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几许少年称闯将 敢凭一剑斗魔头


  那两个武土是节度府中有数的好手,也是江湖上的行家,一听得声响,立即察觉是有人躲在山洞,他们却毫不声张。待走到了适当的距离,这才蓦地把手一扬,发出了歹毒的暗器。
  展、铁二人听得“蓬”的一声,突然间火光一亮,展伯承大吃一惊,连忙舞剑防身,先跳出来,只见山洞前面,有两具尸体,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两个武士,假山上的野草已经着火燃烧,岩石缝中插有一支黑漆的也是正在燃烧着的箭杆,展伯承懂得各种奇门暗器,认得这是可以发火的蛇焰箭。
  铁凝亦已跟着跳了出来,看了一看,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瞧,这两个人的天灵盖都穿了个洞,总不会是自己跌破的吧?但周围却又没人。”
  展伯承抹了一额冷汗,说道:“这两个人用蛇焰箭射迸山洞,想烧死咱们。幸亏有高人搭救,杀了他们。他们是给透骨钉射穿天灵盖而死的。大约是他们一出手便中了这位高人的暗器,所以蛇焰箭射歪了。”
  铁凝道:“莫不是方师叔回来了?方师叔,你出来吧,别开我们的玩笑了。”
  她没有叫来方辟符,却把在附近巡逻的卫士唤来了。不过,即使她不出声,那些巡逻看见这边的火光,也会赶来的。
  展、铁二人因与方辟符有约,不敢离开此地,幸亏那几个巡逻的卫士武艺平平,不是他们对手,展、铁二人并不怎么费力,就点了这些人的穴道。而在大批武士尚未赶到之前,方辟符也来了。
  铁凝怕方辟符见怪,连忙说道:“不是我们先出手引来敌人的,哥哥呢?”方辟符道:“还没找着,但据一些迹象推测,他大约不至于是落在敌人手中。咱们出去再说。”
  方辟符还怕铁凝执拗要见了哥哥才走,铁凝却点头道:“我也这么猜想。有一位大有本领的高人暗地里帮助咱们呢,出去我再告诉你吧。”
  他们三人展开绝顶轻功,那些卫士怎追得上他们,只有胡乱放箭。方辟符抓了一把石子,打倒了几个距离较近的弓箭手,后面的人连发箭也射不到他们了。
  不一会三人已是越过围墙,出了节度府。到了路上,一口气再跑了十余里,这才缓下脚步,彼此交换消息。
  方辟符听了铁凝所说的刚才之事,也是很感诧异,说道:“这么说来,确是有高人暗中相助了。只不知是谁?”
  展伯承沉吟道:“莫非是笔扫千军华宗岱?”
  方辟符吃了一惊,道:“你们怎么识得这位前辈高人的?”
  展伯承与铁铮兄妹,昨日到了方家之后,因为实在太过疲劳,所以只说了珠宝被田承嗣所劫之事,便睡觉去了。一直未有机会谈及华家父女,此时始得余暇补叙。
  铁凝讲了结识华家父女的经过之后,说道:“我本来也疑心是华老前辈,可是想了一想,又觉得奇怪。若然是他,他救了我的哥哥,为何不与我见面?甚至连消息也不告诉一声?他的女儿和我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她还说将来要到爹爹的山寨,和我同住一些时候的呢。”
  方辟符道:“这位老前辈行事怪僻,往往出人常理之外。大他是另有原因,但愿铁铮是他救去的才好。”
  铁凝忽地笑道:“方叔叔,你怎么也称华宗岱做老前辈?”
  展伯承也问道:“方叔叔,听你的说话,你一定是知道华宗岱的来历了?”
  方辟符道:“不错,我从前虽没见过华宗岱,但却稍微知过他一点来历。你们是刚在昨天见过他的,依你们看,他有多大年纪?”
  铁凝道:“我看最多不过四十岁刚出头,她的女儿和我哥哥同年,也才不过是十六岁零几个月呢。”
  方辟符笑道:“你看错了,他的女儿岁数是真的,但他的年纪决不止四十岁,依我估计,恐伯最少也靠近六旬。若论武林辈份,也与你爹爹的师门虽没渊源,却比你爹爹还长一辈。”
  内功深湛之士不易衰老,六十岁的老人望之仍似壮年并非奇事,铁凝笑道:“咱们不必管他年纪,我只想知道他的来历。我一直在奇怪,他武功这么好,我爹爹却从没提过他的名字?”
