“听说缪兄尚未娶妻?” 缪长风怔了一怔,一时不懂他的意思,未曾接口,陈德泰已接着说道:“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红粉,这也是朱竹埃的词句。缪兄游侠江湖,恐怕是没有闲情流连歌场的了,不过若能求得个红颜知己,共偕白首,那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缪长风笑道:“人过四十不娶,不宜再娶。再说红颜知己,又岂易求?” 陈德泰道:“这种古人的迂腐之言,岂能奉为金科玉律?” 吕思美笑道:“陈老前辈,你劝缪先生娶妻,莫非你是有意为他做媒?” 宋腾霄却冷笑说道:“缪先生的心目中恐怕是早已有了人了。” 缪长风的酒意已经有了七八分了,对他们的话恍若听而不闻。 他此时正在想着云紫萝:“红颜知己,我本已有幸相逢,可惜又失之交臂了。”一时间颇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感慨了。 陈德泰见他若有所思,笑道:“缪兄可是正在思索佳句么,我替你准备纸笔。” 忽听得脚步声响,进来一个女客。 店小二迎上前去,赔笑说道:“小店正在修理,今天不做生意。请女客人见谅。”这店小二其实是陈德泰的徒弟,他知道师父此时一定是不愿意有人来打拢的,故此也不请示,就替师父挡客了。 他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的,因为陈德泰和缪长凤他们正在喝酒,这女客说不定要提出质问。 不料这女客却好像着了定身法似的,刚刚踏进门口,忽然就似呆住了。 这女客头上戴着孝,穿的是黑色的寡妇衣裳,脸上木然毫无表情。站在门口,就似一尊石像。 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女客人,你怎么啦?” 话犹未了,那女客已是倏的转过了身,就这样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店小二大为诧异,哼了一声,笑道:“这女客人不是神经病就一定是哑吧。” 陈德泰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见这女客人身法轻灵,走得甚快,心里起疑,正想问在座之中有谁认得这个女客,话未出口,缪长风忽忽站了起来,说道:“我有急事,请恕少陪。他日归来,再替老先生涂鸦补壁。”匆匆忙忙的说了这句话,好像生怕陈德泰不许他走似的,一说完,旋风似的便冲出去了。 吕思美道:“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腾霄冷笑道:“真没礼貌,我想多半是他看中了人家的小寡妇。” 吕思美道:“宋师哥,我不许你说这样轻薄的话。”宋腾霄面上一红,拿起酒杯,掩饰窘态,说道:“走了也好,咱们喝酒。”陈德泰心道:“缪长风一定是和这女客人相识。”他是老成长者,不愿谈论别人私事,于是也举起了酒杯,笑道:“对,咱们还是喝酒吧。” 吕思美拿起酒杯,却不喝酒,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半晌忽地说道:“宋师哥,这个女人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宋腾霄刚才没有怎么留意,此时给吕思美提醒,想了一想,“咦”了一声说道:“不错,的确好像是哪个熟人似的,她是谁呢?不对,不对!”陈德泰怔了一怔,说道:“什么不对?”吕思美道:“宋师哥,你以为是云紫萝?” 宋腾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是有点相似。但云紫萝烧成了灰我也认识,怎会变了个人!”殊不知这女客人可正是云紫萝! 原来云紫萝是戴着人皮面具的,这张面具是缪长风所送,故此只有缪长风知道是她,旁人都看不出来。 “腾霄还是从前的模样,而找已是历尽沧桑。唉,旧梦尘封休再启,此心水只东流。西子湖边,姑苏台畔,三人同游的往事,今生是恐怕不能再有的了!” 友情并未淡忘,往事已是不堪回首。云紫萝为了不想给孟元超知道她的行踪,是以只好连宋腾霄也避而不见了。 “离巢乳燕各自分飞。值得高兴的是他们也都找到了伴侣了。元超性情沉毅,朴实无华,配上那位林掌门一定可以创出一番事业。腾霄风流丈来,潇洒不羁,配上这位聪明活泼的吕姑娘,也似乎更为适合。”云紫萝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祝福。 跟着就想到了缪长风,“我本来希望他和元超能够成为朋友的,想不到却是腾霄和他先结上了。