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回


            地棘天荆 阴谴难逃惊恶妇
            途穷日暮 重伤失计哭佳儿
  话说上册说到欧阳霜痛斥黄畹秋,言还未了,畹秋已接近身侧,倏地悄没声手起二指,照准欧阳霜腰眼间死穴点去。这一下,对方就是会家,出其不意,如被点中,也必倒地身死无疑。谁知欧阳霜依旧说她的,好似气极失神,全未丝毫在意。畹秋方幸手到必倒,就在这念头电转之际,猛觉右手二指如触坚铁,喳的一声微响,立时折断。方知不好,想要逃跑,已是不及。刚往前一纵,猛觉背脊上似着了一把钢钩,吃欧阳霜随手抓住,哪还挣扎得掉。畹秋近年心宽体胖,比起当年丰腴得多。自从丧夫失志,日夜悲恨,寝食不安,闹得腰围消瘦,玉肌清减了不少,背上皮肤本来发松。欧阳霜又是存心给她一点苦吃,这一把连衣带皮肉一起抓住,悬空提回。畹秋粉背欲裂,奇痛非常。虽然耻于出声,还在咬牙强忍,却已疼得星眸波浸,泪珠莹莹,满身都是冷汗。情知难免折辱,不愿现丑服输在仇人眼里,索性把双目闭紧,一言不发,任凭处治,一面暗想脱身报复之计。
  欧阳霜知她倔强,必不输口,冷笑一声,喝道:“无耻贱婢!我被你阴谋陷害,几乎死为含冤之鬼,本来仇深似海。在我来时,受了恩师点化,知你害人反而害己,似你这等阴毒无耻,已非人类,不值污我宝剑,意欲任你孽满自毙。今日回家探望子女,无心中与你相遇,念在你成全我一场,本心不过让你知道,略微教训几句。谁知你竟敢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又想点我的死穴。想当初你我都是闺中幼女,以我门第身世,哪一样不比你相去天渊。我的品行心地虽和你有人禽之别,但是人心隔肚皮,谁看得出?况又有你母亲为你作主,萧、黄两家更是休戚与共的至亲至好,你的才貌又是全村上选,按说你的心愿不难实现。偏你一个世族千金,还不如我这个身世飘零的孤女。一心想嫁我丈夫,百计千方把持献媚,轻狂之态现于词色,全没丝毫顾忌,仿佛我丈夫成了你的禁脔。我偶然在村人宴集之间与他无心相遇,虽然一语未交,也得受你好几天的闲气。实不相瞒,我和他从小一处长大,就承他厮抬厮敬,没拿我当下人看待。后来先父为主丧命,更是加意爱护,亲若骨肉,未始没有得夫如此,可以无憾之想。但一想到家世寒微,齐大非偶,又有你这廉耻天良一齐丧尽的贱婢在前,妄念立时冰释。休说像你那么明说暗点,央媒苦求,不要脸的行为没有分毫,还恐他真个垂青到我。生怕万一他因父母双亡,无人主持,任性行事,村人犹未免去世俗之见,因而轻视了他。所以平日总躲着他,偶然相遇也以礼自防,比对外人还要冰冷得多。万不料他真个情有独钟,非我不娶。一任你软缠苦磨,唆使你母出头强迫,终无用处,竟在就位村主之时,当众说出心事。我本来看得他重,感激他的一往情深,以前不作非分之望,原恐于他不利。既有诸位长老先德赞同主持,除你而外无一异言,便连你母也说不出再替你拼命争夫的话,我如不允,岂不是假惺惺作态?这事全是他看你不起,与我有什么相干?有一次,我在月子里,由镜中望见你对我发狠,还当眼花,谁知你是真具了深心来的。就算我夺了你的丈夫,害我死也就足以解恨的了,为什么要害我死后,还背恶名呢?薄幸人虽是心肠狠些,但他用情还是专的。他起初中了你诡计,疑念还未消呢。你看他自我走后,常年只有悲苦悔恨,谁能勾引得到他一点?你对他那一番痴心妄想,他可曾用半只眼睛垂怜到你?我只一半恨他心狠糊涂,不问青红皂白,一半还是别有用意,不肯与他见面罢了。照说他当初越对我心狠,才越见他的情重呢。鳏居多年,相思如一。你连崔文和那样没骨气的丈夫都没福保持,为了灭口,忍心亲手放冷箭将他害死。这样的情深爱重,文武全才,人品心术无一不佳的丈夫,再由畜生道中再转过千百劫也不配你遇上的了。你以为指使萧元、魏氏两个狗男女出头,阴谋深密,不会事发,就发也可狡赖。那么适才暗下毒手,想害我命,又当何说呢?”说时,手中连紧了几紧。
  畹秋痛楚难禁,全身受制,无法闪避,咬牙闭目,任人摆布,听她历数平生罪过。末几句话,直戳痛处,已是万分难忍。又说她谋害欧阳霜是想勾引萧逸,重拾旧欢;误伤崔文和是由于成心灭口,谋杀亲夫。都是有情理之说,有事实可证,别人问起无词可答的冤枉。平日那么恃强性傲,一旦跌到仇人手里,哪能不奇羞极忿,无地自容。加上背上紧一阵慢一阵的酷刑难当,不由一阵急怒攻心,逆气上行,忍不住一声惨哼,就此晕死过去。欧阳霜因她适才一暗算,勾起前仇,人虽气死,余忿犹未全消。方欲将她救醒,行法禁制,迫她服罪,当人眼里出丑。忽听空中有人唤道:“此人虽然可恶,已经够她消受。我适回山,师父命我赶来相助,适可而止,办正事去吧。”欧阳霜闻言,连忙应声飞起。这时空中还有一道光华闪动,两下里一同会合,往村外那一面破空飞去,晃眼隐入密云之中,不知去向。
