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萧心剑气


  檀羽冲道:“你空手和我对刀。万一,我,我——”车缭道:“你怕失手伤了我么?”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这把刀是很锋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断一枝树枝。车缭哈哈大笑。楮岩说道:“孩子无知,车大人你莫怪他。羽冲,还不快向车大人陪个不是。”
  檀羽冲莫明其妙,道:“我说错了话么?”
  诸岩道:“凭你怎么伤的了车大人,莫说一把钢刀,就是在刀枪剑丛中,车大人也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这把钢刀,在车大人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檀羽冲伸出舌头,说道:“真有这样厉害?”
  车缭笑道:“你不信可以试试,尽管放胆向我刺来。”
  檀羽冲展开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观音”,钢刀举过头顶,直劈下去。
  车缭斜身一闪,却故意反手一擦,让他的刀锋碰着手臂。擅羽冲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呀,不好!”
  车缭笑道:“有什么不好,你瞧我这条手臂不是好好的吗?”
  檀羽冲定清一瞧,只见他这条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状,连血迹都没有一点。非但没有受伤,甚至衣裳都没有裂痕。
  车缭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居然能够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皱痕。好,再来,再来。”
  檀羽冲道:“车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刀砍在你的身上,会自己滑过一边的?”
  车缭道:“这是一种卸刀的功夫。其实,只要有人指点你,你现在就可以运用这种功夫的。”
  这话,连楮岩都觉得奇怪,心里想道:“武学中的卸字诀,必须有上乘的内功做基础才能运用的。车缭为何这样说呢?若说只是对孩子的夸奖吧,这样的夸奖也未免太过份了。”
  车缭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这样攻你,你如何遮拦?”
  檀羽冲去了顾忌,认真地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对拆,车缭为了要仔细观察他武功究竟有多深浅,不再让他砍中了。刀光掌影,转眼过了数十招,檀羽冲的钢刀连他的衣服都没沾着。
  车缭一声长啸,掌风过处,咔嚓一声,劈断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削口有如刀砍。车缭喝道:“我的掌刀锋利还是你的钢刀锋利?”
  檀羽冲心悦成服,说道:“车大人,是你的掌刀厉害。我这套六合刀法已经用完了,请你指点我吧!”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的师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须求我指点?”
  此言一出,檀羽冲固然莫名其妙,楮岩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说道:“车大人,我,我可没有什么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这话——”只道车缭此言乃是针对他的。
  车缭不理会他,也不待他把话说完,陡地又是一声大喝:“你这小鬼头太过可恶,连我都几乎着了你的骗!今日你不说实话,我就毙了你!”
  大喝声中,双掌齐飞,掌风如狂飚。周围十数丈内,沙飞走石,树叶纷纷落下。檀羽冲只觉对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他是连呼吸都几乎窒息了,哪里还能递的出招“当”的一声,钢刀落地,说时迟,那时快,车缭已经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楮岩吓得”啊呀——一声跳起。叫道:车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只说得一半:车缭那一掌已是重重的打在檀羽冲的胸膛上。
  这样刚猛的掌力足可裂开石碑,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楮岩闭上眼睛不敢观看,只道檀羽冲在他这一掌重击之下,立即便是开膛剖腹之灾。
  他闭上眼睛,却听不见檀羽冲的惨叫声,“难道这孩子已经变成一团肉泥?”忽听得车缭笑道:“老楮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小鬼头的胆子似乎比你还大得多。”
  楮岩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檀羽冲虽然已被车缭抓住,但似乎并没受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车缭。神情虽然显得惊慌,却不如他想象之甚。
  檀羽冲惊魂稍定,说道:“车大人,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车缭道:“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小孩子骗我!你听着,我现在问你一件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的师父是谁?”檀羽冲道:“就是这位楮叔叔呀、车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吗?”
  车缭道:“我是问你以前的师父?”
  檀羽冲道:“以前的师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这位楮叔叔呀!还有霍侍卫韩侍卫、刘侍卫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教我练武的。”
  车缭喝渲:“你别装蒜,我问的不是这些人,是在你未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师父。”
  檀羽冲道:“我没师父。”
  车缭冷笑道:“你没师父?你以为你还能骗过我?”檀羽冲道:“我没有骗你。说老实话,我是很希望找到一个好师父,可惜没找到。”这几句话倒的确是他的老实话。车缭冷笑道:“你还没有找到师父吗?那么你的内功是谁教的。”檀羽冲道:“内功,什么内功?”
  车缭道:“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内功?”
  檀羽冲道:内功这两个字我是听过的。但没练过。不信你可以问楮叔叔。”
  楮岩说道:“不错,我的确没有教他过内功。不过内功和外功的分别,我是和他说过的。”
  车缭谈谈说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内功。老楮。我不怕得罪你,你所学的少林派的内功虽然是各大门派之冠,但你却似乎尚未得到少林寺内功的上乘心法。”
  楮岩满面通红;说道:“车大人说得不错。这点自知之明我也还是有的。我所学的少林内功只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
  车缭说道:“你即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审问这小鬼,你不必揽在自己身上了。”
  楮岩尴尬之极,喏喏连声,退过一旁。
  车缭可能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放宽面色,对楮岩笑了一笑,说道:“老楮,你不知道,你着了这小鬼的编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刚刚才试出他内功的深浅的。”
  楮岩惊奇之极,禁不住问道:“这孩子不过十岁多点,他当真懂得内功?”
  车缭道:“你要我说真话吗?说出来你可不要难过,这小鬼所学的内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过他火候未够,功力不足而已,内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这才试出来的。”
  原来檀羽冲学的虽然是上乘的内功心法,自己还不知道怎样运用的.不过,学过上乘内功的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反应。车缭正是从他反应中测出他的内功深浅的。
  车缭揭破了檀羽冲学过内功的“秘密”之后。回过头来,把声调放得较为柔和。对他说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你是瞒不过我的了,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说了实话,我非但不会杀你,我还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诉我吧,教给你内功的那个人是谁?”檀羽冲道:“真的没人教过我的内功,我怎能说谎?”
  车缭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想道:“哈大人要我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总之他是极其可疑的了,且试他一试。”主意打定,盯着檀羽冲忽地向道:“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脸上观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车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我说的是檀公直!”
  檀羽冲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车缭不觉也疑惑起来,心想:“按说一个孩子是不会这样镇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错了?”