缪长凤想必会知道是我吧,他会不会告诉腾霄呢?” 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叫道:“紫萝,紫萝!”来的人可不正是缪长风! 云紫萝心乱如麻,低首疾行。缪长风走到她的身边,笑道:“紫萝,难道你也要躲避我么?你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让我替你分忧?”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其中却包含了多少关怀,多少情意?两人目光相接。好像有一股暖流流过全身,云紫萝深深感觉到一份友谊的温暖了。 “终于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云紫萝苦笑道:“腾霄呢?你一个人追出来,他们不起疑么?” “你看见我,一言不发,立即就走。我猜想你大概是不愿意给宋腾霄认出你吧?所以我也就不告诉他。”缪长风笑道:“至于他们是否起疑,那我可顾不得了。” 云紫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应该见一见宋腾霄的,小时候我们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好朋友……”缪长风插口道:“我知道,宋腾霄已经告诉我了。”云紫萝低下头续道:“但想了想,还是不见的好。” 缪长风道:“紫萝你怎么会来到这儿?” 云紫萝忽地脸上一红,好像想说甚么,事情难于出口似的,对缪长风问她的说话,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想回答,目光中透露着一派迷茫,只是在看着缪长风。 缪长风道:“紫萝,你想说甚么,说吧!” 云紫萝一咬银牙,终于说道:“我的事情慢慢再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可见着了他没有?” 缪长风见她欲说还休的样子,怔了一征,随即恍然大悟,说道:“你问的可是尊夫?” 云紫萝银牙一咬,涩声说道:“我问的是杨牧!他已经不把我当作妻子,我也不能把他当作丈夫了!”“尊夫”二字,刺耳钻心,云紫萝积压在心头的悲郁,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发泄出来了。 缪长风吃惊道:“紫萝,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云紫萝道:“我现在的心乱得很,你先别问我,只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话。我要知道杨牧和宋腾霄是否已经见了面,闹出了些什么事情来了?” 原来云紫萝踏进这个小镇之时,正是杨牧跟着齐建业逃出去的时候,幸亏云紫萝戴着人皮面具,她闪过路旁,杨牧匆匆而逃,对她似乎没有留意。 缪长风道:“你定一定神,我慢慢告诉你。”两人并肩走了一会,云紫萝没有刚才那样的激动了,缪长风这才把在酒店里发生的事情,说给云紫萝知道。 谈及杨牧和宋腾霄冲突的经过之时,缪长风的措辞已经是力求审慎,避免刺激云紫萝的了。但云紫萝听了,仍是不免再次激动起来。心上的伤口本来未曾复合,现在又好像给利针刺了一下似的,滴着鲜血了! 半晌,云紫萝叹口气,说道:“他作践我也还罢了,还要辱及我的朋友,甚至不惜制造谣言,把四海神龙请出来难为我的友人。你说,我们怎么还能够重作夫妻?” 缪长风道:“夫妻分手,固然是一大不幸,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好比身体长了一个毒瘤,忍得一时之痛,割了或许更好。紫萝,你别难过。你的事情可以和我说吗?” 云紫萝抹去了眼泪,说道:“我知道你心上有许多疑团。好吧,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忍着心头的苦痛,云紫萝把难堪的往事,从头说起,全都告诉了缪长风。有些事情,过去母亲问她,她不愿意说的,现在也告诉了缪长凤了。要知道她在深受刺激之余,实在是需要一个了解她的朋友,让她可以倾吐心中的抑郁啊! 说了半个时辰,云紫萝方始把这前因后果说完。说完了之后,这才忽地自己也感到诧异起来,缪长风不过是自己新相识的朋友,为什么自己竟然肯把藏在心底的最隐秘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呢? 但说也奇怪,对缪长风倾吐之后,她的眼泪虽还是在流,心中却已是平静得多,舒服得多了。 