  畹秋只是一口闷气闭住,倒在地下,吃雪风一吹,不久悠悠醒转,仇人业已不知何往,恍如做了一场噩梦。回手一摸背上痛处,皮肉纹起了三四条,已经麻木。惟恐行迹败露,不顾恨人,首先四外一看。那立处左侧,是村中平地而起的一座小峰,峰上有三间小屋,上丰下锐。只峰背有一条铁环梯可供上下,原备村中有一长老和萧逸二人观星占验之用。右边是一方塘,塘水早成了坚冰。两行又高又大的树木,全被冰雪点缀成了琼枝玉干,银花如叠,晨光欲吐中看去甚是鲜明。地既幽僻,只积雪上面浅浅地留下两条橇印,依稀隐现,直到立处左近,为峰顶崩坠下的冰雪所掩,好似夜来有人乘雪具打此经过。积雪凝寒,冻雀不喧。遥听村中祭神的鞭炮之声,比起夜里密些。峰前一带,却是静荡荡的。只有枝头积雪,被爆竹声响震动,不时下坠,冰雪相击,碎音铿然,宛如鸣玉,更没一个人迹。一想那位长老年高德劲,儿女成行,这般大雪,无星可观,又当岁暮除夕,纵然他性情怪僻,也决不会一人到此。此外,峰顶上更无他人能到;如有,也无见死不救之理。只要这场丢人的事不被人发现,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心略一放,毒怨又生。想起仇人竟会生还,已经懊丧欲死;再加上这场奇耻大辱,切肤之痛。不禁把满口银牙乱错,颤声切齿,恶狠狠骂道:“该万死的小贱人,我和你誓不两立!纵令声败名裂,也必拉你母子夫妻全家同归于尽。只要你敢留村中,或是时常回来看望你那老少四个畜生,休想打我手内逃得命去。即使不再回来,也只是便宜你一个。”
  骂完,忽想起自己在说狠话。可是年来林泉优游,夫妻恩爱,就到萧家,也不过陪了爱女前往学武,偶然给她指点武功,本身早就抛荒,体力业已减退。萧逸全家,连小的看去都有了根底,大人更不用说。昨晚仇人本领,竟比他丈夫还要厉害。奸谋已泄,人家必有防备,休说斗她不过,近身都难,这仇是如何报法?有何好计,可以一网打尽?实想不出。边想边往前走,心气一馁,重又转念到仇人业已回家,即使所说不肯重圆旧好的话是真,难道前事也隐而不言?萧逸得知此事,岂肯甘休?照他为人,定要当众声讨。自己身败名裂不说,爱女纵不株连,也难在此立足;小小年纪,一朵鲜花也似的幼女逃出村去,地棘天荆,前途茫茫,何堪设想?此时母女二人的吉凶成败尚自难料,怎能先想报仇的事?仇人创巨痛深,分明是在外面苦练了多年武功回来报仇。如非另有毒恶方法报复,也决不会已落她手,又这等便宜放掉,必想当着全村的人明正己罪,借此向丈夫洗去污名无疑。果然这样,倒不如认作冤孽先寻自尽,爱女或者还有一点活路。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思来想去,这等罪孽出不了十天半月,定要身受。目前只有万分之一的指望:但求神天默佑,仇人怀恨丈夫,暂时竟未吐实,或者还可挽救。想时正经萧逸所居峰下,立定又想,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迟早不免,何不先观察一个分晓,以便相机行事。强把心神放稳,仔细寻思,决计当时冒险蒙羞,先见萧逸探个虚实,如真事犯,索性拼忍奇辱,用苦肉计背了人痛哭,自吐罪状,历述暗害仇人,实由以前相爱之深,痛致悔恨。他平日对自己本非无情,只为有个仇敌在前,瑜、亮并生,遂致舍此取彼,想旧情总还犹在。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什么丢人舍脸了。想到这里,不禁头晕身颤,心都急成了麻木。一跺脚跟,硬着头皮,贾勇而上。
  人当失意之际,任是多聪明的人,也会荒疏错失,举措皆乖。何况畹秋丧变之余,遭此意想不到的挫折惨败,心头无异插上数百枝利箭。来时刚刚苏醒,惊慌迷惘,没有平日那么心细,以为照理峰顶不会有人。既未查看那雪中橇印过了那堆冰雪还有没有,何为止点,见了萧逸又是三心二意,没有先打主意,明明见种种情形有异寻常,仍然倒行逆施,妄想离间。以致不但没把敌人心肠说软,反使恨上加恨,毒上加毒,终致一溃永古,不可收拾。自己身败名裂,还连累爱女、爱婿出死入生,受尽磨折凶险,岂非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逸见她毫不悔悟乞怜,反以虚声恫吓,不禁怒从心起,喝止之后,说完了适才那一席话。畹秋终是性情刚做,经此一来,益发无颜下台服低。当时愧恨交加,又羞又急,哇的一声,吐出满口鲜血,就此晕死过去。隔了好大一会,知觉渐复,昏沉中觉着头脑涔涔,天旋地转,胸中仿佛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透气不出,难受已极。耳旁隐闻嘤嘤啜泣之声,勉强略稳心神,睁开倦眼一看,不知何时,身已回到家内,爱女瑶仙同了萧元长子萧玉,双双坐守榻前,正在垂泪悲泣呢。猛地想起前事,不禁心慌,只苦于说不出话来。
  瑶仙虽不知道乃母恶贯满盈,自作自受遭了报应,但是天亮前闻得守墓人报信,说乃母不顾穿着素服,赶往萧家。天亮后,萧家便说乃母得了暴病,着人抬来。两家至亲至好,这样重病,萧逸并未亲自护送;适才出门取水,明明见他父子四人同了两个门人,由祠堂回转,又是过门不入,未来存问,料定其中必有原故。此时畹秋牙关紧闭,面如灰土,通体冰凉,情势危急万分。正在焦愁,恰好萧玉前来拜年,帮助她用萧家着人带来的急救灵药灌救,又按穴道,上下推拿,直到过午,人才渐渐回生。一见乃母瞪着两只满布红丝的泪眼,愁眉紧皱,嘴皮连张,欲语不能发声之状,便料她想问来时的情形。好在使女不在跟前,萧玉父母是乃母死党,本人更是自己没齿不二之臣,无庸避忌,便把适才萧家抬回情景依实说了。畹秋最怕的是萧逸当着村众宣示罪状,身死名辱,还要累及无辜的爱女。知觉一恢复,首先关心到此,急得通体汗湿,神魂都颤,惟恐不幸料中。及听瑶仙把话说完,才知萧逸未为己甚,看神气不致向外张扬。当下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吐出一口血痰,跟着又喷出一口浊气,心便轻松了一半。忙把倦眼闭上,调气养息。瑶仙又忙着喂了几口药汤糖水。过有片刻,神志稍清,只觉周身伤处奇痛彻骨。