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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光秃秃的山壁在斜晖照射下,闪出赫褐的光泽。 燕飞萍站在危崖边缘,向峭壁下望去,只见滚滚激流在崖底狂奔泻注,拍打著江岸的礁石,发出闷雷般的震响。回想起适才的惊险情景,燕飞萍不由得目眩心惊,忖道:“若不是这些年来苦练‘无妄神咒’中的上乘心法,别说攀崖而上,只怕连船都未离开,便给浪涛卷入江底了。”心中暗自骇然,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转身向小初走去。 哪知,他才一抬步,忽觉胸口发闷,内息不畅,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这是掌力回激入体之象,燕飞萍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他自悬崖下飞跃而上,已将“无妄神咒”这一门神功发至巅峰之境,待到崖顶时,他丹田中的真气依然无尽无竭,但手掌终是血肉之物,发力越大,所受石壁的反震之力也就越大,以至气血逆行,右臂的脉络微显滞涩。 当下不敢怠慢,燕飞萍向小初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害怕,然后盘膝坐在地上,凝神调息,运气打通受阻的经脉。 小初一见,忙道:“你……你……”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即住口。只见燕飞萍闭目端坐,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小初虽不懂武功,却看得出这是行功炼气的紧要关头,不敢出声打搅,默默抱起仪儿在一旁守立,脸上充满关切之色。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燕飞萍功行圆满,只觉内息周流,贯通八脉,四肢百骸,处处真气盈荡,口中不禁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地传送出去。良久之后,兀自余音袅袅,在谷中回响。 听到这番啸声,小初悬起的心才算落了下来,知道燕飞萍已经行功完毕,心中一宽,不禁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双手合什,喃喃求褥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求您保佑我们一家能平安躲过仇家的追杀。倘若注定要有一场劫难,就全移到我一人的身上,所有灾祸困苦,都由我一人承受。只求菩萨助阿痴哥哥与仪儿渡劫解难,一生平安喜乐。” 她的声音虽低,却是全心全意地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每一个字都念得无比虔诚。燕飞萍在旁边听著,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这等红颜知己,燕飞萍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求祷之后,小初缓缓站起身,望著燕飞萍道:“这里地处荒郊野岭,天色又已近夜,咱们却该往哪里去?” 燕飞萍走到崖顶往左右一望,见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心想群雄未能将自己阻杀于江中,决不会轻易罢手,必然要沿江搜寻自己的下落,此处虽然偏僻,却也不宜久留。他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前方不远便是汉水西岸重镇沔阳,想杀咱们的人定然云集于镇中,依我看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脸上忽然傲气横生,道:“那些江湖仇家必然料想我会往偏僻之处逃匿,我却偏偏要行一著险棋,今夜便投宿到沔阳镇中去。” 此去是凶是吉,小初不知道,也不在乎,她只求能与心上人在一起,其余的一切事全凭燕飞萍作主,当即点头道:“你说去沔阳,便去吧。” 二人的主意一定,燕飞萍辨明方向,说了一声:“走吧。”背起仪儿,与小初下山往西南方而去。 三人快步下山,走出约莫三四里地之后,遇见道旁有两间农舍,屋边是一片菜地,一对乡民夫妇正在地里浇菜。燕飞萍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著,心念一转,走上前去,取出些许散碎银片,从这对夫妇手中购买了两套衣衫,与小初到僻静处换上。 农家贫寒,衣衫自是污秽破旧不堪,小初素来爱洁,穿上衣后,不禁大皱眉头。燕飞萍却十分欢喜,将破衣又撕坏了几处,再用泥土把脸涂污。三人在水中一照,只见已活脱脱成了一家乞丐,那些江湖豪杰便对面相逢,也未必相识。 当三人进入沔阳镇中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冬夜的风萧瑟寒冷,从街道中呼啸而过,卷动枯叶与残枝,发出干涩的声响。 站在空荡荡的街心里,小初往前方望去,见所有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沿街人家窗口的灯光一盏盏地在减少,每熄灭一盏灯光,便意味著一个人、或一对人、或一家人安息了。刹那间,她仿佛透过街边冰冷的墙壁,感觉到那屋中炉火的温暖、被褥的温暖、梦的温暖……在这一刻,小初陡然涌出惆怅无限,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心深处喊道:“我们去的地方在哪里?