缪长风缓缓说道:“有句话说得好,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云紫萝道:“当真死了倒还好些。可是,可是,唉!” 缪长风一时误解她的意思,涩声说道:“夫妻的情份,本来是不容易一刀两断,不过——” 话犹未了,只见云紫萝已是珠泪盈眶,哽咽说道:“我和杨牧还有什么夫妻情份!你不懂,唉,你不懂的!我,我,我已经有了……夫妻可以一刀两断,母子是不能一刀两断的,你,你明白吗?” 缪长风霍然一省,说道:“你怀有杨牧的孩子,我早已知道。你不用担忧那孩子将是无父孤儿,如果你不嫌冒昧,我,我……” 毕竟是一个上了四十岁的中年人,临到求婚之际,反而比一个年青人更为害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惜辞才好。对云紫萝他虽然是早就有了爱慕之心,也还想不到这样快就要向她求婚的。 云紫萝心头鹿撞,脸上发烧,幸亏她是戴着面具,脸上的神情没有让缪长风瞧见。 这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云紫萝也不知如何是好。但在她定了定神之后,终于得了一个主意,装作听不懂缪长风的意思,说道:“缪大哥,多谢你的关怀,这个孩子,将来我也是要托你照顾的,你若不嫌冒昧,我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妹,不瞒你说,我没有兄长,在我的心里,我是早已把你当成哥哥的了。” 缪长风呆了一呆,想不到她是这样回答,同样的一句“不嫌冒昧”,意义却是大不相同。 云紫萝强抑心神,微笑说道:“缪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呀?莫非是嫌我配不上做你的妹妹吗?” 缪长风苦笑道:“不,不。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云紫萝笑道:“好,那么咱们就撮士为香,当天一拜。” 两人结拜过后,云紫萝道:“缪大哥,你上哪儿?” 缪长风道:“我是浪荡惯了的,没有一定的去处。你呢?” 云紫萝道:“我想回三河原籍找我姨妈。” 缪长凤道:“我和你一同去好吗?” 云紫萝怔了一征,说道:“这个,这个恐怕不大方便吧?人言可畏——” 缪长风恢复了豪迈的故态,哈哈一笑,说道:“紫萝,我只道你是女中丈夫,怎的也有这许多顾虑。咱们如今已是兄妹,要避什么嫌疑。只要你信得过我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别人的闲话,何必管它?” 云紫萝正自踌躇未决,忽听得有人飞跑的脚步声。跟着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说话的那两个人竟然是四海神龙齐建业和她的丈夫杨牧。 只听得齐建业说道:“杨牧,我看多半是你的瞎疑心吧。你的媳妇儿在西洞庭山,怎会突然跑到这里?” 杨牧说道:“你老人家刚才恐怕没有看得清楚,那个女人确实有点像云紫萝。” 齐建业道:“你敢情是想媳妇儿想得疯了?你说的那个女人分明是个乡下妇人,有哪点和云紫萝相像?云紫萝怎样变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杨牧说道:“面貌虽然两样,可是我和她是做了八年夫妻的,她走路的姿态和一些我日常看惯的言谈举止可是瞒不过我。我一见她就觉得似曾相识,叫我如何不起疑心?” 幸亏是隔着一个山坳,云紫萝和缪长风还没有给他们瞧见。 云紫萝心里暗暗叫苦,想道:“我只道他没有留意,却原来他是看得这样仔细,早已起了疑心。” 缪长风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别慌,你现在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是不是?”云紫萝六神无主,点了点头。缪长风道:“好,那咱们就暂且躲他一躲,躲不过去,由我出头应付。” 他们是在一条山边的小路行走的,两人刚好躲进松林,齐建业和杨牧也已经走过山坳,来到了他们原先所在的地方了。 齐建业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从这小镇出来,只有两条路,东面那条路我们已经追出十里之外,没有见着。如今在这条路也走了十多里了,也仍是鬼影不见一个。我看那个农妇恐怕是早已回家了。” 杨牧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不相信那女人是云紫萝,但我若然不再见她一见,心里的疑团总是难以消除。” 