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刀


  江湖少年春衫薄
(—)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鳖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连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杉也是彩色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带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州“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粒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仿佛象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猗,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叠崭新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青人,舒舒服服花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岁,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象要飞起来。
  但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独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的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礼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殊,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岁。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的确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孔、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会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一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闹事。
  二、不可随意交结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类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露白。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金多,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那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永远就没有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你说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渡一生,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婆”,醋鱼叫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藻,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西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鱼进城去。水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活蹦跳的青壳虾。
  在曙光腊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的道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还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涌金门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杀条鲜鲩鱼,清蒸了来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三雅园就在湖畔,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杆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巳放入了湖里,用竹栏围注,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钩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要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陈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客准备,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然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了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无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遍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脸少年。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少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也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暴简,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早巳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青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入江湖,但却绝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荫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的易老、情人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说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象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猗。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地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玉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在摇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岁,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真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谁在曼声而歌:“小村姑儿光着脚,下水去割灯芯草,一把草儿刚系好,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荫盖着她的脸,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脸上全都带着笑。
  —个骑士跳下马,痴痴望着她的脚:有个骑士胆较大,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玩的把戏,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姑娘,她为甚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喑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人和尚却好象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闯?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碗酒,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艇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和尚却已跃上了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地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借玉,有一个竟伸出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甚么扶弱锄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未完,段玉已凌空翻身,—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喝道:“什么人?来干甚么?“这和尚—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段玉道:“既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人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闹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来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有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象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他这一拳力量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的身子突然飞起,“扑通”一声,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手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虎虎,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么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么样的武功。
  段玉也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象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出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管了这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甚么话也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事、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也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唤:“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说话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批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我…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坛陈年的竹叶青……”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千万不能让别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钞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涡吸引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三)

  陈年竹叶青的确是好酒,颜色看来也令人舒畅,入口软绵绵的,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这白衣丽人正伸出了小巧的舌头,直舐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自己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四条戒律全部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入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
  “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心里叹了口气,决定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而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说救人是坏事?准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四)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旁边仿佛有个人,人也比花香,是不是夜来香?
  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他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个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轻地呼唤:“段公子,玉郎!”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味的香手伸过来,像是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象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的将眼睛眯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
  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最用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地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地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低低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哎呀,可怜的小伙子。”
  她低低地哼,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不禁又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
  悄悄地走过床前,顺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喃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张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定就已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
  捉贼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没法子说出去。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苍穹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下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晓风里沁人心扉。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旁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儿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的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盆花又变成空的时候,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还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了。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暇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花夜来一定是早巳将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
  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唉乃”,柳荫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渡湖,渡船立刻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
  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船家非但一点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象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玉眨了眨眼睛,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他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却不知道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段玉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段玉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段玉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谁知段玉居然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的人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突听“咚”的一声响,船底已破了一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的往下沉。
  段玉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觉着向前滑出。
  他的人已借着这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二次气后,他居然已又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船家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段玉。
  段玉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一定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段玉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才,偏偏不学好。”
  段玉失声笑说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却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玉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也算是指点我的明路?”
  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唤道:“等一等。”
  般家慢慢的从水里露出头来,道:“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
  他的微笑纯真而坦诚,用这种微笑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船家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象你这样的年青人,死了的确有点可惜。”
  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着,道:“你现在若赶到凤林寺去,找一位姓顾的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
  船家道:“你难道自己忘了你自己所做过什么事?”
  段玉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大和尚?”
  船家仿拂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一翻身,就没入水里。
  段玉道:“凤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有了那船家的影子。
  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忽然发现柳荫深处,正有双大眼睛在瞪着他。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现了,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浅紫色的长衫,腰畔的丝绦上却多了柄装潢很考究的长剑。
  段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他的刀。
  他只记得昨天在画肪开始喝酒的时候,那柄刀还在桌上的。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几乎连自己的人都忘了。
  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爷子少年时闯荡江湖的成名武器,据说还是段夫人未嫁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岁时,段老爷子才将这柄刀传给他。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父亲那板着脸教训他的样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见他转过脸来,也板起了脸,冷笑道:“连凤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出来走什么江湖?”
  段玉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边看了看,道:“你在跟谁说话?”
  段玉笑道:“这里难道还有别的人么?”
  小姑娘板着脸,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别,还找我说话干什么?”
  原来她还一直将昨天那笔帐记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总是小些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让着她们一点儿,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凤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点我一条明路。”
  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我凭什么要指点你的明路。”
  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贵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别,连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
  看来这位小站娘不但气量偏狭,而且还难缠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惯别人的气的人,只要有凤林寺这个地方,还怕打听不出来?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小姑娘却又唤道:“你回来,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段玉只好转回来,苦笑道:“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
  小姑娘冷笑道:“我问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为什么就能到别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难道她不是女人,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
  原来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这件事!段玉不说话了。
  这种事反正是解释不清的,不解释有时还是最好的解释。
  何况,他又何必来跟这不讲理的小姑娘解释?