静中回忆前事,时而愧悔,时而痛恨,时而伤心,时而又天良微现。想起孽由自作,不能怨人,尤其萧逸居然肯于隐恶,越觉以前对他不起。似这样天人交战了一阵,猛想起大仇强敌已经回村,听她口气,虽说不肯诛求,以后终身拿羞脸见人,这日子如何过法?想要报仇,又觉无此智力。加以事情败露,党羽凋残,人已有了戒心,简直无从下手。就此一死,又不甘心。思来想去,想到萧玉人颇英俊,又苦恋着爱女,二人倒是天生一双佳偶。只惜目前年纪俱轻,难成家业。莫如借着夫亡心伤之名,长斋杜门,忍耻偷生。挨上两年,暗中与他母子二人商量停妥,乘人不备,将村库中存来买货的金沙银两盗取一些,偷偷逃出山去,再把村中情形向外传扬,勾引外寇来此侵害,使全村都享不了这世外清福,岂不连仇也一齐报了?越想越对,料定魏氏也难在此存身,必听自己摆布。只丈夫灵柩无法运走,是桩恨事。她这里已熄昏灯,又起回光。
  瑶仙见母闻言以后,面上时悲时恨,阴晴不定,好生忧疑,和萧玉二人一同注定畹秋面上,各自担心,连大气也不敢出。正悬念间,忽见乃母口角间微含狞笑,愁容立时涣散,面泛红晕,已不似先前死气沉沉。心方略宽,畹秋已呻吟着低声唤她近前。畹秋虽然不避萧玉,当着本人提说亲事终是不便。刚附着爱女耳朵断断续续勉强说了受伤经过,还未落到本题上去,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作声不得。萧玉忙端了杯开水过来。畹秋强作笑容看了他一眼。瑶仙接水喂了两口。畹秋见萧玉满面戚容守伺榻前,心中越发疼爱,无奈底下的话更不能听,打算略缓口气,令瑶仙将他支开再说。瑶仙听乃母连被萧逸夫妻母子羞辱打伤,咬牙切齿,心如刀割,又见乃母气息仅属,病势甚危,话都接不上气,还是说个不休。暗忖:“母亲机智深沉,今日之事虽说仇深恨重,也不致忙在这一时就要把它说完。看此情形,好些反常,迥不似她平日为人。”口里不说,心中格外加了忧急。
  方想拦劝,有话等病体好了再说,目前还须保重为是。忽听雪中脚步之声至门而止,砰砰两声,门帘启处,闯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进屋便气喘吁吁地朝萧玉急叫道:“大伯娘疯了,满嘴乱说雷二娘显魂抓她。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力,清弟和我妈妈、姊姊三个人都拦她不任。如今惊动了不少人。大年初一早晨,你还不快些回去,只管留在这里则甚?”说完,不等萧玉回言,急匆匆拉了便走。畹秋见那来人乃萧玉紧邻郝公然之子潜夫,也是一家随隐的至亲。公然为人方正,素与三奸面和心违。只郝妻为人忠厚,与魏氏还略谈得来些。闻信情知要糟,不由大吃一惊。想要嘱咐萧玉,并向来人打听几句,连忙强提着气,急喊瑶仙去将二人唤住,问两句话再走。瑶仙知道乃母心中有病,一听魏氏发狂乱说,也甚担惊,不等乃母说完,便会意追出。
  萧玉毕竟母子关心,方寸已乱,一出门就往前急跑,虽只两句话的工夫,已跑了四五丈路。潜夫因先跑了一段急路,反倒落后了些。瑶仙见积雪太深,二人都是如飞急驰,恐追赶他们不上;又自信萧玉素来听话,可以一招即回。忙站在门前娇喊道:“玉哥哥、郝大哥,快些回来,少停再走,我妈有话问呢。”萧玉相隔较远,心忙意乱,一味狂奔急纵,没有听清,竟未回顾。郝潜夫在后,却听了个真。他原是萧逸门下,从小聪明,最得欧阳霜怜爱,和欧阳鸿更是投机。村中不乏明眼之士。欧阳姊弟无故失踪,郝父公然冷眼旁观首先起疑,私下聚集村中诸长老一商量,知道昔日卦相早就算出今日之事,欧阳霜只是被人陷害,还要去而复转。目前仍以不问为是。虽然没再多事,父子二人背人密议,总料定三奸与此事有关,只未出口罢了。今早祠堂团拜,从一位长老口中得知了一点真相,回家便赶上魏氏忽发狂吃,大声疾呼,自供罪状,三奸阴谋益发败露。潜夫自然更恨三奸,不复齿于人类。只不过和萧清同门至好,出事时再三哭喊哀求,请他跑这一次,将乃兄追寻回去,情不可却。所以进门之时只对萧玉说话,拉了就走,对畹秋母女二人全未答理。行时正没好气,一听瑶仙喊他二人留步,越加愤恨。高声怒答道:“几条人命都害在你妈手里,莫非又要想方设计害人么?对你妈去说,报应到了,快些自打主意吧。”且说且跑,一晃老远。瑶仙从小性傲,不曾受过人气。情虚之际,听到这般难听的话,好似心头着了一下重锤。当时又羞又恨,又怕又急,只觉心跳脸热,耳鸣眼花。惟恐被乃母听去,不敢还言,连忙退了回来。萧玉似闻潜夫向人大声呵斥,回头看时,瑶仙业已进内,见潜夫不住挥手促行,未暇多问,也不知瑶仙见他未回已经迁怒,仍旧飞跑下去。不提。
  畹秋伤病沉重,耳聪未失。又在担心此事,爱女一出,便侧耳细听。及见人未唤回,爱女面上神色有异;潜夫所说之言虽未听真,可是声音暴厉,料定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忙问:“玉儿怎地不回?那小狗东西跟你吼些什么?”瑶仙忍泪答道:“玉哥哥业已跑远,没听见。那狗东西说他妈都疯了,我们还不容他走。”这两句话虽非原词,对于瑶仙却已难堪之至。畹秋见爱女说到末句,声音哽咽,眼睛乱转,泪光莹莹欲流,好生心疼。竟忘了日暮途穷,长夜已近,反而咬牙切齿愤怒道:“该死的小狗东西,也敢欺人么!乖孩子莫伤心。你妈反正不免身败名裂,我也想开了,现在犯不着和他计较。为你两个乖儿,我从此决不生气着急,只好生保养。等身体复原,挨过两年受气日子,要不连老带小,连男带女,把这一村的狗东西都害他个不得安生,我娘婆二家的姓都倒过来写!”
