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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已是未未申初之交,这间生意本是不佳的酒铺,在这种午饭已过、晚饭未至的时候,上座自然更坏。 这间里面只摆了七八张白杨木桌的小小酒铺,此刻座客除了卓长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便再无别人,酒菜更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对酌三杯,菜略动着,高冠羽士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此间酒既不精,菜亦不美,老夫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 卓长卿微微一笑,方待谦谢两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笑道:“不过老夫倒可说个故事与兄台听听,权充兄台之下酒之物。” 卓长卿停杯笑道:“如此说来,小可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些,耳福却是不错的了。” 高冠羽士朗笑一笑,道:“这故事虽然并不十分精奇,但兄台听了,却定必是极感兴趣的。” 卓长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问道:“难道这故事与小可有关不成?” 高冠士目光之中,突地掠过一丝令人难测的神采,缓缓说道:“此事不但与兄台有关,而且关系颇大。”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愣,暗道自忖:“这高冠羽士与我本来素不相识,又怎知此事与我大有关系的,更是少而又少——”一念至此,心下不觉大奇,对这“高冠羽士”的身份来历,先前虽已但然,此刻却又不禁开始疑惑起来。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没有一人不知道。” 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道:“这馆子别的菜做的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 卓长卿无可奈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这渐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湖,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地吸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来,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 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转念却又不禁暗忖道:“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欲火,强自忍了下去。” 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艳羡不已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于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姑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如玉难道又将这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 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 卓长卿耳畔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掌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 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 这几乎是一件无法思议的事,因为那泪珠几乎是毫不留滞地自衣衫上滑下,那么,这该又是什么质料制成的衣料呢?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双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瞬即接着叹道:“梁同鸿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这可怜的女子那时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这点梁氏骨肉,孟如光纵然想死,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你如果聪明,你可以发现他这声沉重的叹息声中,几乎全然没有惋惜和哀伤的意味。 