  方辟符道:“你们兄妹的师父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吗?”
  铁凝道:“没有。为何你特别提起我们的师父?”
  方辟符道:“因为华宗岱与你们的师父有点小小的‘过节’。不,‘过节’二字还是用得不太恰当,只能说是在某一件事上,有点小小的关连。他们也始终没有见过面,动过手。”
  铁凝笑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辟符道:“这位华老前辈是隐居西域的一位异人,据说他的先祖本是中原望族、书香之家,国朝之初,因避战祸,举家迁移西域的。是以华宗岱秉承家学,文武全材。虽然久已作了‘化外之民’,仍然享爱中原的儒冠儒服,总是一身书生打扮。”
  西域与天兰接壤之处,有个灵鹫山,山上有个武功奇高的和尚,自号‘灵鹫上人’,在西域开创了灵鹫一派,广收门徒,不分僧俗。西域的武林人士,大都与灵鹫一派有点渊源。华宗岱也是灵鹫上人的方外知交。
  “三十年前,华宗岱曾到过中原一次,在一次群雄聚会之中,彼此较量武功,他曾用一双判官笔连败十八名好手,因此得了个‘笔扫千军’的雅号。那时段克邪的父亲段圭璋段大侠刚出道不久,以六十四路飞龙剑法与他打成平手。两人惺惺相惜,遂行相交,可惜华宗岱只是匆匆游了一次中原,又回西域。
  其后段大侠也曾两次到西域访他,都没见着。因为他只到过一次中原,而那次群雄聚会,又只是一流高手彼此切磋武功之会,亦即是私人交往的聚会,与绿林的英雄会不同,江湖上的一般人物是不知道的。过了三十年,当年聚会的前辈高手,死的死,散的散,更没人提起他的名字了。
  “但你们兄妹的师父是知道有华宗岱这个人的。大约是距今卅年前,你的师父辛芷姑因与灵鹫派结下冤仇,闹出了一件惊动武林的大事。你知道此事么?”
  铁凝道:“我听爹爹说过,听说是灵鹫上人的一个徒弟得罪了我的师父,我师父把他杀了,后来灵鹫上人约我师父比武,又输在我师父的剑下。”
  方辟符道:“那次的比武,是空空儿暗中助你师父才把灵鹫上人打败的,灵鹫上人输得很不服气,但格于武林规矩,不能再挑衅。据说他曾想请华宗岱代他出这一口气?斗一斗你们兄妹的师父。空空儿得知这个消息,他是恨不得有高手与他比试的人,待华宗岱找上门来,便先到他隐居之处挑战。可是却扑了个空,华宗岱又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此销声匿息,也没有在江湖上再露过面。有的人以为华宗岱是怕了空空儿,有的人以为灵鹫上人央求华宗岱替他报仇这个消息乃是假的。总之这件事就只是传了一阵,便云散烟消了。所以说还不能算是‘过节’。”
  铁凝忽道:“方叔叔,你说起这件事来,我倒是觉得有点奇怪?”方辟符道:“什么奇怪?”
  铁凝道:“我曾问过师父与灵鹫上人比剑之事,师父和师公空空儿都好似很不愿意谈及此事。师父还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用心学武,爱管闲事呢。那晚我偷听师父和师公吵嘴,师公说:‘你心里不舒服,何必拿孩子出气。’师父说:‘我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倒是怕你还在妒忌人家呢!’师公笑道:‘哪儿的话?我从前是不知道这重公案,才想去找那人比试的。看来他不敢和我比试,这才是有着心病呢。’我听了这么一段摸不着头脑的对话,怕给师父发觉,就不敢偷听下去了。
  方叔叔,你如今说了华宗岱的这段故事,我倒突然想起来了,师父师公说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华宗岱呢?”