  小姑娘还是不肯放松,大声道:“你怎么不开腔了,自己知道理亏是不是?”
  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着他,竟忽又媚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亏的人,倒还有药可救,你跟我来吧。”
  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到凤林寺去?”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不带你到凤林寺去,难道带你去死!”
  “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万不可。”
  段玉只有在心里叹气,看来他现在又不得不跟另一个陌生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这个比那个稍好一点。
  起了风,柳絮在空中飞舞,就象是初雪。
  这小姑娘分开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着虽是男人打扮,腰肢却还是在轻轻扭动。
  是不是故意扭给段玉看的?好证明她已不是个小姑娘,已是个成熟的女人?
  段玉不想看都不行,事实上,这小姑娘纤腰一扭,柔若柳枝,虽然稚气未脱,却另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男人的眼睛,岂非本来就是为了看这种女人而长出来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后面有人看着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华,叫华华凤。”
  华华凤,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交待,现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五)

  凤林寺就在岳王坟旁的杏花村左邻,是西湖的八大丛林之一。
  寺中香火一向很盛,尤其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会到庙里来烧上几柱香的。
  凤林寺是和尚寺。
  那个船家为什么要叫段玉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呢?
  华华凤眼珠子转动着,道:“那船家叫你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你没有听错?”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还没有毛病。”
  华华凤道:“可据我所知,凤林寺中连个道士都没有,只有和尚。”
  段玉皱眉道:“昨天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凤林寺的?”
  华华凤道:“不对,凤林寺的方丈,好像不是华南寺的传人,那四个和尚使的是少林拳。”
  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男人打架,就不许女人练武?”
  段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一样,总认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
  段玉道:“我也没有这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过说你的眼力好,是个行家,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华华凤道:“这句话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却不对。”
  段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
  华华凤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象很喜欢找别人的麻烦,很喜欢找人吵架。”
  华华凤道:“谁说我喜欢找别人吵架,我只喜欢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着她甜笑,心里忽然觉得甜甜的,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喜欢找你的麻烦,跟你吵架,你本应觉得很丧气才对。
  奇怪的是,有时你反而偏偏觉得很欢喜。
  女人总是要说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大概也因为这道理。
  段玉在看着她的时候,华华凤也在看着段玉,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人。
  这地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别的人当然全都在看着他们。
  段玉本来已经很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再加上一个半男不女的华华凤。
  她忽然板起脸来大发娇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几个人简直连眼睛都已看直了。
  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这一路上人就不少,到了庙门口,更是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的。
  其中有远地来的游客,也有从城里来上香的,有背着黄布袋卖香烛的老人,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的小姑娘;有吴依软语、酣美如莺的少女,也有满嘴粗语的市井好汉。
  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各式各样的人你几乎全可以看得到。
  就只看不到道人,一个道人都没有。
  道士本就不到和尚庙里来。
  墙角后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刚从凤林寺里溜出来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讳,也不敢到顶里去打听,但过去问问这两个小沙弥,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关系。
  “借问两位小师傅,庙里是不是有位姓顾的道人?”
  “没有。”
  “道士从不敢上这里的门,就算来了,也要被打跑。”
  “为什么?”
  “因为有好些人看到这里香火盛,总是想到这里来夺庙产、打主意。”
  “而且我师傅常说,道士连头发都不肯剃,根本不能算六根清静的出家人。”
  “听说有的道士还有老婆哩。”
  这两个小沙弥显然是刚出家不久,看他们的表情,好象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来当了和尚。
  段玉觉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锭银子在他们的侧怀里,悄悄道:“过两天找顶帽子戴上,到三雅园去吃条宋嫂鱼,那比糖好吃。”
  小沙弥看了他两眼,忽然一溜烟跑了。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你在诱人犯罪。”
  段玉道:“吃鱼不能算犯罪。”
  华华凤道:“出家人怎能动荤腥?”
  段玉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头坐,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华华凤笑道:“幸好你没去做和尚,否则一定是个花和尚。”
  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宁愿做道士,不会做和尚。”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华华凤想起那小沙弥说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很老实,谁知道你也不是个好人。”
  她忽又接着说:“但你却是个呆子。”
  段玉道:“呆子?”
  华华凤道:“听谁说这庙里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华华凤:“你认得他?”
  段玉道:“不认得。”
  华华凤道:“是他叫你来找道士,你就来了,他若叫你到这里找个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来?”
  段玉怔住。
  “第六条,不可轻信人言”。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将他爹爹的戒律犯了—条。
  华华凤:“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门下这麻烦的确不小,但少林寺名门正宗,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要你的命呀。”
  段玉听着。
  华华凤又道:“何况,少林寺若真要将你置于死地,就连武当山的龙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段玉叹气。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继续道:“象你这么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的话,总有—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
  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华华凤道:“什么事?”
