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剑光寒




  二月二十六。
  长安。
  高渐飞在等。
  郑诚告诉他:“卓先生暂时还不能见你,但他说你可以在这里等。”
  小高微笑:“我会等的。”他的笑容温和平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从来都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样会等人的人。”
  “哦?”
  “因为我比谁都有耐性,也许比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还有耐性。”小高说:“我从小住在深山里,有一次为了等着看一朵山茶开花,你猜我等了多久?”
  “你等了多久?”
  “我足足等了三天。”
  “然后你就把那朵花摘下来插在衣襟上了”
  “我没有,”小高说:“等到花开了,我就走了。”
  “你等了三天,就为了要看花开时那一瞬间的情况?”
  郑诚自己也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且好像能够明白小高的意思。
  “不管你在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不会没有目的。”他对小高说:“你虽然没有把那朵花摘下来,可是你的目的一定已达到,而且你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要看一朵山茶花开而已。”
  “我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朵花也是一个生命,在那朵花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生命诞生的时候,”郑诚说:“一个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诞生,其中变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
  他凝视着小高:“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时间并没虚耗,经过那次观察后,你的剑法一定精进不少。”
  小高吃惊的看着他,这个长着一张平平凡凡的四方脸的年轻人,远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得多。
  “等人更不会没有目的,你当然也不会等到卓先生一来就走的。”郑诚淡淡的问小高:“你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让小高开口,又说:“这个问题你用不着回答我,我也不想知道。”
  “这是你自己问我的,为什么又不要我回答,又不想知道?”
  “因为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你既然根本不想知道,为什么又要问?”
  “我只不过在提醒你,我既然会这么说,卓先生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郑诚说:“等到卓先生问你这个问题时,你最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回答他,而且能够让他满意,否则你最好就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很严肃而诚恳:“让卓先生觉得不满意的人,现在还能够活着的并不多。”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他并不想等着看小高对他说的这句话有什么反应。
  可是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卓先生还吩咐过我,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不管你要什么都行。”
  “他真的是这么样说的?”
  “真的是。”
  小高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极了,真的好极了。”

  卓东来召见郑诚时,已经接近正午。郑诚完全看不出他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在昨天一日问发生的那些悲惨而可怕的事,看来就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卓青已经做出些什么事来报复他?他也绝口不问。
  他只问郑诚,“高渐飞是不是还在等?”
  “是的,他还在等。”郑诚说:“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法子完全替他找到。”
  “他要的是什么,连你都找不到?”
  “他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替他准备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长安居和明湖春两个地方的厨子来做。”郑诚说:“他还要我在一个时辰里把城里所有的红姑娘都找来陪他喝酒。”
  “你替他找来了多少?”
  “我只替他找来七十三个,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从别的男人被窝里拉出来的。”
  卓东来居然笑了笑。
  “在那个时候,被窝里没有男人的姑娘,也就不能算红姑娘了。”他说:“这件事你办得已经很不错,今天早上我们这地方一定很热闹。”
  “的确热闹极了,连镖局里会喝酒的弟兄们,都被他拉去陪他喝酒。”郑诚道:“他一定要每个人都好好的为他庆祝一番。”
  “庆祝?庆祝什么?”卓东来问:“今天有什么值得他庆祝的事?”
  “他没说。”郑诚道:“可是我以前听说过,有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都会这样做的。”
  卓东来沉思着,瞳孔忽然又开始收缩,过了很久才说:“只可惜我知道他暂时还死不了。”

  酒已醉,客已散,前面的花厅和走廊上,除了散满一地断钗落环、腰带罗袜和几个跌碎了的鼻烟壶和胭脂盒外,还有些让人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好像特地要向主义证明,他们的确都已醉了。
  他们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么能尽欢?
  小高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但着肚子躺在一张软榻上,可是等到卓东来走到他面前时,这个死人忽然间就醒了,忽然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曲终人散才来?难道你天生就不喜欢看到别人开心的样子?”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淡淡的说:“我的确不喜欢,醒眼看醉人,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他盯着小高的眼睛:“幸好你还没有醉,醉的是别人,不是你。”
  小高的眼睛里连一点酒意都没有。
  “我看得出你还很清醒,”卓东来说:“比三月天的兔子还清醒。”
  小高笑了,大笑。
  “你没有看错,确实没有看错。”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简直比九月天的狐狸还利。”
  “你要别人醉,自己为什么不醉?”
  “因为我知道狐狸迟早会来的。”小高说:“有狐狸要来,兔子怎么能不保持清醒?”
  “如果狐狸来了,兔子再清醒也没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来,免子就应该赶快逃走才对。”卓东来笑道:“除非这个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
  “兔子怎么会不怕狐狸?”
  “因为它后面还有一根抢,这根枪已经对准了狐狸的心,随时都可以刺进去。”
  “枪?”小高眨了眨眼:“哪里来的枪?”
  卓东未笑了笑:“当然是从一口箱干里来的,一口失而复得的箱子。”
  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种从心里就觉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经知道了?”他问卓东来:“你怎么知道了?”
  “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卓东来说:“我只不过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如果吃了别人一次亏,就一定会想法子加十倍去讨回来,我只不过知道萧泪血恰巧就是这种人,而且恰巧找到了你。”
  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
  “这已经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经够多了。”他叹息着道:“难怪萧泪血告诉我,能够和卓先生谈生意绝对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说出来,他已经完全知道。”
  卓东来的微笑仿佛已变为苦笑:“可惜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你知不知道这次是萧泪血要我来的?”小高自己回答了这问题。“你当然已经知道,而且你一定已经知道他要我来跟你谈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种。”卓东来问:“他要你来谈的是哪一种?”
  “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种。”小高又在叹息:“如果不是因为我欠他一点情,这种事连我都不愿意来跟你谈。”
  “你错了!”卓东来居然又在微笑:“这一点你错了。”
  “哪一点?”
  “在某一方面来说,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面来说,最不好的事本来就是最好的事。”卓东来说:“人间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是。”
  他又解释:“如果萧先生根本就不要人来跟我谈,却在夜半无人时提着他的那口箱子来找我,那种事才是最不好的一种。”
  “所以不管他要我未跟你谈的是什么事,你都不会觉得不太愉快?”
  “我不会。”
  “那就好极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很严肃,仿效着卓东来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要我来接替司马起群的位置,来接拿大镖局的令符,当大镖局的总局主。”
  这句话说出来,无论谁都认为卓东来一定会跳起来的。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只淡淡的问小高:“这真是萧先生的意思?”
  “是的。”
  小高反问卓东来:“你的意思呢?”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简简单单的说出了两个字。
  “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觉得很惊讶:“很好是什么意思?”
  卓东来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说,现在阁下已经是大镖局的第一号首脑,已经坐上大镶局的第一把交椅了。”
  小高怔住。
  卓东来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变得很恭敬。
  “从今以后,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好汉,已经全部属于你的统辖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东来愿为先锋,将他立斩于刀下。”
  他用他那双暗灰色的眼睛正视看小高:“可是从今以后,你也是大镖局的人了,大镖局唯你马首是瞻,你也要为大镖局尽忠尽力,大镖局的困难,就是你的困难,大镖局的仇敌,也就是你的仇敌。”
  小高终于吐出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来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答应得这么快,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正如宝剑的双锋一样。”卓东未的声音严肃面平静:“要有所收获,就必需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马超群曾经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你呢?”小高忽然问他:“你付出过什么?”
  卓东来笑了笑。
  “我付出过什么?我又得到什么?”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满伤感:“这个问题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句话也不是谎话,而且说得确实有点感伤,甚至连小高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幸好卓东来立刻恢复了岩石般的冷静,而且立刻提出了一个比刀锋更尖锐的问题。
  “我愿意拥立你为镖局之主,我也愿意为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了解,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他问小高:“可是别人呢?”
  “别人?”
  “大镖局属下的三十六路人马,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角色,要他们诚心拥戴你为总瓢把子,很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问小高:“你准备怎么做?”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先要有威,才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号今群雄,才能让别人服于你。”卓东来说,“你身居此位,当然要先立威。”
  “立威?”小高问:“要怎样立威?”
  “现在司马和我已决裂,他已经负气而去,不知去向。”
  “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知道了。”卓东来说:“卓青临死之前,一定不会忘记派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只要能够报复你,而且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我相信他连一件都不会忘记做的。”
  小高说:“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
  “的确不少。”
  “所以你听到萧先生要我来接掌镖局,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小高苦笑:“因为你也很需要我来帮你收拾残局。”
  这一点卓东来居然也不否认。
  “现在我们的情况的确不太稳定,萧先生想必也很明白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要你来。”
  卓东来说:“萧先生和我之间彼此也很了解,也算准我绝不会拒绝的。”
  他盯着高渐飞,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要立威,当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小高也在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要我杀朱猛来立威?”
  “是的。”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是条件,而是大势。”卓东来冷冷的说:“大势如此,你我都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高渐飞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积雪未溶,天气却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银白,夭色却已转为湛蓝。远方忽然有一片白云飞来,忽然停下,又忽然飞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卓东来才轻轻的叹息。
  “我了解你们,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应诺而轻生死,因为,生死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弹指问的事。”他说得很诚恳:“所以你们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许。”
  他的叹息声中的确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为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来,你们也许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了解你们。”
  卓东来说:“所以我也了解,要你去杀朱猛,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不仅是你的悲哀,也不仅是他的,而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悲哀。”
  小高无语。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卓东来说:“你不去杀朱猛,也一样有人会去杀他的,他不死在你手里,也一样会死在别人手里。”
  “为什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马超群失去了他的地位,情况也一样。”卓东来说:“所以朱猛的头颅,现在已成为大镖局属下三十六路豪杰逐鹿的对象。”
  他又解释:“因为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镖局的死敌,大镖局中无论谁能取下他的头颅,都可以借此立威于诸路英豪间,取司马之位而代之。”
  卓东来说:“其中最少有三个人有希望。”
  “你怕他们?”
  “我怕的不是他们。”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因为你。”卓东来说:“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萧先生,天下无人能敌。”
  这次他说的也是实话。
  “以前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司马,而这次我不杀朱猛,是为了要将他留给你。”卓东来说:“与其让别人杀了他,就不如让他死在你手里了,反正他迟早都已必死无疑。”
  小高霍然转身,盯着他,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你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现在是不是也到了长安?”小高问卓东来。
  “很可能。”
  “他们是推?”
  “是一口无情的剑,一柄夺命的枪,和一袋见血封喉的暗器。”卓东来说:“每一种都有资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
  “我问的是他们的人,不是他们的武器,”
  “他们的人都是杀人的人,在长安都有眼线,都能在一两个时辰中找到朱猛。”卓东来说:“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你为什么不说出他们的名字?”
  “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之后,很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斗志和心情。”“我们能不能在他们之前找到朱猛?”
  “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哪里?”
  “在我的掌握中。”卓东来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