有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在小初的身后,燕飞萍望见她神色间闪过一丝愁意,便知她此刻的心情,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小初的肩上,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从此再没有风吹雨打,再不用担惊受怕。” 小初幽幽地说:“会有那么一天吗?” 燕飞萍深深地点了点头,道:“记住我的话吧,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小初露出一丝笑容,虽然她不知道燕飞萍的话是否能成真,但得这样一个承诺,心中已是十分安慰。她把头靠在燕飞萍的胸口,鼻中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阳刚气息,不由得神魂如醉,凄凉之情渐消,轻声道:“倘若没有那么多江湖仇家追杀,咱们放慢脚步,在这寒街陋巷中就这么走上一辈子,该有多好!” 燕飞萍软玉在怀,一时也心猿意马,神魂飘飘。这寂寞长街中,虽然冷月照影,寒风拂体,但在他的心底,涌动著一份绵绵深情,眼中望出去,夜色也仿佛光明了许多。 正在这时,忽听长街上响起了阵马蹄声,夹杂著阵阵吆喝之声,由远而近,往这边急奔而来。顿时,小初花容失色,抱著燕飞萍的胳膊,颤声道:“他们……他们来得好快,阿痴哥哥,咱们命苦,终于难脱这伙人的毒手。” 燕飞萍的目光向后一瞥,低声道:“有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再说这伙人未必就是冲咱们来的。”说著拉起小初快步闪到街边的屋檐下,往马蹄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不一刻,只见二三十匹快马与一辆豪华马车从街上奔过。马上的骑士黑衣大氅,背负长剑,人人身姿矫健,显然都是江湖中的好手。那车中却垂著帘缦,将门窗遮得死死的,看不到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肃杀的夜幕下,这些快马悍汉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打破古镇的沉寂,虽然顷刻间便已远驰而去,却在街头留下了一股久久不散的煞气。 小初默默站在屋檐下,直到车马都不见了踪影,才松了一口气,道:“好险,真……真吓死我了,他们是什么人?” 燕飞萍也是心思飞转,只觉这伙人行迹诡密,却猜不出一丝头绪,摇头道:“看不透他们是什么路数。总之不是冲咱们来的,便不必理会。走,咱们找地方去吃宵夜。” 三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来到长街的尽头。这里是一座气势威宏的大宅,面向街面,大门紧闭,墙边挑起两只白纸灯笼,照著门前蹲的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 夜风萧煞,灯笼不住地左右摇摆,白惨惨的灯光忽明忽暗,在黑沉沉的静夜中看来大是鬼气森森。 忽然,小初的身子一颤,紧紧抓住燕飞萍的手臂,小声道:“阿痴哥哥,你看……那……那是什么?” 燕飞萍点了点头,他远远便即望见,在宅门近处正停著那辆豪华马车,但四周那些江湖悍汉却全已不见了,只剩下二三十匹空鞍的骏马,在马车边打著转转,不时传出一两声銮铃的脆响。 燕飞萍游目环顾,见四下里寂无人影,他轻轻将小初的手握了握,沉声道:“不必惊慌,那伙人若是想加害咱们,早在方才就会动手,用不著来到这里设伏。依我看,想必是江湖中哪个门派帮会间发生的纠葛,与咱们无关。”说著,他拉著小初从宅门前走过,拐入街对面的一条巷子里。 才走进巷口,燕飞萍便见前方不远处亮著灯光,走近一看,这里是一家小酒铺,门面甚小,临街搭了一片芦席棚棚,酒幌斜挑,铺门半掩,从中飘出阵阵热腾腾的油烟味,喷香扑鼻。在这冬夜凄冷的街头,吸入一口,当真是说不出的受用。 仪儿伏在燕飞萍背上本已睡著,这时闻到饭香,从梦中醒来。她吸了吸鼻子,立刻寻到香气的出处,目光顿时一亮,摇著燕飞萍的脖子再也不肯走了。 燕飞萍轻声哄了仪儿几句,扭头对小初说道:“咱们涉险过难,从正午到现在粒米未进,这孩子小小年纪,能够忍饥不哭,也真是难为了她。”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又道:“眼下暂已脱困,咱们先这里吃饱肚子,再找地方投宿。” 听了燕飞萍这句话,小初的眉头却不禁一皱,心想这里虽无人追杀,但距离大宅只有一街相隔,更不知那二三十名江湖悍汉藏在周围什么地方,毕竟是一块心病。依她之意,不如忍过一时之饥,早些避开此地,离对面那栋宅子越远越好。 然而,燕飞萍却没注意到她的怔忡不安,低声说道:“来吧。”说著背起仪儿跨进酒铺的门槛。小初见状,只得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回肚中,随后默默跟进。 这家小酒铺极为简陋,只有一间铺面,内堂四壁石灰剥落,颜色灰暗。一侧是卤菜柜,放著几盘牛腱子、叉烧、卤肠、猪耳朵,都是佐酒佳肴;另一侧是酒柜,立有两口酒缸,盛的散装白酒。当中疏疏摆著几张油腻的方桌,十几条长短板凳。 铺中没有夥计,唯见柜台边坐著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看样子象是这家酒铺的掌柜。