但卓长卿此刻正是悲愤填膺,泪如泉涌,又怎能发觉他叹息声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须,便又叹道:“生死之事,虽是千古之人难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却远比求生不得还要痛苦得多——”他竞又自微微一叹,接道:“兄台年纪不轻,虽是绝世奇才,但对人世之间的一些凄惨之事,终究不如我这历尽沧桑的伤心人体会得多,试想那梁同鸿与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属,但如今鸳鸯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则情天虽已常恨,比翼之鸟可期,也还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却亦不能,唉——人世间最凄惨之事,怕也莫过于此了。” 他双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颇为哀痛的表情来,稍微一顿,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内,天时虽较暖,但仍是凛风怒吼,叶落满山,只差没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鸿的尸身上,哀哀地痛哭着,哭声与风声相和,便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忍卒听的声音。” “但是那丑人温如玉,竟将这对已成死别的鸳鸯,还要生生拆开,将那梁同鸿的尸身,葬在贡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却将孟如光软囚在贡黎山左的一个所在,也不将她置之死地,因为这心如蛇蝎的魔头知道,与其将她杀死,还不如这样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这丑人温如玉更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予,但是孟如光却都忍受了下来。” 这高冠羽士说话之时,不但语声清朗,而且加以手势表情,将这个本已是惨绝人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凄惨绝伦。 卓长卿本是伤心人,听到这种伤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痴,一时之间,但觉醉从中来,不能自己,竟忘了再想这故事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接着又道:“直到那粱同鸿的亲生骨血生下来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将那女孩子交给一个在这数月内,在苗疆中结识的一个知己,再三嘱咐叮咛之后,便挟着满腔悲愤,去寻那丑人温如玉,去报那不共戴天的杀夫深仇。” “只是她的武功,却又怎比得上那生性异禀,武功绝世的温如玉呢?不出三招,这恨满心头的可怜女子,也就魂归离恨天了。” 卓长卿剑眉怒轩,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将桌上的杯盏碗筷,部震的直飞了起来。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道:“人世之中,悲惨之事原本远较欢乐之事为多,兄台也不必为此事太过悲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处世、得过且过,若是十分认真起来,那只怕谁也不愿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长卿双眉微蹙,朗声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间,魅魑岂非更加横行,群魔乱舞,真正安份守已之人,还有处身之地吗?” 高冠羽士朗声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侠之心,老夫自然钦佩得很。” 他笑容一敛,便又叹道:“只是老夫虽是如此说,对那温如玉的愤怒之心,却也未见就在兄台之下哩。” “那温如玉将孟如光击死之后,竟将孟如光的尸骨,火化成灰,撒在贡黎山右,让她随风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鸿聚在一处。” 卓长卿心念一转,忍不住问道:“难道女魔头斩草不除根,竟将那梁同鸿的亲生骨血,轻轻放过?”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这一问,却也未免将那温如玉看得太过简单了。” 卓长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动,道:“难道那孟如光自认是自己知己的人,却是温如玉早已预先安排的吗?” 高冠羽士猛地一击手掌,颔首笑道:“老夫早说兄台聪明绝顶,心智之机巧,确是超于常人,那丑人温如玉果然早已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对这可怜女子作出同情之态,那孟如光在那种濒临绝境的情况之下,有人对她有三分好处,她便当作十分,何况这人对她本是蓄意结纳,她自然也就难免将这些人当作自己的患难知已。” 