  暮云四合,群山在苍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坯黄土前。
  一坯新堆起的黄土,墓上的春草犹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为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蝶飞去。
  墓中埋葬着的也许只不过是一段逝去的英雄岁月,和一段永远不会消逝的儿女柔情而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马仍在。
  所以他们之间纠缠错综的恩怨清仇也仍在,他们之间这个结本来就是任何人都解不开的。
  暮色渐深。
  朱猛痴痴的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他仅存的十余兄弟痴痴的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道他的兄弟们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是他门自己心里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戏,如果他的这一生也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那么这出戏无疑已将到落幕的时候。
  无论这出戏多么惨烈悲壮轰动,现在都已将到了落幕的时候。
  蝶舞只不过先走了一步,他们却还要把最后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艰苦都耍走完,他们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洒满他们的归途。
  朱猛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用他那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看着他们,从他们脸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过这一眼后就永远不会再见了。
  然后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人生从来也没有永远不散的筵席,就算儿子跟老子,也总有分手的时候,现在就已经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
  他的兄弟们脸色已变了,朱猛装作看不见。
  “所以现在我就要你们走,最好分成几路走,不要超过两人一路。”朱猛说:“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雄狮堂就还有再起的希望。”
  没有人走,没有人动。
  朱猛跳起来,嘶声大吼,
  “我操你们的祖宗,你们难道没听见老子在说什么?你们难道希望雄狮堂的人都死尽死光死绝?”
  还是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开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条巴掌宽的皮板带,往他们冲了过去。
  “你们不走,你们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们活活抽死在这里,免得惹老子生气。”
  板带抽下,一板带一条青紫,一板带一条血痕。
  可是他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们,只是闭着嘴,咬着牙,这一动都不动。
  司马超群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是他的嘴角已经有一丝鲜血沁出。
  他的牙齿咬得太紧,已咬出了血。
  起了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刮起了风。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样的那种冷风。
  朱猛的手终于垂落。
  “好。你们要留下来陪我一起死,我就让你们留下来,”他厉声说:“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管我跟司马超群这一战是谁胜准负,都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绝不能动他。”
  司马起群忽然冷笑。
  “没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感动我都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朱猛嘶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只不过想妥你明白,现在我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故意成全你,故意让你杀了我,让你拿我的头颅去重振你的声成,重振雄狮堂。”司马超群的声音也已完全嘶哑:“你若想要我颈上这颗人头,还是要拿出真功夫来。”
  “放你娘的狗屁。”朱猛暴怒,“谁想要你故意放老子这一马?老子本来还把你当作一个人,谁知道你放的却是狗屁。”
  “好,骂得好。”司马仰面而笑:“你有种就过来吧!”
  朱猛本来已经准备扑过去,忽然又停下,那种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司马超群,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
  “你怎么不敢过来了?”司马又在挑衅,“难道你只有胆子对付你自己的兄弟?难道‘雄狮’朱猛竟是个这样的孬种?”
  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骂得好,骂得真他娘的好极了。”他的笑声如猿啼:“只可惜你这么样做也没有用的。”
  “你在说什么?”司马超群还在冷笑,“你放的是什么屁!”
  这次朱猛非但没有发怒,反而长长叹息:“司马超群,你是条好汉。我朱猛纵横一生,从未服人,却已经有点佩服你。”他说,“可是你若认为我朱猛只不过是条不知好歹的莽汉而已,你就错了,你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你用不着激我去杀你,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我的火气。”朱猛说:“我虽然已经垮了,而旦为了一个女人就变得像白痴一样失魂落魄,变得比死了亲娘还伤心。”
  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只要我朱猛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拼到底的,用不着你未激我,我也会拼到底。”
  “哦?”
  “朱猛颈上这颗人头也不是随便就会让人拿走的,也不会成全你。”朱猛厉声道,“可是我也不要你来成全我。”
  他以大眼逼视司马:“今日你我一战,生死胜负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点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声音更惨厉:“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意思,你司马超群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就是个狗养的杂种,只要你让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化为厉鬼也不饶你。”
  司马超群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看着这位虽然已形销骨立却仍有雄狮般气概的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今日我都会施尽全力与你决个死战。”
  朱猛也正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被当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却已落入泥涂的英雄偶像,忽然仰天长叹:“你我今世已注定为敌,我朱猛但愿能有来生而已,但愿来生我们能交个朋友,不管今日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都如此。”