  段玉道:“那船家这么说,绝不会只为了要骗我到这里来白跑一趟。”
  华华凤道:“你认为他的另有目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各是存心要害我,就—定会先在这里挖个陷阱等着我来跳。”
  华华凤眨着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现在我连这陷阱在哪里都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个陷阱了。”
  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为陷阱永远是你看不见的,所以你才会掉下去。”
  段玉道:“所以我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华华凤道:“不错。”
  段玉也贬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识,若连他都要来害我,对面那赶车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谋。”
  华华凤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转,道:“这地方每个人说不定都有可能。”
  华华凤道:“嗯”段玉的眼瞪忽又瞪在她脸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华华凤板着脸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
  段玉道:“哦。”
  华华凤道:“我现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
  段玉叹道:“毒死总比淹死好。”
  华华凤瞪着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里去?”
  华华凤的手向前一指,道:“那里好象有个地方卖酒,你……”她声音忽然停止。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正指着三个字——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六)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帘,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这酒馆只不过是二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L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是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经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了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还未过来招呼。
  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处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
  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是手往酒帘上一指,问道:“你不认得字?”
  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
  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
  华华凤瞪起了眼睛,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
  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接着副对联。
  “肚肌饭盅小,鱼美酒肠宽。”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小癞痢道:“不卖。”
  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小癞痢道:“对联是对联,鱼是鱼。”
  他翻着白眼走了,好象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象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毒死你。”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象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信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凤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
  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凤道:“你若真的有杀身之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
  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藉卖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华华凤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可能很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可能。
  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
  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
  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上,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黑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折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青,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象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着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唯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么微笑。
  华华凤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
  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你不认得她,她为什么看着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找麻烦的人好。”
  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
  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前面,道:“两位好象是从远地来的。”
  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华华凤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都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佯的生人。”
  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人呢?”
  原来她已看出华华凤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儿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给道士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士,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
  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么会嫁给道士呢?”
  华华凤这次终于无话可说。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凤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凤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
  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土已改了话题,道:“你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睛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摇船的!”段玉道:“也许他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在摇船。”
  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大困难的。”
  女道士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段玉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这人姓乔,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他叫你到这里来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杀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绝不会象他笑得那么纯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象杀过人的。”
  她好象松了口气,但很快地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摇摇头,笑道:“我看来象强盗?”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红货?”
  女道士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段玉道:“也没有。”
  女道士皱了皱眉,道:“那么,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段玉道:“麻烦倒好象有一点儿。”
  女道士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儿,否则乔老三就不会叫你来的。”
  段玉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什么人?”
  段玉道:“是几个和尚”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样的和尚?”
  段玉道:“几个很凶的和尚,说话好象不是这里的口音。”
  女道土道:“是不是会武功的和尚?”
  段玉点了点头,道:“他们使的好象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皱起了眉,道:“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结怨吗?”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只可惜那时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很冲动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绝没有打伤他们,只不过把他们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女道士道:“他们欺负了谁?”
  段玉道:“是个……是个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段玉的脸有点红了,呐呐道:“长得倒还不难看。”
  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说她叫花夜来。”
  女道士第三次皱起眉,皱的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
  段玉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女道士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和尚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他们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定要请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的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这么简单?”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段玉笑道:“那倒没有。”
  女道士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定是运气很不错。”
  段玉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的?”
  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长江以南最有名的独行女盗吗?”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见了乔老三?”
  段玉点点头,道:“那时天刚亮。”
  女道士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而且还要请我下湖洗澡。”
  女道十道:“那时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叹道:“现在那条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却一点也看不出象下过水的样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没有沉下去。”
  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只因为我运气真的不错。”
  女道士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因为你运气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请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烦也许就会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没听说过‘僧王’铁水这个人?”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这个人本是少林门下,却受不惯少林寺的戒律束缚,最近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一怒脱离了少林派,自封为僧中之王,少林寺竟对他无可奈何,从这一点你就可想象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段玉动容道:“看来这人不但是个怪物,而且胆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这个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时刚烈暴躁,有时却又很讲理,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段玉道:“他既然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当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据说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门下的第—高手,就因为脾气太坏,所以在少林守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为这缘故,他才会脱离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坏人,只不过非常狂傲刚愎,不讲理的时候比讲理时多得多,无论谁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过。”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到江南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经有七八个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伤在他的手下。据说他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断条腿,芜湖大豪方刚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两个月,最后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说的方刚,是不是那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前辈?”
  女道士叹道:“不错,连练过金钟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况别的人呢!”段玉沉吟着,道:“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门下?”
  女道士点点头道:“他脱离少林寺后,就广收门徒。无论谁想投入他的门下,都是先剃光头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门下,就再也不怕人欺负,所以现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还多。”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想想,你得罪了这么样一个人,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小?”