  方辟符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己隐隐感到华宗岱与空空儿夫妇之间,恐怕存有什么秘密。当下笑道:“你师父说得不错,小孩子是不该多管大人的事。咱们还是快些赶回家吧,你聂姑姑等得心急了。”
  铁凝撅着小嘴儿道:“师父打败灵鹫上人,师公吓走华宗岱。这对他们都是很光彩的事呀,我问问他们,又怎能算是多管闲事了?”不过,铁凝虽然不服气,但还是听从方辟符的话,加快脚步,重新施展轻功了。因为她也的确在记挂着她的聂姑姑。
  这时已是曙色初开,东方既白。他们刚走上山坡,只剩下五六里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忽然隐隐听得马蹄之声,方辟符一看面色大变,铁凝与展伯承也禁不住“啊呀”一声惊叫起来。
  方辟符看见的正是他在路上碰见的那三个人,此时他们正在快马疾驰,翻过方家屋后的那个山岗。看这情形,只怕他们是已经到过方辟符家里的了。
  展伯承喘着气道:“方叔叔,这三个人我都认得。其中有一个是杀我父母的仇人!”这三骑马此时已是走得无踪无影了。
  方辟符大吃一惊道:“是窦元吗?”展伯承道:“不错。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卜仇天,一个是帅万雄。这两个人是前天在路上要抢我们的宝车,和我们动过手的。”
  这三个人都是本领高强,心狠手辣的黑道强人。方辟符从前虽没见过,却也知道他们的名头。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顾不得问情由,连忙叫道:“快,快,快回去看!”铁凝与展伯承也吓得面无人色,只怕聂隐娘已遭毒手。
  聂隐娘有没有道了毒手呢?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是且来补述聂隐娘遇险之事。
  且说聂隐娘在家中挑灯独坐,等到了将近五更时分,未见丈夫回来,肚子已是开始“阵痛”,这是临产的“征兆”。聂隐娘是第一次生育孩子,但关于产妇的常识她是早已向有经验的“婆婆”(接生妇)请教过的,知道“阵痛”是间歇性的,初时隔半不到一个时辰发作一次,渐渐越来越是时间缩短,到了频频作时,那就是要分娩了。
  第一次将要作母亲的人,心情总是难免又欢喜又害怕的,武林中豪杰的聂隐娘也不例外。这时要准备的东西都已准备好了,聂隐娘心里想道:“现在开始阵痛,大约可以等到辟符回来吧?怕是不是难产才好。”每个产妇都是同样心情,希望丈夫能在身边,至少也是留在家中照料,即使帮不上忙,也可以给她增加勇气。
  聂隐娘为着“侠义”二字,要丈夫夜闯节度府,接应铁铮他们。此时她担着两重心事,独守窗前,每次听到竹梢风响,就忍不住要张望一下。
  正在她苦苦盼望丈夫回来的时候,忽听得马蹄声响。聂此时阵痛刚刚过去,她是个自小就与千军万马作伴的大行家神一听,听出了来的乃是三骑快马。
  聂隐娘惊疑不定,心里想道:“难道是他们夺了敌人的马骑回来的?但为什么只是三匹马?难道有一人失陷在节度府中?”
  心念未已,只听得马蹄声已在她门前停止,随即听得有门叫道:“方辟符方大侠可在家吗?”是陌生人的声音。
  聂隐娘的女仆是从前跟随她多年的女兵,颇有胆识,亮了门把,从门缝张望出去,见是三个相貌凶恶的陌生人,便喝问:“喂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那三人同声答道:“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上的事情,见了方大侠我们自然会说。”
  女仆道:“半夜三更,我们的主人不见客,有事明天来说。”
  那三人哈哈大笑,一个说道:“方辟符,你也算得是江湖上的-个人物,怎的如此不明事理?我们是给你面子,才来以礼求见。
  我口也不是没来头的人,你怎可如此傲慢?难道当真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嘿,嘿,哼!哼!你不开门,难道我们就进不来了?”
  另一个道:“莫非方辟符不在家中?”第三个道:“不在家中,咱们也要进去一搜!”
  其中一人拍门问道:“你主人究竟在不在家?”那女仆正要回答,忽听得聂隐娘的声音传了出来:“阿凤,开门让他们进来!”
  “远来是客,愚夫妇自当稍尽地主之谊。踌躇什么?请进来吧!”