  风更冷。
  远山已冷,青家已冷,人也在冷风中,可是胸中却都有一般热血。
  这股热血是永远冷不了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胸中有这么样一股永远冷不了的热血,所以我们心中就应该永无畏惧,因为我们应该知道只要人们胸中还有这一般热血存在,正义就必然常存。
  这一点必定要强调,因为这就是义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马超群和朱猛两个人在暮色中看来,已经变得只不过是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这些热血沸腾的好汉们眼中看来,这两条朦胧模糊的人影,却远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形象都要鲜明强烈伟大得多。
  因为他们争的并不是生死荣辱成败胜负。
  他们将世人们不能舍弃的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他们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他们自己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
  头可断、血可流,富贵荣华可以弃如敝屐,这一点原则却绝不可弃。
  ——他们这么样做,是不是会有人认为他们大愚蠢?
  ——如果有人认为他们太愚蠢,那种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朱猛肃立,与司马超群肃然对立,生死已决定于一瞬间。
  奇怪的是,排斥激荡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一股气并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气。
  朱猛忽然问:“近十年来,你战无不胜,从未遇过对手,你克敌时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锤大铁剑?”
  “是。”
  “你的剑呢?”
  “剑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马超样说:“你要战的并不是我的剑,而是我的人,所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够。”
  “你要来眼我拼生死决胜负,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因为我赤手也一样可以搏杀狮虎。”
  朱猛慢慢的把他的板带系在腰上,也只剩下一双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无情无义无廉无耻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杀于刀下。”他说:“我杀人时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扫刀。”
  “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说:“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的大扫刀送了来。
  “好刀。”司马超群大声说:“这才是杀人的刀。”
  “这的确是把杀人的好刀。”朱猛轻抚刀锋:“只不过这把刀杀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英雄。”
  刀在他的手里。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锋,“嘣”的一声响,一柄刀仍在他手里,却已被拗成两截。
  断刀化为飞虹,飞入更深更浓更暗更远的暮色中,飞得不见了。
  朱猛的声音虽然更嘶哑,几乎已不能成声,可是豪气仍在:“司马超群可以用一双赤手搏杀狮虎,我朱猛又何尝不能?”
  他紧握双拳,他的拳如铁,司马超群的一双铁拳也利如刀锋。
  “你远来,你是客。”司马说:“我不让你,可是你应先出手。”
  “好!”
  听到朱猛说出这一个“好”字,蛮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蛮牛”是个人,是条好汉。
  但是他有的时候长得就像是条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蛮牛还蛮,一身铜筋铁骨,简直就像是条铁牛。
  可惜这条铁牛的心,却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远。
  别人都站着,他坐着,因为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却受不了。
  他最受不了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种人,他随时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条命去拼一拼。
  他也受不了那种对朋友太够义气的人,因为碰到这种人,他也随时都会把自己唯一的一条命拿去卖给他。毫无条件的卖出去,绝不后悔。
  所以他一听见朱猛说“好”,一看见朱猛一拳击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钉鞋看见朱猛已经站到小高身旁的情况一样。除了死之外,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看到朱猛击倒司马超群。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还能跟随着朱猛,到大镖局去跟卓东来拼一拼。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老天爷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无怨。
  千古艰难唯一死,他现在已经准备死了,这一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可惜老天爷偏偏不肯答应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仿佛又回复了往日的雄风,挥动铁拳,着着抢攻时,忽然有一条黑色的绞索轻轻柔柔的从后面飞来,套住了他的咽喉。
  蛮牛想挣扎反抗呼喊时,已经太迟了。
  绞索已经收紧,嵌入了他的喉结,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松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时流出。
  这时候朱猛和司马犹在苦战,别的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这一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也没有人口过头来看一眼。
  于是这么样一条铁牛般的好汉,就这样静悄悄的离别了人世。
  他死得实在比钉鞋更惨。

  高手相争,往往是一招间的事,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司马和朱猛这一肌却不同。
  这一战打得很苦。
  他们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来在眸息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招式,在他们手里已经发挥不出原有的威力来。
  有时候司马明明一举就可以将朱猛击倒的,可是一掌击出后,力量和部位都差了两分。
  朱猛的情况也一样。
  看着两位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当世英雄,如今竟像两余野兽般作殊死之斗,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朱猛被一掌击倒,再挣扎着爬起,他们也完全没有反应,竟似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都被对方击倒过。只要倒下去之后还能站起来,被击倒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这一次司马倒下去时,眼中却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滚,滚过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这一招绝不是英雄好汉所用的招式。
  司马超群纵横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会用出来。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两个人同时滚在地上,朱猛的火气已经上来了。“砰”的一拳,擂在司马的后背上。
  司马却还是紧紧抱住他不放,却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兄弟们大概已经全都死了。可是我们一定要装作不知道。”
  朱猛大惊,正想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司马堵住。又在他耳边说:“我们还要继续拼下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已经快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朱猛并不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情势的变化。
  他的兄弟们虽然还在那里,可是每个人的脖子都已软软的垂下。
  他已经嗅到一种令人从心里作呕的恶臭。
  就在他们苦战时,已经有人在无声无息中拗断了他这些兄弟的咽喉。
  他这些身经百故的兄弟,真能会如此轻易就死在别人手里?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凉透。
  司马居然乘机一翻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的软胁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并不重,声音更轻。
  “不管我们究竟是敌是友,这一次要听我的活,否则你我都死不瞑目。”
  “你要我怎么样?”
  “我们走,一起走。”司马超群道:“我说走的时候,我们就跳起来一起走。”
  忽然有人笑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小司马果然还有点儿聪明,只可惜对朱猛还是没有用的。”这个人阴恻恻的笑道:“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
  司马忽然跳起来,轻叱一声:“走。”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个目为经过严格良好训练的人,都很难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岩石。当然更无法分别路途和方向。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路。
  一个人如果已经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了。
  司马超群在喘息,他的肺部虽然几乎已将爆裂,却还是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声。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部好像已摆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两个人肩靠着肩,站在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着,虽然听不见猎人的弓弦和脚步声,却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负伤后还在被猎人追捕时那种绝望的沉痛与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司马说:“他们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已经足够对付我们。”
  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无双的司马超群也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这不是泄气话,”司马说,“这是实话。”
  朱猛沉默,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这是实话。”他的声音里充满悲伤:“司马已非昔日之司马,朱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朱猛了,否则怎么会被人像野狗般追得无路可走?”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来宁死也不会逃走的,世上只有杀头的朱猛,没有逃走的朱猛。”司马超群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这颗大好头颅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什么要让他提着我们的头颅去换取他的声名荣耀美酒高歌欢唱?”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厉声道:“就算是我们要把这颗头颅送人,也要选一个值得我们送的人,绝不能送给卓东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人,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声:“这么好的两颗头颅,怎么能送给卓未来那种大坏蛋?我看你们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他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个人究竟在哪里。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这个人不是卓东来,却比卓东来更可怕,朱猛这一生中还没遇到过轻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练成这般鬼魅般飘忽来去自如的轻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已经听见司马超群的耳语:“说话的不是一人,是挛生兄弟两个。”司马超群说:“只要我们能沉住气,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们的虚实。”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忽然被照亮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每一道伤痕每一种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盏巧手精制的孔明灯,三十道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身子已经站得笔直,脸上已经全无表情。
  他们虽然还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在哪里,可是他们也没有让对方看出他们的疲乏伤痛和恐惧。
  两个身经百战、百炼成钢的人,两条永不屈服的命,无论谁想要他们颈上的人头都很不容易。
  灯光虽亮,远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笑。
  “公孙公孙,别来无恙?”他微笑着道:“我一向知道你们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我成全了你们,成就了你们的霸业,你们一定会把我们这具没有头的尸体好好安葬,每到春秋祭日,一定会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们的坟前。”
  黑暗中又立刻响起了掌声和笑声,“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这一次笑声从左右两边同时响起来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同时由黑暗中走入了灯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两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头戴珠冠,腰束玉带,带上悬长剑,剑上缀宝玉,衣着华丽如贵公子。
  另一个却好像是个乞丐,手里拄着根长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细去看,这两个人的身材容貌却是完全一样的。
  一一一公孙公孙。
  ——孪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两个人,两个他本来一直认为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总领关东二十七大寨,钟呜鼎食,饮食起居比王侯贵公更讲究的“富贵公子”公孙宝剑。
  ——浪迹天涯,三餐不继,经常醉卧在沟渠中,连丐帮却不肯收留的公孙乞儿。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兄弟,而且是挛生兄弟。
  既然是亲生的兄弟,为什么要让其中一个锦衣玉食,另一个却自甘贫贱?
  朱猛还没有想通这种道理,却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马超群和卓东来。
  一一卓东来为什么要将司马超群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这其中的道理,既复杂又简单,虽简单却复杂,非但朱猛在一时间想不通,别人也同样想不通。
  可是朱猛总算想通了一点。
  如果司马超群也不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一定也会认为公孙宝剑是天下无双的轻功高手,听到那种鬼魅般的笑声后,一定也会被他们震慑,就好像朱猛自己刚才的情况一样。
  现在朱猛已明白,那只不过是一种烟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宫大内中施放的烟火也是这样子的,看来辉煌灿烂,千变万幻,如七宝楼台,如鱼龙曼衍。
  其实却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间就化作了虚无空假,空假虚无。
  但是它却掌握了那一瞬间的辉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日中,能掌握这一瞬间的辉煌,就已足永恒。
  如果说人生本如逆旅,那么在这悠悠不变的天地间,“一瞬”和“永恒”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宁愿为一个人去牺牲,而且毫无怨尤。
  唯一的问题是——
  真正被牺牲的是谁?真正得到满足的又是谁?
  这问题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再想这些事。
  他听到司马超群正在对公孙兄弟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两位会来的。”司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两位就已想将我驱出大镖局,只不过一直没有把握而已,没有把握的事,两位自然不会做的,所以才会等到今日。”
  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两位怎么会来得如此快。”
  “你应该想得到的。”
  公孙宝剑说:“像今日这样的机会,我已等了很久。”
  “你怎么会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我当然知道。”
  “你几时知道的?”司马超群说:”我知道你的马厩中不乏千里良驹,可是就算你能日行千里,最快也要穷四五日之力才能赶来这里。”
  他问公孙宝剑,“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会有昨日之事发生?难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了我会和卓东来反目成仇,拔刀相对?”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我在大镖局中也有卧底的人?”
  “我想到过,可是那也没有用的。”
  “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五天之前,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别人怎么会知道?”
  “卓东来呢?”
  “他也想不到的。”司马的声音中已有了感伤:“直到我拔刀之前,他还不信我真的会拔刀。”
  “哦?”
  “就算那时他己想到,也不会告诉你。”
  “哦?”
  “我与他数十年交情,虽然已毁于一瞬间,可是当今世上,还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司马说:“就算他要出卖我,也不会卖给你。”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配,”司马超群淡淡的说:“在卓东亲眼中,阁下两兄弟加起来还不值一文。”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能在今日赶到达里,除非你真的有那种未卜先知的本事。”
  公孙乞儿忽然也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可见我已经想到了。”
  公孙宝剑立刻问他的兄弟,“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你实在也应该跟我一样,多到江湖中来走动走动的.”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也跟我一样老好巨猾,你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要我们多陪他聊聊天,说说话。”公孙乞儿道:“因为他的胆已丧,气已馁,力已竭,正好利用我们陪他说话的时候恢复恢复元气,等我们出手时,说不定还可以招架一两下子。”
  他摇头叹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村不掉泪,不等到脑袋真的被砍下来时,我们的小司马是绝不会死心的。”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朱猛也笑了,两个人居然同时大笑。
  “你说得对,说得对极了。”
  朱猛大笑着向乞儿招手:“未来来,你赶快过来,越快越好。”
  “你要我过去?”
  “因为朱大太爷已经看上你这个老好巨猾的小王八羔子了,很想把老子这个脑袋送给你,只看你有没有本事能拿得走。”
  司马超群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好。这个小王八羔子就给你,那个比他大一点的王八羔子归我。”
  “好!就这么办。”朱猛的笑声豪气如云:“若是凭咱们两个还对付不了这两个小王八蛋,那么咱们不如赶快去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两个人并肩而立,纵声大笑,什么叫“生”,什么叫“死”,都被他们笑得滚到一边去了。
  公孙兄弟的脸色没有变。
  有些人的脸色永远都不会变的,脸上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新表情。
  他们兄弟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公孙乞儿又叹了口气,叹着气问他的兄弟:“你有没有听见那位仁兄说的话?”
  “我听见了。”
  “那位仁兄是谁?”
  “好像是雄狮堂的朱猛。”
  “不会吧,不会是朱猛吧。”公孙乞儿说:“雄狮堂的朱猛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和大镖局的小司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现在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忽然变得穿起一条裤子来了?”
  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马超群的臂,沉声问:“那乞儿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我听得很清楚。”
  “乞儿说的活虽然总带着些乞儿气,却也一语道破了你我今日的处境。”朱猛说:“你我本是一世之死敌,谁能想得到今日竟成为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
  “是的。”朱猛大声道:“从今日起,你我不妨将昔日的怨仇一笔勾销。”
  司马大笑。
  “好,好极了。”
  “你我一日为友,终生为友。”朱猛厉声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违此约,人神共殛。”
  司马超群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你放心,我们都死不了的。”
  这股热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们的豪气,连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分潜力都已彼引发燃烧。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寂寞。
  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两个人互相用力一握对方的手,只觉得这股热血已带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泻而出,连脸上都焕发出辉煌的光采。
  公孙兄弟的脸色却变了。
  朱猛与司马同时转身,以背靠背。
  “你们来吧。”司马超群厉声道:“不管你们有多少人,都一起来吧。”
  夕阳已没于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公孙兄弟本来已将他们当作釜中的鱼,砧上的肉。
  可是现在这兄弟两人却不约而同后退了两步。
  现在他们才知道,英雄虽然已至末路,仍然还是英雄,仍然不可轻侮。
  这时候天色更暗了,仿佛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冷的萧声,一个哀婉柔美的少女声音,伴着萧声曼声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难忘怀的悲歌。
  歌声是从哪里来的?
  在一个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凉肃杀的深山里,怎么会有人唱这曲今人心碎的悲歌?
  英雄不死