齐建业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说泄气的话,媳归儿己变了心,她回来也没有用。我劝你还是放手了吧!” 杨牧说道:“我宁可把她找了回来再把她扔掉,这口气我受不了,再说我们杨家出了这样贱人,辱及家门,杨家的亲戚也没面子!” 云紫萝听了这话,气得发抖,缪长风在她耳边说道:“忍耐点儿,他们就要过去了。” 不料他们忽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杨牧说道:“这里有一片松林,说不定她是躲在里头,咱们进去搜搜。” 齐建业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好吧,你既然有这疑心,那我也不妨陪你进去看看。” 云紫萝手心淌汗,说道:“缪大哥,我不能连累你,让我去!” 缪长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我只怕坏了你的名声!你不许动,让我出去!” 云紫萝苦笑道:“我的名声反正是已经坏了,让我出去!” 两人正在争着出去,杨牧也已经走到林边,忽听得有个人叫道:“齐大哥,怎么你还在这儿呀,咱们可是巧遇了!” 缪长凤喜出望外,说道:“有救星,来的是江南大侠陈天宇,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会帮我的。” 云紫萝道:“那你也不用出去了,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在树林里小声谈话,路上陈天宇和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来到。 陈天宇说道:“齐大哥,你那天走得太快,我本来想请你到舍下盘桓几天的。不过,好在现在又遇上了。令亲若无别事,也请一同去吧。”原来陈天宇父子是后天才下山的,他们只道齐建业早已走远了,是以在这里遇见,颇有意外之喜。 齐建业道:“多谢陈兄厚意,不过我还有点小事在身,他日再到贵府叨扰陈兄吧。” 陈天宇道:“齐大哥,你有何事,可否见告?” 齐建业本来就不相信那个女人是云紫萝,说出来恐怕惹陈天宇笑话;二来陈天宇在泰山之会那天,是帮孟元超说好话的,换言之也就是他对杨牧根本就不相信。齐建业是更不方便说了。当下只好说道:“也不是什么紧耍的事,不过我这世侄受了点伤,我想还是陪他回家调治的好。” 陈天宇道:“杨兄不是伤得重吧?不如到我家里,一样可以调治,还可以省得扶病再走长途。” 杨牧知道骗不过陈天宇的法眼,说道:“多谢陈大侠好意,我只是一点点轻伤。” 陈天宇哈哈笑道:“既然你们两位没有什么紧要的事,那么这个东道主我是作定的了。齐大哥,我知道你是喜欢结交朋友的人,有两位朋友,我希望你和他们结识,所以你非接受我的邀请不可!” 齐建业不得不问:“是哪两位朋友?” 陈天宇笑道:“一位是烟杆开碑陈德泰。齐大哥想必还未知道,陈德泰就在这小镇上开了一间酒店的,我此来正是要拜访他。” 齐建业甚是尴尬,说道:“这位烟杆开碑我已经见过了。” 陈天宇道:“啊,你已经见过他了,那更好啦。咱们一同回去,我他喝酒。”心里可是有点奇怪:“陈德泰素来好客,他既然见着了四海神龙,为什么不留佳客?” 齐建业道:“还有另一位朋友是谁?” 陈天宇道:“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位缪长风。上个月他去了西洞庭山,说过还要到舍下一趟的。” 齐建业更是尴尬,说道:“这位缪长风我也见过啦!” 陈天宇大感意外,说道:“什么时候,在哪里碰上的?” 齐建业淡淡说道:“就是刚才在烟杆开碑陈德泰的酒店里。” 陈天宇见他面色甚是难看,吃了一惊,说道:“敢情你们是,是有了什么误会?” 齐建业忍不住爆发出来,说道:“误会没有,只是你这两位朋友和敝亲杨牧倒是结了一点梁子。” 陈天宇道:“啊,什么梁子,可以冲着我的面子化解么?” 杨牧道:“不必再提它啦,这粱子也已经化解了。” 涉及私人的恩怨,本来就是江湖中人视为禁忌的一种事情,杨牧不肯说,陈天宇自也不便多问,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这么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俗语说得好,不打不相识,你们大概还不至于动上手吧?就是打过架,那也无妨。咱们一同回去喝酒,彼此哈哈一笑,也就是了。怎么,你们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吗?” 