  他哪知道,檀羽冲这份镇定的功夫得来不易,是经过许多沉痛的教训,甚至是他的母亲用血和泪训练出来的。
  他的母亲自毁容颜,为的就是以身作则,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
  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乃是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在他上山之时是做梦也想不到车缭会这样对待他的:但这样的事情,终有一日发生,则是早已在他母亲的意料之中。在他母亲意料之中,即是他早已有了应付这种“意外”的心理准备了。“倘有一天,有人盘问你的身世,你可千万不能说出你爷爷的名字。”这句话是母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遍的!
  所谓“意外”不过是没想到盘问他的人会是车缭,而又来得这样快而已。
  现在,他爷爷的名字已经由车缭口中说出来了,这和母亲的估计不同,但要盘问他的身世则是一样。
  檀羽冲神色不变.倒是楮岩听了“檀公直”这个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檀公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位檀贝勒?”楮岩问道。
  车缭冷冷说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是咱们金国的贝勒,如今他已经是皇上所要缉拿的钦犯了!”
  楮岩说道:“但这孩子的母亲不这是个女佣,他,他怎能和曾贵为贝勒的檀公直有什么关系?”
  车缭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说不定这小鬼还是檀公直的孙儿呢!”
  楮岩吓得不敢说话了。
  车缭拿出一条皮鞭,喝道:“小贼,你不说实话,我打死你!我再问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咬着牙对他怒目而视。车缭唰的一鞭就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处”,打得檀羽冲皮开肉裂,却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问一句:“你说不说?”一鞭、两鞭、三鞭一檀羽冲已是满身伤痕,但始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楮岩看不过眼,说道:“这孩子的脾气一向很倔强,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个办法问他吧!”车缭道:“你少操心,我不会这样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个够,我肯让他死吗?”不过话岩那句“不如另外想个办法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心一动,突然冷笑迢:“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但你既然和他没有关系,那就不怕骂他了。我骂一句,你跟我骂一句,骂完了我就放过你。檀公直是老王八!”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强的孩子,越是不能别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见檀羽冲的脸色变了。
  车缭一声冷笑,说道:“小杂种,你没听见我驾檀公直是王八蛋吗?
  你不跟我骂,你一定是这老杂种养下来的小杂种再养下来的小小杂种I”
  他用这种波妇骂街的方式盘问口供,看似儿嬉,但用来对付一个孩子却是当真有效。檀羽冲果然只能受肉体的侮辱,却不能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娘养杂种。你才是王八蛋”檀羽冲忍不住和他对骂了,车缭一听,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小杂种,这你可泄底了吧?你还敢说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
  话犹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冷笑,笑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细而清,宛若游丝当空,若断若续,听到耳朵里却是不禁心脏摇摇,车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
  笑声突然一变,变得清峻之极,震得车缭的耳骨嗡嗡作响,只一眨眼,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入,手里合著一管玉萧,丰神俊秀,气态潇洒。
  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车缭,目光有如寒冰,冷峻之中隐隐有鄙视之意。
  檀羽冲刚刚爬起来,和这人打了一个照面、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咦,这人好像我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人开口了,他冷笑说道:“金国的一等巴图鲁,当真是好威风啊!”车缭正是具有一等巴图鲁衔头的人。车缭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中年书生道:“你问我什么?”车缭喝道:“你没听见吗?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中年书生说道:“我已经回答你了,你怎么这样笨,还要问我。我是特地来瞧瞧金国的一等巴图鲁的威风,就是会欺负孩子!”
  车缭冷笑道:“原来你是为这孩子他抱不平来的,你是他的什么人?
  “
  檀羽冲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中年书生,正是在他和母亲为了避难而离开盘龙山那天,隔着一个山头,看见的那个大杀金兵的人!
  他不禁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叫道:“师父,师父,我找得你好苦!
  “车缭大感意外,说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师父吗?”
  那书生说道:“不错,我虽然没有教过他的武功,但他早已是我的记名弟子!”
  车缭喝道:“好,那么我正要找人!快快说出檀公直的下落,否则就拿出你的本领让我瞧瞧!”
  那书生谈谈说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问;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领,我可没有什么本领拿出来见人,只能吹个曲子给你听!”
  车缭只当他是存心戏弄,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阎王殿上吹去,我可没有这个雅兴!”张开大手立即向那书生抓去。
  那书生道:“你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必定比我先见阎王,今日不听,你就没有机会听了。”
  车缭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抓有开碑裂石之能。那书生竟然即不闪避,也不招架。眼看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脑门,他双手还是握着玉萧,而且把玉萧凑近唇边,当真吹起来了。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吹萧,这不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吗?檀羽冲都吓得跳起来了。
  “呜”的一声,萧声响起,车缭五指如钩,距离他的脑门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觉一股热风迎面吹来,虎口热辣辣的顿时使不出气力,关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觉有几分像是给人点着穴道,又像是给香火灼着一般。但书生的双手还是握着玉萧,连一根小指头都没伸出。
  车缭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他这玉萧古怪,生怕还有什么暗器之类从萧管中吹出来,一抓抓下去?急忙斜身到纵,书生谈谈说道:“我早说过,这支曲子你是非听不可的!”
  车缭斜跌出一丈开外,脚跟刚刚着地,只见那书生已是挡在他的面前。
  车缭毕竟是个武学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种极为厉害的武功,据说内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时,可以练成伤人于无形的气,只须吹一口气,就可以克敌制胜。但这种功夫,只是见于传说,从没有听过谁真正练成功的。”难道这酸丁从玉萧中吹出来,就是传说中可以伤人于无形的罡气?”车缭没有猜错,这书生手中的玉萧乃中一件稀世之宝,用西昆仑的暧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萧”,书生的罡气其实还未练得成功,只是具有几分功力而已。但借助这暖玉萧之力,吹出来的罡气却已是可以伤人的了。不过车缭也非等闲之辈,他的内力受了影响。身体并没受伤,脚跟刚一着地,业已把真气纳入丹田,穴道的疼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书生仍是自顾自地吹萧,并未还击。车缭避开正面,立即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罡气不从正面袭来,他的内功所受的影响就减轻了许多。
  车缭的武功是内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刚猛,身法也很轻灵。
  他避开正面和罡气接触,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击得手。
  但他展开挂的身法和对方游斗。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
  那书生好似闲庭信步,随随便便踏上一步,就恰好避开了他的攻击。
  车缭心头一凛,说道:“你这是天罗步法?”