  二月二十七日。
  长安城外,荒野穷山。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天地间仍是一片黑暗。
  在数十盏孔明灯照射下的光影外,有两条人影随着歌声如幽魂般出现,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萧。
  人影朦胧,歌声凄婉,在余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们就是那一夜在长安居第一楼楼头卖唱的盲目白头乐师,伴着他的依然是那个让人一看见就会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们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们到这里来唱这曲悲歌?
  “宝髻匆匆梳就,
  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
  飞絮游丝无定。”
  春蚕已死,丝犹未尽。蜡炬已残,泪犹来干。
  朱猛满脸的热血与豪气,忽然间就已化成了无定的游丝。
  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个人出现了,就像是梦中蝴蝶的幽灵,以轻纱蒙面,穿一身羽蝉般的轻纱舞衣。
  舞衣飘起。
  “相见不如不见,
  有情恰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
  庭院月斜人静。”
  舞衣飘飘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没有流泪,朱猛已无泪。甚至热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知道她不是蝶舞,可是她的舞却又把他带入了蝴蝶的梦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挂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义如何?如此短暂的生命,如此珍贵的感情,又何必太认真?
  就让他去吧!什么事都让他去吧!随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现在无论谁都可以在拔剑间将他刺杀,可是他已经不在乎。
  他已经准备放弃一切。
  司马超群却不让他放弃,歌者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马超群忽然猫一般扑过去,要把这只蝴蝶扑杀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种无比轻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闪过了他这一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了两个字。
  没有人听得见她说的是两个什么字,可是每个人都看到了司马超群的变化。
  “同同。”
  这就是她说的那两个字,两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字。
  “同同。”
  无论谁听到这两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可是对司马超群来说。这两个字却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击下的闪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动作忽然停止,他的身体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忽然充满了惊讶与恐惧,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后退。
  “同同。”
  这两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间就已摄去了司马超群的魂魄。
  为什么会这样子?
  一个谁也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舞者,两个任何人听起来部认为毫无意义的字,为什么能让司马超群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却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司马超群和朱猛都已经完了,他们的头颅在转瞬间就将要被人提在手里。
  瞎眼的白头乐师,虽然什么都看不出,可是他的萧声里也已隐隐有了种苍凉的肃杀之意。
  天地间忽然充满了杀机,连灯光都变得苍白而惨烈,照在司马和朱猛苍白的脸上,也照亮了公孙宝剑握剑的手。
  宝剑已将出鞘,人头已将落地。
  惨烈的灯光忽然闪了闪,闪动的灯光中仿佛忽然又闪起了一道比灯光更惨烈的光芒。
  光芒一闪而没,一剑穿胸而过。
  公孙宝剑掌中的剑犹未出鞘,已经被一柄剑钉在地上。
  这柄剑并不是忽然从天外飞来的,是一个人飞身刺过来的。
  只不过这个人和这柄剑都来得太快了,人与剑仿佛已化为一体。
  这一剑是这个人飞身刺过来的?抑或这个人是乘着这一剑飞过来的?
  没有人能分得出,也没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这个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过去,这个人就好像是少年时的司马超群,英挺,颀长,风神秀朗,气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极合身、质料极高贵、色彩极明的衣裳。发亮的眼睛中充满自信。
  一眼看过去,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他就是昔日那个落拓江湖的无名剑客高渐飞。