卓长卿长叹一声,道:“那孩子落到那丑人温如王手中,岂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摇首笑道:“兄台这一猜,却猜错了。” 卓长卿微微一愕,暗地寻思道:“难道这孩子也和我一样,被一武林异人,救出生天吗?” 却听高冠羽士又道:“那温如玉非但未将这孩子置之死地,却反而对她爱护有加——”卓长卿不禁又自接口问道:“难道这孩子长的与那梁同鸿十分相像,那温如玉将自己对人家的单面相思,都移到这孩子身上。” 高冠羽士拊掌叹道:“兄台事事洞烛先机,确是高人一筹,老大的确钦佩得很——”他话声一顿,又道:“温如玉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之人,对这孩子,却是爱护倍于常人,竟将自己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这孩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长身而起,脱口问道:“难道这孩子匣是她那弟子温瑾。” 高冠羽士微一颇首,目光缓缓移注到他面目之上,只见他衬色之中,又是惜愕,又是惊奇,却又有种无法描测的喜悦之意,竟在这刹那之间化解开了。 高冠明士便一突说道:“人道举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绝顶聪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聪明才智,尤在此辈之上,老夫实是口服心服的了。” 他微一拊掌,便又正色说道:“此一可怜之孤女,正是被那丑人温如玉将其终身交托于兄台的温瑾了——”卓长卿面容一变,接口道:“难道老丈先前便在树林之中,将小可方才与那丑人的谈话,全都听到了。”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瞒兄台说,老夫萍踪寄迹,到处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在那树林之中,寻了个木叶浓密的枝丫,歇息了下来,却不想无意之中,竟将兄台与那丑人温如玉的答话,全都听到耳里,但望兄台不要怪罪于我。” 卓长卿颀长的身躯,像是顿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量,缓缓地又坐了下来,目光越过桌子,却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这刹那之间,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涌起许多惊诧与疑惑。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高冠羽士将这故事告诉自己的意义。 暗中寻思道:“此事纠缠复杂,可说隐秘已极,这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飘泊风尘的武林隐士,但以他的身份,本应万万不会知道这魔头温如玉的隐秘之事的呀!” 于是这高冠羽士的身世未历,便再一次成为他心中困惑难解之事。 “他到底是谁呢?如此交给于我,又有什么用意?” 卓长卿暗问自己,只是他亦自知道这问题井非自己能解答的。 只见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颔下漆黑的长髯,笑容敛处,神色之间,突地变得十分庄穆,目光之中,更是正气溢然。 卓长卿虽对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却再也无法从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好狡之态来,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对此等隐秘之事,坦诚相告于我,小可感激还来不及,焉有怪罪老丈之理。”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正容说道:“此事不但极为隐秘,而且关系颇大,武林之中,知道此事的,可说是少而又少,就算那曾经参与此事的温如玉的亲信苗人,事后亦都被这女魔头杀却灭口,要知道那梁孟双侠生前交游颇众,温如玉虽然骄横跋扈,凶焰甚高,却也不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唯恐有人寻她复仇。” 他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武林中人虽然奇怪这梁孟双侠怎会突地失踪,但时日一久,也都逐渐淡忘,然而那丑人温如玉却将此事隐藏得越发严密,为的是那孤女温瑾已经长大成人,温如玉自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双侠九泉之下,若还有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竟对温如玉千依百顺,奉之如母,真是死难瞑目了——”他又自长叹一声,像是十分悲哀的样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问道:“此事既是恁地隐秘,却不知老丈又是怎么知道的?”