  段玉不说话。
  女道士又道:“何况这件事错的并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过花夜来大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铁水就算杀了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却为了这种人去打抱不平,岂非自寻烦恼?”
  段玉苦笑道:“看来我想不认错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现在铁水想必巳认定了你是花夜来的同党,所以定不会放过你。”
  段玉道:“我可以解释。”
  女道士道:“你难道已忘了,他通常都是个很不讲理的人吗?”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许你还有—条路可走。”
  段玉道:“哪条路?”
  女道士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
  这扇门就在那阴暗狭窄的酒店里,上面摆着花生豆干的柜台后。
  门上挂着油腻的蓝领门帘,上面也同样有三个大字:“顾道人。”
  段玉道:“道人还在高卧?”
  女道士道:“他从昨天一直赌到现在,根本就没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兴倒不浅。”
  女道士嫣然道:“他虽然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但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倒是总能够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解决,乔老三并没有叫你找错人。”
  段玉道:“我现在可以进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乔老三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你随时都可以进去,只不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道:“这财鬼赌起来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抬起头来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边等,看人赌钱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着他,又笑道:“你好象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段玉还没有开口,华华凤突然冷冷道:“这句话倒说得不错,别人就算把他卖了,他还是会觉得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好象一直都在生气。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卖我,只怕也没有人肯买。”
  华华凤冷笑道:“这句话也没有说错,又有谁肯买个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象个呆子么?”
  华华凤道:“你真要进去?”
  段玉答道:“我本来就是为了拜访顾道人而来的。”
  华华凤问道:“别人无论说什么,你全都相信的。”
  段玉叹了口气,道:“你若不相信别人,别人又怎么会相信你?”
  华华凤突然站起来,绷着脸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华华凤冷笑道:“我既没有兴趣去看别人赌钱,也不想陪个呆子去送死,我还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头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着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着眼,道:“你不去拉住她?”段玉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真的要走时,谁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这人真的很有趣,有时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傻气,但有时却又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着说道:“现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运气。”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还是要劝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听。”
  女道士道:“你进去了之后,千万不要跟他们赌钱,否则也许真的会连人都输掉的。”
  段玉当然不会去赌的,这本就也正是他父亲给他的教训。
  “十赌九骗,江湖中郎中骗子到处都是,越以为自己赌得精明的人,输得越凶。还没有摸清别人底细之前,你千万不能去赌,千万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种见了赌就不要命的人,他怎么会去赌呢!
(七)

  后面的—间屋子,还是堆满了酒缸和酒坛,一个叠着一个,堆得高高的,中问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弄堂。
  从弄堂穿过去,又是一道门,在门外就可以听见里面搓骰子的声音。
  只有掷骰子的声音,里面的人赌得居然很安静。
  有四个人在赌,一个人在看。
  四个人拥坐在酒坛子上。围着个大酒缸,酒缸上铺着木板。
  他们赌的是牌九。
  推庄的是个独臂道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颧骨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叠牌比别人两只手还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顾道人了。
  另外的三个人。一个是瘦小干枯,满脸精悍之色的老人,一双指甲留得很长的手上,戴着个拇指般大的碧玉斑指。
  他押的是天门。
  上家是个而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时用手里一块雪白的丝巾捂着嘴,轻轻咳嗽。
  丝巾用过两次就不要了,旁边那看牌的人就立到送一条全新的给他换。
  看来这人不但用的东西很讲究,而且还特别喜欢干净。
  可是这地方却脏得很,他坐在这里赌钱,居然已赌了一天一夜。
  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就算坐在路边,也一样赌得很起劲。
  下家的一个人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一双手却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几乎一样长短,显然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而且练得还很不错。
  这三人的衣着都非常华丽,气派看来也很不小、显见得很有身份,很有地位。
  但他们赌的,却只不过是几十个用硬纸板剪成的筹码。
  筹码上也有同样的“顾道人”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仿佛是顾道人亲笔花押。
  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输赢大小,他们也不在乎的。
  所以四个人全都赌得聚精会神、四个人的脸色全都已发白,竟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那练过铁砂掌的大汉刚赢了四个筹码,额上已开始冒汗,一双连杀人时都不会发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发抖起来。咬了咬牙,终于又推了四个筹码出去。
  满面病容的中年人流吟着、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
  现在只剩下天门还没行押了那精瘦的华服老人却在慢吞吞地数着筹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道:“今天我没输赢。”
  虬髯大汉立刻轩眉道:“现在谈什么输赢,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点了点头,慢吞吞地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们二位还可以玩玩,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虬髯大汉变色道:“只剩下三个人,还玩什么?芝翁难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却已挑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汉咬着牙,恨恨道:“这老狐狸,简直赌得比鬼还精——好,我们就三个人押下去。”
  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数着面前的筹码,轻轻咳嗽着,道:“只剩下三个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还是收了吧!”虬髯大汉着急道:“现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输了十几文钱了。”
  原来一个筹码竟只不过是一文钱。
  这虬髯大汉想必是天生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气,不肯服输,否则又怎么会在乎这十几文钱了。
  顾道人仿佛也意犹未尽,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抬起头来看了段玉两眼,微笑道:“这位朋友想不想来凑一脚?”