  书生说道:“想不到你倒识货。”
  天罗步法就像“罡气”一般,是只见之于传说中的一门上乘武功。据说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别人休想碰着他一根汗毛。
  这书生虽未练到最高境界,但用来对付车缭的游斗,却已绰绰有余。
  车缭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这书生若真的练成了天罗步法,岂非业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已是欲罢不能。
  那书生仍然没有出手,继续吹萧。
  萧声高亢,响遏行云,吹到急处,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车缭听得热血沸腾,不知不觉跑得越快越急。挥拳踢足,虽然明知打不中对方,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是用力,这情形就好像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做一些无聊的动作,只求发泄一般。
  但车缭早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学大行家。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了。若还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很费气力下去,不必对方还手,他自己就要倒下。
  心头一清醒,他急忙跃出圈子,和那书生保持三丈开外的距离,绕身游斗的打法虽没改变,但只是跟着对方的身形移动了。
  书生的萧声忽又一变,从高亢变为低沉,曲调越来越是凄怆,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
  车缭听得心中如坠铅块,跟着节拍,脚步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旁观者清,楮岩失声叫道:“车大人,你怎么啦?”
  车缭霍然一省,这书生还没出手,他的心灵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过对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这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败给对方。
  他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长刀。
  这把刀的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细长,刀锋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来和普通的钢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说是“刀柄”,只是用两块小小的铁片镶嵌在“应该是刀炳”的部位。原来这是一把用百炼精钢打成的“缅刀”。——当时铸造刀剑的技术,以缅甸最为优良,质量最佳的宝刀,是当真可以把百炼钢化成张指柔的,车缭这把缅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种,不用之时,他是当成腰带卷在腰间的。
  初时他见这书生手中只有一支玉萧,他以金国一等巴图鲁的身份,自是不能倚仗这种宝刀取胜。而且他原来的计划,也只是想把这书生活捉,以求逼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鹰爪功,以为己是可以稳操胜券了。
  此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然是不论什么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缅刀一抖,倏地变成一把三尺多长的软刀,喝道:“你这些邪门邪道,收起来吧。有本领的和我见个正章、”刀光霍霍,俨如一道银虹盘旋飞舞,转眼之间,已把这书生的身形笼罩在刀光之下,但那书生仍是意态悠闲,自顾自地吹萧,他的天罗步法展开,随意所之,有如行云流水,车缭的缅刀仍是砍他不中。
  车缭越发慌了,忽地心中一计,喝道:“老楮,你闲着双手干什么,还不偷把那小杂种给我拿下。”只要楮岩帮人把檀羽冲拿来当作人质;那就可以要挟这个书生了。
  他以为楮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楮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他听了车缭的话.露出一脸愕然的神色,却没有立即动手。
  这个时候,书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萧,忽地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周。”歇了一歇,玉萧朝着檀羽冲一指说道:“冲儿,后面两句你给我念出来!”
  他开始朗吟的时候,檀羽冲的脸上已经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惊又喜。
  楮岩更是诧异,心里想道:“这人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笼罩之下,居然还有心念诗?这孩子不过是个仆人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他手中捧过书本,又懂得什么诗书?”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冲已经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书生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楮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因何凭着这两句诗他们才能师徒相认。“这书生一出现的时候,早已说明自己的身份是这孩子的师父了,为何又要他念出两句诗才能确定他是自己的徒弟呢?”他想。
  原来这书生在答应檀公直的请求,收他的孙儿做徒弟之时,为了预防有意外的发生,曾留下一把扇子,作为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扇主题有一首诗,就正是他们现在所念的这首诗。这其中原委,楮岩当然不会知道。
  这书生曾经历过无数险恶的风波.误中别人陷阱的事情也曾有过。因此他虽然相信檀羽冲就是他要找的徒弟,但这只是“相信”而已,还必须得到确实的凭据,他才能决定以后的事情怎样去做。
  檀羽冲比他还更欢喜,跳起来叫道:“师父。师父,你果然是我的师父!”车缭喝道:“楮岩,你聋了吗?我吩咐你把这小杂种拿下,为何还不动手?”
  但此时动手已经迟了。
  书生在大笑声中,玉萧倏地挥出!
  缅刀与玉萧碰个正着,当的一声,溅起点点火花。玉荒无损,缅刀已有缺口。
  车缭大吃一惊,正想收回缅刀,忽觉虎口一麻,缅刀坠地,人也退了下去。书生出手如闪电,他来不及招架。就已给点了穴道。
  楮岩见车缭倒下,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抓檀羽冲、此时他才去抓檀羽冲,已不是为了车缭的缘故,而是为了替自己找“护身符”了。
  书生脚尖一挑,把跌在地上那缅刀挑起,缅刀化作一道银虹,向楮岩飞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快过飞刀的了。飞刀来势急劲,要躲也来不及。
  他心头一凛,闭上眼睛,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冲吓得呆了一呆,连忙叫道:“师父,手下留——”,一个“情”字还未说得出来,楮岩也倒下去了。
  楮岩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只觉肩头一麻,使即倒在地上。
  他虽然不能动弹,但却已知道他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没受伤。
  原来书生飞刀的手法妙到毫巅,飞到楮者背后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只是“刀柄”是部分撞着他的肩并穴。这把缅刀的“刀柄”是用两块薄薄的铁片包着的,虽然铁片很薄,已经起了保护作用,连他的皮肉都没伤着。
  书生微笑道:“我知道这个人对你还算不错,我没伤人。这把缅刀弃之可惜,你收下来就当作师父给你的见面礼吧。”
  檀羽冲一看,楮岩身上并没鲜血流出。这才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他拾起缅刀,那书生也已来到人的面前。
  檀羽冲叫道:“师父,我找得你好苦,想不到今天能够见得着你。”
  他扑入那书生的怀中,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书生说道:“别哭。别哭。你爷爷不是常说,好孩子流血不流泪的吗?”
  檀羽冲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说道:“我是你爷爷的好朋友,他平时的习惯用语,我当然知道,唉,二十年前,他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的。”
  “那把扇子呢?”书生见檀羽冲已经抹干了眼泪,便即问他。“他妈妈手里。”檀羽冲道。
  “你爷爷呢?”书生问道。
  檀羽冲道:“爷爷已经死了!”