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间,丝毫未显惊慌之态,缓缓说道:“老夫壮年之时,曾经深入苗疆采药,在荒山之中,遇见一个垂死的苗人,这苗人便是曾经参与此事,又被温如玉杀之灭口的,他临死之际,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让我为他复仇,只是——”他语声微顿,叹息一声,方自接口道:“我自问武功不是那温如王的敌手,又不敢将此事随便告诉别人,是以便只有任凭这件惨绝人衰之事,在武林中隐藏如许多年、唉——其实老夫却是时时刻刻想将此事了却的。” 他目光一抬,笔直地望向卓长卿,沉声又道:“如今我将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没的秘事告诉兄台,兄台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卓长卿道:“正想请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转,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聪慧绝人,而且正气凛然,老夫自问双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数十年,却从未见过有如兄台这样的少年侠士,想那温如玉明知与兄台仇不可解,却仍然将自己唯一爱护之人托付给兄台,因此可知,这女魔头虽然是骄横凶酷,对兄台却也是十分器重的。” 卓长卿微一摆手,正待谦谢儿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与兄台萍水相逢,便将这等重大之事,告诉兄台,为的是想请兄台将此事了却,也免得梁盂双侠冤沉海底,老夫虽已老朽,但为着此事,只要兄台用得着老夫之处,老夫也愿拼尽全力,以供鞭策。” 卓长卿剑眉微轩,朗声道:“这等凄惨之事,莫说与小可尚有关系,只要小可知道,也万元袖手之理,只是——”他长叹一声,缓缓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温如玉的武功的确是惊人无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敌手,是以——唉,小可连自家的杀父深仇部无法报得,又怎能替老丈效力呢?” 高冠羽士捋须一笑,道:“这个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虽不如那丑人温如玉,却也未见相差多远,只要兄台稍加智计,便不难将此魔头除去。” 卓长卿微一皱眉,心念数转,突他说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将此事告诉温瑾,让她们两人之间,先起冲突,然后——”高冠羽士拊掌笑道:“兄台确是惊世绝才,万事俱能洞悉先机,想那温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师,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焉有不为自己父母复仇之理,那温如玉一生孤僻凶残,对她却是千真万确的真心爱护,温瑾纵然对她动手,她却是必定不会伤害温瑾,甚至还会心甘情愿地让温瑾杀死亦未可知——”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高冠羽士目光之中,得意已极,生像是与那丑人温如玉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心中不禁一动,接口问道:“既是如此,老丈何不直接将此事告诉温瑾。” 高冠羽士伸手取起面前酒杯,吸了一口,神色不变他说道:“老夫若直接将此事说出,那温如玉若是知道,岂肯放过我,唉——老夫老矣,昔年豪气,今已消去,也变得有些贪生畏死起来,唉——说来的确汗颜得很。” 他放下了酒杯,不等卓长卿说话,却又自顾接着往下说道:“方才我在林木之中,见到兄台独立长叹,便知道兄台心中一定是为着两事忧烦,不能自解——”他微微一笑,接道:“兄台所烦忧的第一件事,自是为了那温如王要叫阁下娶温瑾为妻,那时兄台还不知道此中内情,心中极为不愿和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徒弟结为夫妇,但却又答应了那温如王,因之心中烦恼,却又无法向人说出,更无法求人帮助,老夫若是猜的不错,那么兄台心中这一件烦恼,此刻想必不会再有了。” 卓长卿轩眉一叹,朗声接道:“若论凡事俱能洞悉先机,只伯老丈还要远在小可之上哩。”心中却在暗中寻思道:“方才我仅只在林边叹息一声!这高冠羽士便已猜中我的心事,但他明明已知我是为了何事叹息,却又为何要再三追问我?看来此人外貌虽是光明磊落,心!一却不知对我暗藏着什么机心呢?” 目光抬处,只见那高冠羽士又自捋须一笑,缓缓他说道:“老夫遇事,虽也能事先猜着三分先机,遇人也能猜中别人三分心事,但这不过是全凭老夫飘泊人海数十年,积得的一点阅历经验而已,怎比得兄台年轻英俊,天纵奇才,唉!兄台若是到了老夫这等年纪,普天之下,无论心智、武功,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与兄台颌顽之人了。” 卓长卿微笑一下,口中谦谢不已,心中却又自寻思道:“这高冠羽士自从一见我面,每一句话中都少不了恭维我两句,他武功显然较我高些,年龄更比我大了许多,对我如此客气,竟却又是为的什么呢?” 他阅历虽浅,但方才已觉这高冠羽士有些可疑之处,此刻更觉得他如此结交自己,必定有着什么深意。 