  段玉刚想说“不”,那虬髯大汉已抢着道:“小玩玩,没关系,赌过了我请你喝酒。”
  他们的输赢实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来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扫人家的高兴,就算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来陪三位玩一会儿,只不过我不太会赌的。”
  虬髯大汉立刻喜露颜色,笑道:“还是这位朋友够意思。”
  顾道人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段玉,微笑道:“听朋友说话的口音,好象是从北边来的。”
  段玉道:“不错,我是中原人。”
  倾道人道:“贵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顾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门如何?”
  段玉道:“行。”
  天门上还有那老人留下来的一叠筹码,好象有四五十个。
  顾道人道:“我们这里都是赌完了才算帐的,朋友你就算暂时身上不方便,也没关系。”
  段玉笑道:“我身上还带着些。”
  那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却不知朋友你赌多少?”
  段玉将老人留下的那叠筹码点了点,道:“暂就赌这么多吧,输光了再说。”
  虬髯大汉笑道:“好,就要这么样赌才过瘸,我王飞今天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卢行九,朋友们都叫我卢九。”
  段玉笑道:“幸会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
  顾道人掷出的骰子是七点,天门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长三,六点。
  庄家拿的却是副地杠。
  段玉输了。
  第二副庄家七点,天门又是六点。
  段玉又输了。
  第三副庄家调污二,天门却是鳖十。
  最后庄家打老虎,居然又拿了副杂五对。
  这一手牌,段玉已输了十六个筹码。
  他当然面不改色。
  这十六个筹码就算是一百六十两银子,段公子也一样输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连输四副。又是十六个筹码输了出去。
  他当然还是面不改色。卢九和王飞看着他,神色间却似已有些惊奇,还有些佩服。
  王飞已扳回了—些,对这大方的少年显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的手风不顺,这两把还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没关系。”
  这次他竟押了八个筹码,他只想快点输光,快点散局,好跟顾道人谈正事。
  输点钱他并不在乎,那“僧王”铁水他也未见得害怕。
  但他却实在不愿惹麻烦,更怕他父亲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烦。
  这位顾道人若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让他早点赶到宝珠山庄去,就算再多输点,他还是很愉快的。
  谁知从第三手牌开始,他竟转运了。
  第一副牌他拿了个一点,庄家竟是鳖十。
  于是八个筹码就变成了十六个。
  他就将十六个筹码全部押下去,这副牌他居然拿了对天牌。
  他当然也很高兴,但却并不想赢钱,于是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个筹码,只想一下子输光。
  输赢一向不动声色的顾道人,这次脸上居然也仿佛有点动容了。
  卢九和王飞神色间也显得更惊讶、更佩服。
  王飞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这么多呢,还是留着慢慢赌吧。”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
  王飞看着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种。”
  卢九叹了口气,道:“这位老弟赌得真够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段玉微笑着,觉得很有趣,甚至觉得有点滑稽的。
  左右只不过是三十二个破筹码而已,这些人为什么看得如此重?
  他满心无所渭,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又赢了,连赢了二把,三十二个筹码已变成一百一十八个,顾道人吃两门,赔天门,额上已现出汗珠。
  段玉微笑着,将一百二十八个筹码,全部押了上去。
  颐道人动容道:“你真押这么多。”
  段正微笑道:“就这么多。”
  顾道人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忽然把牌一推,叹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惊奇,道:“你不推了?”
  顾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认输了。”
  段玉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
  这次王飞居然也没有开口。
  段玉微笑道:“现在就收了也好,我请三位喝两杯。”
  他随手拈起两个筹码,塞到旁边看牌的那小伙子手里,道:“这个给你吃红。”
  这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吃吃道:“这…这怎么敢当!”段玉微笑道:“没关系,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帐也算我的。”
  这小伙子手里拿着筹码,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跳起来,转身奔了出去,奔到门外,才放声大笑起来,笑个不停。
  卢九叹道:“难怪邹瞎子算难了小潘今年要发财,这课算得果然神准。”
  王飞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手笔,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经开始有些迷糊了,已隐隐发现,这一个筹码,绝不止一文钱。
  顾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复镇定,道:“你先算算赢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
  除了本钱外,他将这八九十个筹码,全都推了过去,微笑道:“这些就算今天的酒钱,我请各位喝酒。”
  顾道人脸又变了颜色,也不知是惊是喜,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不能收。”
  段玉道:“为什么?”
  顾道人道:“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个回来,算红钱,其余的务必请你收下,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顾道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朋友的…。,”王飞也挑起大拇指,赞道:“老弟,象你这么样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说江南还找不出第二个。”
  卢九道:“改天有空,务必要请到‘赛云庄’来聊聊。”
  段玉道:“赛云庄?阁下莫非是人称‘妙手维摩’的卢赛云卢老爷子?”