他正在清理帐目,一手翻动帐本,一手拨著算盘珠,见燕飞萍从外走进,他先是一怔,随后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来,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一家三口。 燕飞萍知道店家多势利,此刻自己衣衫褴褛,又沾著泥污,怕掌柜不肯送上酒饭,当下摸出一个四五两重的小银锭,交在柜上,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算。” 以这家小酒铺的生意,便是辛苦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挣到这些银子,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双手将银子奉还,道:“爷们既然来了,这区区酒水粗饭,算得什么,由小店作东便是。” 燕飞萍不解其意,又将银锭推了过去,说道:“吃饭花钱,此乃天经地义之事,掌柜的何必推辞。” 掌柜却诚惶诚恐,执意不收,道:“爷们肯屈尊光顾小店,已是赏了小店天大的颜面,这银子是决计不能收的。来、来,请往里面坐,酒菜少时便端上来。”说著,引燕飞萍三人来到一张临窗的饭桌前。 燕飞萍很是诧异,坐定之后,低声问小初道:“怎地这掌柜的不肯收受银子?难道咱们身上露出什么破绽?” 小初摇了摇头,脸上也是一般的迷惑。 燕飞萍又细察一遍三人的衣服形貌,宛然是三个乞丐,哪里有什么形迹显露?他略一沉吟,对小初低声道:“我看那掌柜的步履虚浮,身上并无武功,举止指也不象是江湖人物。你不要担惊,咱们小心一些便是。” 这时,后堂的门帘一挑,掌柜从隔壁厨中走出,手里捧著一个大托盘,盘中热气腾腾,摆满一碗碗菜肴,端到饭桌上,陪笑道:“酒菜备好了,爷们请用吧。”说完躬身退到门口,似乎颇存惧意,连头也不多抬。 燕飞萍低头一看,见几大碗菜肴之中,居然有鸡有肉,十分丰盛,更妙的是盘边还有一大壶白酒,发出浓冽的酒香。燕飞萍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是烧刀子,正合我的胃口。”伸手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仪儿,道:“好孩子,饿得很了吧,快吃快吃。” 仪儿接过鸡腿,灿然一笑,大口吃了起来,喉头一动一动,目光不停地扫视著另几个盘中的菜肴,眼里闪动著欢喜的光彩。 见仪儿吃得香甜,小初的心情又是爱怜、又是不安,拉了拉燕飞萍的手,小声道:“阿痴哥哥,我看这里处处透著邪门,咱们还是避开这里吧,免得多惹事端。” 燕飞萍腹中正饥,闻到烈酒肥鸡的香味,食欲大动,倒了半碗白酒,咕嘟嘟一口气喝得碗底朝天,抹了抹嘴,说道:“怕什么?任凭这里邪门,咱们闷声不响地吃了酒肉便走,又碍甚么事了?” 小初一想不错,酒菜既然已经摆上,不吃也是可惜,当下提起筷子,只想快些吃完,好出店离去。 正在这时,忽听得铺门外脚步声响,走进四个人来,说来也凑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衣上亦沾满泥污。这四人一进门,便找了一张饭桌大模大样的坐定,只见掌柜恭恭敬敬地上前招呼,口中爷前爷后,当他们是大官贵人一般。 燕飞萍仔细打量这四人,看他们浑身充满剽悍之气,破衣上或缝五只布袋、或缝六只布袋,都是丐帮中职位颇高弟子。掌柜岂敢怠慢,忙又走回厨中,酒菜尚未送上,又有五名丐帮弟子走进,其中竟有两名七袋弟子、一名八袋弟子。 燕飞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丐帮今日在此聚会,酒铺掌柜误会他三人也是丐帮中人,因此才会这般殷勤招待。他暗自寻思:“丐帮号称江湖第一大帮,势力著实不小,今夜出现在此地,莫非与我有什么牵连?”他心下疑虑,却不欲多生事端,默默低头吃菜饭酒,不与对方照面。 酒铺众丐之中,又以那名八袋弟子的位份最尊,他站在铺门旁,不住向外张望,眉宇微锁,低声自语道:“怎地还不露面?教人等得好生心焦。” 见他这付模样,旁边一名七袋弟子笑道:“平日数你马大哥最是沉得住气,今夜为何坐立不安?嘿嘿,便是天塌下来,有咱们污衣帮弟子撑著,又能如何?” 被称作马大哥的人乾笑一声,坐回到长凳上,道:“今夜之事扎手得很,须知对方在江湖中非同小可,我只怕百密一疏,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变故。” 那名七袋弟子却不以为然,从腰间取出一柄长剑,连鞘往桌上一拍,道:“马大哥忒也小心了,不是四弟自夸,咱们污衣帮麾下哪一位弟子没有几分斤两?你马大哥的‘八臂散手’那是不用说了,兄弟在这柄剑上的造诣也算得江湖一门绝技,况且贺帮主的武功更胜过你我百倍。嘿,以咱们这般身手,何必做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依我看,不如选一个黄道吉日,找上门去,挑了……” 他一言未毕,那马大哥却沉声喝道:“四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后禀告贺帮主,又罚你黑屋跪香。你知道么?咱们要对付的可不是等闲之辈,人家年纪轻轻,便有手段号令天下群雄,那自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绝非常人可及。四师弟,你若敢小觑于他,那就非倒大霉不可。” 那名七袋弟子兀自不服,冷笑道:“我看却也未必,他……” 马大哥一皱眉,将手摆了摆,打断了那人的话音,沉声道:“咱们出帮时,贺帮主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出事端。这里耳杂,从现在而后,咱们都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听了去。”