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孤儿隐侠连心苦 破布残笺触眼愁


  耿照向着那笑声的方向奔去,到了蓬莱阁附近,便给一个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这蓬莱阁是蓬莱魔女日间作息的地方,前面是个院子,再前面是一片草地,两旁有许多花树,院于两侧各开有一个月牙形的拱门。耿照站在一边拱门,从另一边拱门看出去,只见一个怪人正在草地上大翻筋斗,旋风般地就要翻进院子里来。
  这怪人的筋斗一个接连一个,翻得实在快得难以形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貌,后面有一大群人呛喝着追赶他,飞刀、飞镖、铁莲子、铁激励等等各式各样的暗器,纷纷向他身上招呼。可是他的筋斗,忽而向东,忽而向西,飞蝗般的暗器,竟没有一枚打得中他,因而互相碰击,成了满空暗器交织穿梭的奇景。
  两旁的花例,伎头的花朵给暗器打得纷纷落下,宛如洒下满天花雨。
  蓬莱魔女倏地现身,站在台阶上喝道:“什么人这样无礼,珊瑚、玳瑁,给我将他拿下。”珊瑚、玳瑁应声而出,把守着拱门,这二人乃是蓬莱魔女最得力的侍女,外边吆喝追赶着的人,见她们出来,料想那怪人决难逃脱,不约而同便都止手。
  眨眼之间那怪人已翻到拱门,珊瑚、玳瑁同声娇斥,珊瑚一剑刺去,玳瑁展开拂尘,一招“乱拂飞花”,万缕干丝,向那怪人罩下。
  那怪人的筋斗翻得飞快,首尾相连,形成了波浪形的一个个圆圈,珊瑚那一剑正插进圆圈当中,本以为是非中不可,却不料只听得“铮”的一声,突然觉得剑柄一紧,却原来是给那怪人一指弹开,弹开之后,又恰恰给耿渭的拂尘缠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怪人早已一个筋斗翻过了拱门。
  蓬莱魔女柳眉一竖,斥道:“给我躺下!”中指一伸,虚空一戳,只听得嗤嗤声响,她和那怪人的距离在三丈开外,但只是这么虚空一点,到怪人便似着了暗器一般,“哎哟”地叫了一声,一个筋斗翻过一边,果然躺在地上。
  可是他随即一个“鲤鱼打挺”,便翻了起来,站在蓬莱魔女的面前,哈哈大笑。
  耿照这时才看清楚了那怪人的面貌,只见他一张马脸,脸色灰白,一双眼珠也自得好不骇人。耿照大失所望,心里想道:
  “这个人难道就是那个笑做乾坤华谷涵吗?怎的长得如此丑怪?
  玳瑁不是说他是个书生的吗?却哪里有半点书生的文雅气息?”
  珊瑚、玳瑁这时也给这怪人丑陋的面貌吓住了,尤其玳瑁,更是骇异之极,她最初本来也有点怀疑这怪人是狂侠华谷涵的,现在一看,这才发现是个从来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不禁失声叫道,“你是谁?”那怪人裂嘴一笑,不答玳瑁,却冲着蓬莱魔女笑道:“柳姑娘该知道我吧?”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白修罗,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当真没有本领叫你躺下吗?”