  乐声已断,舞已停,舞者蟋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头去看这种杀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剑,秋水般的长剑上没有一丝鲜血,只有一点泪痕。
  公孙乞几吃惊的看着这个人和这柄剑,掌中的长棍虽然已摆出了长枪刺击之势,却已没有勇气刺出去。
  朱猛和司马超群居然还痴痴的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看见。
  公孙乞儿忽然大喝:“人呢?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死光了,为什么都不过来?”
  光影外,一个人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道:“这一次你说得对,你的人的确都已死光了,提灯的都已换上我的人。”
  一个人着华衣、拥貂裘,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过来:走路的姿态安详而优雅,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会是个跛足的残废。
  公孙乞儿脸色变了:“卓东来,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
  卓东来悠然道:“只有我才会用你对付别人的法子对付你,朱猛的手下是怎么死的,你的属下也是怎么死;你要怎么样杀人,我也就怎么杀你。”
  他微笑:“你也应该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孙乞儿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长棍以丹凤式直刺卓东来的眉目。
  长棍向前飞刺而出时,棍已离手,他的人已向后翻起,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就已到了光影外,眼看就要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
  这种反应之炔,应变能力之强,正是他一生中经验武功和智慧的精华累积。
  只可惜他还是慢了一点。
  他的身了翻跃时,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剑光惊虹般飞起,忽然间就已到了他面前,森寒的剑光刺得他连眼睛都张不开了。
  等到他能够张开眼时,已经看不到这道剑光,只看见了一段剑柄,就像忽然从他身子里长出来的一样,长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块般跌在地上时,他还在看着这段剑柄,眼中充满了惊讶与恐惧,好像还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么会忽然多出这么段剑柄来。
  可是他已经知道这柄剑的剑锋在哪里了。
  剑锋已齐根没入他的胸膛。
  脱手一剑,一剑致命。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卓东来向小高躬身示敬:“就只凭这一剑之威,已经足够统领大镖局了。”
  “统领大镖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梦中惊醒,慢慢的转过身,用一双目眶似已将裂的大眼看着小高。
  “现在你已经统领了大镖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个高渐飞。”朱猛大笑:“现在你果然已渐渐飞起来了。”
  他的笑声如裂帛。
  “你若是来取我颈上这颗头颅的,你只管拿去。”朱猛嘶声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给人了,送给你总比送给别人好。”
  小高没有笑,也没有反应,就在这短短数日之间,他就已将自己训练成一个岩石般的人,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为什么还不过来,还在等什么?”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的说:“我愿意等,你也应该可以等的。”
  他忽然转身面对司马超群,“你当然更应该知道我在等什么。”
  过了很久,司马才慢慢的抬起头,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就好像已经将过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记。
  又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小高。
  “你在等什么?”
  “等着算你我之间的一笔旧账。”
  “好,很好。”司马歧群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现在的确已经到了核算账的时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现在都该算清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我本不该逼你出手。”高渐飞冷冷的说:“可是上次你击败我时,我的情况也并不比你现在好多少。”
  司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说得大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又大喝,“难道你现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约?”
  司马超群沉下了脸。
  “你最好走远些,这是我跟高渐飞两个人的事,谁要来插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东来轻轻的叹了口气。
  “英雄虽然已到末路,毕竟还是英雄。”他说:“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应该知道他的想法,为什么要让他一世英名扫地?”
  他连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过去拔起了公孙乞儿胸膛上的剑。
  剑上还是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
  卓东来以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将剑柄往高渐飞面前送过去。
  “这是你的剑。”
  小高并没有伸手去接剑。
  “我知道这是我的剑,但是我也知道他没有剑。”
  “他没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错,他没有,我有,现在的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卓东来淡淡的说:“这个世界上原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说:“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终于伸出手。
  他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剑柄。
  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杀机。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这柄剑刺了出去。
  剑尖距离卓东来的胸膛绝不会超过一尺,剑尖本来就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他居然只用两根手指捏住,居然将剑柄交给了别人。
  没有人能犯这种错,犯了这种错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别人剑下。
  卓东来也不能例外。
  在这种情况厂,他根本已完全没有防避招架的余地。
  高渐飞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么样一个机会。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卓东来的脸。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在等这一刹那。
  剑锋刺入卓东来心脏时的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卓东来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因为每一件事都在他预料之中,这一剑刺来时,他的身子已随首后退。
  剑势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后退。
  这一剑已用尽全力,余力绵绵不地。
  他再退。
  剑尖还是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还是和他的胸膛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小高停下。
  他停下来时衣裳已湿透。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他,用一种既温和又冷淡的声音对他说:“这一次实在辛苦了你。”卓东来说:“为了要等这么样一个机会,你的确费了很多心机,出了很多力,你实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实在应该让你杀了我的。”
  他的声音中井没有什么讥诮之意,因为他说的也只不过是件事实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杀我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让你得之大易。”卓东来说:“何况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的。”
  高渐飞一直在听。
  他只有听。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只有听卓东来一个人说,除了他之外,别人能说什么?
  他忽然说出一句话,让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如果你杀了我,你也死定了。”卓东来对小高说:“如果你那一剑真刺入了我胸膛,就在那一瞬间,你也必死无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还快。”
  卓东来一向是个很少说谎的人,可是这一次他说的话却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说如果我那一剑刺杀了你,我死得反而会比你还快?”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种暗器是的确能见血封喉,能够在一瞬间就致人于死。”卓东来说:“江湖中最少有三个人会使用这一类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也知道这三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人到了这里,已经用那五种暗器之中的一种对准了你的背。”
  卓东来说:“如果你那一剑刺了我胸膛,那时一定会高兴极了,得意极了,无论谁在那种时候都难免会疏忽大意的,你也不会例外。”
  这无疑也是事实。
  “就在你最高兴最得意的时候,你就会忽然觉得后背上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卓东来说,“你就会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时心跳就已停止,那时候我大概还没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经在流冷汗。
  卓东来悠然道:“可是现在你已经可以放心了,因为现在我还没有死,他大概暂时还不敢出手,因为这个人也跟我们一样,一向不太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个人是谁?”
  “你想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东来对小高说。
  “三件什么事?”
  “第一,公孙兄弟怎么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镖局里要发生这么重大的变化,及时赶来这里?”卓东来说:“第二,这位以轻纱蒙面的舞者是从哪里来的?司马超群本来要为朱猛杀了她,为什么听她说了两个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变了一个人?”
  小高想不通,两件事都想不通。
  卓东来又点醒他:“其实这两件事也可以算做一件事!就好像一间屋子虽然有两个门,可是只要用一把钥匙就可以打开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没有这把钥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钥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着带钥匙了。”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你要找这把钥匙,却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这个死人是谁?”
  “公孙兄弟既不能未卜先知,他们能及时赶来,当然是有人要他们来的。”卓东来问:“可是又有什么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准我与司马三十年的交情会毁于一瞬之间呢?”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有一个人。”卓东来说:“我与司马反目,就是为了这个人。”
  “这个人是个死人?”
  “是的,本来应该是个死人的。”卓东来说:“她知道她死了之后司马一定不会放过我,固为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我们之间摆下了一吧毒刀。”
  小高的眼睛里忽然间出了光,忽然问卓东来:
  “一个女人难道能把另外一个女人扮成她自己,难道能瞒得过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着,当然瞒不过。”卓东来说:”可是如果她已死了几天,情况就不同了。”
  他说:“一个人死了几天之后,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来就会改变,如果她是被吊死的,改变得当然更多,更可怕,无论什么人都会被她瞒过去的。”
  小高叹了口气:“一个人回家时如果骤然发现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已惨死,无论对什么事大概都不会看得太清楚了。”
  卓东来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如果他忽然又发现他的妻子并没有死,他会变得怎么样?”
  “这时候他大概就会忽然变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小高又长声叹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女人怎么能狠得下这种心,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样,”卓东来说:“你想不通,只因为你不是这种人。”
  “你呢?”小高问卓东来,“你是不是这种人?”
  “我是。”

  司马超群惨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连朱猛看了都为他难受得要命。
  那销魂的舞者却仍伏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卓东来在说什么。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她:“其实我并不怪你,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种人。”卓东来说:“你当然也早已看出来,大镖局有三个人一直和我不对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对付我,所以你早就在暗中和他们暗通声息,所以现在你才能把他们及时找来。”
  舞者无语。
  “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你自己而已。”卓东来说:“我本来绝对不会因此而对你下毒手的,只可惜你走错了一步。”
  他的声音竞忽然又变了,又用他那种独特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管你为什么,你都不应该这么样对司马超群。”
  从外表看起来,卓东来并不是一个凶暴恶毒的人,可是每当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无论谁听见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粟。
  最了解他的当然还是司马超群。
  每次他听见他用这种口气对一个人说话时,那个人就等于已经被判了死刑。
  “你不能动她。”
  司马忽然纵身一掠,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那神秘的舞者之前,厉声道:“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不怪她,这些年来,一直是我对不起她,就算我死在她手里,我也不许你动她毫发。”
  卓东来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忽然收缩,忽然大吼:“小心。”
  他的警告还是迟了一步。
  地上的舞者已跃起,厉声而呼:“你要死,你就去死吧。”
  呼声中,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飞击司马的背。
  卓东来用左脚勾倒司马,以右掌横切小高的软胁,小高撤剑柄,卓东来用一直捏住剑尖的左手将长剑一带,剑柄已到了他右手里。
  这几个动作几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完成的,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可惜他又迟了一步。
  司马的身子虽然被勾倒,三件暗器中虽然有两件打歪了,其中还是有一件打入了他左肩下的臂。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挥手一剑削出,剑光一闪间,已经将司马这条手臂连肩削了下未。
  蝮蛇噬手,壮士断腕。
  小高也知道暗器中必有剧毒,要阻止毒性蔓延,要救司马的命,这是唯一的法子。
  但他却还是要问自己,一如果他是卓东来,能不能在这一瞬间下得了这种决断,是不是能下得了手?
  剑风荡起了舞者蒙面的轻纱,露出了她的脸。
  吴婉。
  这个神秘的舞者果然是吴婉。