说著目光一瞥,有意无意地往燕飞萍这边打量了几眼。 那名七袋弟子明白这番话中的含义,也向燕飞萍三人身上望来,冷冷一哼,道:“是与不是,试试便知。”忽然拔剑出鞘,横窜而起,跃过三张饭桌,飕的一剑,直刺燕飞萍的咽喉,出手又疾又狠。燕飞萍“啊”的一声惊叫,满脸惶恐之色,不向后闪,反往前一撞,将头颈朝剑锋上送去。 乍见突变,小初与仪儿不懂武功,骇得傻了,手中的碗筷全摔到地上。那马大哥也是一惊,不愿在此闹出人命,喝了一声:“四师弟,剑下留命。” 喝声未落,剑光却已舔上燕飞萍的脖颈,在这一刹那,那七袋弟子陡然一提腕,唰唰唰唰四剑,迅捷异常,每一剑都是齐著燕飞萍的头皮贴肉掠过,腕力捏拿得分寸不差。旁观的众丐识得这四剑的精妙之处,无不叹服,大声喝起彩来。那名七袋弟子也自觉得意,收剑走回,笑道:“马大哥尽请放心,瞧这人一脸鼠辈之相,谅也不是道上的人物。” 马大哥又向燕飞萍打量了两眼,心中疑窦渐消,暗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再大,也决不敢用脑袋往剑锋上撞去。当下他对众丐笑了一笑,说道:“不是马某多心,只是咱们这次假冒丐帮出手劫人,所图谋的事太过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 听到这里,燕飞萍心念一动,寻思:“丐帮享名数百年,帮中刑典部勒帮众,执法极严,决不会如此横行不法。原来这伙人是假冒的,欲意嫁祸于丐帮,只是不知他们要劫的人是哪一位?” 这时,后厨中飘出酒内的香气,不一刻,掌柜送上饭菜,满满摆了一桌子。马大哥便此闭口不说了,招呼群丐纷纷归座,吃喝起来,伸手抓菜,捧碗喝汤,吃得一团狼藉。 燕飞萍默默坐回凳上,忖道:“污衣帮又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它的名头?看来多半是新近才创立的。听他们的口气,那个贺帮主更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可江湖中姓贺的高手中似乎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心中疑虑难解,留神倾听,想听那些污衣帮弟子说些什么,不料对方尽是饮酒吃菜,一言不涉及正事。 夜色深沉,静寂无声。 蓦地,铺门外传来一片人喧马嘶之声,屋中众丐登时面带喜色,对视一望,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来了。”纷纷离座走到门边,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燕飞萍见状,心想:“来了?什么来了?”此事虽与他无关,却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悄悄挑起窗帘,向外望去。 只见对面那栋大宅外不知何时挑起一排大红灯笼,照得长街灯火通明。那紧闭的朱漆大门也已打开,从中快步走出二三十名剽悍的黑衣大汉,走到台阶下,往两旁一分,当中走出的却是一个年青女子。 “啊!是她……她……”燕飞萍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一触,霎时间脸色大变,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一击,不自禁地攥紧拳头,竟将掌中一只酒杯捏得粉碎。 琼儿! 燕飞萍万万没料到出现在此地的女子竟是苏碧琼! 红灯之下,只见苏碧琼已作了少妇的打扮,衣饰华贵雅致,容颜却一如往昔,与六年前相比,此刻的她更多了一份雍容与端庄的风韵。 自瘦西湖畔一别,燕飞萍只道今生再无缘与琼儿相见,却不想今夜突见苏碧琼现身,心头剧震,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一番什么滋味,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幸而酒铺中群丐都在全神凝望长街对面的人马,谁也没听到他这声惊噫。 在从多江湖好手的护送下,苏碧琼行色匆匆,快步登上那辆豪华马车,放下车帘。车夫立刻打马抖□,驾车往城外疾驶而去。其余二三十名黑衣大汉也纷纷翻身上马,紧随其后,顷刻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人去声寂,长街上重又归入沉静。 屋中的污衣帮弟子站在铺门之后,直到那队人马去得远了,这才默默回到桌边。马大哥神色郑重,对四周的属下道:“各位兄弟,你们适才都看见了,可知今夜正气府押车的是哪一路人马?” 稍适片刻,一名弟子低声道:“瞧这气势,莫非……莫非便是正气府的风云二十八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听说这些人是谷正夫从各大门派中网罗的精英,各怀绝技,都曾为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马大哥缓缓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错。咱们原以为对方一行中虽有好手护送,却不料这次押车的竟是正气府最精锐的一彪人马。看来谷正夫处事心机慎密,由此可见一斑。唉,眼下这一步却是贺帮主失算了。”说著搓了搓手,忧虑之情,溢于颜表。 那名七袋弟子上前劝慰道:“马大哥不必担心,便是谷正夫亲自押车又能怎么样?咱们污衣帮弟子未必就输于风云二十八骑。何况前方有贺帮主亲自迎候,自然手到擒来,不怕他们飞上天去。” 马大哥眉头稍展,道:“说的也是。”