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来的那条江船居然还在,就像是个被孩子用丝线绑住了脚的小甲虫一样,被这条战船用一根长绳拖在后面。
  海面上金波闪烁,天畔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板上来的,还是那个长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你们的将军真的肯这么样让我走?”
  “当然是真的。”
  长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头豹予咬死你,也不想让它被你咬死,还留着你干什么?”
  楚留香看着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叹了口气:“她真是个痛快的女人。”
  “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请来的客人,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
  “难道她还淮备了什么礼物让我带走?”
  “她不但早就准备好了,而且还准备了三种,可是你只能选一种。”
  “哪三种?”
  “第一种是价值几十万的弱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种是足够让你吃喝半个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风鸡肉脯,还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又不禁叹了口气“她想得真周到。”
  战船出海己远。这样礼物无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经可以不必再选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问:“第三样礼物是什么?”
  “是个已经快要死了的人,简直差不多已经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痛快的女人会给他这么不痛快的选择。
  现在三样礼物都已经被人搬出来,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见不可一世的白云生。
  长腿的女孩子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的告诉楚留香“将军知道你一定会选第二样的,因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哦?”
  “可是将军又说,如果你选的是珠宝,那么你这个人不但贪心,而且愚蠢,连她都会对你很失望。”
  “如果我选的是第三样呢?”
  “那么你简直就不是人,是条笨猪了。”
  长腿的女孩子问楚留香“你选哪一样?”
  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边悄悄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是条猪。”
  在江上,这条船已经可以算是条很有气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无情的海浪问,这条船简直就像是乞丐手里的臭虫一样,随时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想不去想。
  船上当然不会有粮食和水,至于酒,那更连谈都不要谈,没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七天。
  这一点楚留香也不会不知道,都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会痛苦烦恼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无论在多危险恶劣的环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可以让他的精神振奋,可以让他觉得生命还充满希望。
  所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永远都比别人愉快得多。
  白云生的脸色本来就是苍白的,现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种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种极厉害的内伤,所以有时晕迷、有时清醒。
  这一次他清醒的时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容。
  白云生的精力已经没法子让他说很多话了,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
  “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对楚留香来说,能活着已经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对白云生来说就不同了。
  “我们虽然还活着,也只不过在等死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两个人都是绝不相同的人,其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奇怪的是,在这两个人之间,都仿佛有种非常奇怪的相同之处,也可以说是种奇怪的默契。
  白云生一直都没有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选绎你需要的粮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为这种事是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说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没有问白云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为什么会用这种方法对你?”
  因为这种事虽然可以解释,但是解释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剑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关键。─个要保护她,一个要杀她;一个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个死也不愿意。
  豹姬要置白云生于死地,也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两具极端不相同的人,已经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个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个人也得活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会把沙漠和海洋联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动的、壮阔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开朗,热血奔放。
  有很多人热爱海洋就好像他们热爱生命一样。
  沙漠呢?
  没有人会喜欢沙漠,到过沙漠的人,没有人会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个人如果真正能同样了解海洋和沙漠,就会发现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它们都同样无情;同样都能使人类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同样都充满了令人类完全无法忍受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人类的生命立刻就会变得像铁锤下的蛋壳那么脆弱。
  在某一方面来说,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厉更冷酷,而且还带着种对人类的无情讥笑。
  ──海水虽然碧绿可爱,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沙漠上渴死的更多。一个人如果缺乏可以饮用的食水,无论是在沙漠里还是在海上,都同样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等,等死。
  这一次楚留香居然没有死,岂不是因为有奇迹出现了。
  奇迹是很少会出现的。
  这一次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几个月之后,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个开满夹竹桃和杜鹃花的山坡上,胡铁花忽然想到这件事,所以就问楚留香“那一次你怎么没有死?”
  “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有谁会去救你?”、
  “你永远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个人究竟是谁?”胡铁花有点着急了。“这次你绝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经猜了三个月还没有猜出来,难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这次我告诉你。”楚留香说“那次救我的人,就是那个要搜身的麻子。”
  胡铁花怔住。
  “是她救了你?她怎么会救你?”胡铁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简直没有法子相信。
  楚留香却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其实也简单得狠。”他告诉胡铁花,“她救了我只不过因为我把她丢进了海里去。”
  胡铁花越听越糊涂了,楚留香却越说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当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过对她那种女人我实在没兴趣碰她,所以我就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双尊脚,把她身上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我只不过顺手摸鱼把其中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给摸了过来。其中有一样是个像袖箭般的圆铁筒子。”
  “就是这个圆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个小小的圆筒子怎么能从大海中救人?”
