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幽林小筑


  徐子陵重临弦索夜歌、蛾眉妙曼,穷朝极夕,颠迷醉昏,一向别立于中原纷争之外的成都,恰在另一中秋佳节来临前的十多天,份外有一番感触。尤其因宋缺和寇仲的南北相连,宋阀和李阀南北两个最强大力量正面交锋一触即发,争霸之战势要卷南荡北,巴蜀因位处长江西端源头,对控制长江有无比的战略意义,在这样的情势下,将难独善其身。
  表面看成都富丽繁华如昔,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先到著名的上莲池街的烷花客栈安顿好马儿,肯定没有人跟他后,只身往找住在花林坊的侯希白。
  依侯希白夜夜变歌的生活方式,要在这时候找侯希白,到与长安上林苑齐名的散花楼该比到他家找他机会大点,不过他一心侦察侯希白家居的情况,看敌人有否对他的小窝展开严密监视,遂先到此一行。
  要杀他或寇仲岂是轻易,直到今天,不管是强大如当年的李密、字文化及,目下声势最盛的突厥和李唐,仍没有人能办到。
  香玉山绝非不自量力的人、要趁机杀徐子陵却是别无选择,因与香家的存亡极有关系。照徐子陵的推想,香玉山的手段不外是招揽大批亡命之徒,以种种下作卑鄙的手段设伏,趁其不备施以暗算。
  此时他步进一道横巷内,倏地跃起,收摄心神,耳听八方,逢屋过屋,往侯宅潜去。
  他再没时间心情和香玉山纠缠,索性抓起个人来拷问,找出敌人藏身处,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来个下马威,把威胁消除。
  一个飞身,扑伏在与侯宅只一巷之隔的邻房瓦背,对面的侯宅乌灯黑火,他往四方探索,绕侯宅绣转兜一厘,到肯定没有暗中监视的人,跃往宅内,侯希白果如所料并不在家中。
  徐子陵心中大讶,因何竟不见有监视者,难道香玉山猜到他已生警觉,所以放弃计划。他为人洒脱,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正犹豫该否到散花楼寻侯希白,心中一动,飘然离开。
  寇仲躺往卧榻,从他的角度往旁边的小窗外望,可见到一小截宁静的星空。
  他深切感受到要战胜敌人,首先要战胜自己。当日慈洞大会战前,他正因想通此点,回复信心和斗志,虽然最后仍在李世民超凡的手段下惨败离开,但仍轰轰烈烈的与威慑天下的李军硬撼连场,毫不逊色。
  现在少帅军比王世充的处境更不如,在计穷力竭下挣扎求存,可是若他自己不振作,谁会来可怜他的少帅军。
  自出道以来,他一直在逆境中奋斗,培养出不屈不挠的斗志。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想出来对付李子通的计策与战略的成败关键颇带点侥幸的成份,一旦李子通按兵不动,他将一筹莫展。
  可是他对自己的计划仍满具信心,因为经多次接触,他早摸清楚李子通的性格为人。
  只要他能把握将钟离取到手上,江都已有一半落到他手上。
  多么希望有徐子陵在他旁边,他可把心中的忧虑尽情倾诉,互相探讨。但现在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还要在手下前表现得信心十足,这就是身为最高领袖的苦处。
  侯希白坐在荒宅瓦脊处,与夜色星空融为一体,衣袂飘飞的凝望悬在半空的月亮,徐子陵来到他旁坐下,微笑道:“希白尼别来无恙,若我不是猜你失去往青楼的心情,今晚定要失诸交臂。”
  侯希白一震道:“石师……唉……石师……”
  徐子陵苦笑道:“你石师不但安然无事,还差点要了小弟的性命。”遂把惨败的情况详细道出。
  侯希白听罢立即变得生龙活虎,整个人轻松起来。道:“我真不知是悲是喜,我溜回成都来,是因不敢面对残忍的现实,一边是我最好的兄弟,另一边是好是歹总是一手栽培我成材的师尊。”
  徐子陵明白的道:“现在好哩!并没有弄出人命。我们已错失对付令师的唯一机会,以后只有他来杀我们,我们陷于绝对的被动。”
  侯希白叹道:“这有什么好?子陵是否刚抵成都?”
  徐子陵点头道:“我准备明早起程往幽林小筑,希白兄有同行的兴趣吗?”
  侯希白摇头道:“我当然希望能和青璇亲近,却绝不宜去,青璇见到我会勾起对石师的恨意,后果难测。”
  徐子陵同意道:“希白兄所言不无道理,希白兄是否晓得小筑所在处?”