  书生大吃一惊,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檀羽冲道:“给坏人害死的。”
  书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冲道:“爹爹也死了,还有,外公也死了!他们都是给坏人害死的,死的好惨。”
  书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坏人是谁吗?”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但听妈妈说,那些坏人有金国皇帝派来的,也有宋国皇帝派来的。”
  书生道:“那么你妈妈还活着吧?快快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檀羽冲道:“她在商州节度使街门。”
  书生征了一怔,说遇:“商州节度使衙门。”
  檀羽冲道:“不错,这几年我和妈妈都是住在那里。”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知道师父一定是因为听见他们母子住在节度使街门而感觉奇怪,他想和师父解释,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生也知“说来话长”,心里想道:“待我见了他母亲再问不迟。”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绪激动之极,悲声吟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檀公,檀公当时我在扇上题这首诗,想不到竟成诗谶,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他忽然转身踢了车缭一脚。
  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车缭已是像杀猪般号叫起来。不但号叫,而且在地上打滚,好像正在受着酷刑,有一条无形的鞭子,不断鞭打他。
  楮岩和车缭一样,都是被点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觉!楮岩见车缭如此惨状,又是怕,又是有点奇怪,车缭的内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气又是十分倔强,怎的这一脚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来这书生的一踢,乃是用独门的点穴功夫,踢着了车缭“大樵穴”这大樵穴的部分正当背骨的神经末梢,车缭的“大樵穴”受了书生内功的冲击,登时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针在钻刺一般。痛苦的感觉,难以形容,岂只像受列形鞭析,简直是超过天下的任何一种酷刑。
  书坐冷笑道:“你会折磨孩子,如今我也叫你尝尝该受折磨的滋味,”车缭叫道:“你,你杀了我吧!”
  书生冷冷说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车缭呻吟道:“你,你划出道儿吧。”
  书生道:“你绝不会无故怀疑这孩子是檀公直的孙儿,是谁告诉你的?”
  车缭道:“是哈必图。”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喝问:“哈必图已经来商州?”
  车缭正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嗯”了一声。
  书生道:哈必图已经见过了这孩子么?“车镣道:“还没见过。”
  书生道:“既然没有见过。何以你又说是他告诉你的?”车缭道:“这,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书生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在他的尾骨上。踢得很重,但说也奇怪,这重重的一脚踢过之后。车缭身上所感受的那种有如给无数利针钻刺之苦。
  却是顿然消失了,书生淡淡说道:“你老实回答我,我可以让你保全一条性命,否则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习惯的说话,所谓“可以让你保存一条性命,那就是要废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书生一时间没有详加考虑,不知不觉,用了这句江湖上的惯语,本来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车缭的面孔,登时又变得苍白如纸了。书生还没觉察,喝道:“说下去呀!我已经替你解了穴道,你还在赖死么?”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已经没有什么手段可以强加于我了!”冷笑声中,只见从眼耳目鼻都流出血来,就像一棵枯萎的树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
  原来他趁着自己运用内功的时候,已经自己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了。
  书生呆了片刻,心里想道:“这人虽然可恶,倒还算得是一条硬汉。
  “为了让车缭在断气之前免受痛苦,给他补上一掌。
  车缭断断续续说道:“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说了这几句话,方始真的死了。
  书往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解开楮岩的穴道。
  书生说道:“你是不是商州节使完颜鉴的手下?”
  楮岩道:“不错,我是他的卫士、你若要灭口,尽管杀我。”
  书生哈哈笑,说道:“你还有别的身份。你忘记了?”
  楮岩伍了一征,说道:“我的身份瞒不过令徒,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大可问你的徒弟。”
  书生笑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冲儿的师父么。你替我教他几年,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怎会将你为难。不过,我希望你也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
  楮岩道:“好,你要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说的我才说,不能说的你杀了我也不说。”书生说道:“哈必图走了没有?
  “
  楮岩说道:“没有。我离开衙门的时候,完颜将军在在园中设宴,请他赏牡丹花。”
  书生道:“哦,请他赏牡丹!”不知怎的,当地说到“牡丹”二字之时。声音竟是微微颤抖,似乎颇有什么感触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府衙陪客?”书生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笑问楮岩。楮岩未答。
  书生接着又问:“听说车缭本是哈必图的人,由哈必图保荐外调商州的,是吗?”
  楮岩道:“你知道的比我还更清楚。你叫我还能说些什么?”
  书生道:“如此说来,车缭完全是为了盘查这孩子的来历,这才宁可放弃伺候旧日上司的机会的。但他说哈必图还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是真的吗?”楮岩道:“是真的。”他知道书生担心的是什么,跟着加以解释:“哈必图知道檀贝勒的媳妇和孙儿当日并未遇难,尚在逃亡.想必是哈必图告诉了车缭,车缭想起了这孩子来历不不明,年龄和檀贝勒的孙儿相符,而且练武又这么进境神速,这许多疑点加起来,他这才怀疑到令徒身上的。但据我所知,他今天也还没有见过哈必图,所以你大可放心,哈必图想必还没有知道他们母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节度使的衙门。”这书生的确是在为檀羽冲的母亲目前的处境担忧,听了楮岩的话,方稍稍定心。书生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说道:“你为什么自动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楮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檀贝勒犯了什么大罪,我只知道他做的事情是对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书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室孤儿寡妇?”
  楮岩点了点头,笑道:“但我身为完颜将军的卫士,倘若是完颜将军下令要我捉拿他们,我还是不能不从,所以你若是为了预防这样的事情,你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
  书生道:“看来你不像是完颜鉴的心腹卫士。”
  楮岩道:“的确不是。不过,他是我的主人。并且我曾受过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粑我当作心腹,我还是要忠心于他的。”
  书生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颜鉴未必会把这件差事交给你,第二,我也有办法叫你避过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想再问你一件事情。”
  楮岩道:“何事?”
  书生道:“完颜鉴的夫人是否也在商州?”
  他突然问起完颜鉴的妻子已是一奇,面对完颜鉴直呼其名,对他的妻子则尊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楮岩莫名其妙,但想这件事说给他听也无妨,便道:“完颜将军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据我所知,他们夫妇恩爱非常,完颜将军从前领兵出外征战,他的夫人也能随行的。
  “楮岩道:“完颜鉴花园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种的吧?”楮岩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哈必图在商州,完颜鉴在商州,完颜夫人也在商州,好,好,好!”