  原来聂隐娘已知道三人不怀好意,倘若给他们知道方辟符不在家中,只怕更要肆无忌惮。在这样情形下只有不能示弱,“请”他们进来了。
  这几句话是聂隐娘强运真气,用上乘的内功,将声音远远送出去的。隔着几重房间,声音也并不特别提高,却就似在他们耳边说话一般。不过,这几句话却也说得甚是含糊,没有明言方辟符是否在家。尤其“稍尽地主”这一句话,更可以作正反两面的解释。
  门外这三个大盗听了聂隐娘抖露的这手上乘内功,都不由得心头一震,面面相觑,各自思量,“方辟符夫妇果然名不虚传。聂隐娘一个妇道人家,也这么了得,方辟符只怕更厉害了。”“听这婆娘的言语,只怕屋中早已有了准备。他们两夫妇加上那三个小子,咱们三人能否取胜,可就难以预料了。”
  这三个大盗初来之时,估计过双方实力,本来是认为很有把握的。但聂隐娘所显露的内功,却出乎他们的估计。而且屋中有何准备,他们不知。一时间倒是颇为踌躇,患得患失,不敢莽撞。
  但这三人虽是各怀鬼胎,却又不甘在同伴面前示弱。踌躇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悄声说道:“好坏进去看看,见机而作。”
  其他两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心中想道:“不错,咱们是按江湖道的规矩以礼求见的。方辟符是个大侠身份,总不能一见面便打,咱们先进去看看,倘若方辟符是在家中,倘若察觉他们是有准备的,那时再找个藉口告罪便是。”三人主意既定,于是一同进去。
  聂隐娘摆下了空城计,本欲将对方吓走的,不料这三个人都是老江湖,虽然心怀戒备,却没给她吓退。
  聂隐娘早已点燃烛火,大马金刀的坐在客厅当中,见这三人进来,冷冷说道:“请恕我未曾出迎。三位朋友高姓大名?所来何事?”
  这三人见聂隐娘宽袍大袖,小腹隆起,似是孕妇模样,不由得有点意外之感。同时又见她说话从容,神色自如,一时也不知她的深浅。
  这三个大盗倒也不敢失礼,依次报了姓名。这三个名字乃是:卜仇天、帅万雄与窦元。
  原来那日卜仇天、帅万雄与班氏兄弟给华宗岱赶跑之后,班氏兄弟因受了伤,带领喽罗,先回他们的山寨。卜仇天和帅万雄乃是独行大盗,失败之后,心有不甘,仍然藏在附近山头,查看动静。
  他们看到了铁铮等人被官军包围,也看到华宗岱掩护他们出围。但铁铮等三人马快,先脱了险;华宗岱父女杀出重围之后,却是向着不同方向走的。
  卜仇天和帅万雄虽是有点嫌隙,但因遭遇相同,也早已和好了。当下就和帅万雄商议道:“你看见官军中使独脚铜人的是个军官么?这人就是从前横行西北的武林怪杰北宫横,不知怎的却被田承嗣网罗到他的节度府了。”
  帅万雄道:“不错。这北宫横的武功果然是好得出奇,华宗岱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其实两人交手之时,北宫横是稍稍吃亏的,但因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卜、帅二人又是在距离颇远的山上偷看,故此看得不很真切。而帅万雄也是顺着卜仇天的口气捧一棒他。
  卜仇天道:“这北宫横和我倒有一点交情。咱们这次夺宝不成,己是结怨于铁摩勒了。这三个小子回去一说,只怕铁摩勒要找咱们的麻烦。虽说咱们本来就拼着与铁摩勒作对,也不必就因此怕他,但他们那边能人众多,结上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仇家,总是祸患。
  依我之见,不如去投奔北宫横,暂且托庇于节度府。以后再见机行事,要是田承嗣待咱们好,咱们就给他效力。否则待避过了风头之后,咱们养成羽翼,索性连北宫横也拉出来,在绿林中自张一军,别树新帜。你看如何?”