从怀中取出笔纸,伏在饭桌上,匆匆写了几个字,向身旁吩咐:“传飞书,禀告贺帮主得知。” 旁边一名弟子忙从背上背著的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马大哥将书信执成细细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筒盖,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信鸽足上。他走到门口,仰望夜空,自言自语道:“近几年正气府势力大张,污衣帮迫于无奈,方出此下策。但求老天垂鉴,佑我事成,免除江湖中这一场浩劫。”说罢将手往上一掷,鸽子振翅飞去,直冲夜空。 望著信鸽上天,马大哥脸色肃然,对身后的群丐说了一声:“走吧。” 便在此时,蓦然间嗤的一响,风声急劲,一支竹筷由窗中射出,如若流星追月,刹那间赶上那只信鸽,只听信鸽发出一声凄栗尖鸣,竹快已穿腹而过,兀自又向上激飞了六七尺,方始回落。 “啊……啊……” 这一下猝起惊变,一干污衣帮弟子无不失声惊呼,随即各拔兵刃,但听呛啷、呛啷一阵刀剑出鞘的乱响,小小酒铺中顿时青光闪动,箭拨弩张,陡然涌起无限的杀机。 马大哥暗道一声:“不好!”料不到此处竟然伏有如此高手,看来是敌非友,当下将双掌一横,挡在门口,往竹筷射出的方向望去。 屋中并无旁人,除了被吓呆的掌柜之外,便只有那屋角的一家三口。马大哥目光所及,见那个落拓男人嘴角挂著一丝冷笑,手中原本一对的竹筷这时却只剩下一支,他心念电转,不禁脱口道:“是你、” “不错,是我。”燕飞萍淡淡地应了一声,坐直身体,斟满一碗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自从众丐进屋之后,他始终垂目低头,畏畏缩缩,谁也没加留神,然而此刻就这么直身一坐,浑身上下登时锋芒显露,傲色逼人,俨然一方宗主的气派。 群丐一见,面面相觑,尽皆耸动,少时,那名七袋弟子跃出两步,冷声喝道:“兀那汉子,胆敢在此坏我大事,分明是自寻死路。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倘若有半句谎言,哼……”将掌中长剑在空中虚劈了两剑,直指对方的前胸。 燕飞萍对围著自己的众丐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自和家人在此饮酒,碍你们什么事了?口中休得不干不净。”说著又斟了一碗酒,沽的一声,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 七袋弟子见对方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勃然大怒,厉喝道:“你奶奶的,咱们丐帮行走江湖。哪个敢来滋扰干挠,管教他死得惨不堪言。小子,今天是你找死……”他抖剑就要冲上,不料身子才一动,却被一只有力的手重重按住。 马大哥伸手拦住七袋弟子,沉声道:“四师弟,有我主持大局,你且退后。”声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令人不敢违逆。 七袋弟子虽忿恨不平,却素来唯马大哥马首是瞻,当下愤愤将长剑插回鞘中,对燕飞萍怒视一眼,退后到众丐之中。 马大哥又上下打量燕飞萍一番,见对方在刀光剑影笼罩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地饮酒,不由得暗吸一口冷气,生平所见所闻的江湖人物之中,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千云。他料定此人大有来路,不敢妄动干戈,慢慢行前两步,双手一抱拳,道:“这位朋友请了,方才我手下兄弟在言语上有开罪之处,阁下请多担待,我作大哥的替他陪礼了。”说罢躬身施了一礼,跟著脸色一沉,又道:“丐帮几百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方有南北四堂三十六舵的基业,阁下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也不妨划下道来,丐帮数万弟子自当与阁下周旋周旋。”这一番话软硬兼施,既尽到了礼数,又自高身份,将一切过结都揽到丐帮头上。燕飞萍听后点了点头,心道:“此人心机慎密,倒不可小觑。”他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阁下话中左一个丐帮、右一个丐帮,我却奇了,素闻丐帮弟子大都是当世英雄,倘若与正气府结了梁子,自会去找谷正夫论理,如何打起谷夫人的主意?这偷偷摸摸的勾当又岂是丐帮英雄的行径?” 马大哥也觉此事无甚光彩之处,不禁面上一红,口中却分辩道:“这是我帮内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帮主与长老判明,由不得阁下说三道四。” 燕飞萍冷冷一哼,道:“好一个是非曲直,好一个帮内之事,只怕这个帮么,却未必是丐帮了吧!” 马大哥心中一跳,急道:“此话怎讲?” 燕飞萍不紧不慢地说:“听说江湖中新近出了一个什么污衣帮,最善于移花接木、嫁祸于人,只是手段低劣,瞒不过明眼之士。”说到这里,他用眼角瞟了一眼群丐,又道:“江湖传言多有不实之处,也不知是也不是,阁下若有耳闻,尚请告知一二。” 此言一出,马大哥顿时勃然变色,他未料到对方竟然看穿自己的身份,实是心腹之患,面上虽依如常态,却已暗动杀机,淡淡说道:“阁下好锐利的一双眼睛,佩服、佩服!却不知阁下与污衣帮结下什么怨仇,以至今夜来坏我兄弟的大事。” 燕飞萍道:“我与各位素昧平生,无怨、无仇。” 马大哥心念一动,道:“莫非……莫非阁下才是丐帮弟子么?” 