高冠羽士手中轻捻着长髯,见到他瞪着眼睛出神,一笑而道:“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二件事么?老夫此刻也猜上一猜,如若老夫猜的不错,那么——”卓长卿微笑接口道:“莫非老丈对小可这第二件心事,也有什么化解的方法么?” 高冠羽士笑容一敛,正容说道:“老夫与兄台虽然是浮萍偶聚,相识甚浅,但也已看出兄台非但天资绝顶,聪慧超人,而且是个生具至情至性的热血男儿,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二件事,倒不是为着兄台自己,却是为着成千成百,不远千里赶来的武林豪士。” 他语声一顿,目光直注卓长卿的面目之上,缓缓又道:“老夫方才所说的话,绝非故意恭维,确实句句出自肺腑,而老夫自信双眼不盲,对兄台的为人,也不会看措,是以……” 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信这第二件事么,也万万不会猜错。” 他目光一转,却看卓长卿正自含笑凝神倾听,却并不答话,便又接道:“红衣娘娘温如玉蛰居苗疆四十年,一向不大过间武林中事,这却并非因她生性恬淡,无意名利,而是她对武林中的一些前辈异人,心存畏惧,是以不敢出来为非作歹而已。” “但近年来,这些前辈异人,不是已经物化仙去,便是封剑已久,再也不问世事,这红衣娘娘静极思动,早就想在江湖间掀些风浪,这‘天目之会’,名虽是为其择婿会友,其实却是这位魔头想借机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这点兄台想必也从她说话之间看出来了,是以兄台便在忧郁,如何才能将武林中这场劫难消洱。” 他略为歇息一下,卓长卿心中却怦然一动,接口问道:“难道老丈有何妙策,能解开小可心中这件忧郁之享吗?” 高冠羽士微笑一下,目光之中,淡淡掠过一丝极为得意的神采,端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含笑说道:“老夫这第二件事,猜的还不错吧?” 其实卓长卿方才那句话,已无殊告诉他自己心中所忧虑的正是此事,是以他便根本不必等待回答,又自斟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此事的确井非易与,难怪兄台心中忧郁,想那红衣娘娘在天目山中设下的香饵,俱是武林中人梦寐难求之物,这些人不惜远道而来,兄台若在此刻加以阻止,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的放弃,又怎会相信兄台的话,只怕他们还当兄台想独吞这些珍宝呢!” 卓长卿一皱双眉道:“是了,想他们又怎会听从我的话,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些珍宝呢?唉——那丑人温如玉不知在天目山中,设下什么古怪花样、恶毒陷阱,却可怜这些人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初涉江湖的少年,虽然对那高冠羽士已生疑惑之心,但此刻却又不禁为他的这番言语所动,竞又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高冠羽士故意俯首沉吟半晌,抬头一笑,缓缓说道:“老夫方才对兄台说的那个故事,不但能将兄台心事第一件忧虑之事化解,兄台这第二件心事,却也要依靠这个故事,才能化解得开。” 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何故呢?” 高冠羽士一笑道:“兄台若在会期之前,赶到天目山去,将老夫方才所说的那个故事,一字不漏地对那温瑾说一遍,那么——哈哈!” 他仰首狂笑数声,接着又道:“想那温瑾若是稍有人性,怎会再有半刻迟疑,必定立即去寻那女魔头报仇,兄台若在旁边稍加援手,那红衣娘娘武功再高,却也不见能逃出两位的手下,哈哈——昔年梁孟双侠,夫唱妇随,天下艳羡,今日兄台与那位温姑娘,不但同仇敌汽,而且珠联壁合,此番若能联手诛此魅魑,报却深仇,又将为武林添一佳话。,他笑容满面地举起面前酒杯,大笑又道:‘这么一来,元凶既除,天目之会,就算能够如期举行,但那魔头设下的诸般陷阱,想必也将变成兄台与温姑娘的迎宾战宴,这场武林劫难,岂非消洱于无形,来,来,且容老夫先敬兄台一杯。“仰首一干而尽,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双目望着面前的酒杯出神,双手放在桌上,动也未动,对那酒杯碰都没有碰一下。高冠羽士面容微变,举着酒杯的手,半晌放不下去,在这一瞬间,他面上的表情,突地变得十分狞恶,先前那种浩然的正气,也自消去无影,只是卓长卿目光低垂,并未看到而已。等到他那双微带迷惑的双目缓缓自酒杯移到高冠羽士面上的时候,这蒿冠羽士面上的狞恶之色,竟又从他嘴角所泛起的一丝微笑中化去。于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无法知道这高冠羽士究竟是何许人物?也未能知道此人的真正来意。被潮水淹没的沙滩,等到潮水退去的时候,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沙滩上的沙粒和贝壳,虽然会因之潮湿,但是潮水也会很快地退去的,那么,被虚假掩饰着的秘密,恐怕也不会隐藏多久吧?