  帅万雄道:“好虽是好,但咱们空手去投奔人家,难免受人轻视。依我之见,一定要带点见面礼去才好。”
  卜仇天笑道:“不错,我也正是这样心思。咱们捉这三个小子去作见面礼,顺便也可报了咱们今日一败之辱。”
  这两人遂暗暗跟踪铁铮兄妹,铁铮他们马快,这两人当然是追不上。可是却给他们看见铁铮等人跑入那个山谷,而且给他们探听出是躲在方辟符的家中。
  方辟符夫妇是江湖上闻名的游侠,卜、帅二人不敢轻举妄动,但又不甘心放弃这个计划,想去再找帮手,无巧不巧,在路上遇见自盘龙谷中铩羽而归的窦元。
  窦元倒不想投幕田承嗣,但他暗中却另有一番打算,那批宝贝,他认为是属于窦家的,他意欲混入节度府,伺机盗回。于是三人一拍即合,联同行事。
  这三人进了方家,既不见方辟符出来,也不见铁铮兄妹与展伯承,都是有点惊疑不定,恐防他们在暗中埋伏。卜仇天首先发话,说道:“方大侠呢?我们是专诚来拜访他的。”说话之时,环目四顾,察看有无埋伏迹象。
  聂隐娘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但这三个人的名头,她却是听说过的。不由得暗暗吃惊,暗自想道:“听说展元修夫妇就是死在这窦元手下的,卜仇天与帅万雄也是黑道上极为厉害的人物,我即使没有怀孕,只怕也打他们不过。”
  但聂隐娘乃是女中诸葛,智勇双全,心内吃惊,神色不露,淡淡说道:“朋友们远道而来,先歇了歇。阿凤,给客人倒茶。”心想:“只有拖得一时算一时了。天亮之后,辟符他们也应该回来了。”
  但这三个人也都是老江湖,哪能让聂隐娘拖延时候。帅万雄在门口一站,说道:“茶不用喝了,还是先请主人见面吧。”
  聂隐娘道:“我也是主人啊。你们有什么话说给我听不行么?”
  卜仇天怫然道:“方大侠是不在家中还是认为我们不配和见面?”
  对方越迫越紧,聂隐娘只好说道:“好,你们稍坐一会,我当家的马上就来!阿凤,你去请主人回来吧!”“他在村头一位朋家中,用不到一盏茶时刻就会回来的。”后面这段话是有意说给对方听的,好叫对方有所顾忌。
  聂隐娘支使女仆出去还有一层用意,那是准备万一要动手之时,可保全女仆的性命。
  这女仆却是忠心耿耿,不愿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离开主人。
  卜仇天欣然色喜,说道:“哦,原来方大侠当真是不在家。好吧,那也就不必去催他回来了。我们的事情很简单,只是想向你讨几个人。”
  聂隐娘道:“什么人?我不懂得你们的意思。”
  窦元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方夫人,咱们都是江湖道上的人物,不妨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我有两个晚辈,是铁摩勒的子女铁铮和铁凝,他们目无尊长,得罪了我,我要教训教训他们。还有一个仇人之子名叫展伯承,我也要与他算帐。这三个人我们已打听得十分清楚,是躲在你的家中。只要你把这三人交出来,我们绝不敢冒犯你们夫妇。”
  聂隐娘冷冷一笑,说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错,这三个人是到过我家,但他们早就己离开了。”
  窦元“哼”了一声道:“我不相信。聂夫人,我劝你还是把这三个小子交出来的好!”聂隐娘忍无可忍,换地柳眉一竖,说道:“你不相信,又待怎样?哼!莫说他们确是走了,就是还在此地,我也不能就交与你们!”