  断臂落下,鲜血飞溅,司马超群的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那里,屹立不倒。
  剑光又一闪,直取吴腕。
  司马竟用一只没有断的手,赤手去夺卓东来的剑锋。
  “你不能动她。”司马的声音凄惨嘶哑:“我说过,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动她。”
  他的臂已断,气却未断。
  卓东来这一剑竟似被他这股气逼住了,再也无法出手。
  “吴婉。我还是不怪你,”司马说:“你走吧。”
  吴婉看着他,用一种没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着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轻轻的说:“我本来就应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断臂上,用她的脸阻住了他伤口流出来的血。
  血流在她脸上,泪也已流下。
  “可是我这一生已经走错了一步,已经不能再错,”吴婉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走错的。”
  她已经选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条路。
  卓东来手中的剑仍在。
  吴婉忽然紧抱着她的丈夫,向剑尖上撞了过去,剑锋立刻刺入了她的后背,穿过了她的心脏,再刺入司马的心脏。
  这柄剑本来就是无比锋利的宝剑。
  这一剑就穿透了两颗心。
  “同同,”吴婉呻吟低语:“同同,我们总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总算死在一起了。”
  这就是她这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活。
  “宝剑无情,英雄无泪。”
  司马超群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还是没有流泪。
  他至死都没有倒下,他至死都没有流泪。

  英雄的泪已化作碧血。
  剑上却仍然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可是现在连这一点神秘的泪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血染红了。
  剑仍在卓东来手里,卓东来在凝视着剑上的泪痕。
  他没有去看司马,也没有去看吴婉。
  他的眼中更不会有泪。
  可是他一直都在痴痴的看着这一点泪痕,就像忽然发现了这一点泪痕中有一种神秘而邪恶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今天来的三个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公孙兄弟,而是第三个人。”
  卓东来的声音冰冷。
  “这个人本来是不该死的,因为他太聪明、太厉害,他的暗器和易容术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如果他刚才消消的走了,我也许会装作不知道的,因为我以后一定还会用得到他。”
  “他还没有走?”
  “他没有走,”旱东来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已做错了一件事,我已经不会让他走了。”
  他忽然转身,面对那白头盲眼的老乐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计先生,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来了?”
  白头乐师一直站在灯光与黑暗之间的那一片朦胧中,光也朦胧,人也朦胧。
  那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着琵琶站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既没有悲伤之色,也没有恐惧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因她已经完全麻木。
  白头乐师一只手持洞萧,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计先生,”卓东来又对他说:“三星夺命,两步易形,一计绝户,计先生,你的易容之术的确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头乐师居然开口说话了,居然说:“多谢夸奖,多谢多谢。”
  “计先生,你要吴婉来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间就把雄狮堂的朱堂主和司马超群两个人的斗志全都毁了。”卓东来说:“这一着你做得真高。”
  “多谢多谢。”
  “白头的乐师伴着他楚楚动人的小孙女卖唱于街头,谁也不会仔细去看这个瞎了眼的白发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带着他的孙女到这里来,用盲者的歌来掩饰衬托吴婉的舞,用她的舞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卓东来说:“那位白头乐师的容貌虽然没有人会去分辨,他的萧声远非你的萧声能及,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卓东来说:“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悄况下,也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一点了。”
  “你说得对,”计先生居然承认:“我的想法确实是这样子的。”
  “计先生,你实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东来温和客气的语声忽然又变了,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说。“可是你实在不应该把你的绝户针交给吴婉的,这件事你实在做错了。”
  计先生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了悲伤与后悔的声音叹息着道:“我承认我错了,虽然我从未想到吴婉会用它去对付司马,但司马却已因此而死。我早就应该想到卓先生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身上的。”
  “也许你当时只想到要别人的命,却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护命的利器。”
  计先生也承认。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该把那筒针拿去给别人的。”他又叹了口气。用一种耳语般的声音告诉卓东来:“幸好我自己还有几筒。”
  他的声音很低,就好像在对一个知心的朋友叙说他心里的秘密。
  卓东来一定要很注意的去听才能听得到。
  就在他听的时候,计先生的绝户针已经打出来了,分别从他的双手衣袖和他手里那管洞萧里打出来,这三筒针已足够将卓东来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针,已足追魂夺命,何况是三筒?
  何况它的针筒和机器都是经过特别设计的,速度也远比世上大多数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东来更快。他根本没闪避,但是他手上的剑己划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圆弧。剑气激荡回旋,就好像浑水中忽然涌出的一个力量极强大的漩涡。
  九点寒星在一刹那间就已被这股力量卷入了这个漩涡,等到剑光消失时,三筒针也不见了。
  计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
  高渐飞是学剑的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声称赞。
  “好剑法!”
  卓东来微笑着说:“你的剑也是把好剑,好极了。”
  他忽然又转脸去问计先生。
  “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也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乘机把你剩下的那筒针打出来?”
  计先生的手握紧,握住了满把冷汗。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两筒针,你连我有几筒针都知道?”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点。”卓东来说:“大概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计先生又开始叹息。
  “卓先生,你的确比我强,比所有的人都强,你的确应该成功的。”他黯然道:“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叛你。”
  “从今以后?”卓东来仿佛很诧异:“难道你真的认为你还有‘以后’?”
  计先生的脸色没有变,一个人经过易容后脸色是不会变的。
  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样子都变了,就像是一条骤然面对仙鹤的毒蛇一样,变得紧张而扭曲。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卓东来:“随便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卓东来点了点头。
  “我也不想要你怎么样,只不过要你做一件最简单的事而已。”他说:“这件事是人人都会做的。”
  计先生居然没有发现他的瞳孔已收缩,居然还在问他:“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要你去死。”
  死,有时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
  计先生很快就死了,就在卓东来掌中的剑光又开始问起光芒时,他就死了。
  剑光只一闪,就已刺人了他咽喉。
  高渐飞又不禁出声而赞:“好剑法,这一剑好快。”
  卓东来又微笑:“你的剑也是把好剑,远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好像已经有点舍不得还给你了。”