  此言一出,耿照不知道自修罗的来历也还罢了,珊瑚、玳瑁这两个丫鬟可是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江湖上有一对怪人,乃是挛生兄弟,哥哥通体皆自,弟弟却刚好相反,长得似个黑炭头。这兄弟二人的本领都极高强,纵横江湖。任性而为,对黑道白道全不买帐,他们的武功,出于天竺一脉,与中土各派都不相同。没入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但见他们武功高强,好恶随心,行事怪僻,因此就他们兄弟的形貌,给他们取上个绰号。将哥哥唤作“白修罗”,弟弟唤作“黑修罗”。修罗乃是梵语中”魔王”的意思。
  珊瑚心里想道:“原来这怪人是白修罗,他们兄弟一向是同在一起的,今天却单独来了。江湖上都说他们武功怪异,果然名不虚传。小姐隔空点穴的功夫,竟然也奈何他不得。”
  白修罗笑道:“我来的时候,主人曾事先吩咐我道:‘听说那蓬莱魔女的隔空点穴功夫十分厉害,你可以试试她的功力如何?’他是早已料到你不屑与我近身动手,要施展这门功夫的了。
  果然给我的主人料个正着,也幸亏如此,我早就有了防备。”
  蓬莱魔女不由得大大惊奇,她倒不是惊奇白修罗的本领高强,固然自修罗的本领确是不错,但蓬莱魔女自间还可以胜得过他。蓬莱魔女惊奇的是:这白修罗竟然有个主人。蓬莱区女心里暗道,“黑白修罗乃是大不怕地不怕的两个魔头,什么人竟能够收服了他们,叫他们甘心情愿地认作主人,这倒真是咄咄怪事。”
  白修罗在笑声中解下一条腰带,闪闪有光。蓬莱魔女一看,就知是白金丝编织的。白修罗笑道:“我主人说,你的隔空点穴功夫,若是在三丈之外出指,多半是要点我腰间的愈气穴,那是真气最难运到的地方,因此他给了我这条腰带防袭。倘若不靠这条腰带,只凭我的闭穴功夫,只怕今天当真要在你面前栽个大大的筋斗了,柳姑娘,你的功夫果是高明,看来也差不多可以及得上我的主人了。”
  蓬莱魔女暗暗生气,冷笑说道:“你的主人是谁?他专为叫你试我的功力来的吗?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白修罗笑道:“这倒不是,他是专诚叫我送贺札来的。顺便试试你的功力如何而已。”
  蓬莱魔女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我有什么喜庆之事,要他来送贺礼?”
  白修罗道:“我的主人是笑做乾坤华谷涵,他说你收服了冀北群盗,可喜可贺,所以就差我给你送贺礼来啦!”蓬莱魔女听了,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原来他的主人乃是华谷涵,这就难怪了。其实我也应该早就想到,除了是他,还有谁能收服黑白修罗?”
  只见白修罗取出一个檀香匣子说道;“这是我家主人送给柳姑娘的贺礼,请你赏面收下。”珊瑚道:“小姐,要我给你看是什么东西吗?”便要上来代接,蓬莱魔女摆摆手道“不必了。”坦然的从白修罗手中接过,随即当面打开。
  原来江湖上顾忌甚多,珊瑚乃是怕匣中藏有机关,例如毒箭、毒药之类,故此有此一问。她是想代棱了这匣于之后,拿到后面,用飞刀破开。她的飞刀本领,尽可以只轻轻划开匣子而不损坏里面的东西,倘若匣子里没有什么古怪的物事,再拿来交给小姐。要知江湖上险诈多端,借口送礼,暗箭伤人之事,在所多有,而接礼之人,在接到陌生者的礼物之后,也多是先支给亲信的手下,先行检验,这是江湖上的通例。珊瑚虽然知道狂侠华谷涵决不是卑鄙小人,但对白修罗却不敢过于相信,是以要循例行事,哪知却给小姐拒绝,当下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退了下去。
  蓬莱魔女打开匣子,只见金光恤然,原来里面藏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金盒,蓬莱魔女不觉一怔,心想:“华谷涵送的礼物怎的这么俗气?”珊瑚、玳瑁二人也不禁暗暗好笑,想道:“我家小姐什么珍贵的珠宝没有见过,倘若白修罗的主人当真是华谷涵,这华谷涵千里迢迢的差遣专人送来这样小小的金盒,也未免太小家气了。”但那金盒的手工甚为精致,上面刻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栩栩如生。蓬莱魔女虽嫌金盒俗气,也拿在手中把玩。
  白修罗道:“金盒里还有东西,请小姐过目。”蓬莱魔女笑道,“你家主人并非绿林人物,钱财得来不易,何必这样破费?”她只当金盒里定然是藏看什么珍珠宝贝之类,哪知打开一看,不觉大出意外!