  窦元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倒是有点怀疑不定。卜仇天嘻嘻一笑,作好作坏他说道:“方夫人,我们说过,我们是绝不敢冒犯你的。但这三个小子,我们又是非抓到不可,怎么办呢?这样吧:既然是他们走了,就请夫人与我们带路,一同去抓这三个小子吧。”这话说得“客气”,其实,即是要把聂隐娘掳为人质。笑里藏刀,迫得更加紧了。
  那女仆突然“呸”的一口,啐得个卜仇天满头满面,骂道:“你不见我们夫人大着肚子么?欺负孕妇,好不要脸!”卜仇天大怒,一掌拍出,就要取那女仆性命。
  聂隐娘冷笑道:“好威风啊,好威风!”卜仇天自负是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给聂隐娘这么一说,倒不觉脸上一红,掌上减了几分劲力,“砰”的一声,把那女仆打下台阶,说道:“不错,你的奴婢,我不值得杀她。但方夫人,你可是成名人物,你不交人,可恕我姓卜的不客气了。”他知道了方辟符不在家,又知道了聂隐娘怀孕,已是毫无所惧,咄咄迫人。
  窦元却有点不好意思,心想:“欺负孕妇,传了出去,只怕坏了名头。”这回轮到他作好作坏地劝道:“卜兄慢来。看在方夫人怀孕的份上,不便走动,就让她留在家里吧。你看守着她,咱们两个去搜。”
  卜仇天道:“对不住,方夫人,可要让你受点委屈了。”拔出判官笔,就要来点聂隐娘穴道。
  窦元眉头一皱,但一想聂隐娘本领不凡,虽然怀孕,但只留一人看守,亦恐防有甚意外。点她穴道,虽会伤害她的胎儿,也顾不得了。因此,窦元虽觉得欺负孕妇不很光采,但也不加拦阻。
  眼看卜仇天的笔尖就要点到聂隐娘身上,聂隐娘忽地叫道:“大哥,出来把他们杀了!”说话之时,呼的一掌把烛光打灭,同时避开了卜仇天的一笔。她虽然身子不便,要避开卜仇天的三五招还不很难。
  窦元等三人本来就一直提心吊胆,疑有埋伏,突然听得聂隐娘这么一嚷,又听得房中似有声响,都不由得心中一凛,本能的往屋角一闪,先防敌人偷袭。就在这一刹那,黑暗中嗤嗤声响,聂隐娘已是撒出了一把梅花针。
  窦元武功最高,听风辨器,舞起铁牌,滴水不进;卜仇天使的双笔,不易遮拦,但他机警得很,一觉不妙,立即一个“金鲤穿波”,穿出窗外。帅万雄却是动作较慢,一个筋斗没有避开,左臂上着了一枚梅花针。
  帅万雄是个行家,臂上没有麻痒的感觉,知道梅花针无毒,一颗心才定了下来。可是这枚梅花针正射进他的“曲池穴”,他的,一条左臂,已是转动不灵。黑夜之中,聂隐娘认穴如此之准,帅万雄也不由得不暗暗吃惊了。
  卜仇天擦燃火石,只见聂隐娘已经关紧房门。卜仇天冷笑道:“方夫人,你藏在房中就躲得了么?”
  聂隐娘一声不响,突然又是一把梅花针撒了出来,但这一回,他们已是有了防备,窦元、卜仇天双掌齐出,以劈空掌力,荡开了那把梅花针。
  窦元道:“帅大哥怎么样?”帅万雄面上一红,道:“没什么,只是臂上着了一支梅花针。”
  窦元取出一块磁石,在他曲池穴一贴,将那支梅花针吸了出来,板着脸孔说道:“小心点儿,幸亏这不是死穴。”
  帅万雄老羞成怒,提起了厚背斫山刀,贴着墙悄悄走过去,到了聂隐娘卧室门口,猛的一刀劈下,喝道:“臭婆娘,滚出来!”暗器打远不打近,他已冲到门口,无须顾忌。
  哪知话声未了,帅万雄忽地脚底一滑,一刀劈出,身体重心又向俞倾,立足不稳,竟然一跤滑倒。聂隐娘突然开了半扇门,唰的一剑刺出,帅万雄在地上拼命一个“滚地葫芦”,饶他打滚得快,肩头亦已给剑锋划伤一处,大刀亦己跌落,狼狈之极。原来聂隐娘是早有布置,在门口洒了香油的。
  待到卜仇天也冲上去时,聂隐娘又早已退回卧房,关上房门了。卜仇天正要砸门,聂隐娘的暗器又打出来,这次不是梅花针而是透骨钉,透骨钉份量较重,卜仇天的劈空掌力不易打落,只好用判官笔招架。
  聂隐娘躲在房中用暗器拒敌,卜仇天一时间倒是无法冲门。不久,天色已亮,帅万雄道:“窦大哥,你不赶快出手把那臭婆娘揪出来,方辟符他们一回来,更不易对付了。”
  窦元倒是有点儿顾住身份,不大愿意和他们联手去制服一个孕妇的。但给帅万雄这么一说,他也不禁改了主意,心里想道:“不错,听说方辟符武功比妻子更为厉害,他若回来,只怕我也没有把握胜他。看来也只有捉着他的妻子,才能迫他就范了。”于是窦元也不要面子,舞起铁牌,上去砸门。
  窦元手舞铁牌,上去攻门,聂隐娘打出的暗器,纷纷给他磕落,转眼间已给他抢到了门口。窦元冷冷说道:“方夫人,你还是自己出来吧。揪你出来,可不好看!”