陈天宇有江南大侠之称,乃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之一,论起武林中的地位,他还在四海神龙齐建业之上,他既然说到这样的话,齐建业自是不能不卖他的面子,心里想道:“那个姓宋的小子,这个时候,大概也该走了。哼,就是不走,我四海神龙也不怕见他。”于是就答应了陈天宇的邀请。 一杨虚惊终于过去。缪长风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已经去得远了,松了口气,笑道:“紫萝,咱们也可以走啦!” 云紫萝揭开面具,深深吸了口气。缪长风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吃了一惊,说道:“紫萝你怎么呢?” 云紫萝道:“让我再歇一歇。”原来她刚气得发抖,此时气还不过,想站起来,只觉得全身乏力。 缪长风道:“一个人但求问心无愧,别人诬蔑,又何必去理会它?不过,紫萝,你有孕在身,我实是放心不下,你让我伴你回家吧,咱们已经是兄妹了,做哥哥的照料妹妹,你要避忌么?” 云紫萝一跃而起,说道:“你说得对,但求无愧我心,又何须害怕人言可畏!”本来她是有点顾脸的,受了这场刺激之后,反而下了决心了。 云紫萝抖落身上的尘沙,与缪长风步出幽林,迎着耀目的阳光,心上的阴霉也好像在阳光下消失了。 自此两人兄妹相称,一路同行。这种微妙的感情,起初大家还有点不习惯,渐渐也就习惯了,相处得当真就像兄妹一般。缪长风固然是个豪迈不羁的叹子,却也颇能以礼自持。云紫萝对他越发敬重,心境也是逐渐开朗了。 一路平安无事,这日到了蓟州,云紫萝的故乡就是在蓟州属内的三河县的,相去不过是两日的路程了。 “近乡情更怯”,云紫萝微微说道:“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未满十岁,现在虽非老大回乡,只怕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了。” 缪长风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重来旧地,山水有情,又何须定要有人相识?何况你至少还有一亲人在乡下呢。” 云紫萝笑道:“你说得真对,故乡的山水也许比不上江南,但却确是常在我的梦中重现的。这座北芒山就是我小时候常常游玩的地方。” 北芒山是蓟州境内的名山,绵延百余里,云紫萝的故家就在山的那头,此时他们正从山下经过。 行走间忽听得有人叫道:“威——震一河——朔,远——近——闻——名。”是四个人的声音,周而复始的连接着唱出来的,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人影绰绰的约有十多个人。打着一面绣着黑鹰的镖旗。 缪长风道:“原来是震远镖局的人。”震远镖局是北五省最大的一间镖局,镖局习惯,经过他们认为可能有强人出没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四个“趟子手”(走镖时喝道开路的伙计)是要拉长声音,唱出本镖局的名字的。“威震河朔,远近闻名”就包含有“震远”二字。 不过缪长风也有点奇怪,心里想道:“从未听说北芒山聚有强人,而且这里接近都门,正是震远镖局的地头(震远镖局开在北京),他们何用这样大张旗鼓?” 回头一看,正想和云紫萝说话,忽见云紫萝面上变色,匆匆忙忙的把人皮面具拿了出来戴上。 缪长风听她说过她的姨妈和震远镖局的总镖头结有梁子的事情,心里想道:“莫非她是不想给震远镖局的人认识。但这是她姨父母的事情,结这梁子时候,她还是小孩子呢,却又与她何干?何须这样避忌?”他却怎知云紫萝乃是另有原因。 缪长风还未来得及问她,那班震远镖局的人已经走近。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班镖局的人,忽地一字摆开,拦住他们的路。 缪长风大为惊诧,说道:“我们是赶路百姓,又不是强盗。你们拦了路不许我们走,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满面麻子的年青镖师走了出来,冷冷说道:“这娘儿是你什么人?” 缪长风气往上冲,怒道:“关你什么?” 一个像首领身份的人说道:“成龙不可无礼,阁下可是缪长风缪大侠?” 缪长风道:“大侠两字不敢当,缪长风正是在下。请问阁下可是震远镖局的韩总镖头?” 那人说道:“不错,我正是韩威武。” 缪长风抱拳说道:“久仰了,请问韩总镖头何故留难?缪某自问可没有得罪贵镖局。” 韩威武道:“缪大侠言重了,我们怎敢留难阁下。我们只是想要知道,这位娘子究竟是何人?” 缪长风道:“是我的妹妹,怎么样!” 那麻子忽地冷笑道:“恐怕不是吧!” 