  金盒里只有三样东西,第一件是一张残旧的黄纸,蓬莱魔女拿起米一看,纸上写的竟是自己的名字,另一行有八个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
  蓬莱魔女小觉呆了一呆,原来这正是她的生辰八字,“我的生辰八字除了我的师父之外,无人知道。这张黄纸华谷涵哪里得来?他给我送来我自己的八字,这又是什么意思?”她奇怪之极,心里忽地感到一阵颤栗。
  再拿起第二件东西一看,这东西更古怪了,是一片褪了色的破布,上面还有几点血渍,蓬莱魔女将这片破布翻来复去地仔细端详了好一会,面色忽然大变。珊瑚、玳瑁心里想道:“狂侠华谷涵当真是狂得可以,送来破布残笺,那不是有意戏耍小姐吗?这样无礼,怪不得小姐要生气了。”
  但蓬莱魔女却井没有生气,她再拿起第三件东西,是两颗鲜艳悦目的红豆,连在一起的。好生的红豆,甚为难得,但除了这点之外,却没有什么古怪。
  红豆又名相思豆,唐朝名诗人王维有五言绝句道:“红豆生南同,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一首诗,三尺童子俱能琅琅上口,珊瑚、玳瑁这两个丫鬟,当然都是念过的了。心里便不禁想道:“狂侠华谷涵送来两颗红豆,莫非是有求凰之意?”她们与蓬莱魔女份属主婢,情如姊妹,对小姐的终身大事自是关怀,于是暗暗留心蓬莱魔女的神态。
  只见蓬莱应女柳眉微蹙,低首沉吟,既不似喜悦,也不似气恼,却似一派惊疑,又有点茫然的神态。原来这两颗红豆是她小时候亲手从枝头上摘下来的,红豆上还有她的指甲痕。那时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相思,只是觉得这两颗相连的红豆好玩,就将它采下,珍藏起来。后来不知怎的失了,她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却不料自己小时候失落的玩物,如今却被别人当作礼物送来,又回到自己的手中,蓬莱魔女越想越觉奇怪:“这两颗红豆怎会落在华谷涵手中?”
  金盒里这三样“礼物”,每一样都是古怪透顶,尤以那片破布,更令得蓬莱魔女心中震撼。她将这三样礼物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蓦地向白修罗问道:“你主人叫你将礼物送来,可有什么话说?”声音竟是微微颤战。
  白修罗道:“主人只是叮嘱我将礼物送到,别的就没有什么吩咐了。柳姑娘若是感到奇怪,就请移玉驾,前去问他。”蓬莱魔女道:“他为什么自己不来?”白修罗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蓬莱魔女恼道:“他无端给我送礼,自己又不肯来,连书信也没有一封,好大的架子,真是岂有此理!”
  白修罗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我的主人叫做笑做乾坤吗?
  当今之世,有几人放在他的眼中?他送礼给你,那已经是非常看得起你了,你反而责备他失礼,哈哈,敢情你比我的主人还要骄傲?”看来这白修罗对主人实是忠心耿耿,竟敢在江湖上闻名丧胆的蓬莱魔女面前为主人大声抗辩。
  珊瑚、玳瑁都捏了一把汗,担心蓬莱魔女一怒之下,会把礼物掷回,或者将白修罗扣押。却不料蓬莱魔女的面色巨而缓和下来,淡淡说道:“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在我的面前也是一派狂气!”