  瑶仙见乃母已遭惨败,大难将临,尚还不知收敛,豪语自大,心越焦急。又想起适才当着萧玉,话未说完。明知与己婚姻有关,有些害羞,无奈事情已急。母亲所行所为,按着村规万无幸免之理。萧逸纵肯容情,不为举发,魏氏一疯,万一尽吐真情,村中诸长老平日虽不过问村事,遇上大事,却是一言九鼎。欧阳姊弟和雷二娘均得人心。欧阳霜尤其是身应卜吉,全村爱戴之人。失踪以后,常听传言,诸长老早有灵卦,断其必归,且为全村之福,可知非常重视。一旦事泄,得知三人俱受乃母之害,大祸立至。如村中长老和全村公判,不是活埋,便是缢死。祸变俄顷,凶多吉少。此时把话问明,就将来为母报仇,也有一个打算。想到这里,心如刀割,扑簌簌泪流不止。
  畹秋瞥见爱女又在伤心落泪,忙把她唤至枕前,抱头抚问:“何故悲泣?”瑶仙乘机请问适才未尽之言。畹秋把前言才一说完,猛地想起适才魏氏疯狂鬼迷之事,此时不知如何了局,只顾宽慰爱女,一打岔,竟自忘却。因话及话,忽然想到,更觉此是天夺其魄,绝大破绽,不由急出了冷汗。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晚暗算萧元时,乘机暗点重穴,连她一起害死,灭口为是。只说她胆小口紧,不会泄露,万想不到会失心发狂,留此祸根。畹秋只想到这眼前的事,后悔失着,却不料自己早把马脚显露在要紧人的眼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眼就要发作了。
  瑶仙见乃母正说得头头是道,忽然沉吟不语,面有忧色,知她又在担忧前事。心想:“如果事泄,全村轰动,不等郝潜夫到此,村人间罪之师必已早到。二人去了这一会,尚无噩耗,也许新年大雪,路少人行,魏氏说疯话时,只郝家相隔最近,被听了去,所以潜夫出语伤人。后来便被萧清和郝氏母、妹拉进,并未泄在外面。郝公虽然也算长老之一,终是外姓,平日不肯多事。父子二人又都爱萧清,如要举发,萧氏兄弟岂有不苦苦哀求之理?他人见她已疯,两小无辜,人心是肉做的,顾生不顾死,况且事不于己,一可怜,也就解了。”越想越以为不是没有转机。为宽母忧,便只瞒起潜夫所说一节,把预料情形一层层说了。畹秋也觉爱女之言有理,叹了口气,说道:“但愿如此。我此时死活未放心上,只盼挨两年的命,看你两个成立,乘机把仇一报。依我心志,休说生遭惨死,便是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也甘心了。”瑶仙人极聪明,虽然颇有母风,但她年齿尚幼,天良未丧,对乃母所行所为,本来不以为然。只不过是己生身之母,天性所关,不能不随同敌忾罢了。一听乃母害人之心始终未灭,只求蓄怨一逞,不特死而无怨,连堕地狱受诸苦难皆所甘心。看萧元夫妇相继遭了报应,料知无有善果,闻言甚是刺耳惊心。想要谏劝几句,又想她正受伤病重,心情忿激,不便拂逆,欲言又止。心中还在求告神佛默佑,想代母亲受过。忽又听有人踏雪到了门前,却没先前郝潜夫来得匆遽。想要出视,便听使女绛雪在和来人答话。瑶仙的头被畹秋抱住,又不敢过露惊惶之状,方在疑虑,来人已走。心方微定,绛雪已持着一封素信进来。
  这封信如果落在瑶仙手里,畹秋还能苟免一时,谁知合该数尽。那绛雪昨晚熬了一个整夜,天明主母忽然抬归,略微服侍,萧玉倒水,瑶仙便支她去睡。一觉醒来,挂念主母,跑出便遇送信之人。睡眼矇胧,也没看看小主人的神色,脚才进屋,便说:“这是四老太爷的信,说要本人亲拆,不用回信。”畹秋在床上听了个逼真,忙命拿过。瑶仙翻身坐起,想用眼色拦阻,已是不及。绛雪人颇机灵,看出情形不好,知道说得太慌,刚一停顿,畹秋连催:“快拿来我看。”瑶仙知瞒不住,用手接过,说道:“妈累不得,我念给妈听吧。”
  那四老太爷双名泽长,别号顽叟,乃全村辈分最尊,年高德劭的一位长老。此人虽不说学究天人,却也博学多能,无书不读,尤精卜筮之学。选推萧逸做村主,娶欧阳霜,均是此老主持。全村老小,对他无不尊崇礼敬。可是他从不轻易问事,只是选那村中山水胜地,结了几处竹楼茅舍,依着时令所宜,屏退家人,体会星相,穷研数理。除村中诸长老外,仅萧逸一人最是期爱,常令陪侍从习。余下连那自己子孙在他用功之时,也只能望楼拜候起居,轻易见他不着。武功更是绝伦,八十多岁高年,竟能捷同猿鸟,纵跃如飞,内家气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大年初一,好端端与曾孙辈晚亲,亲笔写封信来,真是从来未见未闻之事。情知事关重大,哪得不心惊肉跳,母女二人俱料绝非佳朓。瑶仙答完母话,忙即拆信观看。才看数行,便吓了个魂不附体,哪还念得出口。畹秋作贼心虚,本来惊疑,见爱女颜色骤变,益知不妙。念头略转,倏地把心一横,猛然鼓劲翻身挣起,一把抢了过去,狞笑道:“左不就是事情穿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已至此,怕有何用?”瑶仙情急,想要夺回时,寥寥数行核桃大的字迹,畹秋边说边看,全都入目。瑶仙见乃母面容惨变,知已看悉,心中焦急,不由一阵伤心,趴伏在畹秋身上,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畹秋自知无幸,比前更镇静得多。回顾绛雪尚在房内,事关重大,虽是心腹丫头,也不便当她吐露,拿眼睛一看。绛雪会意,知她母女有避人的话,又看出事由信起,情形大是不妥,想起平日相待恩厚,又是后悔,又是难受,眼圈一红,便自避出。畹秋何等心细,暗中点了点头,随用手抚摸着瑶仙的脸蛋说道:“乖儿,不可这样软弱,虽是女流,也该有点丈夫气。快些起来,妈有话说呢。”瑶仙眼含热泪,抬头望着畹秋,心如刀割。畹秋道:“妈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吧?”瑶仙呜咽着,勉强应了一声。畹秋叹口气道:“妈生平做事,从不说后悔的话。照你看来,这事到底怪谁不好呢?要换了你,设身处境,又当如何呢?”瑶仙天性颇厚,虽然不能公然责母之非,自从那晚乃父受伤,渐知底细,颇多腹诽,本不以母所行为然。但是这时看见乃母身败名裂,生死莫卜的惨状,哪能不顺着她说。母女情重,自然也要偏些。便愤慨道:“这事都是萧逸和那狗贱人害的,自然是他们不好,不过女儿设身处境,决不这样做法……”