  楮岩不懂他连声叫“好”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他。
  只见这书生忽地朗声吟道:“十年磨一剑,有日快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间了给恩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不管商州节度使的衙门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去闯一闯的了!”楮岩吃一惊道:“完额将军和你有仇?你要去杀他吗?”
  书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知道。”
  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没仇就是没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这一回答,令楮岩不觉为之一愕。
  “那么哈必图呢?”楮岩再问。
  书生说道:“哈必图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是我的仇人。不过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杀他,如今我还未知道。看他怎样,到附再说。”虽然他没有说出他那位“最好朋友”的名字,楮岩亦已知道他说的是檀公直了。楮岩说道:“你杀哈必图我不管,但你若要杀完顾将军,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我……”
  书生不待他把话说来。便即笑道“楮兄,你已经太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楮岩本来想说的是:“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也非得和你拼命不可的。”说到”我”字之时,突然便觉得昏昏欲睡,待到书先说到一个“睡”
  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来。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冲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说道:“师父,楮叔叔不是死了吧?”
  书生微笑通。“他当然没有死。我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而且是用最轻的一种手法点他的晕睡穴,只须过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自己醒来了。”
  檀羽冲松了口气。说道:“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因为他是好人。”
  书生说道:“不错,师父是从来不杀好人的。不过三个时辰我可以去做许多事情了。”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替你的爷爷报仇,同时也是去接你的妈妈。”
  “师父,你等一等!”
  “什么事?”
  “师父,你的大名我还未知道呢。”
  “我复姓耶律,名叫玄元。由于玄元同音,这书生口中说话,指头在地上写出这两个字来,写完这两个字,他站起来摸摸檀羽冲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在这里等我。我走了。”檀羽冲忽地又叫道:“师父,你等一等”“哦,还有什么事吗?”耶律玄元问道。
  “师父,那位完颜夫人,那位完颜夫人,她、她……檀羽冲似乎很难开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说出来。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起眼睛望着他道:“那位完颜夫人怎么样?”
  檀羽冲道:“师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杀她!”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好人?”檀羽冲道:“我和妈妈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妈妈替她种牡丹。她并没有将我们当作仆人看待。她对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说至此处。心里稍微有点不大自然的感觉,好像自己说了谎话一般。
  他说的当然不是谎话,完颜夫人的确是对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节度使衙门的婢仆都说。夫人简直是把他的妹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不过他的母亲却不愿意接受夫人这种‘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对儿子说过。夫人样样都好,就是这件事“不好”,因为夫人把她的女儿搬到内堂抚养,她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困难了。
  他也因为很难见到妹妹而觉得“不好”。但现在他担心师父一到节度使衙门,以师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尽量说完颠夫人的好话,连他本来觉得是“不好”的,也要说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她的丈夫怎样?”
  檀羽忡道:“完颜将军对我们不好也不坏。他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我们母子存在,说老实话、我是有点讨厌这个人的。他常常说要去打宋国,喜欢打仗的人,大概也不会是好人吧?不过他的妻子和他并不一样,他的妻子是不喜欢打仗的,对人也很和气,完全不像将军那样冷酷。所以你杀她的丈夫不打紧,但可不要杀她.因为她是好人!”他重说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强语气。
  孩子的“好”“坏”标准很简单。但檀羽冲对完颜鉴夫妻的“评论”
  却好像说到了耶律玄元的心里去,令得他的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他又一次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孩子,你说得很对。其实,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说罢,忽地凄然吟道:“故侣故园都不见,河山非旧我重来!”
  凄吟声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踪迹。
  檀羽冲不懂他吟的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心里只在想道:“奇怪,师父怎么早就知道完颜夫人是好人?”
  “哦,皇上也要忌惮他吗?这个人名叫什么?”
  “耶律玄元!”
  此时完颜鉴正和妻子在卧室中密谈。
  他是因为“兰姑”母子的事情担着心事,故此回到房中问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图的话告诉妻子。
  “我已经替他们母子遮掩了、不过,这两母子的确是有许多可疑之处,那孩子的年龄也相符,说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妇和孙儿。”
  完颜夫人对“兰姑”母子的事情却好像毫无“兴趣”,她只告诉丈夫她并没有发现这两母子有什么“异状”,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兰姑是金人,夫家姓鄂。她怎会是檀贝勒的汉人儿媳张雪波?”完颜鉴忽地心念一动,说道:“不错,鄂是咱们金人的姓氏,汉人是没有这个姓的。但鄂字和岳字不正是同音。张雪波当然要改换姓,她的外公是岳飞,说不定,说不定——”
  完颜夫人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道:“你真是太过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们母子就是,倘若发现他们有甚可疑之处我再告诉你吧。”“但那孩子——”完颜鉴道。
  “那孩子一回来,我就叫兰姑带去见你。”
  “不是,是要见哈必图!”
  “随便你喜欢叫他去见谁就见谁,好了,别再把下人的事情烦我了。
  我只想听你讲一讲皇上他忌惮的那两个人。”
  她对“兰姑”母子没“兴趣”,对这两个人却很有“兴趣”,尤其对耶律玄元的名字极为注意。
  “哦,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完颜鉴不觉起了一点疑心,问他妻子。
  “没有。”完颜夫人素来不喜欢多话,只答了两个字。
  “但你听见他的名字好像有点惊诧?”完颜鉴道。他装作漫不经意问他的妻子,但已有点掩饰不住了。
  完颜夫人淡淡说道:“能令得咱们皇上顾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觉惊诧?”
  完颜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知道这个人呢。”完颜夫人道:“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
  完颜鉴道:“这个人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耶律延禧在未被立太子之前,是为他的父王镇守陪都的。所以这个私生子耶律玄元也是在陪都长大的。辽国的陪都当时称为‘南京’,又称‘燕京’,如今则已是咱们金国的京城了。”
  完颜夫人道:“这又怎样?”
  完颜鉴道:“后来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后,把他这私生子从燕京接回去,这件事虽然做得秘密,但其实亦已等于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还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的。当时你们一家好像也是住在辽国的燕京?”
  完颜夫人道:“什么好像,我们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颜鉴道:“所以我以为你或者会听过这件三十年前辽国王室的秘闻。”
  完颜夫人道:“我家虽然住在燕京,但我和你一样,都是女真族人,和辽国的契丹贵族是极少往来的。我又是一个脚步不出闺门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闻?”