  白修罗道:“我只负责把礼物送到,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礼物你已经收下,我可要回去交差了。”说完便走。蓬莱魔女的几个侍女都把眼睛望着她,等她的指示。蓬莱魔女却一声不响,并不阻拦白修罗。
  白修罗走后,蓬莱魔女的面色越发阴沉,捧着金盒,在屋子里绕了几个圈子,似是心事重重,却又不愿和人商量。珊瑚、玳瑁服侍她多年,从未见过她这样神态,心里有点害怕,可又不敢问她。蓬莱魔女忽地抛下众人,独自走回房中,珊瑚想跟她进去,只听得“砰”的一声,蓬莱魔女已把房门关上了。珊瑚讨了个老大没趣。
  蓬莱魔女关上房门,将金盒搁在桌上,对那三样东西发了一会呆,惘惘然暗自沉思:“我是一个不知身世来历的孤女。我师父说,他当年是在路边的乱草丛中发现我的。那是十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年冬天,他正在赶往四川赴一个朋友的约会的途中,大雪下得正紧,忽然听得路旁有婴儿的哭声,嗯,真是无巧不巧,我恰好在他经过之时啼哭,要是没有那一声哭声,我早已不能活在人世了。
  “我师父发现是个给大雪冻得几乎冷僵了的弃婴,心里好生怜惜,就把我抱了起来。我那时还是未足周岁的在襁褓中的婴孩,其实说是‘襁褓’那还不对,我只不过是被一件破旧长衫包裹着的弃婴。呀,我的父母为什么这样狠心,大雪夭,只将一件破旧长衫包裹着我,就把我抛弃了?
  “我不会说话,当然不能告诉他我的来历。于是师父在我身上搜索,看看我的父母可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在那个战乱的年月里,父母抛弃婴儿,事属常见,不足为奇。但一般的情形,做父母的除非不会写字,否则总会将婴儿的身世来历,以及自己的姓名住址,详细列明,希望有人拾到,将来还有团聚的机会。
  “我的师父在那件长衫的袋子里,果然找到了一张字条,但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希望过路的仁人君子将我抚养。除此之外,就只是写着此女名柳清瑶,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了。我父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竟然都没写上。
  “我师父是个风尘隐侠,性情怪僻,但对我却是钟爱非常。
  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大六岁。他将我当作女儿一样抚养,但他却不要我叫他做爹爹,他传授我武功,只要我叫他做师父。我长大之后,才明白他的这番心意。”
  蓬莱魔女想至此处,面上一红,“我那师哥人很聪明,对我也很体贴,每天跟我练武、玩耍,我也一直将他当作哥哥。可是不知怎的,他在十六岁那年,忽然弃家远走,此后没有回来。
  我师父很是生气,说他不学好,跟一个坏人跑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师父没有说,我也不敢问。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来看他,说起他的儿子在江湖上结交匪人,胡作非为,他气得不得了。过后他痛饮一场,喝得大醉,醉后吐露真情。原来他本意是要我做他的媳妇,但不料发生了如此意外的变化,这事情也就不必提啦。他还说他已决意不认师哥作儿子了,吩咐我,从今之后,倘若见到师哥,也不许再理睬他。
  “这件事情过后,他对我更是疼爱异常,将他全副武功,都倾翼传授给我。并且费尽心力,广托友朋,查访我的生身父母是何来历,是否还在人间?可是我的父母留下给我的就只一件破长衫和那张字条,此外毫无线素可寻。只凭这两样东西,哪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查探出我父母的下落?”
  父母留下给她的那两件东西,在她成人之后,师父便交与她保藏了。在事一幕一幕从心头闪过,蓬莱魔女定了定神,从箱底下找出那两件她珍藏了多年的东西,先拿起那张字条,最后那一行开列着自己的生辰八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蓬莱魔女再展开狂侠华谷涵送给她的那张黄笺,黄笺上写的也是这八个字,仔细对比,字迹完全一样。显然是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开列这两张八字的人,还有谁呢,当然是她的父亲了。
  蓬莱魔女再抖开那件破旧的长衫,长衫的后心破了一块,据师父说,最初发现的时候就是如此的。蓬莱魔女拿起狂侠华谷涵送给她那片破布,往长衫上一凑,刚好补上。这证明了:这片破布就正是从她父亲这件长衫上撕下来的。
  蓬莱魔女对这两件东西,每在无人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看,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父亲的笔迹,长衫的大小形状,早已深印脑中。所以刚才当她一打开白修罗送来的金盒,看到华谷涵的“礼物”,就禁不住心头大骇。但当时还觉得这事太过怪诞离奇,令人难以相信。因此尽管她当时已可以肯定黄笺上开的八字是她父亲的笔迹,而那片破布也是从那件长衫上撕下来的,但还是要拿来对一对。现在已经对过了,结果也证实了,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
  “华谷涵怎的会得到这两样东西?这且不问。他既然有我父亲的东西,又给我送来,嗯,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来历!