卓长卿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高冠羽士突又笑道:“只是老夫还忘了告诉兄台一事,此刻那天目山上,正如兄台所料,早已埋设下许多虽是考较群豪武功,其实却是暗害群豪的陷阱设施,这些设施之中,究竟包涵着什么恶毒花样,老夫虽然不甚清楚,但老夫却知道那魔头温如玉,不但在这些本应光明正大,用做考较武功的五茫珠、罗汉阵、线香渡一类设施之中,暗设下许多诡计,而且还唯恐这些诡计不够恶毒,害不到别人。” 卓长卿意动心惊,现于神色,转眉怒道:“她便又怎样?” 高冠羽士生像是不胜感慨地长叹一声,接着又道:“这魔头竟在一年中,将一些久已金盆洗手的绿林巨寇,或是一些蛰伏塞外、遁迹边荒、久已不容于武林的江湖妖魔,暗中请来,做这些设施的主持之人,一些武功特高的武林豪士,就算能侥幸逃出她们设下的恶毒陷阱,却也不能逃浙这些巨寇妖魔的毒手,就算他们再能逃出毒手,甚至将这些妖魔击毙,可是等到他们最后到达那温如王设下的主擂之时,却已早就精疲力竭,只怕连她的轻轻一击,都无法抵挡了,”这高冠羽士一口气说到这里,只听得卓长卿心胸之间既是惊惧,又是愤慨,竟也没有再去想一想,这些极为稳秘之事,这与世无争的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 却听高冠羽士叹息着又道:“她一计连着一计,这连环毒计,为的不单只要将天下的武林豪士一个个打尽,而且连那些被她或以利诱,或以名动,从各地请来的巨寇妖魔,竟也在她除去之列,到那时候武林之中,她一人唯我独尊,才算称了她的心意。” 一时之间,卓长卿面容阵惊,阵怒,突地长叹一声,复又低语道:“小可年龄极幼之时,曾在黄山始信峰下,遇着一件惊人之事,小可当时虽未目睹,但这件事在小可心中,却始终记得鲜明。” 他又自沉声一叹,接着说道:“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却一直在奇怪,那毒物星蜍,为什么在将一些凶暴恶毒的毒蛇猛兽除去之外,却又要去残害那些无害予人的绵羊驯鹿,这岂非是件难以理解之事,唉一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人类之中竟也有着像星蜍一样的邪恶之物。” 他低低他说着,而且说的非常凌乱,但当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高冠羽士面上的神情,却像是非常激动,店里的店伙,远远站在门口,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久坐不走的客人,只见他们忽而大笑,忽而长叹,忽又滔滔不绝他说着话,心里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一老一少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高冠羽士定了定神,方自说道:“老夫此刻只要告诉兄台,便是兄台此次若真的不惜危险,先就赶到天目山去,纵然那魔头温如玉已将兄台看成她爱徒的乘龙快婿,不会加害于你,但那些秉性凶恶的巨寇妖魔,却未见会放过兄台,兄台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唉——”他故意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老夫与兄台一见如故,为着兄台着想,这天目山么——”语声又一顿:“不去也罢。” 暗中一膘,眼角只见卓长卿果已剑眉怒轩,义愤填膺,竟自伸出手掌,在桌上猛地一拍,朗声道:“老丈怎地如此轻视于我,那天目山上纵然是刀山剑海,我此番也要去闯他一闯,卓长卿虽然不才,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着天下武林朋友的命运,我卓长卿又何惜性命,就算是两肋插刀,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高冠羽士俯身整理着被卓长卿一掌震倒的杯盏,于是,他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得意而狞恶的目光,卓长卿便又无法看到。 且说临安城里—— 多臂神剑云谦父子,以及那飞骑奔来,报凶讯、求援手的大汉,又怎会知道他们所焦急等待着的卓长卿,不但已经见着他启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遭遇到这些复杂而奇异的事。 这一日之间所发生的事,不但使得卓长卿的生命为之改观,甚至天下武林中人的命运,也受到影响,这却也是临安城里的云氏父子无法预料得到的。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西天的晚霞,月亮却从东边升起来了,又是一个有月有星的晚上。 卓长卿从那小小的鄂菜酒铺,漫步走出,他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从容而安详,但是他的心绪,却远不及外表的安定。 方才,太阳刚刚隐没的时候,那高冠羽士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道:“老夫与君一席长谈,更觉得兄台是武林中百年难见、不可多得的少年侠士,对此番武林浩劫,兄台想必能有一妥善安排,老夫方才絮絮所言,不过是给兄台一个参考而已,兄台如能将此浩劫消弭,则不但老夫幸甚,亦是武林中千百同道之幸了。” 卓长卿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长揖相送,自己却仍然坐在那间小小的酒铺里,沉思良久,这高冠羽士的一席话,虽然使他明白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却也替他添了许多疑云。 