  完颜鉴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闻了。”
  完颜夫人道:“什么新闻?”
  完颜鉴道:“这个耶律玄元三年前逃到宋国去,如今已经回来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辖下的商州境内!”
  完颜夫人心头剧跳,极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来,故意说道:“将军,那不正是给了你一个可以立功的机会吗?”完颜鉴苦笑道:“这个人的武功高强之极,说老实话,我还有点担心,他会跑来这时替他的好友檀公直报仇呢。据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经死了。”
  完颜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颜鉴道:“前两天来的这位钦差大人哈必图可正是杀害檀公直的人之一、”
  完颜夫人道:“将军,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才好。”声音不知不觉已是抖颤,跟着再问:“你以为这个人一定会来吗?”
  完颜鉴见妻子如此关心自己,心里甜丝丝地说道:“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不错,他的武功是很高强,但我手上的能人也很不少。如今我不是怕他要要来,只是怕他不来,早来比迟来更好!”
  完颜夫人颤声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有哈必图在这里。哈必图是大内第二高手,武功仅次于大内总管鄂尔泰,虽然他未必胜得过耶律玄元,大概也相差不了多少。我的手下,武功足以和一等巴图鲁相当的有十数人之多,耶律玄元本领再强,他也绝对讨不了好去。此人—日不除,总是我的心腹之患,因此我倒巴不得他今日就来,早早作个了结。”完颜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不会来得这样快吧?”
  完颜鉴道:“除非他不在商州,否则他即使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的。因为他和檀公直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趁着哈必图还在这里,赶来为他的朋友报仇。”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哈必图还在香亭那边等我,我是抽空回来问你关于兰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颜夫人道:“将军——”
  完颜鉴道:“夫人,什么事?”
  完颜夫人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颜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就是去和哈必图布置怎样加强防卫,耶律玄元除非不来,来了定必自投罗网。”
  完颜夫人呆呆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完颜鉴心里可是十分欢喜,暗自想道:“她平时对我冷冷淡淡,却原来还是对我如此关心的。唉,她对我冷淡,其实也怪不得她。我平的忙于公务,很少和她共享闺房之乐,她哪能不怨我呢。待这件事情过去,我可要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她了。”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重复说道:“夫人,你放心。他绝计伤害不了我,更伤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抛开忧虑,放心先睡一个午觉得着吧。”
  完颜夫人苦笑道:“我怎么睡得着?”
  完颜鉴道:“你睡不着,那就在这里等我。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叫兰姑来伴你,顺便你也可以套问她的口供。”完颜夫人道:“兰姑的事我没心情管了。将军,你要很晚才回来吧?”
  完颜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不过晚上我会回来陪你的。”
  完颜夫人道:“你不是说他、他今天就会来么?”
  完颜鉴道:“这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不得到明天晚上才来。”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据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到大散关,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内。他总得有点准备,才敢跑来我这节度使的衙门。夜行人当然是必定选择晚上的,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来。“说罢又轻轻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来陪你。”
  完颜鉴走了,完颜夫人还在独自呆呆地出神。
  她的服角沁出一颗泪珠,这是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在丈夫走了之后,才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她没拭眼泪,动也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却是翻滚的波涛。
  不错,她是在想心事。
  她并不是害怕耶律玄元会来伤害她,甚至也不是为丈夫担心,虽然耶律玄元并非没有可能伤害的她的丈夫,但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很大。
  她最担心的是,耶律玄元来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正因为结果难以预料,她才担心。
  不错,她也担心耶律玄元来“自投罗网”,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担心还在其次。因为他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还在她丈夫的估计之上。但也正因为斗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现,她必须防止这个局面的出现。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劝阻他,怎样办呢?”她想。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因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来府衙,那就恐怕不仅是为了找哈必图替好友报价,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找她!但她现在是节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见面呢?因此她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怕他来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小时候的胜格是很容易冲动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唉,古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住燕京即今日的北京。
  (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号称“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国都,当时的正式名称叫做“蓟”。唐末,残唐五代中的后晋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与契丹,蓟城包括在内、契丹以蓟城为陪都,号称“南京”,也称燕京。
  并改国号为“辽”。金灭辽后,正式建都燕京,号称“中都”。)燕京虽然是辽国的陪都,但居民却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汉族,契丹人反而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这一家是女真族中颇有名望的世家。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她却并不是如她对丈夫所说那样,是一个足迹不出闺门的淑女。
  她的父亲很希望有个儿子,可惜没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给父亲当作男孩子抚养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
  和她同在一条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的都是牡丹。
  这家人家中有母子两人,有人说女主人是寡妇,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其实还在,只是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到底是寡妇还是弃妇,真相不得而知。没人见过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从江南来的汉人。给她料理牡丹的两个花王也是从江南用重金请来的名匠。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过她却并不是被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个男孩子的萧声所吸引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园外听到有如黄莺出谷的萧声,不知不觉就走进园子去了。园门是虚掩的。
  那个男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自顾自地吹萧。
  牡丹盛开,蝴蝶在花丛飞舞。
  那个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萧,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看来是应该比我还要大两岁吧,怎么还像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泥沙?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随手抓起的泥沙向树上洒去,蝴蝶纷纷坠地,她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出来!”那大孩子用玉萧指着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经给对方发现,难以躲藏,索性跑出来骂那孩子。
  “这些粉蝶儿采花,又碍了你什么事?你干嘛把它们打死?哼,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野蛮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知道这些蝴蝶已经死了?”
  她怔了一怔,说道:“它们从空中跌下来,如今都一动也不会动了,难道还不是死了吗?”
  那个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瞧清楚,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他把手一扬,一眨眼间只见那些她以为是已经“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纷纷飞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你这戏法果然变得神奇!”
  “可笑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真的是变戏法。”
  不过在她当然懂了,这是一门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给他的泥沙打晕的。但他洒出的这一把泥沙,竟然能够同时打中几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弄不懂这样神奇的武功他是怎么练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岁,当时也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罢了,当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神奇的武功,如今又过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经练到什么境界了。哈必图这些人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叹了口气,不敢再想跟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现”的又是当年那个大孩子了。
  那个大孩子哈哈笑过之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着脸孔说道。
  “岂有此理,你怎能这样欺负我!”她在挣扎,但却怎能挣脱对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说道:“你偷偷跑进我的花园,还敢骂我。哼,你不是刚刚说过我是野蛮人吗,野蛮人用的就是野蛮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举起,作势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吓得尖声大叫:“就算我骂错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为什么不能打你屁股?”