缪长风大怒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与你何关?你意欲如何,爽快说吧!” 韩威武仍然保持一份礼貌的微笑,说道:“缪大侠切莫误会,他是好意。” 缪长风正自莫名其妙,只见那个麻子已经走到云紫萝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弟子闵成龙特来拜见师娘。师娘驾到,请恕迎接来迟。” 原来这个麻子正是杨牧的大弟子闵成龙。他本来是个英俊少年,只因为那次宋腾霄来到杨家,“灵堂”夺子,他在宋腾霄与杨大姑的恶斗之中受了池鱼之殃,给宋腾霄反打回来的梅花针变成麻子的。 伤他的人虽然是宋腾霄,但事情却是因云紫萝而起。何况他也曾为追索师父的拳经剑谱之事,和师娘闹翻,还给云紫萝打了他一记耳光,他怎能不把云紫萝恨入骨髓! 云紫萝又是生气,又是吃惊,心里想道:“杨牧都不能马上认出我,他怎么知道我呢?”此时想要不承认也是不行,因为只要一开口说话,就难以隐瞒了。 心念未己,只听得闵成龙又冷笑道:“师娘何故遮掩本来面目,是因为出了杨家,有了新人,故而羞见故旧么?师娘,你虽然出了杨家,弟子也还是不敢不认师娘的,师娘,你又何必如此?” 云紫萝给他气得几乎炸了肺,一怒之下,剥下面具,斥道:“闵成龙你给我滚开!”刚要给他一记耳光,还未打到他的面上,忽地又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你这贱妇还敢打人,给我住手!” 云紫萝心头一震,又气又怒又惊,手掌微颤,只听得“拍”的一声,那记耳光略失准头,没有打着闵成龙的面门,却扫着了他的肩头琵琶骨下三寸之处,这一下痛得更加厉害,闵成龙口喷鲜血,摔出一丈开外。幸而琵琶骨没给打碎,否则更是不堪设想。 那个毒骂云紫萝的人走出人丛,扯下了面具,冷笑说道:“你有人皮面具,我也有人皮面具,你以为瞒得过我吗?哼,哼,捉奸捉双,捉贼拿赃,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令我想不到的,原来你的奸夫不是孟元超,却又换了缪长风了!水性杨花,真是可耻!”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云紫萝的丈夫杨牧! 原来杨牧那天找不着云紫萝,疑团莫释,一直耿耿于心。四海神龙齐建业被江南大侠陈天宇邀去作客,而且他是武林领袖身份,也开始觉得此事有点无聊,不愿意再陪杨牧到处去找云紫萝了。 杨牧没有办法,想起了大弟子闵成龙是震远镖局的镖师,总镖头韩威武和他的交情也很不浅,于是快马入京,跑到震远镖局求韩威武帮忙。韩威武一来是也有利用杨牧之处,二来他也想做出几件惊动武林的事情,以求扬名立万,三来听说云紫萝所要投奔的姨妈,正是他仇人的妻子,于是便立即答应了。 他们既然知道了云紫萝要回三河原籍,北芒山正是她必经之路,韩威武就带了几个得力镖师,和杨牧师徒一齐,赶来这里拦截,果然恰巧给他们碰上。杨牧计划周详,先叫闵成龙出面,逼使云紫萝露出本来面目,他这才以丈夫的身份,出来“捉奸”。 云紫萝气得几乎晕倒,强自支持,颤声骂道:“你,你含血喷人……” 杨牧冷笑道:“含血喷人。嘿,嘿,你这奸夫可是活生生的站在这儿!”口中说话,一抓就向云紫萝抓下。 缪长风担心云紫萝有孕在身,大怒喝道:“杨牧,你狗嘴里不长象牙,你敢动她一根毫发,我决不将你放过!” 杨牧冷笑道:“天下可没见过这样凶横的奸夫,不过你这样一来,可也是不打自招了!各位朋友请作见证,杨某今日拼了受奸夫淫妇所害,也叫你们决计难逃公道。”口中说话,手腕一翻,又向云紫萝抓去! 缪长风怒不可遏,喝道:“是非黑白,终有水落石出之时。管你说些什么,我都不怕!”飞身一摇。人还未到,掌风已是震得杨牧退了一步。 忽觉背后生风,缪长风心头一凛,知道此人掌力非同小可。本来他也不想取杨牧的性命,震退了他,便即反手一掌,先御敌。 双掌相交,声若郁雷。缪长风身形一晃,斜跃三步,回头看时,只见背后袭来的这个人果然是震远镖局总镖头韩威武。 韩威武喝道:“你拐了人家的妻子,还敢行凶,韩某本领纵不如你,也非主持公道不可!” 云紫萝正在危急之中,缪长风哪有闲心和他分辩?当下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你要狗拿耗子,那也随你的便!” “狗拿耗子”即是多管闲事的意思,本来是一句北方民间的俗语,缪长风随口说了出来,韩威武听了,却是禁不住勃然大怒了。须知他是以北五省的武林领袖自居的,岂能让人以狗相比。 韩威武大怒喝道:“你敢口出污言,辱骂于我!”话犹未了,只听得乒乓两声,原来是他手下的两个镖师,上前拦阻缪长风,给缪长风的连环飞脚踢翻了。 