  “我师父为我寻访生父生母,多少年来,半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只道在这世界之上,已无人知道我父母是谁了。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人知道,呀,我一定要向那华谷涵问个明白!”
  蓬莱魔女是早知道狂侠华谷涵这个名字的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一段故事。她对着华谷涵那三样礼物发呆,这一段往事,义再一次在她的心头浮现出来。
  那是两年之前,她开始得了“蓬莱魔女”这个绰号,威名远震江湖的时候。她有一个好友,是南阳武学名家云仲玉的女儿,名叫云紫烟,有一次派了她的一个同门师妹前来见她,请她帮忙:说是云家父女遭遇横祸,有一个人无理取闹,要迫云紫烟做他的姬妾,倘不答应,就要一路纠缠,令云家父女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蓬莱魔女听了大为惊骇,要知云仲玉的武功极高,云紫烟除了家传武艺之外,并曾在峨嵋无相神尼门下学艺三年,剑法高强,亦是非同小可,怎会有人敢这样无礼地迫害他们,而且他们又是这样惧怕此人,要来请自己前去相助?于是急忙问云紫烟的师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云紫烟在路上碰见一个华服少年,云紫烟起初也没有怎样留意他,后来见他一直跟在后面。
  不禁心中有气,向他多看了两眼。那少年就索性追了上来,言辞轻薄,向她挑逗。云紫烟性烈如火,最恨无行少年,立即勃然大怒,骂那少年道:“你这贼子瞎了眼睛啦,也不打听姑娘是什么人,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再敢无礼,我就把你的招子废了。”那少年哈哈笑道:“我这双眼睛正要留着看你这样的美人儿,我还没有饱餐秀色,你让我多看一会,再把它废了成不成?”
  云紫烟几曾受过这样调戏,大怒之下,不假思索,当真便施展神弹绝技,要打瞎他的眼睛。
  哪知这少年极为了得,把云紫烟的七颗连珠弹都接了去,云紫烟拔出剑来,与他相斗,不过十招,他就把她的宝剑抢了,云紫烟怕受他侮辱,跳上悬崖,大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死了,你也活不成。我父亲是南阳云仲玉,定然为我报仇,把你碎尸万段。”那少年笑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怎舍得迫你死呢?我要你心甘情愿嫁我。”云紫烟拼着一死,破口大骂,那少年却把宝剑掷还给她,冷笑说道,“你说我是癞蛤蟆,好,我这癫蛤蟆却们要食你这块天鹅肉,你等着瞧吧!”他扔下了这几句话,竟自扬长去了。
  云紫烟还以为那少年是给她父亲的名头吓退的,她回家告诉父亲,父女二人都是极为生气,云仲玉正要亲自出马,查探那少年是谁,要剜掉他的眼珠,打断他的双腿,替女儿出一口气。哪知第二天那少年已是不请自来。
  那少年按照江湖规矩,先递上拜帖,当时他人未进来,云家父女还不知道是他,只见拜帖上的具名是“晚辈公孙奇”,云仲玉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胆他交游极广,只道是哪位好友的门人弟子,便请他进来相见。
  那公孙奇倒也彬彬有礼,竟向云仲玉行起叩拜的大札,云仲玉连忙将他扶起,问他来意。那少年道:“晚辈昨日与令媛道上相遇,深心仰慕,不揣冒昧,意欲高攀,想娶令媛作我的姬人,待以平妻之礼。特来求老伯俯允。”