  卢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飞熊段老爷子的大少爷。”
  王飞一拍掌,笑道:“对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谁有这么大的出手。”
  段玉已怔住。
  赛云庄主卢九爷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双全,而且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样样皆通,样样皆精。
  但江湖中都知道,他最精的还是赌。
  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赌几十文钱输赢的牌九。
  那么一个筹码究竟是多少呢?
  顾道人道:“剩下的这十个筹码,不知段公子是要兑什么呢?”
  段玉道:“随便。”
  顾道人道:“用赤金来兑行不行?”
  段玉道:“随便。”
  他微笑着,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太吃惊的样子来。
  顾道人已提起他坐着那酒坛子,放到桌上,开扳了泥封。
  坛子里竟是满满一坛赤金镍子。
  顾道人道:“这是赤金八百五十两,兑换成银子,恰巧是八万两,就请段公子收下。”
  段玉又怔住。
  这一个筹码,竟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他刚才随随便便的,就将十来万两银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段老爷子的家教一向很严,因为希望能将他的独生子训练成一个正直有用的人,并不想他儿子做—个挥金如土的风流公子。
  所以段玉直到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有规定的零用钱。
  一开始是每个月一两银子,到十四岁时,才增加为二两。
  到十六岁时还是他母亲说情,才给他十两。
  这情形一直继续到他十八岁,这次他出门时,段老爷子虽然给了他十张一百两的崭新银票,却还是再三叮嘱,要他不可花光。
  这千两银票,也正是段玉这一生中所拥有的最大财富。
  他花得虽然不寒酸,却很小心,至于他母亲私下给他应急的那些金叶子,他根本就不准备动用的。
  他觉得一个人若要花钱,就该花自己凭劳力赚来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将上一代的金钱随意挥霍的败家子。
  事实上,他根本就从未挥霍浪费过一两银子。
  但刚才他随随便便就给了那年青的小厮千两,又送给颐道人六七万。
  段玉深深的吸了口气,慢慢地坐下来,看着面前满满一坛金子。
  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么多钱。
  现在有了这一万两银子,他巳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至少他不必再拼命约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欢几天,享受一下他从未享受过的欢乐。
  对一个刚出家门的年青人来说,这的确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就算对一个老头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种很大诱惑?
  顾道人凝视着他,微笑道:“腰缠十万两,骑鹤下扬州。有了这么多钱,无沦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的花一阵子了!”王飞笑道:“何况这些钱本来就是赢来的,花光了也无妨。”
  顾道人道:“其实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闻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这里正该去享受温柔的滋味。”
  段玉沉吟着,忽然道:“这一万两银子我也不能收。”
  顾道人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筹码是一千两银子一个的。”
  他不让别人开口,很快地接着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会赌,因为我若输,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
  顾道人道:“但你现在并没有输。”
  段玉道:“既然输不起,赢了就不能拿!”顾道人道:“你若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你输不起。”
  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骗别人,但没有法子骗自己,所以我若拿了这些银子,晚上一定睡不着觉的。”
  顾道人笑了。
  他微笑着看了看王飞,又看了看卢九,道:“你们见过这么笨的年青人没有?”
  卢九摇了摇头,道:“没有。”
  王飞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年青人,的确已一个比一个聪明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也许并不聪明,但却还知道什么东西是该拿的,什么是不该拿的。”
  王飞又看了看段玉和卢九,道:“这些银子是不是偷来的?”
  卢九道:“不是。”
  王飞笑道:“江湖中人都知道,顾老道也许有点来历不明,但却绝不是强盗小偷。”
  顾道人道:“我们赌得有没有假?”
  王飞道:“无论谁都知道,这里赌得最硬了,否则杭州城里到处都可以赌,我们为什么偏偏喜欢到这破地方来。”
  顾道人这才回过头,瞪着段玉,道:“这银子既不是愉来的,赌得又不假。你既然赢了,为什么不能拿走?”
  段玉急得脸更红,吃吃道:“我……我……”顾道人道:“你输了也许拿不出,但你又没有输,因为你的运气好,所以你就应该赢别人的钱,就应该比别人过得舒服。”
  王飞笑道:“一点也不错,运气好的人,走在路上都会踢着大元宝。”
  卢九微笑道:“世上的确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运气更好的事了。”
  王飞接着道:“世上有这种好运气的人也并不多。”
  顾道人道:“何况你不但运气很好,而且很诚实,老天对你这种人,本来就是特别照顾的,也许这些银子就该归你所有,你若不拿走,我们都要倒霉的。”
  段玉道:“可是我……”顾道人打断了他的话,沉下脸道:“你若再推诿客气,就表示你不愿交我们这些朋友了。”
  段玉迟疑着,终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红着脸苦笑道:“老实说,我也并不是真不想要,只不过我这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多银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花才好?”