  还要往下说时,畹秋忙拦道:“话不是这等说法,事情难怪贱人。休说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孤女,萧逸此等人才,全村的少女,谁也愿意嫁她。不过有我在头里,自惭形秽,不敢存此非分之想罢了。贱人那时正住我家,的确见他就躲,并无勾引。大对头就是萧逸这个该万死的冤孽。他不遵父母之命,目无尊长,这还不说。最可恨是他既不想娶我,就该事前明告父母。再者我同他从小一处长大,耳鬓厮磨,大来虽没小时亲近,也都常在一起相聚。妈乃行将就木之人,你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事已至此,也无所用其羞忌。我因见他老不插香,心下不安。为了此事,由他父在日直到死后两年中,曾经觑便探过他好几次口气。按说我一个女孩家,论才论貌都是全村数一数二,这等倾心于他,至少也有知己之感,两家又是至亲至好,就算他死恋上那下贱丫头,也该向我点明才是。谁想他一面装着照常和我同游同止,一颗狼心却早归了人家,外表上和那贱人一样不露一点神色。乖儿你想,我和他平日那等亲密,又有两家父母口头婚约,只差过礼了。休说我不作第二人想,全村大小人等,哪一个背后不夸男才女貌,是一双天生佳偶?众少年姊妹相聚,往往明讽暗点,简直认做定局的事。后来他父死后,我家久等无信,反而屈就。外婆屡次赓续他父在世之约,托人提亲催娶。他如明拒也就罢了,偏又阳奉阴违,拿孝服未满做推托。外婆见他只推没拒,还想他真有孝心。我虽疑心夜长梦多,但是环顾村中并无胜我之人。就说那贱丫头有点姿色,对他又是冷冷的,见了就躲。他为人可是素来温和,无论对谁都显得亲热。我想贱人是他家奴,名分悬殊,即使看中,也只纳为妾婢;如为正室,单村中这些老挨刀的假道学就不答应。想过也就放开。万不料这丧尽天良的猪狗,偷偷不知用什花言巧语挟制这一伙老狗,借他正位村主那一天,先故意拿冷脸子给我看,把我气走,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与老狗们一同赶往我家,说娶那贱人为妻。你外婆如何肯和一个下贱丫头争女婿,气得也不等我回来商量,糊里糊涂就答应。小贱人这等良机自然不放,当时连假都未做。他那里更好,直和娶二婚婆一样,潦潦草草,当日成婚。我和你爹,还有几个女伴,正在村外闲游,一点影都不知道,先听奏乐,接着有人来唤他们回去道喜。这些刻薄鬼,因为我素来好强自满,忽然起了变局,虽未当面嘲笑,哪个走时不偷偷白我两眼。可怜你妈,那时气得身冷手战。人看我一眼,直似戳了我心头一刀。人情势利,一会全都狗颠屁股跑个干净。只你爹一人未走。我才想起他多少年来对我钟情颇深,人才虽不如那猪狗,论情分却是一天一地。既感激,又可怜,一赌气,没多日子,便嫁了你爹。嫁虽嫁了,可是我这口怨气如何得出?本该找猪狗报仇,才是正经对头。说也冤孽,我已是有夫之妇,和你爹又甚恩爱,并无三心二意,偏不忍向他下手。只想拆散他们夫妻,把无数的怨毒都恨在那贱丫头一个身上,千方百计想将她害死,以致才有今日之事。如今虽说事败,但那贱丫头出死入生,在外多年,想必也受了些罪。加以她恨猪狗无情无义,已立誓不圆旧梦。他二人既不和好,便称了我的心愿。我挨她打,由于自取,她回来时并未亲来寻我,此恨已消。只是恨这猪狗,却饶他不得。还有那三个小狗,如不用重手法将我打成这样重伤,我母女也可逃出村去。现既不能逃走,事已败露,又来了这道催命符,我决不想再活在人世。想活人也不容,反而抖出弑夫的罪名,连你和玉儿兄弟都做人不得,更难在此立足。你如是我女儿,我今明日必死,死后千万不可露出一点形迹。等两三年后,你们成人,与玉儿合谋、将猪狗父子四人能一网打尽更好,如其不能,除一个少一个,也算是报了母仇。事完,立时逃出村去。我虽死九泉,也甘心了。”
  瑶仙因来信明令乃母限三日内安排后事,急速自裁,免败崔、黄两家声誉,遗害子女。并说魏氏与她同罪,姑念从凶,未手伤人命,而且丈夫已身为鬼诛,权从未减,过了新正破五便要永远禁闭终身,不见天日。本来众议给她封帛,因萧逸说她为人聪明,必知利害,故此函示,免得张扬,替她娘婆二家留点脸面。此事只萧逸全家和三五长老知道,如再执迷不悟,妄想贪生,过了破五,说不得只好由诸长老当着全村人等,按村规“杀人者死”,付诸公判等语。照此情形,除了一死,万无活理,闻言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畹秋这时回光返照,心下坦然,点泪都无,反倒劝慰爱女莫哭。瑶仙几次商请,要向诸长老求说,愿以身代。畹秋狞笑道:“乖儿,你真呆了。留着你在,还好替妈报仇雪恨。妈心身两受重伤,你就替得我死,能活几时?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瑶仙想了想,突然跳起,咬牙切齿,顿足骂道:“妈请放心,我如不把萧家这群猪狗一网打尽,誓不为人!”