  云仲玉这才知道他就是昨日调戏自己爱女的那个少年,听了他这番话,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再不答话,一掌便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云仲玉有大力金刚掌的功夫,掌力猛烈,足可裂石开碑,满拟这一掌就要把那少年打得脑浆迸流。
  哪知一掌打下,只觉触手如绵,陡然间,一股强烈的力道猛震回来,以云仲玉这样的武功,也禁不住跄跄踉踉连退数步。
  那少年笑道:“老伯请站稳了。”身形一晃,就到了他的跟前,要来扶他。
  云仲玉下由得心头大骇,原来这少年用的是最上乘的“借力打力”功夫,把云仲玉那一拿之力,全都反震回去,打在云仲玉身上。云仲玉是个武学大行家,哪敢让他再触着自己的身子,当下使出平生本领,以刚柔兼济的一招“云手”,封住了对方的掌势。
  云紫烟这时已听得是那少年的声音,出来助战,父女联手,一剑双掌,与那少年拼命,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那少年一掌震退了云仲玉,劈手又夺了云紫烟的宝剑,冷冷说道:“我要吃你这块天鹅肉那是易如反掌,但我不愿亲家变作仇家,云仲玉,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将女儿送给我。今日你已见过我的本领了,以我的人才,做你的女婿有何不配?你父女俩再仔细商量吧,我给你二日期限,三日之后,我再来讨回音。”说完之后,把云紫烟的宝剑插在门头,又扬长而去。
  云仲玉交游极广,本来可以广邀武林朋友给他助拳。但他是个大有身份的人,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实在有伤体面。三日的期限短促,转眼就来到了。云仲玉无奈,只好携女儿到一个好友家中暂避,这人与他肝胆相照,武功也不相上下,让他知道,也不怕为他耻笑。
  那少年的消息灵通之极,到了那天,竟然又寻上门来,将云仲玉的好友也一同打败,这还不算,还把他的家也捣个稀烂。
  临走时说道,“我劝你别连累朋友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非得你两父女亲口答应婚事不行!好,这一次我再给你宽些期限,十天之内,来讨你的回音。”
  云仲玉一世英名,想不到在垂暮之年,竟给一个后生小子大加戏侮,迫得无路可走。他一气之下,几乎就要自杀,幸亏那位朋友劝止。几个人商量,揣测那少年的用意,似乎不但是要报复云紫烟骂他那句“癞蛤蟆”之仇,而且分明是有意追得云仲玉在江湖卜无处立足。云仲玉一生行侠仗义,朋友极多,仇人也很不少,看这情形,这少年很可能是他的一个仇家请出来,请他故意与云仲玉为难的。这少年自称公孙奇,云仲玉和他那位朋友都是交游广阔的人物,但对这“公孙奇”的来历多方查探,却竟是毫无所知。
  云仲玉又不愿张扬出去,他们再三商量之后,只有两个办法可行,一个是逃到峨嵋山去,求云紫烟的师父无相神尼庇护,但路途人远,虽有十天期限,也绝不能赶到峨嵋:另一个办法,是云紫烟想起的,那就是请她的新交好友蓬莱魔女相助。
  云紫烟的师妹奉命而来,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蓬莱魔女,求蓬莱魔女拔刀相助。
  蓬莱魔女听了,大为惊骇,还不只是因为那少年的手段之狠,本领之强,而是因为她已知道了那少年的来历。
  那名叫公孙奇的恶毒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师父公孙隐的独子,小时候天大和她在一起练武玩耍的师哥。
  虽说她的师父早已不认这个儿子,并曾吩咐她,叫她也不要再理睬这个师哥,但蓬莱魔女对这位师哥总还是有点关心,自出师门之后,也早就暗中打听过他的消息。
  蓬莱魔女受师恩深重,每当她想起师父老年失子。总不免替师父难过,因而她私下抱了一个心愿,希望能够见到她的师哥,劝他改邪归正,回家向父亲认罪,父子重好如初。可是她两年来闯荡江猢,多方打听,却丝毫没有得到师哥的消息。