缪长风喝道:“镖局的朋友,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硬要插手,可休怪我不再客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缪长风向杨牧冲过去的时候,韩威武亦已赶至,又是一掌,向他的背心劈来了。 缪长风心中焦躁,想道:“他既不知进退,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只伯是不行了!”一个回身拗步,身形唰立如弓,双掌平堆如箭。左掌用的是阳刚之力,右掌用的是阴柔之力,两股力道,互相牵引。韩威武所发出的力道,给他化解于无形,陡然间只觉对方的掌力便似排山倒海而来,饶是韩威武功力深厚,胸口也好像给大石压住似的,身不由己的打了一个盘旋! 韩威武闷哼一声,脚步未稳,一个旋盘,又已从缪长风侧面扑到!嘶哑着声音喝道:“缪长风,我与你拼了!”缪长风只道可以摔他一跤的,不料他立即便能反击,亦不禁心头一凛:“果然不愧是威震河朔的总镖头,一杨恶战,恐怕是难以避免了!” 韩威武看似身形歪斜,脚步不稳,其实却是最难练的“醉八仙”身法。韩威武见识过他的本领,此时早有提防,掌法用得虚实莫测,飘忽不定,登时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影子,缪长风只要稍有不慎,就要着了他的道儿。 那两个给缪长风踢翻的镖师各自一个鲤鱼打挺,同时跃起,只觉并不怎么疼痛,都是甚感意外。原来缪长风用的是一股巧劲,并非有意踢伤他们的。 可是震远镖局的镖师在江湖上一向是横行惯了的,仗着镖局这块威震河朔的招牌,谁不给他们几分情面,几曾吃过如此大亏?是以这两个镖师虽没受伤,镖局的人却已动了公愤,一窝蜂的扑上来了! 缪长风冷笑道:“贵镖局果然不愧是自称威震河朔,当真是人人了得,个个威风!”话中有话,当然是讥讽震远镖局以多为胜了。 韩威武面上一红,喝道:“惩戒武林败类,用得着讲什么江湖规矩!”他是五行拳的高手,口中说话,招数丝毫不缓,拳打、掌劈、指戮,全取攻势,前招未收,后招即发,连用“劈、钻、炮、横、崩”五字诀,蕴举着五行生克的深奥武学,攻势展开,俨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缪长风兀立如山,不为所动,在掌法中兼施擒拿化解之技,韩威武疾攻了五十余招,兀是占不到他的便宜。有两个镖师逼得太近,给缪长风一个分筋错骨手法,只听得咔嚓连声,两个人的手腕,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给他拗断! 蓦地风生两侧,一刀一枪,左右所刺,也是在这霎那之间,同时攻来,缪长风挥袖一拂,把长枪引开,刚好和大刀碰上。可是他的衣袖亦已给枪尖刺破,划穿了一点皮肉,缪长风的铁袖功已是接近炉火纯青之境地,以为这拂拿捏时候,恰到好处,应该可以把那一刀一枪都得脱手的,不料结果虽然化解了敌人的攻势,自己仍然不免“挂彩”,亦是不禁心中一凛。原来这两个人乃是韩威武最得力的助手,使长枪的名叫徐子嘉,使大刀的名叫石冲,也都是在武林中早已成名的人物。 韩威武叫道:“周,罗,邓,王四位兄弟,你们退下把凤。” 山边小路,地势狭窄,人多反而不易施展,韩威武把本领较弱的四个镖师退开之后,攻势是更加凌厉了,缪长风咬牙狠斗,总是无法突围。 缪长风在这边陷于苦斗,另一边,云紫萝更是险象环生。 云紫萝避了几招,险些给杨牧抓住,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心里想道:“他如此待我,还有什么夫妻情义可言!”把心一横,倏地身形一转,小臂一弯,手指点向杨牧胸膛。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弯弓射雕”,正是她家传的蹑云掌法的一招杀手,原来她虽然痛恨丈夫,但八载夫妻之情,总是不能一下抹掉,是以直到给杨牧逼得无可奈何之际,方始狠了心肠。 不过,虽说是狠了心肠,待到指尖堪堪就要戳着杨牧胸膛的“璇玑穴”之时,毕竟还是狠不起来。因为“璇玑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若给重手法点着这个穴道,纵然不死,也成残废。 云紫萝心肠一软,强自把已经发出的力收回,涩声说道:“杨牧,你别欺人太甚好不好?”不料话犹未了,杨牧已是一掌向她的天灵盖劈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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