天就晚,暮云四合,酒铺中的食客也多了起来,见到他一个人坐着发愕,都不禁投以诧异的眼色,他觉察到了,便也走了出来,风越来越凉,日间的褥暑之意,此刻已为之尽消,但是他的心,却仍然沉闷得很,还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做。 方才半日之间,那高冠羽士滔滔辩才,虽然使得卓长卿将自己对他的疑惑之心消去不少,但此刻卓长卿沉思之下,却又不禁开始觉得此人可疑,不住地暗自寻思道:“此人员是可疑,但他所说的话,却是极为合理的呀!我若真能在会期之前,将那丑人温如玉除去,那么此场劫难,便在无形之中化暴戾为祥和,甚至那温瑾…” 想到温瑾,他不禁暗中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思潮,目光抬处,只见暮色之中,已然依稀显出城廓的影子,他知道临安到了。 远远望去,临安城里,万家灯火,依稀可见,这在当时尚未十分繁华的山城,此刻却是冠盖云集,笙歌彻夜不绝。甚至百里以外的流萤,都飞到这里来,乔迁手中所持的那三幅画卷,在江湖之中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之不大了。 卓长卿徐然走人临安城,只见城市闹市之上,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三五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把臂高歌而来,从酒楼高处飘下的呼五喝六之声,更是时时可闻,昨夜的流血惨剧,虽然使得山城一度陷于恐惧之中,但城中的这些武林豪士,本是刀头舔血的朋友,仅只一夜,便生像是将那流血的景象忘却了。 卓长卿不禁暗中叹息一声,忖道:“这些人不远千里而来,只望名剑美人,俱已在望,至不济也可看一场热闹,弄几百两银子回去,又有谁知道自己已将大祸临头呢?” 心念一转,便又想到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忖道:“云老爷子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此事的端倪来。” 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心中却有着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心里虽然很想找那老于世故的多臂神剑商量一下,但却又觉得此中牵涉,有许多事竟难以出口。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又自翻涌,不能自决,暗叹一声,又忖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找他老人家再说,反正此刻离会期还有几日光景,稍迟一日,我再上天目山去,亦不为迟——”他突地惊讶地阻止住自己的思虑,因为他自家亦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自认为如要消去这场劫难,就非得听从那高冠羽士的话不可,但是他内心隐隐约约之间,却又觉得那高冠羽士不甚可靠,甚至姓名都可能是假冒的。 是以他此刻才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中,却又不禁忖道:“我怎地如此糊涂,方才竟忘了问他那丑人温如玉布下的陷讲究竟是在何处,想那天目山乃海内名山之一,绵亘何止百里,我若漫无目的地去乱找一气,只怕找个五天也无法找到。” 又忖道:“呀!我甚至连云老爷子此刻究竟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呢?这临安城如此大,要想找一个人的下落,怕不比那更要难些。” 皱眉沉吟,漫步良久,心中突又一动,不禁暗中失笑道:“我怎地如此笨法,想那云老爷子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他住在什么地方,我只要问问人,想必总会有人知道的吧!” 这少年此刻正是思潮百转,紊乱不堪,甚至连原有的聪慧都消去几分,此刻一念至此,脚步微顿,方想找个武林朋友,询问一下那多臂剑云氏父子的落脚之处。 哪知—— 他目光方自一转,耳中却听得一般奇异的乐声,若有若无地从城外传来,此刻城中虽然喧哗,但这种乐声一经人耳,卓长卿毋庸仔细凝听,便知道又是出自今晨所见那些红衫少女手中所持的似萧非萧、似笛非笛的青竹之中。 他心中不禁为之一惊,忖道:“难道那丑人温如玉此刻竟也到这临安城里来了?” 却听这种奇异的乐声,由远而近,越来越为清晰,何消片刻,不止卓长卿听的清清楚楚,就连那些正在街头漫步,或是正在酒楼热饮的人,也俱都听到这种奇异的乐声了。 于是路上的行人,为之驻足,酒楼中的食客,也探出头来,虽然看来俱都消闲寻乐,其实心里又何尝不是人人暗中警戒着。这临安城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随时都可能有突来的灾祸,降临在大家头上。 ------------------ 王家铺子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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