  正因为她抱着这个心愿,所以当她听到了师哥作恶的消息之后,一方面固然是暗暗痛心:“师哥果然是结交匪人,胡作非为。”一方面也抱着希望:“我见了师哥,把师父怎样为他难过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倘若他还有大良,想来也应悔过了。”
  当然她不会向云紫烟的师妹说出,这公孙奇就是她的师哥,只是一口应承,立即和她赶回去援救云家父女。
  可惜路途遥远,她们二人虽然兼程赶路,到了南阳云仲玉那个朋友的家中,已经是迟了一夭,过了公孙奇与云仲玉相约的期限了。
  蓬莱魔女惴惴不安,以为云紫烟已给她的师哥携去,或者最少已是受了一场侮辱与折磨了。
  哪知云家父女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她,向她道翻之后,说道:“好了,好了,那恶少年公孙奇已给人赶跑了,从今之后,他是不敢再来纠缠我们了。但你远道而来,拔刀相助,这番好意,我们还是一样铭感于心。”
  蓬莱魔女听了,不由得又是大为惊诧,急忙间云紫烟,是什么人将公孙奇赶跑的。
  云紫烟道:“我们给他迫得无路可逃,毫无办法,刘伯伯(云仲玉的那个朋友)只好多约了两位知己,陪我们父女,坐在家中,等候横祸的到来。那时我们唯一的指望只是柳姐姐你能够及时赶到,否则我们只有大伙和他拼命了。
  “中午时分,那恶贼果然来了,他一来就声言,这次我爹爹若是依然不肯允婚,他,他,他就要强抢了。我们大伙和他恶斗,那恶贼端的十分厉害,片刻之间,刘伯伯和他约来的两位友人,都已受了重伤。
  “我爹爹叹了口气,说道:‘好女儿,咱们不能量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云家的清白。’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正要横剑自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
  云紫烟的师妹诧道:“一阵笑声?哦,莫非是咱们的笑师叔来了吗?”她们的师父峨嵋无相神尼有个同门师弟,武功极高,对人和气,笑口常开,因此人人称他为“笑和尚”,他本来的姓名法号,反而没人知道了。云紫烟等一班同门师姐妹也都习惯了这样叫他。
  岂知云紫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笑师叔,是一个咱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此人的武功之高,当真是深不可测,依我看来,绝不在咱们的笑师叔之下。”
  她的师妹骇然问道:“是哪位老前辈?”
  云紫烟笑道:“是一个看来还不到三十岁的中年书生。”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一阵笑声过后,这书生突然出现,摇着一把折扇,指着那恶贼骂道:‘你作恶多端,终于给我撞上了。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这次我还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给我滚开。’
  “那恶贼对这书生似乎颇为忌惮,说道:‘你是什么人,何必来此多管闲事?’
  那书生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不服气,尽可和我打上一架。我若输给了你,立即撒腿便跑,你若是输了给我呢?’那恶贼道:‘从今之后,不再踏进山东半步。’那书生道:‘还不许再纠缠云家父女。’那恶贼冷笑道:‘你有本领将我打败,一切依你。’那书生笑道:‘好,我就是要你这一句话,我也不怕你违背诺言,我自有本领整治你。来吧!’