燕飞萍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破衣,摇头笑道:“真是笑话,我这一身衣衫虽破,难道便是叫化子么?非也、非也。” 马大哥一听,若有所悟,面色更是凝重,沉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原来阁下是正气府门下。” 燕飞萍双目一翻,不屑道:“正气府现在已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堂堂大好男儿,岂能与之为伍?” 马大哥屡猜屡错,心中大奇,琢磨不透此人究竟是什么路数,道:“阁下既非丐帮弟子,又不是正气府门下,咱们素昧平生,阁下何必要替正气府出头,来这一趟混水?” 燕飞萍道:“看你们也是堂堂八尺男儿,不思扬名立万,却去向妇道人家下手,这等藏头露尾的勾当,已犯江湖大忌,可让人看不过眼去。” 马大哥道:“这么说,阁下是抱打不平来了。” 燕飞萍颔首道:“污衣帮与正气府的梁子,只管去找谷正夫了结,便是杀尽正气府门下所有弟子,也与我无关。不过,你们若想打苏碧琼的主意,却不能够。”马大哥闻言皱了皱眉头,暗想:“此人忒也奇怪,听他言语中似乎与正气府颇存怨愤,却又全力保护苏碧琼的安全,是何用意,令人好生琢磨不出。”他心中百思不解,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 见马大哥沉吟不语,他身后的那名七袋弟子却已按捺不住,再度拔剑出鞘,对燕飞萍喝道:“兀那汉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污衣帮在北五省也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岂容你在此胡说八道。” 燕飞萍双目微眯,冷冷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为你们著想,免得各位不耻于天地。哼,倒是阁下口出不逊,若在昔年,单凭这一句话,早已叫你当场横尸。” 那七袋弟子一向自负得紧,何曾受人如此奚落,气得须髡俱张,用力一抖剑,吼道:“好,我便领教领教让我当场横尸的本事!”不待话音落,他已合身扑出。 马大哥一见,急喝道:“四师弟,住手!不可莽撞!” 只是那七袋弟子已发蛮性,哪还理会马大哥的劝阻,一声断喝:“纳命来吧!”左手一掐剑诀,右手舞动长剑,一招“玄鸟划沙”,跟著变“云横秦岭”,又变“长虹经天”,三剑一气呵生,寒风骤起,似乎没见他身形移动,但这三招发出之时,剑尖已指到燕飞萍的咽喉。 他心口虽已怒极,但出手却不燥进,前两招施展出来,闪得满室都是剑光,指在耀敌眼目,第三剑才是致敌死地的杀招。屋中群丐见他出剑虚虚实实,迅捷无比,均感叹服,除了马大哥之外,都大声地喝起彩来。 这一路快剑若是用以对付寻常武师,原能使对方左支右绌,神驰目眩。但燕飞萍是何等人物,七袋弟子刚一出招,便被他瞧出剑法中的七个破绽,冷笑道:“能杀人的剑才是好剑,否则,剑花耍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说著,他身不离凳,信手一挥,轻飘飘地拍出一掌,直往剑光中欺入。 七袋弟子见对方出招行险,狞笑道:“狂徒找死!”手腕一抖,长剑在身前连划三个团圆圈,幻作三个光圈,环环相连,往燕飞萍手臂上卷去。 这一招极是毒辣,手臂若被剑锋卷上,登时便会切断。燕飞萍却胸有成竹,斜掌轻拍,正拍在对方的剑脊之上,时刻方位,拿捏得不差分毫。他得手之后,随即也划掌成圈,方向与七袋弟子的剑圈相同,只是快了数倍。七袋弟子剑上的劲力被这么一带,顿时身不由主,虎口一震,长剑脱手上扬。这时,燕飞萍朗声笑道:“把剑留下吧!”右手粘住剑锋,左手夹著竹筷一扬,筷尖闪电般点向那七袋弟子胸口的穴道。 七袋弟子大骇,眼见对方手中虽是一支竹筷,但所指之处竟自己胸口五处大穴,哪一处被戳中,都是必死无疑。他武功确也不错,百忙中撒手弃剑,猛一跺脚,反身一个筋斗翻出,砰的一响,撞倒一张饭桌,跟著又哗啦一声,人仰桌翻,碗碟尽数震于地上,溅了他满脸满身的菜汤肉汁。 “啊哟……” 观战的群丐各发惊呼,人人均暗生寒意,那七袋弟子入帮前曾是丹霞派剑宗的有数高手,一路快剑施展开有如狂风暴雨,著实了得。哪知今夜出手,一个照面便败得如此狼狈,群丐观后,无不骇然。 那七袋弟子亦羞愧难当,双眼如要冒出火来,从地上跳起,顾不得擦净衣衫上的油污,双掌一错,又欲冲上拚命。 马大哥低哼一声,横身挡在那七袋弟子之前,道:“四师弟,你……你”他本想说“你不行”,但练武之人,脸面最是要紧,随即改口道:“你……且歇一歇,待我接他好了。”向前迈了两大步,双拳相对,立了一个门户,对燕飞萍道:“阁下功夫十分高强,马某不才,再来领教。”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燕飞萍见对方步履沉稳,举手投足间气凝如山,便知此人武功远在那七袋弟子之上,心中却也不惧,说道:“阁下这一招起手式外拙内锋,想必深得北少林金刚伏魔掌的精髓,素闻豫南神拳门有一位‘百步神拳’马骏空,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此人与阁下同宗,不知有何渊源?” 马大哥闻言大吃一惊,见对方与自己尚未动手过招,单从一招起手式上,便将自己的门派师承猜得一点不错,登时气怯了许多,低声叹道:“马拳师神拳无敌,凭我这几手三脚猫的本事,能与他有什么渊源,没的坠了神拳门一派威名。” 燕飞萍却听出对方话中颇有言不由衷的意味,道:“阁下此言过谦了,看你这一对掌上少说也修练了三十年的正宗玄功,比之少林佛门中的七大神僧或许稍有不及,但在同门的俗家弟子中却称得上无出其右。” 马大哥将手一挥,道:“罢了。