说到末句,“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再三哀求畹秋当日千万莫死,且活满这三天限期,一则母女多聚三日,二则也许还有别的生机。畹秋道:“我的生机定然一线都无。乖儿,我又舍得你两个么?也是无法呀。只恐连这三天都活不了呀!要是不信,姑且到你玉哥家中探听一回,就知道了。”瑶仙自不肯去。畹秋道:“乖儿,你当妈是寻常女子么?不等乖儿送终诀别,目睹我死时惨状,免得日久心淡,销了复仇志气,妈哪肯就死呢?多急也要等你见一面的。好在绛雪人甚忠心,她已看出不好,此时定在后屋哭呢。你不放心,快打发她穿上雪拖子跑去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无论形势多恶,千万瞒我不得。须知妈不怕死,也不是能治不治,稍一应付失宜,在我不过稍缓须臾,仍是难免于死不说,还要白受许多奇耻大辱,留下无穷后患。我权衡轻重,看是哪个厉害。事已至此,却忌感情用事,就是叫你用刀亲手杀我,必须听从,才能算对。只盼你心志坚定,能为母复此大仇,使我死后含笑九泉,便是孝女。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到这紧要关头,要把心肠放狠,才干事有益呢。”瑶仙含泪应了,忙出房唤来绛雪,往魏氏家中探听动静。
  瑶仙性情本有母风,经乃母连激带劝勉,知道悲急无益,互相商议日后如何向人寻仇报复。畹秋自免不了又出上许多阴毒险狠的计策,并教爱女对萧玉如何用情,驾驭操纵,务须使他甘为情死,死而无怨。好使事前既多一个得力心腹死党,事后又是恭顺宠爱,没齿不二之臣。瑶仙一个少女,平素和萧玉相爱全出天真,不懂得什么叫作权诈,这些话都是闻所未闻的妙语,不禁听得心动神驰,津津有味,连那生离死别之痛都几乎忘了。畹秋一面搂住她头颈说话,一面暗中查看她神色语气。见她前半截听话时悲愤填膺,目毗欲裂,为意中应有之状,还不敢断定异日如何。等说到后半截,命她用权术牢笼未婚夫婿,见她注目倾听之中虽未答话,时把牙关紧紧一咬,现出恨极之状,瞬间又复常态。知她母仇时刻在念,并不因所说新奇紧要,与她有切身利害关心过度,听出了神,以致把母仇抛诸脑后,好生欣慰。想起永诀在即,越发爱怜,手中搂得更紧。心里不住苦想,恨不能连爱女的生养死葬、百年大计都给她预为指点安排,才称心意。
  似这样谈有个把时辰,畹秋心事说完,万虑皆空,转觉腹饥思食。年下有现成的丰美菜看,正想命瑶仙去弄热了来吃,忽然绛雪踏雪跑回,刚在门外脱换衣鞋。畹秋何等细心,一听便知凶多吉少,大限将临,心中一紧。暗忖:“爱女从清早起,水米不沾牙。自己说了这半天话,又饮了几杯茶,心横意定,虚火全部下去,也正饿极。早得凶信,爱女固吃不下去,我死后她更是伤心悲哭,难于下咽。反正要死的人,乐得享受一点是一点,临死也做个饱鬼。”连忙搂紧瑶仙,偏头向外,高声喊道:“绛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先莫对我和小姐说。我正肚饿,可去到厨房炒点干饭,把所有的年菜和糕点糖食,有一样端一样,一齐拿来。你也伤心了半日,想必也是水米不沾。金福夫妻都在轮值,今天也许不来了。快去做好,我们三娘母做一起,快快活活补吃一顿新年饭吧。”
  绛雪聪明不在瑶仙之下,练会一身武功,相貌身材也颇美秀。畹秋母女均爱怜她,不似寻常人家丫头看待。瑶仙与萧玉相爱并不瞒她,反带她同来同往,遮掩外人耳目。因常随少主往萧家去,日子一久,不觉爱上萧玉之弟萧清。心想:“欧阳霜出身也是丫头,居然会做了村主之妇。全村俱是避地之人,不论世俗贵贱,只要男女双方愿意,就可通行。”于是便用下心思,想勾引萧清。无奈她本人年纪甚小,萧清比她更要小了两岁,童子不识风情,又一心一意想随叔父萧逸练童子功,简直没有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胆小,不敢径求主人给她出力,闹成个片面相思。主仆感情既好,她也忠心为主。对畹秋近来举止神情,本已看透两分。见畹秋天明前好好出去,忽然受伤抬回,母子背人哭诉,便料东窗事发,难以收拾。一会,村中元老派人传书,看出畹秋母女神情更是不妙,好生愁急。后来奉命去萧玉家中探看魏氏动静,本心还想乘机向所爱的人献点殷勤。人没走到,便见村中老少人等,三三两两由萧家那一面踏雪走来,多半都是边走边说,面带恨恨之色,不似出门拜年情景。她人机警,知事若坏,自己主人更是要犯,恐被村人看破行迹,忙往树后一躲,想等人走完以后再去萧家探问。不料去的人还未走远,又有赶了来的,有时两下里对面路遇,说不几句,便随着忿忿咒骂起来。隔远听不真切,仿佛还带着萧元和主人名字,不仅魏氏一人。急于想知点底细,回去报信,偏生来往萧家的人出入不绝,却看不见萧清弟兄二人送出,不敢冒昧走进。心方焦急,忽见萧逸带了二子一女和使女秋萍各乘雪橇,如飞赶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门人子侄,到了萧家门首,陆续走进。这一来,连那先走在路上的村人,俱都去而复转。秋萍乃另一家随隐亲友的世仆之女,因她长于女红,做得一手好菜,二娘死后,萧逸特向那家借来服侍两小儿女。比绛雪长有五六岁,平日甚是交好。