  聂隐娘用了许多气力,忽地腹中剧痛,只觉胎儿似是在肚子里伸拳踢腿似的,痛得实在难以抵挡,不由得“哎哟”一声,倒在床上。
  窦元听得她的叫声,倒是吃了一惊,心道:“闯进去莫要刚刚碰上,那可就倒一辈子的霉了!”
  帅万雄给聂隐娘刺了一剑,气恨末消,说道:“窦大哥,你怕晦气,我不忌讳。哼,这臭婆娘多半是诈死,待我揪她出来!”他言出即行,果然一刀劈下,把房门劈开了一道裂缝!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厉声斥道:“你们三个狗贼,要不要脸!”
  卜仇天守在门口,只觉劲风飒然,大吃一惊,连忙躲闪,只见一男一女已经进了屋子。身法快得真是难以形容。
  窦元喝道:“什么人多管闲事?”把眼望去,此时东方既白,看得分明,只见来的一男一女都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男的眉宇之间英气迫人,女的长眉入鬃,容光焕发。
  窦元一见不是方辟符,虽然惊奇于他们轻功超卓,倒也不怎样畏惧。哪知这少年出手快极,喝道:“我偏要管!”声还未了,唰的一剑,剑锋已指到他的咽喉。
  窦元铁牌一磕,左手月牙钩便刺那少年的小腹,少年只是一飘一闪,窦元钩牌两式全都落空。那少年明晃晃的剑尖,仍是如影随形的紧迫着他。
  窦元好不容易才解开这少年的一招,已是给他迫得离开房三步。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亦已来到,说道:“克邪,让我照料隐娘姐姐,你把这三个狗贼杀了,暂且不要进来!”
  原来来的这对夫妇正是段克邪与史若梅。
  帅万雄刚刚抽出劈在房门的那一刀,歪眼盯着史若梅笑道:“小娘子,你进去做什么,不怕惹晦气吗?你还是走开吧,我可不得伤你!”
  帅万雄尚未知道他们就是名震天下的夫妻双侠段克邪与史若梅,见史若梅美艳如花,竟然不知死活,心存调戏。
  史若梅柳眉一耸,斥道:“滚开!”口中只说了两个字,手中的青钢剑已是闪电般的攻出了三招!
  本来,论本领帅万雄虽然不及史若梅,也还可以抵挡三五十招,但因一时大意,不知对方来历,掉以轻心,给史若梅快如闪电的剑法攻得手忙脚乱,只挡了三招,已是招架不住。史若梅恨他轻薄,冷笑道:“瞎了你的狗眼!哼,你有眼无珠,废了也罢!”
  唰的一剑,剑光起处,血花飞溅,帅万雄的一颗眼珠已是给她挖了出来。
  帅万雄倒在地下,痛得杀猪似地叫。史若梅无暇再去杀他,赶忙入房去看聂隐娘。
  她们二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如姐妹,史若梅在这最危急的关头突然来到,聂隐娘自是喜出望外。可是她只叫了一声:“梅妹子!”却又禁不住腹中剧痛,“嘤”的一声,刚坐起重又躺下。
  史若梅吃了一惊,道:“隐娘姐姐!你怎么啦?”聂隐娘晕红双颊,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低声说道:“没什么。你的侄儿恐怕就快出世了,你快帮忙我把这房门堵上。”
  史若梅大喜道:“原来如此。好,你躺着,别动!”连忙关上房门,搬来一张长凳,挡着裂缝,叫道:“克邪,克邪!怎么你还未能将这几个臭贼打发么?杀了也好,赶跑也好,总之要快!”