  朱猛一直没有动,而且一直很沉默。
  他本来绝不是这样的人,司马的死本来一定会让他热血沸腾、振臂狂呼而起。
  他没有动,就因为司马的死忽然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每件事都像是杆长枪一样刺人了他的心。
  ——吴婉为什么要这么样做?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自己做错了事,却将错误发生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自己心里非但没有悔疚反而充满了仇恨,反而要去对别人报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一个人为了自己做错了事,而去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这种心理也是一样的。
  自私,就连圣贤仙佛部很难勘破这一关,何况凡人。
  但是朱猛的想法却不同。
  他忽然想到吴婉这样做很可能只不过是因为深爱司马,已经爱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
  爱到了这种程度,爱成了这种方式,爱到终极时就是毁灭。
  所以她就自己毁了,不但毁了自己,也要毁灭她所爱的。
  司马能了解这一点,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蝶舞呢?
  在卓东来命令他的属下夜袭雄狮堂时,蝶舞为什么要逃走?宁可被卓东来利用也要逃走?
  她是为了“爱”而走的?还是为了“不爱”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吴婉深爱司马一样爱朱猛,却认为朱猛对她全不在乎,她当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爱朱猛,当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爱,为什么又要对朱猛那么在乎?为什么要死?
  不爱就是恨,爱极了也会变成恨,爱恨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一线之别而已。
  究竟是爱是恨?有谁能分得清?这种事又有谁能想得通?
  朱猛忽然狂笑。
  “司马超群,你死得好,死得好极了。”他的笑声凄厉如猿啼:“你本来就应该死的,因为你本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等他笑完了,卓东来才冷冷的问,“你呢?”
  “我比他更该死。”朱猛说:“我早就想把头颅送给别人只可惜别人不要,却要我死在你手里,我死得实在不甘心。”
  小高忽然大声道:“你死不了的。”
  他一步就窜了过来,和朱猛并肩而立,用力握住了朱猛的臂:“谁要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卓东来看看小高,就好像在看着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一样,虽然有点生气,却还是充满怜借。
  “不管你怎么对我,我一直都没有动你,你要我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动你。”卓东来说:“我相信你已经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高不能否认!
  “我当然明白,”他说:“你要把我造成第二个司马超群。”
  卓东来黯然叹息。
  “他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不管他怎么样对我,我对他郁没有变。”
  “我相信。”
  “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你的武功剑法之高,我的确比不上,你的心计,天下更无人能及”,高渐飞说:“你刚才说那位计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其实真正了不起的并不是他,而是你,谁也不能不佩服。”
  他盯着卓东来,忽然也用卓东未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可是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的,我就算死也不能让你动朱猛。”小高说:“何况我还有一股气,只要我这股气还在,你还未必能胜得了我。”
  一股气?
  这一股气是一股什么样的气:是正气?是侠气?是勇气?是义气?还是把这几种气用男儿的血性混合成的一股血气?
  卓东来的瞳孔又渐渐开始收缩。
  “我也不能不承认你的确有一股气在。”他问小高:“可是你的剑在哪里?”
  “在你手里。”
  “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卓东来又问:“你还有没有剑?”
  “没有。”
  卓东来笑了:“你没有,我有。”
  有剑在手,剑已出鞘。
  剑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手也是一双可怕的手,甚至比剑更可怕。
  这双手杀过人后,非但看不见血,连一点痕迹部没有。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样做,你就这么样做吧。”卓东来说:“也许这就是你的命运,一个人的命运是谁也没法子改变的。”
  他这个人,他这双手,他这把剑,确实可以在一瞬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命运。
  朱猛忽然又仰面而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这两句话的意思,我朱猛直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他的笑声渐低:“高渐飞,我朱猛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死得总算不冤,可是你还年轻,你犯不着为我拼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用脚尖挑起公孙宝剑落在地上的那把剑,一手抄住,曲臂勾在他的后颈上,只要他的手一用力,他的人头就要落地。
  但是他的手已经被小高握住,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剑锋,“叮”的一声响,一柄剑已被他从剑锷处齐柄拗断。
  朱猛瞧着他厉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你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活下去,”朱猛说:“我本来早就应该死的,我死了后,你就用不着再去跟卓东来拼命,我也可以算死得其时,死而无憾,也下算白活了这一辈子。”
  “你错了。”高渐飞说:“现在你是死是活,已经与我们今日这一战全无关系,不管你是死是活,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为什么?”
  “因为现在卓东来已经不会放过我,”高渐飞说:“我若不死,他就要死在我手里,若是我此刻就能杀了他,就绝不会饶他活到日出时。”
  他用力握紧朱猛的手:“你刚寸说的两甸活也错了,大丈夫既生于世,要活,就要活得快快乐乐,要死,也要死得有价值。”高渐飞说:“现在你若死了,只不过白白陪我送给别人一条命而已,死得实在一文不值。”
  卓东来忽然笑了笑:“他说得对,等他死了,你再死也不迟,为什么要急着把这条命送出去?难道你以为我会谢谢你?”
  朱猛的手放松了,小高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今日我若不死,我不但要助你重振雄狮堂,而且还要整顿大镖局。”小高说:“我们来日方长,还大有可为,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千万不要轻言‘死’字。”
  卓东来又叹了口气:“这句话他也说得对,人活着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轻贱?”他叹息着说:“只可惜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谁都难免一死,无论谁都不能例外。”
  他看着小高,瞳孔已收缩。
  “现在你就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卓东来说:“因为你又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则才不该将那柄剑拗断的。”卓东来说:“如果有剑在手,你大概还可以抵挡我三十招,可是现在我在十招间就能取你的性命。”
  这句话他刚说完,就听见一个人用一种冷淡而高做的声音说:“这一次错的恐怕是你了。”

  曙色渐临,使得灯光渐感黯淡,荒山间已有一真乳白色的晨雾升起。
  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雾一般不可捉摸的人,手里还提着口比他这个人更神秘的箱子。
  “萧泪血,是你。”
  “是我。”萧泪血冷冷淡淡的说:“你大概以为我已经下会来了,因为你对你的君子香一定很有把握。”他说:“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像这样的君子通常都是不太可靠的。”
  卓东来长长叹息:“萧泪血,萧先生,你为什么总是要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呢?”
  “大概因为我天生就是这种人吧。”
  “我不喜欢这种人,很不喜欢。”卓东来的声音已恢复冷静:“找以前也曾遇到过这种人。”
  “现在他们是不是都已死在你手里?”
  “是的。”
  “你是不是想激我出手?”
  “是。”
  卓东来面对霎中的人影,居然完全没有一点畏惧之意。
  “我说过,如果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谁也逃不过的。”他的声音听来居然也和萧泪血一样,一样冷淡而高傲:“可是我也相信,你自己恐怕也未必有把握能断定,今日究竟是谁要死在谁手里。”
  朱猛吃惊的看着他,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想到卓东来最这么样一个人,这么骄傲。
  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如果充满了自卑,往往就会变成一个最骄傲的人。
  何况卓东来的手里还有“泪痕”。
  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冥冥中确实行一种冷酷面无情的神秘力量,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无法解释的事竟是因为这种力量而发生的。
  ——宝剑初出,已经被神鬼共嫉,要将铸剑者的一个亲人作为这柄剑的祭礼,一定要用这个人的鲜血,才能洗掉铸剑者滴落在剑上的泪痕,才能化去这柄剑的暴戾凶煞之气。
  铸剑的萧大师无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所以他才会在剑上流下那点泪痕。
  萧泪血呢?
  他相信不相信呢?
  雾中的人还是像雾一般不可捉漠,谁也猜不出他的心事。
  但是他却忽然问小高:“高渐飞,你的剑还在不在?”
  “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剑。”小高说:“我没有,他有。”
  “这就是你的灵机。”萧泪血说:“你失却你的剑,是你的运气,你拗断那柄剑,是你的灵机。”
  “灵机?为什么是我的灵机?”高渐飞说:“我不懂,”
  “因为我只肯将我的破剑之术传给没有剑的人。”萧泪血说:“你的手里如果还有剑,如果你没有拗断那柄剑,我也不肯传给你。”
  “传给我什么?破剑之术,”小高还是不懂,“什么叫破剑之术?”
  “天下没有破不了的剑法,也没有拆不断的剑,更没有不败的剑客。”萧泪血说:“如果你用的兵器和招式适当,只要遇到使剑的人,你就能破其法折其剑杀其人,这就叫破剑之术。”
  他的声音仿佛也充满一种神秘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将天下使剑的名家都视如蛇蝎猛兽,可是现在,我却已将他们视如粪土。”萧泪血说:“现在他们在我眼中看来,都已不堪一击了。”
  他忽然又问小高:“高渐飞,你的灵机还在不在?”
  “好像还在。”
  “那么你过来。”
  “卓东来呢?”
  “他可以等一等,我不会让他等多久的。”

  卓东来看着小高走过去,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他很愿意等,等小高练成那种破剑之术。
  可惜他一定练不成的,卓东来告诉自己:就算萧泪血真的有破剑之术,也绝不是短短片刻间就可以练得成的。
  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也许的确有种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关系存在,能够使他们的心灵沟通。
  也许小高真的能用那一点灵机领会到破剑之术的奥秘。
  卓东来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心里却还是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
  因为他对萧泪血这个人一直都有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能够克制他的能力——一种已经被诸神请魔祝福诅咒过的神秘能力,一种又玄妙又邪恶的能力。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这时候天已亮了,旭日刚刚升起,东方的云堆中刚刚有一线阳光射出。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见“格,格,格,格”四声响,萧泪血手里已经出现了一件神奇的武器。
  自东方照射过来的第一线阳光,也就在这一瞬间,刚呼照在这件武器上,使得它忽然问起一种又玄妙又邪恶的光彩。
  没有人见过这种武器,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什么巧妙之处。
  可是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感觉到它那种奇妙面邪恶的力量。
  卓东来的眼睛里忽然也发出了光。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有一点灵机触发,忽然间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绝对可以在瞬息间将高渐飞置之死地。
  他的身体里忽然问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一种他从来未曾有过的巨大力量,连他肉己都被震撼。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也有某种神灵带着对生命的诅咒降临到他身上,要借他的手,把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
  这口箱子里本来就好像锁着个勾魂夺命的恶鬼,只要箱子一开,就一定有一个人的性命会被夺走,也被锁入这口箱子里,万劫不复。
  卓东来一向不信神鬼仙佛,可是他相信这件事,就正如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某种人类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
  因为现在他自己也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
  萧泪血已经把手里的武器交给了小高。
  “现在你不妨去吧,去把卓先生的命带回来。”他说:“这件武器至今还没有在世上出现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出现了。”
  萧泪血的声音也像是来自幽冥的恶咒:“因为上天要我创出这件武器,就是为了要用它来对付卓先生的,它出现的时候,就是卓先生的死彻,不管它在谁的手里都一样,都一样能要他的命。”