  这群人走过时,绛雪见萧逸忽然回头,朝自己藏立之处看了一眼,疑心被他看破。隔有一会,秋萍独自跑来。一到便把绛雪喊出,说萧逸适才已看见,料是畹秋命她来此窥探。可速回去告知畹秋,说她和欧阳霜雪夜相遇,口角争斗,自泄机密。巧值村中长老萧顽叟,因占来年全村年内休咎,祭神以后,亲往峰上卜卦,刚到不久,全听了去。次早家庙团拜,诸长老聚仪,都说村中决不能容这等败类。经萧逸再四商请,为了保全崔、黄两家名誉,才由元老亲笔函示,令她限日自裁。本想畹秋服毒自尽,匆匆入殓,不致宣扬全村。谁知魏氏清早祭神以后,刚要往崔家去寻畹秋,商议二月间两家丈夫葬事,才出门外,忽然失心疯狂,不特自供以前三奸种种阴谋,并连畹秋用杀手暗算萧元灭口,当晚归途遇鬼误杀亲夫,一一绘影绘声从实吐出。当时大雪之后,村人出外拜年的不多,仅有紧邻郝潜夫父子正在开门,闻声赶来。因看萧清哭喊可怜,一面着潜夫去唤回魏氏大儿子萧玉,一面诸人合力把魏氏强拉进去。萧清向郝父跪求,头都磕破,鲜血直流。本想给她隐瞒,谁知魏氏好似凶神附体,力逾虎豹。只要门外一有人过,便如飞纵起,将人拦住,指天画地自供阴私。又费好些气力,才拉回去。等萧玉得信赶回,用棉被将魏氏裹起,闭置房中,出来进去已好几次。村人平日本厌恶她夫妻奸刁取巧,搬弄是非,听了当然愤慨。畹秋会作人,虽无恶感,但是村中出了这等人神共愤的事,也是一体痛骂,容她不得。可怜萧清一个小孩子,又要拦阻疯母,又要向村人哭求隐恶,如何顾得周到。还算郝老夫妻年高望重,素得人心,再四帮他求说,众村人碍于情面,当时虽然应诺而去,真给她隐而不宣的能有几个?有那疾恶喜事的,还当村主不知,竟往萧逸和诸长老家中告发,力主按着村规除此村中败类,害群之马。不消多时,就传布了多家。萧逸偏生带了子女往尊长家中拜年,不在家中。等到得信大惊赶来,事已沸沸扬扬,附近好些人家都得了信,赶往萧家打看真假,没一个不指了姓名大骂的。萧氏兄弟知道父母所行所为动了公愤,这些人又都是尊长前辈,不敢还言。所延村中懂医的人,闻信俱都不来;来了也只随众怒骂,不肯诊治,一任魏氏从床上滚到地下。人越多,她越胡说得声高。急得萧清、萧玉互相撞头跌足,抢地呼天,忿不欲生,已经急晕了好几次。众人还要赶往崔家,着村中妇女拖出畹秋,按村规吊打活埋。正拟议说畹秋元凶首恶,必须绑向村主那里,立即如法施行。还算萧逸赶到得快,一面喝止村人,新年里不可如此胡来,人已疯狂,未可据为信谳;畹秋丧夫守寡,重病在床,家无男丁,岂可越礼吵闹?事关重大,又属人山以来仅见之事,必须慎重而行。一面又命同来门人子侄分头去往各地招呼,禁止胡来。随将带来的安神药交给萧清,与魏氏灌服下去。等过了破五,病人神志清明,再按村规公审。众人自听萧逸的话,不再吵闹。萧逸来时瞥见绛雪掩伺树后,料是畹秋差来,乘进房诊病之际,众人都在外面,暗命秋萍往晤,令其速回,报知畹秋。事已大泄,犯了众怒,自己无能为力,速自为计,免得临时多受奇辱,弄巧还有烈火焚身之灾。
  绛雪闻言,吓了个魂不附体。适才又曾亲听散去的人指名谩骂,哪敢迟延,惟恐家中业已出事,气极败坏如飞跑回。见门外雪中无什痕迹,料被萧逸止住,略放点心。已经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匆匆换下雪橇,知事已不能隐讳,方要入门报警。畹秋心细,闻得她喘息之声,已经猜个八九,心只略惊,即行转念,呼取菜饭充饥,吃了再说。绛雪想起平日相待恩情,也甚伤心。暗忖:“她已不能再活多日,应该叫她死前享受一点。再者,小姐也还未进饮食。这一报警,何能吃得下?算计村人此时没有打上门来,危险已过,索性给她母女副宽心丸,好歹吃点东西。”念头一转,忙答道:“萧家大娘早起发烧,稍微乱说了几句,喜得无人听见,玉少爷一回去就好了。雪天无人,只郝家知道。来时,玉少爷还说,少时大娘吃药之后见好,还要来呢。”畹秋闻言,果然心神为之略宽。
  绛雪把话说完,慌不迭地走入厨下,先把酒和熏腊冷盘端出。瑶仙早把火盆添旺,榻前拼好两个茶几,杯筷冷盘一到,连忙接过摆好。绛雪又去热菜。瑶仙在床当中堆上些被褥枕头,将畹秋轻轻扶起,靠在上面。又给披上一件外衣,把脚顺好,面向床沿盘膝坐定。自己摸了摸酒壶,觉酒已热。然后笑问:“妈吃什么?我喂妈吃。”畹秋见这一桌子的熏腊都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起始,照着常年惯例,和瑶仙、绛雪一女一婢,亲手制成之物,样样精美可口。像腊腰子、腊肝、风肠、风鸡之类,都是丈夫素常爱吃的东西,往年每逢年节,一家人何等快活。尤其年下,从祭灶小年夜起,年事忙齐,一家大小带着这个心腹慧婢,四人千方百计,准备新正取乐之事。向全村人等争奇斗胜,历来都仗自己的灵心巧思,博得全村称赞。又加夫妻都是好酒量,女婢也是不弱,到了三十夜里,略去形迹,都坐在一起吃年饭。这一顿吃了热,热了吃,总要吃到天亮。接着祭神祭庙,回来吃了应景食物,欢欢喜喜上床略睡。这时不过刚起,一家又吃团圆酒。初二早起,白日互相拜年,归来随众行乐。不是赌放花炮,便是玩灯斗彩,一直要乐到二月初二,才行兴尽。至于春秋佳日,乐事尽多,尚还不在话下。谁想没有多日,都成陈迹。东西仍然摆在桌上,吃的人却少了一个。平日家庭和乐团聚惯了,倒不觉得;一旦人亡物在,满目凄凉,自己更是身败名裂,途穷日暮,怎不难受?刚在伤心,眼圈一红,忽见爱女侍奉殷勤,佯欢劝饮,越发心酸怜爱。念头一转,暗忖:“这是什么时候,她已一天水米不沾,怎还勾她伤心,不叫她吃顿好饭?”忙抑悲怀,装作满脸笑容,答道:“乖儿,我只是受了伤后,雪中受了点寒,服药后,养了半日,已好多了。乖儿,陪妈一同吃吧。你已一天没吃东西,妈心痛极了。你是我乖儿,就听妈话,多吃一些。妈正饿呢,你要不吃,妈一担心,也吃不下了。”可怜瑶仙既痛乃母,复悲亡父,心如刀绞。因想乃母进点饮食,强为欢容相劝,自己哪里吞吃得下?心知乃母慈爱,又不敢露出,只得陪同吃些。母女二人都是一般想起伤心的事,眼泪尽往肚子里咽,除了互相催食催饮之外,恐怕勾起伤心,谁也不敢提一句别的话。局中人的酸楚,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母女二人吃了许多空心酒,菜却只动少许,悲急之余,食眠两乖。那大曲酒性又烈,如何能够禁受,都觉腹内发空,烧得难过。瑶仙只是晕沉沉地欲呕。畹秋毕竟心肠较狠,一有醉意,胆气大壮,几乎忘乎所以,更不再想伤心之事,渐觉腹饥难耐,连声喊饿。刚想命瑶仙去至厨下,有什现成热好的东西,快先端一两样来,绛雪已忙得披头散发,用托盘热腾腾连饭菜,带糕点面食,端了十几大碗进来,两个茶几全都摆满。绛雪说声:“大娘、小姐请吃,还热的有。”