  侯希白道:“幽林小筑位于成都北边凤凰山东麓太阳溪西岸的隐蔽小谷内,景色极美,我是从石师口中得知小筑的大约位置,再经查访,才发觉小谷所在,却没胆子入谷探望青璇,既怕她不悦,又怕触怒石师。”
  徐子陵不解道:“听你这么说,晓得小筑位置的该只你师尊一人,但当日杨虚彦和安隆如何能假冒令师向她发出信息,引她携印卷到成都来。”
  侯希白露出沉凝神色,缓缓道:“我曾思索过这问题,会否是石师在变得性格邪恶时,将小谷位置向杨虚彦泄露,好假他之手除去爱女?”
  徐子陵点头道:“此事大有可能,否则安隆怎敢和杨虚彦合作对付石青璇?但既是如此,为何他们不直接到小谷去杀人夺卷,而要如此转折施计?”
  侯希白道:“杀人容易,夺卷困难,他们怎晓得印卷藏在什么地方。且他们非是没有顾忌,若石师变回多情的人时,悲愤之下说不定会杀安隆和杨虚彦为青璇复仇。所以两人或只敢夺卷,而不敢伤害青璇。这只是我的想当然,实情如何,除非抓起安隆来拷问,子陵有没有兴趣?”
  徐子陵想起安胖子示警之事,摇头道:“我明天见青璇要紧,不宜节外生枝。听说现在巴蜀以解晖为首的汉人和其他族系,因宋缺的一封信生出分歧,争持不下。”
  侯希白讶道:“此事尚未传开,子陵何以刚到成都,竟晓得此事?”
  徐子陵没有瞒他,把郑石如的事道出。
  侯希白愕然道:“难怪子陵会查问起谁会晓得幽林小筑位置的事,不过照我看对方只知道你来成都,却不知道小筑所在,否则何须打草惊蛇的谴人来跟踪你?”旋又失笑道:“香家凭什么来对付你?真是不自量力,不拿个镜子来照照看。”
  徐子陵摇头道:“低估别人会有不测之祸,就象我们低估令师碰了一鼻子灰。香玉山这人武功虽不怎样,心计却狠毒沉着,且比任何人更了解我和寇仲,只看他没派人监视你在成都的另一多情寓,可知他非常谨慎。”
  侯希白一呆道:“说得对!那明天我怎都要陪你走一趟,顶多在谷外等候你。”
  徐子陵皱眉道:“你怕他们对付青璇吗?”
  侯希白晒道:“他们怎有此胆量,我只怕他们在入谷的小道伏击你。”接着剧震道:“不对!”
  徐子陵关心石青项,给吓得一跳,骇然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侯希白的俊容直沉下去,道:“假设香家晓得小谷所在,情报定是来自杨虚彦。杨虚彦是兵行险着,因与师尊关系恶化,故借别人之手来博一铺,最理想是石师闻青璇被害再陷精神分裂,这可能性非常大。小谷乃绝地,只有一个入口,是伏击的理想地点。”
  徐子陵色变道:“幸好得你提醒,此事确大有可能,因为香家后面有赵德言支持,你石师若有不测,赵德言在统一魔门的路上再无对手。我们既知你石师的唯一破绽是青璇,赵德言和杨虚彦肯定更清楚。”
  侯希白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赶去,日出时应可抵达小谷。”
  两人那敢延误,立即离开。
  天尚未亮,寇仲策马携鹰,在城外纵情驰骋。爱马和爱鹰均成为他战场上最亲密的伙伴,等若多出一对脚和在高空俯察大地的眼睛,它们更是他最忠心的战友。
  他让无名自由地在空中飞翔,受过严格训练的无名,只会从他手上取食,不虞敌人以诱饵毒害。
  回城时,宣永和洛其飞在城外迎上他。
  洛其飞神色凝重道:“管城守将郭庆终于向李世绩投降,切断虎牢和郑州一线郑军的联系,令荣阳和郑州发发可危。”
  寇仲色变道:“郭庆的妻子不是王世充的侄女吗?为何竟不战而降了?”
  宣永道:“李世绩派手下头号谋臣郭孝烙携劝降信去见郭庆,分析天下形势,晓以利害,郭庆终给说动,其妻力劝不果后自杀身亡。”
  寇仲叹一口气,道:“虎牢输得太快哩!王玄应有什么动作?”
  洛其飞道:“王玄应率军欲谋收复管城,给李世绩挥军半途拦截,两军争持不下,看来王玄应只能无功而退。”
  寇仲一呆道:“王玄应那是李世绩对手,李世绩只守不攻,是要减低伤亡,因他有信心得管城后可不费一兵一卒再降荣阳和郑州,孤立虎牢。”
  宣永道:“我们现在怎办好?”