  “那恶贼在腰间一拍,突然手中多了一柄软剑,原来他是把软剑当作腰带,缠在腰间的。他和我们搏斗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兵器,如今一见这个书生,就要动用软剑,显见在他的心目之中,早已认定那书生是个劲敌。
  “能够当作腰带的软剑,当然是百练精钢,练成了可作‘绕指柔’的宝剑,那书生双手空空,除了一把忻扇之外,别无兵器,我们都是深知那恶贼的厉害的,不禁暗暗为他担心。
  “我们心念未已,他们两人已在交手,说也奇怪,那书生竟然就用这把折扇,硬挡他的宝剑。只听得那恶贼剑尖抖动,嗤嗤有声,我们在旁边的都觉得冷气森森,寒风扑面,好不厉害!
  可是那恶贼连刺了数十剑,每一次剑尖触及那书生的折扇,都好似有一股潜力牵扯他的宝剑似的,总是滑过一边。那书生一把折扇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政向那恶贼的要害穴道。
  不过片刻,那恶贼已是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力。”
  蓬莱魔女听了,也不禁骇然,心中想道:“这书生用的是最上乘的卸力功夫,我虽然也懂得这门功夫,但要像他这样,用一把折扇,就能卸开我师哥的凌厉剑势,只怕也未必能够。想不到武林中竟有这样一位人物!”
  云紫烟接着说道:“他们恶斗了大约一炷香时刻,那书生忽地又是一声长笑,声如金石,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我急忙堵住耳朵。笑声未了,只见那书生的折扇倏地张开,向那公孙奇面门一扇,那恶贼似乎被他激怒,径自一剑刺去,那书生大喝一声‘撒手’,扇子一翻一覆,倏地一个盘旋,手法快如闪电,我们还未曾看得清楚,只听得那恶贼大叫一声,两人的身形已是倏地分开,那恶贼的宝剑果然已到了那书生的手中,也不知他是怎样抢过来的?
  “那恶贼撤腿便跑,书生哈哈笑道:‘谁要你这破铜烂铁,拿回去吧!’将那柄宝剑掷出,俨如一道长虹,向那恶贼的后心飞去,那恶贼反手一接,却接不着那书生的劲道,‘卜通’的就摔了一跤,我气他不过,正要上去给他一剑,那恶贼也真了得,一个‘鲤鱼打挺’,早已翻起身来,拾起宝剑,越过围墙了。他跌倒、爬起、拾剑、越墙,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那书生叹口气道:‘可惜你一身武功,却不学好。这次由你去吧,下次撞在我的手上,可不能轻饶你了!’那恶贼叫道:‘你别猖狂,至迟三年,我必来向你领教!’说到‘领教’二字,那声音最少己在一里开外!书生摇了摇头,他赢了那个恶贼,却反而笑容尽敛,神色黯然。”
  云紫烟的师妹道:“可惜,可惜,便宜了这个恶贼。那书生姓甚名谁,你们可有问他么?”
  云紫烟道:“我们父女当然是立即向他道谢,问他姓名。那书生却不回答,只是仰天大笑,朗声吟道:‘昂头天外笑,湖海一书生,但识狂歌客,何须同姓名?’狂歌大笑声中,转眼之间,已是走得无影无踪!”
  云紫烟的师妹又说了几声“可惜”,“这书生帮了咱们这样大忙,咱们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云紫烟笑道:“他虽然没有说,不过刘伯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蓬莱魔女与云紫烟的师妹同声问道:“他是何人?”云紫烟道:“刘伯伯说这人定然是‘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
  蓬莱魔女诧道:“狂侠华谷涵?这名字我倒没有听过。”云紫烟的师妹笑道:“这书生的行逞确是有几分狂气。”云紫烟道。
  “据刘伯伯说,狂侠华谷涵出现江湖,也不过是这几年间的事情。
  他到处打抱不平,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知道他的姓名的人极少。刘伯伯也是听得一位老前辈说的,这位老前辈和他有点交情,但亦是只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就是蓬莱魔女第一次听到华谷涵这个名字的经过。想不到就是这个华谷涵,现在给她送来了这三样古怪的礼物!这段往事在她心头掠过,她不禁又看着这三样礼物发呆了!正是:
  芳心早幻檀郎相,亦狂亦侠亦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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