  “因为我、我、我……”她说不下去,粉脸儿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错,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开了。
  她又差又恼,红着脸骂道:“你坏透了!“转身就走。
  那大孩子却不让她走,拦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
  你还说我环?喂,喂,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齐家那个野丫头。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欢扮男孩子,我觉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蛮的,你是野丫头,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吗?”
  她给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尴尬,“无趣”极了。说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为何不请自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
  耶律玄元作状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耶律玄元道:“好,那么让我再猜。你是在我吹萧的时候进来的,——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了,她的脸也更加红了。——敢情你喜欢听我吹萧?”
  她虽然有时候也说谎,但这一次却不想说谎了,她点了点头。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萧。”
  惊慌己过,她也觉得这大孩子“有趣”了,说道:“我还想你教我变那套戏法。”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戏法可不是容易学的,不过,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慢慢再教你学那套戏法。”
  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没有食言,不但教她吹萧,还教她读汉人的诗书,教她一些比较容易学的武功,教她欣赏牡丹的“学问”。不知不觉她也养成了喜欢牡丹的僻好了。
  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园子里只种牡丹。
  “因为我的爹爹最喜欢牡丹,他说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喜欢牡丹,我只是从妈妈口中知道的。妈妈也似乎不知遇他是什么身份。”“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个富贵双全的人。”
  “为什么你这样想?”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前两天我念过的一篇文章就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爹喜欢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贵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语,半晌忽然问道:“你不嫌弃牡丹俗气?”
  “不嫌。因为你也是爱牡丹的人,你一点也不俗气。”“多谢你因为我这个人而喜欢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
  “其实牡丹也是花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花,说牡丹俗气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名种牡丹的缘故。正如从没见过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黄,说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嫱之美?”耶律玄元说道。她也笑了,“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懂得拿花来比女人。我只觉得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喜欢。”
  耶律玄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着脸孔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喜欢牡丹,我才喜欢的吗?”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我已经开心死了!”耶律玄元说道。
  “一半也没有!”
  “真的吗?”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着她发问,眼睛都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你干什么?”她赶忙推开他。
  “我要看你心里的那句话!”他的一双眼睛,当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内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随形地追她。
  两小无猜,这些甜蜜的回忆如今已是如梦如烟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时我只猜得到他的父亲是富贵中人,却怎知他的父亲竟然是贵为一国之主的辽国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在她和律玄元结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从一个“黄毛丫头”
  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
  十六岁,这也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
  这天晚上,她正在准备卸装睡觉的时候,窗子忽然无风自开,耶律玄元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她怕父亲听见,小声说答。
  “那两株魏紫、姚黄都已开了,我是请你过去赏花的。这两株上品牡丹,最适宜在月下欣赏。”耶律玄元说道。过去,她与耶律玄元同游,总是在日间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虽说父亲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总是女孩子啊!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来请她去赏牡丹,这也实在是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尽管她有点不羁的性格,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觉得似乎有点“荒诞不经”。
  深夜,陪一个男孩子去赏牡丹,要是给爹爹知道——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经熟睡了,我敢担保,他这一觉,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来。”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广大”,也相信他有这种可以叫她的爹爹一觉睡到大天光的本领,但她还是不能不有顾虑。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吗?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在晚上。白天赏花,虽然请调稍差,但名种牡丹总还是名种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欢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办不到,那个另当别论。
  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说不定明天突然来了一场风暴,把牡丹都摧残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说道。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但从耶律玄元那两颗漆黑发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满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来不想去了,终于还是去了。
  那两株名种牡丹,果然开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赏花,更是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却似乎并不是怎么开心,相反,还似乎带有几分忧郁。
  “你好像有点心事。是吗?”她问。
  “没、没什么。我吹萧给你听,好吗?”
  “好呀,我正是最喜欢听你吹萧!”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道“是吗?实不相瞒,我请你来我家,固然是为了赏花,但也是为了想要多得一个机会,吹萧给你听的。”
  吹萧也要讲“机会”吗?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听见他的萧声的。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
  )但为了想早一点听到他那美妙的萧声,她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给你吹一阙从南朝流传到北方的新词,词寄鹧鸪天,曲子是我自己谱的。”
  玉宇无垠,银河皎洁,月光下,牡丹旁,他开始吹起玉萧来了。
  月下花前,听自己喜欢的人吹萧,对她来说,也还是第一次。本来应是赏心乐事,但可惜他的萧声也像他的心情一样,带有几分忧郁。
  这一新词,她也曾读过,当下接着节拍,漫声吟咏: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著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竟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萧声初起,倒是相当轻快,当真好像带来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唉,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东君”是谁,“花枝”是谁?她那时年纪太小,还未真正懂得这两句话的含义。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是借词寓意,暗示可能会有什么风波来到了。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问。
  他忽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说道:“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你好像问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过你不只一次了。”不答自答。“现在喜欢,将来也喜欢吗?因为我要知道的不仅是现在,还有将来。”十六岁,这正是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她总还是懂的。
  她低下了头,粉脸地红得简直像那株名种的牡丹“秦红”了。
  耶律玄元道:“你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是有着一桩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够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的头俯得更低,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继续说道:“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一有什么风波,咱们暂时分手的话,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
  她无法抗拒他那种充满期待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说的‘暂时’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总之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来了一个她竟想不到的动作,将她拥入怀取,吻了她的颊,吻了她的睑,吻了她的唇!一个比一个热烈,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
  这三年来,她虽然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的。
  爱情突然来了,来得有如狂风骤雨!(唉,想不到来得快,去得也快!)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的初吻,初吻就像这样热烈!(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尝到的竟是爱情的苦杯,一吻之后,就是生离!)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喜欢,还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热,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己西斜,她推开了他,说道:“我该走了!”
  他幽幽叹道:“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该走了!”