  寇仲勉强振起精神,消化这坏消息,沉声道:“立即通知杨公往这边撤来,行程须绝对保密,因为他的五千兄弟将是我们攻占钟离的秘密武器,此着奇兵,保证能给李子通一个惊骇。”
  洛其飞道:“我们可利用飞轮船在晚上分批把杨公的军队运送,应可避人耳目,给我十天时间,可把他们安置于附近的秘密地点。”
  寇仲道:“这就成哩!假撤退必须立即进行,就让李子通以为我们见势不妙,想溜之大吉,这方面你们有否想出周详的计划。”
  宣永苦笑道:“计划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少帅嘱我们回去想。结果每人各想出一套来,须少帅定夺。”
  寇仲大感头痛,心忖这就是领袖之苦,表面则哈哈笑道:“我们回去立即举行会议。”
  凤凰山位于成都东北多扶平原之西,主峰高起百余文,山势雄伟秀丽,婉蜒数十里,四周蜂峦透这,群山环抱。主峰高出群山之上,拔地而起,形似展翅欲飞的凤凰,故有“凤凰山”的雅号。
  穿过凤凰山往南行,漫山古木、野草委萎,一道河溪从西北境蜒而来,流往东南,两岸长满枫树,际此秋盛之时,枫叶部分转红,红黄绿互相辉映,造成丰富的色感层次,景色极美。
  徐子陵在侯希白引路下,沐着清晨温胸的阳光,渡过河溪,沿凤凰山往南走的支脉全速飞掠。
  过枫树林,穿山峡,景色忽变,只见林木深茂,池潭依山势高低以奔突的飞流相连,山沟地势如层层台阶,高低瀑布飞泻漫溢,水声鸣鸣,疑无路处竟别有洞天,大有柳暗花明,寻幽探胜之妙。
  野树依池潭山势盘根错节,苔草流碧,流水或夺泻而下,或分级飞坠,水击顽石,形成无数水流回旋激溅的动人景像。
  两人跃上一道飞瀑顶端巨岩处,眼前豁然开朗,眼下是一望无际的原始古林,左方是凤凰山脉尽处,以几座环合的山峦作结,右方是延至地平的荒野林海。
  侯希白指着左方的山道:“幽林小筑就在群山环围的山谷内,子陵现在该明白我为寻此秘谷,费了多少脚力。”
  徐子陵心忖这确是隐居避世的桃花源,既与世隔绝,自可与世无争。点头道:“我虽曾得青璇指点,可是若没有希白无带路,肯定会摸错地方。”
  侯希自叹道:“所以若没有人指点,明知幽林小筑在成都附近,休想寻到这里来,我是从石师处获悉小筑设于凤凰山尾,经一番工夫始寻到这里来。我们去吧!”
  两人滑石而下,进入森林,庞大的古树参天而立,灵兽奇禽在林叶间跳跃飞翔,生趣盎然。
  他们在林木间疾行,倏地空间开阔,现出一间小石屋,屋旁有碎石道往前延伸,左弯右曲的没在林木深处,看不见小谷入口。
  幽林小筑,终出现眼前。
  徐子陵若不是心悬石青璇,定会到小屋内一看,这该是一代刀法大家“霸刀”岳山结庐终老之地。想起他自惨败于“天刀”宋缺刀下后,郁郁不欢,背着失意、血仇和耻辱而逝,徐子陵岂无感慨。
  侯希白移往林木环绕的小屋旁,透窗瞥上两眼,回到徐子陵处,细察小径的痕迹,道:“青璇应是经常打扫小屋,里面纤尘不染,这该是岳山的居所,他的坟墓当在附近不远处,想岳山一代之雄,最后寂然埋骨此地,富贵名利,不外如是。”
  徐子陵知他看不到有人踏过小径的遗痕,故放下心来,有闲情说话。
  徐子陵顺口道:“不知……唉!都是不说啦!”
  侯希白恍然道:“人死灯灭,一切皆空。子陵想问的当是师母的埋骨处所。据我所知,这可是妃暄告诉我的,师母晓得自己时日无多,携青璇往大石寺,殁后遗体火化,骨灰送往慈航静斋。静斋主持本要把青璇接往静斋抚养,却为青璇拒绝,在大石寺住了两年,重返小谷潜居。唉!那段日子真不知青璇是怎样过的。”
  徐子陵不胜感慨。
  侯希白道:“照我看应没有外人来过,我就躲在此处,子陵自己去见青璇吧!若你要多留几天,出来知会我便行。”
  徐子陵道:“我完成送天竹萧的使命,说两句话后立即离开,不会让你老哥久等。”
  侯希白微笑道:“或者她欢喜你多陪她两天?否则怎肯告诉你隐居之所,千山万水的来到,只说几句话不嫌浪费吗?”
  徐子陵摇头苦笑,举步前行。
  侯希白在后方道:“我们的担心仍是存在的,子陵最好警告青璇,着她提防杨虚彦。”
  徐子陵挥手表示听到,脚步加速,没进林路尽处。
  终于到了再见石青璇的一刻。她是否会拒人于千里之外,若她仍是那副似有情还无情的样儿,自己能否打破宿命,尽一切能力去争取。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他会为将来的幸福,也为她的幸福而努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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