少林四大神僧与马拳师都是当世高人,我焉能与之相比?便是阁下的武功也胜我十倍,马某亦不有自知之明。多说无益,你我还是在拳脚下见个真章,请进招吧!” 燕飞萍奇道:“既然明知非我之敌,阁下何必还要执意一拚?” 马大哥斜眼望了望群丐,道:“阁下方才挫败我手下的兄弟,这梁子算已结下,今日不是马某不自量力,只是兄弟蒙耻受辱,我若不替他找回场子,污衣帮在江湖何以立足?我也没脸受手下叫一声大哥。” 燕飞萍点头道:“这话倒也是实情。” 马大哥低声道:“如此便得罪了。”向后递了一个眼色,眼在他身后的群丐立刻四下分散,掣出兵刃,团团逼了上来,将燕飞萍三人围在当中。 见到这个陈式,燕飞萍道:“怎么?要群殴吗?” 马大哥面带紫色,道:“单打独斗我等都不是你的对手,倘若我败在你手下,说不得大夥只有一拥而上,虽说倚多为胜极不光彩,却也是无可奈何。” 燕飞萍冷笑道:“好一个无可奈何,不过,你们一拥而上便想挡住我么?”马大哥摇头道:“阁下武功了得,我们人数虽多,自量也挡你不住,只是……这个……尊夫人与令爱却不是武林中人,想来并非我手下兄弟的对手。” 燕飞萍目中寒光一闪,缓缓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口气陡然变冷,称呼也由阁下直喝为你。 马大哥见对方身上杀气渐沉,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双拳当胸,抱元守一,说道:“我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尊夫人与令爱留下,阁下自己就请便吧。” 燕飞萍听他把话挑明,“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便道:“好,既是如此,你们就一起上吧。反正天下豪杰都与我一家三人为敌,再多你们九个又有何妨?”说著一挥从那七袋弟子手中夺下的长剑,横在身前,左手拿著剑柄,右手二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卡的一声,生生将那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顺手在桌上一拍,将这段寸许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桌面。 他露了这一手功夫之后,群丐又是一阵骇然,各自惴惴不安,均被燕飞萍这般霸气震慑,一时无人再敢上前叫阵。 见此情景,燕飞萍胸中傲气凛生,昔年的豪情胜慨不禁又勃然而兴,脱口喝道:“天下欲杀我之人又何止千千万万,至今尚不能伤及燕某分毫,污衣帮难道还强过江湖各派联手么?今夜你们只管照我身上招呼,且看看污衣帮是否把燕某放倒在这里。” 燕飞萍这番话的声音虽不响亮,但听在马大哥耳中,却如凭空响了个霹雳一般,他心中一,忙道:“阁下莫不是……姓燕?” 燕飞萍自知失口,索性道:“不错。” 马大哥又道:“姓哪个燕?” 燕飞萍一字一字道:“燕飞萍的燕!” “啊!” 这五个字一出口,污衣帮众弟子顿时一片哗然。昔年燕飞萍苦恋苏碧琼,大闹正气府,为了一个情字,不惜与天下英雄血战搏命,此事传遍武林。江湖中人虽恨其为所欲为,却也无不为他这一番痴情所叹。这时一听他自报姓名,群丐各萌退意,几乎同时闪向铺门。 马大哥亦觉如坠冰窟,刹那间一切前因后果均已明白,他心念急转,立刻断喝一声:“快走!”不待话音落地,他身体往后一倒,急掠丈外,顾不得跃向门窗,竟用背脊撞穿酒铺的土墙,破壁而出。 顷刻间,群丐都冲出酒铺,或沿著长街狂奔,或跃上房脊鼠窜,一个个狼狈不堪,再顾不得江湖好手的威严。 燕飞萍冷蔑地一笑,道:“怎么,这就想走了吗?”他心知自己行迹已露,决不能让这伙人生离此地,当下回手一抄,攥起一大把竹筷,随后跃出铺门,人犹在半空中,竹筷却已撒手掷出,但听嗤嗤数声破空之响,跟著传出啊哟啊哟的痛叫之声,污衣帮弟子纷纷就竹筷射中穴道,躺倒下来。 马大哥听见手下的呼嚎,心中又惊又急,正没做理会处,身旁那名七袋弟子大吼道:“马大哥,你快走。这里交给兄弟了!”猛一跺脚,反身扑出,势同疯魔,挥拳迎著燕飞萍当胸击去,口中怒喝道:“姓燕的,有种你就先杀了老子吧!” 燕飞萍见此人情急拚命,心道:“凭著这点武功,居然也到燕某面前来撒野!”手腕一翻,已扣住那七袋弟子双肘上的脉门,顺势向上一托,这是“分筋错骨手”中的厉害招术,百发百中,从不落空。但听□叭一声,那七袋弟子的双臂登时脱臼,跟著燕飞萍飞起一腿,扫在他的双膝上,将他踢得横飞出去。 七袋弟子双膝齐碎,痛得杀猪似的惨叫。马大哥脸色煞白,回目四望,见同行的八个手下均被放倒在地下,唯自己尚未受伤,当下也不逃了,返身迎向燕飞萍,驽掌一拍,喝道:“姓燕的,你下手好狠!” 燕飞萍冷冷道:“江湖本无情,燕某下手不狠,也活不到现在了。” 马大哥将心一横,道:“马某的兄弟都被你放倒,我若再逃一步,那也不用做人了。你出招吧!” 燕飞萍淡淡地说道:“早该如此。”四个字才一出口,人已欺到马大哥身前。右掌轻飘飘拍出,掌到中途,已连变九种手法,掌力吞吐不定,却全是虚招。一晃间,右掌陡然发劲,中宫直进,闪电般由袖中穿出,按在马大哥胸口的“紫宫穴”上。 这“紫宫穴”是督脉上的重穴,燕飞萍只须掌力轻轻一吐,马大哥立时经脉震断而毙,无药可救。然而这一掌竟如此轻易得手,连燕飞萍自己也颇出意料之外,他原想是发一掌扰敌心神,心中算定了三招厉害后著,要以快打快将对方收拾下来,哪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厉害杀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对方根本不经招架,便已被擒。 马大哥要穴被制,面色却依如平常,道:“阁下胜了,请下手吧。” 