  顾道人笑了,道:“这点你倒不必着急,我保证你以后定能学会的。”
  王飞也笑道:“—个男人可以不随便花钱,但却绝不能不懂得花钱。”
  顾道人笑道:“不值得花钱的男人,一定是个没用的男人。”
  王飞道:“因为你一定要先懂得怎么花,才会懂得怎么去赚”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很用心地去学的。”
  王飞笑道:“我也可以保证,学起这种事来,不但比学别的多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段玉道:“我相信。”
  卢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忽然问道:“你本来不是来赌钱的?”
  段玉道:“不是。”
  卢九道:“那么,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段玉怔了怔,道:“前辈怎么知道?”
  卢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烦,谁会来找这邋遢道人?”
  王飞抢着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无论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说出来。”
  顾道人笑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段玉道:“请教。”
  顾道人接着道:“说起来这人的来头倒真不小,江南有个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雳堂,你总知道的?”
  段玉道:“久闻大名了。”
  顾道人道:“他就是霹雳堂现任的堂主,江湖人称霹雷火。”
  王飞拍着胸,道:“所以你的麻烦若连我们六个人都没法子替你解决,江南只怕就没有人能替你解决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王飞道:“得罪了谁?”
  段玉道:“听说他叫做‘僧王’铁水。”
  王飞皱眉道:“你怎么得罪他的?”
  段玉的脸红了红,道:“也是为了一个人!”王飞道:“为了谁?”
  段玉道:“听说她叫做花夜来。”
  王飞道:“是不是那女贼花夜来?”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飞立刻沉下了脸,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你的什么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王飞道:“但你却不惜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铁水。”
  段玉叹道:“我原本也不知道那四个和尚就是他的徒弟。”
  王飞道:“四个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为了什么,铁水要他门下的四个和尚去找花夜来,当时我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花夜来是贼,只觉得这四个和尚凶得很。”
  王飞道:“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段玉红着脸,道:“我的确太鲁莽些了,但那四个和尚也实在太凶”顾道人叹了口气,道:“铁水本来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当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去管花夜来的闲事?”
  卢九一直很注意的听着,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铁水是为了什么去找花夜来的?”
  段玉摇了摇头。
  卢九换了条新丝巾,轻轻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他是为了我!”段王又怔住。
  卢九道:“我有个儿子,叫卢小云。”
  段玉道:“我听说过。”
  卢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么会听说过他?”
  段玉呐呐道:“因为家父告诉过我,说我一定会在宝珠山庄遇见他,还叫我在他面前问候你老人家。”
  他并没有说谎,却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其实段老爷子是叫他特别提防着卢小云,因为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少年人之中,只有两三个是他的劲敌,卢小云就是其中之—。
  卢九却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就是要他到宝珠山庄去拜寿的,你想必也是为了这缘故,才到江南来?”
  段玉道:“是。”
  卢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后,却突然间失踪了!”段玉诧道:“失踪了,前辈怎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卢九道:“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来的,因为我要来会铁水。可是四天之前,这孩子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
  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来那女贼在一起。”
  段玉道:“铁水叫人去找花夜来,为的就是要追问令郎的下落?”
  卢九道:“不错。”
  段玉说不出话来。
  卢九忽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顾道人?”
  段玉道:“不是为了赌钱?”
  卢九道:“除了赌钱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么原因?”
  卢九道:“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卢九道:“昨天我听说有个不明来历的少年人,帮着花夜来,将铁水的四个和尚全部打下水,然后这少年就跟花夜来—起走了,下落不明。”
  顾道人道:“所以,你就来找我打听这少年的行踪来历?”
  卢九道:“这—带地面上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呢?”
  顾道人道:“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开口呢?”
  卢九笑了笑道:“无沦谁都知道,要来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赌个痛快。”
  顾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这赌鬼的名声,竟已传到赛云庄了。”
  卢九凝视着段玉,轻轻地咳嗽着,道:“你刚才若没有跟我们赌钱,现在我只怕早巳对你出手了,就因为赌钱时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个很诚实的年青人,所以我才相信你绝不会说谎。”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赌钱也有好处的。”
  他沉吟着,忽又问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踪了的?”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这四天来,前辈—直没有找到花夜来?”
  卢九冷冷道:“她行踪本就一向很飘忽,否则又怎能活到现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却忽然出现了。”
  卢九道:“就连我都从未想到,这女贼居然也敢去游湖。”
  段玉叹道:“昨天我刚来,她就出现了,这倒实在巧得。”
  顾道人也叹了口气,道:“天下凑巧的事本来就很多。”
  王飞道:“也许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段玉道:“直到现在为止,卢公子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卢九默然道:“完全没有。”
  段玉道:“所以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
  卢九沉吟着,道:“但我却可替你去向铁水解释,因为我信任你,铁水也信任我。”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人在世上假如还有一个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只不过,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总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飞立刻道:“不错,你至少应该替卢九爷找出花夜来这女贼来。”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确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飞道:“在什么地方?”