  此时卜仇天巴加入战团,与窦元联手,以二敌一。窦元本领高强,卜仇天亦非庸手。段克邪在急切之间,还当真不容易将他们打败。
  段克邪听得妻子催他,心中抱愧,应了一个“是”字,剑法倏的一变,施展出袁公剑法中一剑刺九穴的绝技,配合了他超卓的轻功,向敌人狠狠展开攻击!
  这次史若梅接连叫了两声段克邪的名字,窦、卜二人听得分明,吃了一惊,窦元喝道:“你真的是段克邪么?”
  段克邪笑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段克邪也不是什么奢拦人物,难道我还会假冒是他?”口中说话,剑法丝毫不缓,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震耳欲聋,说话之间,段克邪已攻出了六六三十六剑,剑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穴道,窦元竭尽平生本领,堪堪抵挡过去。卜仇天却接连遇了几次险招,最后一剑,段克邪剑锋恰恰从他头顶削过,卜仇天只觉头皮一片沁凉,一蓬头发似乱草般的给他剑锋削去,随风飞散。
  段克邪年纪虽轻,但出道甚早,早已是江湖上成名侠客,这几年更是声威远播,与他师兄空空儿、表哥铁摩勒鼎足而立,人称“三大剑客”。论本领、论声名都远远超过方辟符。卜、窦等已对方辟符已是心存顾忌,如今碰上了段克邪焉得不惊?
  帅万雄躲在屋角,刚刚裹好了伤,惊魂未定,听得段克尔名字,又是一惊,连忙挣扎起来,撒腿便跑。
  段克邪纵横江湖,罕逢对手,这次给窦、卜二人接了他数招,颇为惊诧,心道:“方大哥哪里招惹来的这两个强敌?哎!这两人本领如此高强,只怕聂大姐已是给他们伤了?”
  段克邪挂念着聂隐娘的安危,又给妻子催促,心头一急,剑法越发凌厉。窦、卜二人虽是绿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却怎比得上段克邪这等精妙的武功?转瞬间两人都已在他剑光笼罩之下。
  其实这两人心中已是隐有怯意,段克邪倘若稍为放松一些,他们逃跑的机会,他们早已逃了。如今他们在剑光笼罩之下,想逃跑也难,只好再行硬拼。
  窦元将铁牌舞得个风雨不透,兀自觉得冷气森森,寒光耀明,段克邪那口明晃晃的剑尖,好像随时都可以破关而入,在他身上刺个透明的窟窿。
  窦元吓得连忙叫道:“咱们是自己人,我与你的表哥铁摩勒是两代交情!”
  段克邪喝道:“胡说八道。谁知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的铁大哥与你焉能有什么交情?”窦元道:“这是真的,你听我……”话犹未了,史若梅在房中已在喊道:“克邪,别和他罗唆,快快把贼人赶跑。聂姐姐不能让这两个人留在她的屋子里,你明白么?”
  段克邪最听妻子的话,连忙应道:“是。我明白了!”
  段克邪唰、唰、唰又是连环三剑,喝道:“你跑不跑?你再不跑,纵有三代交情,我这口剑也不能和你客气。”
  卜仇天本领稍弱,急于逃跑,冒险抢攻,作为掩护,他的点穴手法颇也了得,一招“双龙出海”,双笔交叉穿,点戳段克邪的四脉八穴。段克邪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看看我的!”剑光一闪,一招之内,连刺卜仇天九处穴道,而且剑锋还斜削窦元膝盖。
  窦元大叫道:“你叫我跑,你也得让我跑啊!”到了生死关头,连窦元这等骄傲的绿林大盗也只好不顾体面,说出来了。
  话犹未了卜仇天已是着了一剑,登、登、登的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段克邪哈哈一笑,剑势一收,闪开正面,说道:“不错,这我倒没有想到。好,你们现在可以跑了,快快给我滚吧!”还幸亏他收剑得快,要不然卜仇天至少要有三处穴道给他刺着,那就不仅是轻伤了。
  正是:
  剑气森森寒敌胆,少年英侠显奇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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