燕飞萍奇道:“以你的武功,原可接我十招不败,为何束手待毙?” 马大哥道:“既然是败,十招与一招又有何区别?” 燕飞萍一怔,道:“你这是求死来的?” 马大哥望著四周躺倒的手下,眉目间顿生一股凛然之色,朗声道:“马某学艺不精,入在燕先生掌下,夫复何言!我这些兄弟请你放过一马,由我抵他们之命便是!马某一颗人头在此,便请燕先生动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动容,一干污衣帮弟子固然忍痛大声喝阻,燕飞萍也没料到此人义气深重,心中不由得暗生敬意。 稍刻之后,燕飞萍缓缓道:“此时我杀你易如反掌,你真愿豁出自己的性命?” 马大哥须眉倒竖,挺胸喝道:“大丈夫若救不了手下兄弟,生有何意?马某若能以一命换回八命,死又何妨?” 燕飞萍点了点头,左掌一撤,飘身向后退了几步,道:“看你倒是条血性汉子,如果燕某没有走眼的话,你就是豫南神拳门的‘百步神拳’马骏空,是也不是?” 马大哥惨然苦笑道:“马某已全盘尽输,还称得上什么‘百步神拳’?真是笑话。燕先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用不著拿这些话来挤兑马某。” 燕飞萍“喔”了一声,心想:“果然是他。”又道:“素闻马拳师在江湖中端方重义,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却如何投靠什么污衣帮?做出这等劫人内眷的卑劣勾当。” 这句话说得马骏空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叹道:“此事……唉……一言难尽……” 燕飞萍追问道:“那么,污衣帮究竟是怎样一个帮会?贺帮主又是什么人?” 马骏空摇头道:“这些话燕先生不必再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燕飞萍微一沉吟,道:“只要你照我的话回答,燕某未尝不可饶你们九人活命,如何?”停了停,他又道:“燕某一言九鼎,决不失信,你尽可放心。” 马骏空却仰天哈哈一笑,大声道:“此言差矣,燕先生虽能杀我们九人,污衣帮却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便将性命交给你了,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什么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马某闯荡江湖几十年,难道还在乎生死二字吗?” 此刻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五尺,马骏空双手下垂,周身空门大开,倘若燕飞萍一怒,伸手便可取了他的性命。虽然生死已在呼吸之间,但他面上全无一丝惧色,话音依然高昂,挺立不屈。 燕飞萍见后也不禁佩服对方胆气之豪,知道此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无论怎样逼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当下微微一笑,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什么?”马骏空对燕飞萍的凶名早有耳闻,今夜落入这个魔头手中,自忖必死。这时不料对方竟会放自己一条活路,只道听错了,道:“你……你说什么?” 燕飞萍朗声道:“燕某掌下不毙求死之人,看你也是一条堂堂好汉,带著手下速速走吧,我也不来难为于你!”说著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污衣帮弟子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缓缓爬起。 马骏空乍见生机,惊喜交集,慢慢走到那名七袋弟子身前,见他双膝齐碎,难以站立,当即将他抱著,又走到燕飞萍身前,道:“现在天下各派都遣高手围阻你,今天你放过我们,难道不怕泄露行踪,惹至追杀?” 燕飞萍傲然一笑,道:“我既然说了让你们,便决不食言,马拳师若想泄露燕某的行踪,那也由你。” 见他傲气夺人,马骏空也不禁极是佩服,将大拇指一翘,道:“好,大丈夫恩怨分明,燕先生尽请放心,今夜之事我兄弟决不向外人提起,如违此誓,马某必遭天打雷劈。” 燕飞萍点头说道:“马拳师一句话,我信得过。” 马骏空却又道:“我先行谢过燕先生不杀之恩,只是我兄弟今日蒙辱受伤,却不能就此了结,马某十年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 燕飞萍心想,自己只须一出手,此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的境地下,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实是胆色非常,当下说道:“十年后燕某不死,自当领教。” 马骏空弯腰施了一礼,说道:“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两人相视点头,突然之间,心头都浮上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情。 稍后,马骏空叹了一口气,道:“告辞了。”抱著七袋弟子,大踏步走出,一干污衣帮弟子紧随其后,沿长街而去。片刻之间,走得不见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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