  密密的云层又遮住了阳光,连灯光也已媳灭,天色阴沉,杀机已动,这种鬼都无法挽回。
  高渐飞已飞鸟般掠过来。
  卓东来的眼睛锥子般盯着他手里的武器,忽然把手里的“泪痕”向小高掷了过去。
  “这是你的剑,我还给你。”
  没有人能想得到他这一着,小高也想不到。
  这柄剑已跟随他多年,始终都在他身边,已经变成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一部份,甚至可以说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部份,已经和他的骨肉血脉结成一体。
  所以他连想都没有想,就接下了这柄剑——用他握剑的手接下了这柄剑,就虾像已经完全忘记他这只手里本来已经握住了一件破剑的武器。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已经完全没有思想,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因为一个有理性的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卓东来笑了。
  现在小高又有了剑,可是破剑的武器却已经被他夺在手里。
  他是个智慧极高的人,眼睛也比别人利,萧泪血说的话又大多了一点,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件形式构造都极奇特的武器看得很清楚。而且已经看出了这件武器确实有很多地方可以克制住对方的剑,甚至已经看出了运用它的方法。
  无论他的对手是谁都一样。
  只有萧泪血这样的人才能创出这样的武器,只有卓东来这样的人才能把这么样一件事做得这么绝。
  这两个看来完全不同的人,在某些方面意见却完全相同,就连思想都仿佛能互相沟通。
  朱猛的脸色惨变。
  他想下到小高会做出这么笨的事,以后的变化却让他更想不到。
  高渐飞忽然又飞鸟般飞掠而起,抖起了一团剑花,向卓东来刺了过去。
  他本来不该先出手的,可是他一定要在卓东来还没有摸清这件武器的构造和效用时取得先机。
  他无疑也低估了卓东来的智慧和服力。
  耀眼的剑光中防佛育无数剑影闪动,可是剑只有一柄。
  这无数道剑影中,当然只有一招是实。
  卓东来一眼就看出了哪一招是实招,对这种以虚招掩护实招的攻击技术,他远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了解得多。
  他也看出了这件武器上最少有四五个部份的结构,都可以把对方的剑势封锁,甚至可以乘势把对方的剑夺下来,然后再进击时就是致命的一击了。
  但是他并不想做得这么绝。
  对于运用这件武器的技巧,他还不纯熟,为什么不先借小高的剑来练习练习?
  他已经有绝对的把握,可以随时要小高的命。
  所以他一点都不急。
  小高的剑刺来,他也把掌中的武器迎上去,试探着用上面的一个钩环去锁小高的剑。
  “叮”的一声,剑与钩相击,这件武器竟突然发出了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妙用,突然竟有一部份结构弹出,和这个环钩配合,就好像一个钳子一样,一下子就把小高的剑钳住。
  卓东来又惊又喜,他实在也想不到这件武器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让他更想不到的是,小高的这柄剑竟然又从这件武器中穿了出来。
  这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构造这么复杂巧妙的武器,怎么可能让对方的剑从中间穿过来?
  难道这件武器的结构,本来就故意图下了一个刚好可以让一柄剑穿过去的空隙?小高故意让自己的剑被锁住,就是为了要利用这致命的一着?
  卓东来已经不能去想这件事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小高的剑己刺入了他的心口,只刺入了一寸七分,因为这柄剑只有这么长。
  可是这么长就已足够,一寸七分刚好已经达到可以致命的深度,刚好刺入了卓东来的心脏。
  ——这件武器本来就是特地创出来对付卓东来的。
  ——因为只有卓东来才能在那片刻间看出这件武器的构造,只有卓东来才会用自己掌中的剑去换这件武器,别的人非但做不到,连想都想不到。
  ——不幸的是,卓东来能想到的,萧泪血也全都先替他想到了,而且早已算准了他会这么做。
  ——这件武器本来就是萧泪血特地布置下的陷讲,等着卓东来自己一脚踏进去。
  现在卓东来终于明白了。
  “萧泪血,萧先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是我的凶煞,我早就算推我迟早要死于你手。”他惨然道:“否则我怎么会上你这个当?”
  萧泪血冷冷的看着他:“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无论这件武器在谁手里,都可以致你于死地,就算在你自己手里也一样!”他的声音更冷漠。“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一向都是实活。”
  卓东来惨笑。
  他的笑震动了他的心脉,也震动了剑锋,他忽然又觉得心头一阵刺痛,因为剑锋又刺深了一分,他的生命距离死亡也只有一线了。
  小高轻轻的把这柄剑拔了出来,那件武器也轻轻的从剑上滑落。
  云层忽又再开,阳光又穿云而出,刚好照在这柄剑上。
  卓东来看着这柄剑,脸上忽然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
  “泪痕呢?”他嘶声向,“剑上的泪痕怎么不见了?难道我……”
  他没有说出这个让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问题。
  ——难道他也是萧大师的亲人,难道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就是萧大师?所以他一死在剑下,泪痕也同时消失?
  ——抑或是鬼神之说毕竟不可信,剑上这一点泪痕忽然消失,只不过因为此刻刚好到了它应该消失的时候?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也许那亭中的老人本来可以回答的,只可惜老人已死在卓东来手里。
  萧泪血要去问这个老人的,也许就是这件事,如果老人将答案告诉了他,他也许就不会将卓东来置之于死地。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大迟了。
  卓东来的心脉已断,至死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结局,岂非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在阳光下看来,剑色澄清如秋水,剑上的泪痕果然已消失不见。
  高渐飞痴痴的看着这柄剑,心里也在想着这些事。
  他也不明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想到要去问萧泪血。
  萧泪血却不在,卓东来的尸体和那件武器也已不在。
  朱猛告诉小高:“萧先生已经走了,带着卓东来一起走的。”他心里无疑也充满震惊和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高遥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晴空。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现在都已经没关系了。”小高悠悠的说:“从今而后,我们大概也不会再见到萧先生。”
  灯光已灭,提灯的人也已散去,只剩下那个瞎了眼的小女孩还抱着琵琶站在那里。
  阳光虽然已普照大地,可是她眼前却仍然还是一片黑暗。
  高渐飞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忍不住走过去问这个小女孩:
  “你爷爷呢?你爷爷还在不在?”
  “我不知道!”
  她苍白的脸上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连悲伤都没有。
  可是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被刺痛的。
  “你的家在哪里?”小高又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家?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小女孩什么话都没有说,却紧紧的抱住了她的琵琶,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一样。
  ——难道她这一生中唯一真正属于她所有的就是这把琵琶?
  “现在你要到哪里去?”小高问:“以后你要干什么?”
  问出了这句活,他就已经在后悔。
  这句话他实在不该问的,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怎么会想到以后的事?
  她怎么能去想?怎么敢去想?你让她怎么问答?
  想不到这个永远只能活在黑暗中的小女孩,却忽然用一种很明亮的声音说:“以后我还要唱。”她说:“我要一直唱下去,唱到我死的时候为止。”
十一

  默默的看着被他们送回来的小女孩抱着琵琶走进了长安居,小高和朱猛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相信她一定会唱下去的。”朱猛说:“只要她不死,就一定会唱下
  “我也相信。”
  小高说:“我也相信如果有人不让她唱下去,她就会死的。”
  因为她是歌者,所以她要唱,唱给别人听。纵然她唱得总是那么悲伤,总是会让人流泪.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悲伤的滋味又怎么会了解欢乐的真谛?又怎么会对生命珍惜?
  所以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还是会活下去。
  如果她不能唱了,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呢?”
  朱猛忽然问小高:“我们以后应该怎么样做?”
  小高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还没有想出应该怎么样回答。
  可是他忽然看见了阳光的灿烂,大地的辉煌。
  “我们当然也要唱下去。”高渐飞忽然挺起胸膛大声说:“虽然我们唱的跟她不同,可是我们一定也要唱下去,一直唱到死。”
  歌女的歇,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朝阳初升,春雪已溶,一个人提着一口箱子,默默的离开了长安古城。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英雄无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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