  说完,拿了托盘就跑。畹秋何等心细,先时因自己心存必败之想,所以被绛雪乘机瞒过。这时见她明知三人全未进食,热菜去了老大一会,却端来借许东西。中有几样食物,照例都非初一所用,也一同蒸热了来。好似见那东西自己爱吃,怕日后吃不到,巴不得自己就此一顿,多享受吃些。否则此女素来机警聪明,主仆三人怎么也吃不下这么多的东西,何致如此蠢法?刚一心疑想问,一抬头,看见她眼圈红肿,泪容尚未尽敛,放下了碗,说一句话,匆匆回身就往外走。不禁恍然大悟,适才去往萧玉家中探听,必得了凶信,不然,不会去得那么久。如非危急,也不会连眼都哭肿。料知事发必快,本在意中,又仗着几分酒力,并不怎样忧惧。命瑶仙去盛饭来,准备饮餐一顿,吃完再问绛雪的下文。茶几上盘碗太多,饭盘放在另一桌上。瑶仙起身盛饭,刚一背转脸去,这里畹秋早回手里床,向枕褥下面,将丈夫死时备而不用的一个小银盒取到手中。瑶仙耳目甚灵,闻得床上有点响动,忙即回顾,畹秋已将小盒藏入怀内。瑶仙见乃母满脸俱是阴郁狠厉之气,情知有异。急问:“妈做什么?”手中的饭还只盛了半碗,也不顾得将它盛满,连忙端了过来,想追问底细,看看乃母怀中所揣何物。人才跑近床前,未容问第二声,畹秋恐她知道自己预定就死之策,着急伤心,饭吃不饱,还想装出无事之状遮掩过去。忽听雪橇滑雪,一片沙沙之声,杂以人声嘈杂,由远而近,似往自己门前滑来。母女二人心刚一惊,正要侧耳细听,那喧哗之声已离门前不远。猛又听绛雪行至堂屋“哎呀”一声惊叫,紧接哗啦连响,盘碗碎落满地。跟着又听关门加闩和外面叫骂打门之声,乱成一片。
  瑶仙料定祸事临门,吓得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抱着畹秋,急泪如泉涌,哪还听得出来人所骂言语。畹秋胸有成竹,死志已决,早把来意听出。因绛雪叫小姐快来,知她门户关闭,因见来势凶猛,恐对头破门而入,独力难支,故喊瑶仙出去相助。俯视瑶仙,已听了绛雪唤她,挣扎欲起。恐爱女出去受辱,连忙一把先将瑶仙拼命搂紧,低声急说道:“出去无用,你去不得!”一面强把周身气力往上一提,向外屋大声高叫道:“你和他们说,我正换衣服,换完略待片时,容我母女诀别几句,立时随他们走,当年祖辈诸尊长所定村规,村人犯了大罪,村法虽严,罪人纵是男子,也只是派人传唤,按理而行。此时诸位长老既然知道今天正当正月初一,也不是凶杀的日子,按理决不会在今天便召集村众处罚罪人。我既没有抗传不往,又是个家无三尺之童的新驦孤寡,似他们这样纠众行凶,毁门破屋,任情辱骂,欺凌孤寡,难道也是奉了他们村主之命,特命他们如此的么?”这一套大声疾呼,说得甚是爽利激昂。
  村中居室因势而建,仿佛花园中的屋宇,只居室门窗齐备,外面多半花木环绕,竹篱当墙,来人一到便可升堂入室。这时来的,连男带女约有三十余人,俱都围在这几间上房外面。一面拍门喝令速开,一面喝骂:“似此恶妇,全村从来未有的败类,断乎容她不得!省事知罪的快快走出,随我们到村主那里投到,按照村规发落,免得我们动手捉人,更吃眼前苦。”异口同声,都是一样的话。
  村人素来安分,轻易连个争吵之声都听不见,忽然发现畹秋如此恶毒,认作空前巨变,怒极而来,未暇寻思。屋里的人一发活,内中两个年长的首先喝止叫嚣,不等绛雪重诉一遍,已经全听了去。俱想起当天是年初一,又未奉有村主之命,怎能聚众先往孤寡门前叫骂提人?村人不问平日所业是哪一门,全都读过几年书,识得道理。起初不过激于义愤,这类事情又是初经,未免任性了些。几句话被人问住,觉得人虽可恶,罪该万死,这等作法,却是讲不过去。立时安静了好些,也不再拍门扣户,只是互相交头接耳,意欲等村主所派人来,再行处置,依旧守定门前不肯退去。
  畹秋将群喧止住,知事已急,无可迟延。左手仍紧搂爱女,柔声抚慰;暗伸右手入怀,将银盒用指轻轻拨开,捏了一撮毒药急放人口,就着面前烫杯中喝剩的大半杯大曲酒一口咽下喉去。瑶仙被母搂紧,伏身母怀,惊魂都颤,神志已昏,只是一味悲泣,心痛如割,早忘适才之事,并未看见。直到端酒咽药,余沥落了一点在她颈上,方始惊觉。忙一抬头,见乃母目闪凶光,眸睛特大,口角沾药之处现出猩红颜色,才知已经服毒。不由一阵伤心,急得抱定畹秋乱哭乱跳,急喊:“妈呀!”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畹秋一则痛心过度,二则药性酷烈,再加上这半杯烈酒,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必死。知母女二人聚首无多,一心打报仇主意,想将死前惨状尽量现在一女一婢眼里,好使她们刻骨铭心,没齿不忘。还有许多话要说。不但没有一点怜爱悲伤之意,反恐把这黄金难买的一点光阴,白自由她哭泣之中混过。先喊了一声:“绛雪乖儿,快进房来!”接着两手把瑶仙用力一推,厉声喝道:“你这样没出息,哪配做我女儿、我死都难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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