  可惜她当时心慌意乱,未能领会他的话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方始朦胧入梦的。
  她父亲今天起床虽然已是比较平时迟了半个时辰,但还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给父亲唤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事情?”父亲一开口就这样问。
  她吃了一惊,说道:“没、没,我没做什么呀!”父亲道:“那为何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来,平时你比我起得早的。”
  听见父亲这样说,她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原来爹爹并不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得这样熟。爹,你有什么事吗?”她开始注意到父亲的面色好像和平时有点两样了。父亲说道:“有。而且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点关系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惊,“什么事和我有关?”
  “那位耶律大娘的儿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几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吗?”
  她红着脸道:“我喜欢他家里的牡丹,他又很会吹萧,因此我是时常去他家里的。他不但教我吹萧,还教我念诗呢。爹,我记得我也曾告诉过你的,你也并没有说是不能去找他的呀!父亲摆了摆手,说道:“我并没有禁止你和他来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么身份?”
  “你们这么要好,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
  父亲笑道:“你别慌张,我当然相信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接着说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游玩,别人也不会注意你们孩子的事情。从今天起,我要你恢复闺女的身份,不准你到外面乱跑了。还有,你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记了他!”
  “为什么?”她更加吃惊了。
  “因为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辽国的王子——”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王子,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们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间,那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没有名份。”
  “什么叫做还没有名份?”
  她的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道:“他是辽国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末入宫的。”她吃惊问道:“爹,你怎么知道?”
  父亲道:“今天一早,有一辆四匹白马拉的金马车接他们母子去了,护送的八个人是卸林军的军官。我虽然不在官场,也有官场上的朋友,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我刚刚打听到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来,已是变成诀别?“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耶律玄元昨晚的咏叹还留在她的耳边,他的人却已远离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话语,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么是耶律玄元所说的“不可测的风波”了,唉,昨晚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加上‘万一’这两个字的,但我还以为他是杞人忧天呢、谁知不是‘万一’,而是已成的事实!昨晚在他的约会之时,这个风波是早已来到的!”
  她心乱如麻,对着她的父亲,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父亲好像亦已懂得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咱们女真族自从在东北崛起以来,日益强盛,如今已是定了国号为:“金”,不甘再做辽国的属领了。(按:女真族即满族的前身,五代时居于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尔滨以东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后成为辽的属领。至北宋神宗时期,女真族酋长阿骨打统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阿骨打即帝位,即位不过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灭辽。)依我看这个形势金国和辽国迟早必定要打一场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就形势而言,我相信咱们金国也一定能够打胜。但耶律玄元是辽国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这段交情,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好!否则不但累了你的终身,恐怕还要带给咱们全家以莫测之祸,你明白吗?”她已经不是小孩子,父亲又说得这样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焉能不明?不过。要她“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她绝计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亲说了?在父亲充满爱意,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也只能违心点一点头了。
  父亲松了口气,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安安份份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闺女吧,耶律一家和咱们是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可以当作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家人!”
  但“可惜”这段深情却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能从此消灭无痕。
  就在她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耶律家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他家的那两个花王。
  他们带来了耶律玄元亲笔写的信,要求她收留这两个花王。他说这两个花王可以为她种出名种牡丹,要是“万一”他十年八载都还未能回来的话,她在赏牡丹之时,也会感觉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还要在她的家中种下“情花”,这件事情,她的父亲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当时的燕京还是辽国的陪都,辽国王子的请求,她的父亲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亲笔写的信,他们还带来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萧。
  XXX此际,完颜夫人拿起这管玉萧,倚窗遥望,她心情的烦乱,比起当日收到这管玉萧的时候更甚。
  不是她不育等他,而是被形势所通,她不能够等他!
  他们分手不过三年,辽国就给金国灭了。辽国的陪都变成了金国的国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国的皇帝之外,最有势力的人是统率卸林军的一字并肩王完颜长之。
  完颜长之亲自为他的侄儿完颜鉴向齐家求婚。
  她的父亲怎能不答应呢?就这样她变成了完颜夫人了。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到四十多岁,就做到了商州节度使,谁家的姑娘不羡慕她的“福气”,但却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尽管她还存着“万一”希望,但她也知道这希望是极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还有生还之日。但想不到这一次的“万一”却是真的实现了,她亲耳亲见丈夫所说的有关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没有死,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来是太迟了!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烙近三个十年过去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而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她的那管玉萧吹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箐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叹,耶律玄元是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失门万户侯”的“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风吹落绕栏收”
  ,不也是正成“诗谶”么?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曲子。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己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乐?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吗?”
  进来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环道:“你叫他们给找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环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我了。”
  小丫鬟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
  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萧也给了小丫环,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小女孩,吻了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贝勒的孙女,而她的母亲,又是岳飞的孙女儿!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小女儿的性命。”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要找你的儿子回来?”张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楮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会闹事?”张雪波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你比我们的亲人还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拍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说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满足了么?”
  张雪波道:“是的。”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有不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难料;二来,这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张雪波听是“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什么,连忙说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但不过!”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半晌,老佟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并不是为夫人种牡丹的。”张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说,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兰姑你是哪里人氏?”从谈种牡丹而忽然问到她的籍贯,这一问也未免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的么?”张雪波迟疑不定,说道。
  老佟说道:“不错,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长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觉得你的体态有点像是江南的汉人,或者是从江南移居来此的吧?你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张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确是金国人。”自从她变成完颜夫人的女仆,她一直是这样编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对这个好像是她长辈亲人的老师父继续说谎,她却是不禁有点内愧于心了。
  “在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汉人当作仇敌,但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老佟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认为:是哪一国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即使你是汉人,夫人也不会歧视你的、”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我就是汉人,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
  老佟本是汉人,这是张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长的地方而已。“原来他是江南长大的汉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汉人,怪不得他能够在我的身上看出来。大概我的体态和一般常见的江南汉人相差不远。”张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说下去,她就不能不大为惊诧了。
  “我第一个主人也不是金国的女真族人,他是辽国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
  “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莫非、莫非——张雪波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哈必图和完颜鉴的密谈——“莫非他的第一主人,就是哈必图说的那个令金国顾忌的辽国王子?”
  老佟为什么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呢?难道老佟已经知道她正是想要寻找这个契丹人?她的心怦怦地跳,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发问。
  她只能旁敲侧击:“夫人,知、知道吗?”
  老佟说道:“我就是原来的主人将我送给夫人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将军也不知道吗?”
  “夫人和将军虽然是夫妇之亲,但我想夫人也不便告诉将军的!”张雪波更加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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