  “别的圆筒子不能,这个圆筒子能。”
  “这个圆筒子究竟是什么鬼玩艺?”
  “也不是什么鬼玩艺只不过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白云生看见我把那个圆筒子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比你看到一千两百坛陈年好酒还要高兴。”
  他说“一个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脸上露出那种表情来,一辈子只要看见一次也就够了。”胡铁花一直在叹气:“我知道你这个人运气一向都很不错,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的运气会有这么好。”
  “这不是运气。”
  “这不是运气,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圆筒子是史天王属下遇难时用来呼救的讯号?”
  “我不知道。”
  “那么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点点智慧,一点点谨慎,一点点处处留意的习惯,再加上一点点手法和技巧而已。”
  楚留香摸着鼻子,眨着眼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样东西当然也少不了的。”
  “什么东西?”
  “运气,当然是运气。”楚留香又扳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除了运气之外,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在胡铁花差一点气得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时候,楚留香又开始继续说出了那一次他的奇遇。
  “我们把那一筒讯号放出不久,就有一批渔船来把我们救到一个孤岛上去,岛上只有一个渔村,居民都是渔夫,看起来和别的渔夫村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楚留香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可是我却在那个渔村里遇到几个奇怪的人,我永远都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他们。”
  “他们是谁?”
  “胡开树、司徒平、金震甲和李盾。”
  胡跌花也吓了一跳“这些大英雄大侠客们到那个小渔村里去干什么?”
  这一次胡铁花好像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难道那个渔村就是史天王在海上的根据地之一,难道那些大侠们都是为了史天王而去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偏偏会有人硬要说你笨?”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我一直有点看不起那位胡大侠,想不到他居然真是个角色,居然也有胆子去找史天王。”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耍去找史天王?”
  “难道他不是去找史天王拼命的?”
  “拼是拼命,只可惜拼的不是他自己的命。”楚留香苦笑:“他去找史天王,只不过要求史天王为他去拼掉几个人的命而已。”
  “他是不是还带去一份重礼?”
  “那当然是绝不能少的。”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像这样的大侠我早就见得多了。”胡铁花笑:“我想他看到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有意思。”
  楚留香叹了口气“老实说,那样的表情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那一次史天王究竟有没有到那个渔村里去?”
  “他当然去了。”
  “你有没有见他?”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楚留香想了很久后才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真正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别人为什么说他是杀不死的。”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史天王的时候,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早上。
  史天王当然是坐船来的,却不是楚留香想象中那种战船巨舰,而是一条很普通的渔船;甚至已经显得有点破旧。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楚留香远远就可以看到这条渔船破浪而来。
  渔船的本身看来连一点特别的样子都没有,可是速度却比任何人看到过的任何一条渔船都快得多。
  船上有七个人。
  这七个人都穿着普通的渔民衣裳,敞着衣襟,赤着足,身材都很高大健壮。
  渔船一靠岸,他们就跳下船,赤着胸走上沙滩,每个人因行动都矫健,而且显得虎虎有生气。
  那时楚留香还想不到这七个人之中有一个就是威镇七海的史天王。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应该戴金冠、着金甲,护从如云,威仪堂堂。
  但是白云生却告诉他“大帅来了。”
  “大帅?”楚留香还不明白,“哪位大帅?”
  “这里只有一个大帅。”
  楚留香这才吃惊了:“你说的这位大帅就是史天王?”
  “是的。”
  但是直到那一刻,楚留香还是看不出这七个人中哪一个是史天王。
  因为这七个人的装束打扮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远远看过去,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他们大步走上沙滩,每个人手里拖着的渔网中都装满了他们从海洋中打来的丰收。
  看起来他们都是熟练的渔人,也只不过是些熟练的渔人而已,最多只不过比别的渔人更强壮更魁伟一点而已。
  可是岛上的渔民一看见他们就已经在欢呼,他们微笑挥手,在欢呼中走入一栋用木板搭成的大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楚留香立刻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七个人留卜的脚印看起来竟好像是一个人留下来的脚印。
  七个人一连串走过每一个人一脚踩下时,都恰好踏在前面一个人留下的脚印里,每一个脚印之间的距离都是完全一样的。
  在那一刻,楚留香已经知道他的这个对手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了。
  可是让楚留香觉得真正震惊的,还是在他被情人那间大屋面对史天王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让楚留香如此震惊过。
  他曾经面对天下无敌的剑客薛衣人的利器,他曾经面对幽灵鬼魂般诡秘难测的石观音。
  他也曾经和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神圣的水母阴姬决战于神水宫中。
  他这一生中,身经无数次的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可是他从未如此震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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