  段玉道:“在湖畔一栋小房子里。”
  王飞道:“现在你还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试试看。”
  王飞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头,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卢大哥身上带着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卢九动容道:“这是哪里来的?”
  段玉道:“在一个花盆里?”
  段玉红着脸,吞吞吐时的,终于还是将昨夜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卢九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听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不但敢说实话,而且勇于认错。
  我在你这种年纪时,就未必敢将这种事说出来!”他叹息着,又道:“现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会再叫他到宝珠山庄去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他实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爷,也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
(八)

  这一带虽较荒僻,却更幽静,湖滨零星的建筑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绿瓦红墙,带着小小的庭园,远远看过去就象是图画一样。
  走过柳荫时,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乔三爷的。”
  王飞道:“他见过乔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点,我又怎么会找到顾道长那里去?”
  顾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对你不错,这人脾气一向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这点我倒也同意,本来他几乎要把我淹死的了。”
  顾道人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他知道铁水大师的脾气,先让你吃些苦头后,铁水大师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样下过水,火气也许就会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顾道人微笑道:“这一带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还很少。”
  王飞也笑道:“难道你从未听说过,西湖也有两条龙,一条是这老道,一条就是乔三。”
  顾道人大笑道:“龙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是两条地头蛇而已。”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道:“你从那房子出来后,就遇见了乔三?”
  段玉道:“我还走了一段路。”
  卢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着,道:“不太久,我出来的时候,天已亮了,走到这里,太阳还没有升起。”
  卢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时……那时我正在想着心事。”
  卢九道:“这么样说来,那屋子离这里一定并不太远了。”
  段玉道:“好象是不太远。”
  卢九道:“现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来,用早上那种速度,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
  段玉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这种老江湖做事,的确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于是他就又开始想心事了。
  想什么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后来竟不知不觉的忽然想起了华华凤。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仔细想起来,她出现得也很巧,好象一直在跟着段玉似的。
  难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她对段玉总算还不错,她甚至已经会为段玉吃醋了。
  一个女人若已开始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对这男人至少并不讨厌。
  想到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这时,就看见了那道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矮墙。
  墙头上种着含羞草和蔷薇,沿着墙脚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红的窄门。
  这当然是后门。
  段王也记不清是不是从这扇门走进去的,但却记得的确是从这道墙上跳出来的,他的赤脚还仿佛碰到了蔷薇的刺。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观望着。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时他走得很匆忙,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的意思。
  只不过在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人家并不多,这点他至少还很有把握。
  卢九道:“就在这里?”
  段玉沉吟着,道:“大概是的。”
  卢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迟疑片刻,终于举起手拍门。
  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能就这样闯入别人家里去。
  他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的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豆寇年华的秀发少女,穿着身月白轻衫,长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道少女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是来找谁的。
  她根本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就又转身走了进去。
  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来的贴身丫环,莫非认得段玉?
  但段正却已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了,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记得今天早上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来的,那时路上还有很冷的露水。
  现在他就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经有八九分了。
  现在他只希望花夜来还留在这里,等着他将东西送回来。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花夜来一直将他当做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绝不会占了别人这种便宜,就—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丛中。
  月季花和红蔷薇都开得正饱。
  暮春雨后的阳光,正懒洋洋的照在花上。
  这种天气,谁愿意关在屋子里?花夜来莫非正在园中赏花?段五走过去,怔住。
  他没有看见花夜来,却看见了和尚!
(九)

  花丛间绿草如茵,一个光头和尚,正大马金刀地跌坐在—个圆桌般大的蒲团上。
  他颧骨高耸,狮鼻海口,顾盼之间,棱棱有威,眉目间不怒时也带着三分的杀气。身上只披着件黑丝宽袍,敞开衣襟,赤着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阳光下闪闪地发着光。满园的春色都似已映在金杯上。
  一个比开门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团前,为他修剪着脚上的指甲。
  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着的。
  在夕阳下看来,她的皮肤比缎子还光滑,胸膛圆润坚挺,—双手柔美如春葱。
  这满园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颜色。
  有人来了,她只抬起头来轻轻一瞥,就又垂下头,专心为她的主人修脚,脸上既没有羞涩之意,也没有惊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别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象是死人—样。
  段玉的脸已红了,也不知是该进的好,还是该退的好。
  黑衫僧却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来的正巧,我刚开了瓶波斯来的葡萄酒,已经用井水浸得凉凉的,过来喝—杯如何?”
  除了卢九外,别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卢九居然微笑着走过去,对这种情况,竟似也见惯了。
  段玉、王飞、顾道人,三个人怔在那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顾道人叹了口气,悄悄道:“你说这里就是花夜来的居处?”
  段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道人道:“那么这憎王铁水却又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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