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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正午。阳光灿烂,陆小凤从金鱼胡同里走出来,沿着虽古老却繁华的街道大步前行,虽然又是通宵末睡,他看来还是活力充沛,神气得很。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了一身麻烦,心情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于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不免要偷偷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 六条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条,‘条给了老实和尚,一条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的四条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有选好对象。前面有个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一个白发苍蔷的老人,技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里走出来,险些被两个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过去扶佐了他,微笑道:“老先生走好。” 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拾起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过,倒还没有见过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在叫了起来。司空摘星!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没叫出来,手里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来了?” 司空摘星道:“连你这坏小子都来了,我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 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司空摘星疼得呲牙咧嘴,不停的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 “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没有改行。”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偷?” 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厂怔,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个朋友身上拿来的。’’陆小凤道:“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 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这次却不肯再让他抓住了,远远的避开j笑道:“你身上有四条带子,我只拿了一条,已经算很客气的了,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个笨蛋?”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说卞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使的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这缎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条缎带喃喃道:“看来这好像真的有点假。”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砍了我的招牌。” 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说?” 司空摘星道:“我若还给你呢?” 陆小凤道:“还给我,我还是要i兑,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还给你,再请你去大吃…顿呢?” 陆小凤故意迟疑着,道:“这么样我倒不妨考虑考虑☆还得看你请我吃什么?” 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色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这小子还上了我的当。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的把缎带送回,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还想翻跟头。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 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们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l”陆小凤又怔伎。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没有带子好,你说对不对?”他好像也已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个跟头,入已掠上屋脊,向陆小风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本来看猴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戏的猴子还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 一个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会像他一样会飞,“陆小凤总算明白了,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灯]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们唱,我们以后天天都唱。” 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的唱: “司空摘星,是个猴精。 猴精捣蛋,是个浑蛋。 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个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越听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三个跟头,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飞给你们看。” 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再不进去吃一顿,那么他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烧鸭,两厅薄饼,外加二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鬃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悲翠。就只这一条玉带,已经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全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花里花哨,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算还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紧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时的骄狂仍在,荚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 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锻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锻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了起筷子,正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乘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的咽下鱼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厂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很感激,至于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剑柄。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欣赏。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宇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借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手摸了摸他修饰洁美的小胡子,道:“玉壁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陆小风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可以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陆小凤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缎带铺去!”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那家去换,都方便得很ao司马紫衣沉下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肯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子已有人忍不注“噬噬”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挟住览朗谩个已有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捏住了七寸。胡青脸色骤变,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很不错,这把剑也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她的剑被削断,也许只因为剑尖被夹伎。”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伎的剑,留着也没用。’’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于?”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ao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赃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赃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m‘了”字末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了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已没有人能想像。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伎。”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会剑已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了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可以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佐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 他袖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的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说来,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有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坝预田去,一把拉佐了他,道:“你想走?往那里走?” 老实和尚翻着白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与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 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这是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 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 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巨用二块玉壁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 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ao陆小凤道:“你不后悔?” 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 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 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逛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鱼,都好像懒得观。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件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握,苍白的脸上病容末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禁风。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他?风吹着栏外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的走过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发正在看着他。 他订I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佐气,就一定是很会装模作样。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不会装模作样的!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 严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 陆小凤本来是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热情唉,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装模作样?这是不是因为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欢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欧阳情若是真的表现得很热情,陆小凤只怕早已被吓跑了。 现在他却乖乖的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心里虽然有很多话说,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播汕着问道:“西门吹雪呢?” 欧阳情道:“他在屋里陪着大嫂,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说。” 陆小凤站起来,又坐下,他本来是想进去找西门吹雪的,但他却不愿欧阳情把他看成个不知趣的人。决战已迫在眉睫,生死胜负还未可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 他的确也该让他们夫妻安安静静的度过这最后的一个下午,说—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香气浮动,秋色美如梦境,他们岂非也只有两个人,岂非也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却偏偏想不起该说什么?他好像已变成了个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大孩子。 欧阳情忽然道:“这个人你认得?” 陆小凤道:“哪个人?” 欧阳情往旁边指了指,陆小凤才发现栏杆上拢着个蜡像。王总管的蜡像。 陆小凤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这太监的蜡像如此有兴趣: “难道你认得这个人?” 欧阳情道:“我见过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她们那里”岂非是个妓院。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太监?” 欧阳情淡淡道:“我们那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监,还有和尚。” 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天的事,还没有忘记陆小凤得罪过她。陆小凤却似已完全忘了,他心里也确实有很多更重要的问题要想。 欧阳情又道:“到我们那里去的太监,他并不是第一个,那天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陆小凤立刻又问道:“还有什么人?” 欧阳情道:“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可是后来又有两个海南派的剑客去找他,好。”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是海南派的剑客?” 欧阳情道:“我看得出他们的剑。”海南剑派的门下,用的剑不但特别狭长,而且形式也很特别。 欧阳情道:“我也看得出这老头子是个太监,随便他怎么样改扮我都看得出。” 陆小凤道:“那天孙老爷也在?” 欧阳情道:“嗯。”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王总管约那两个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想必是为了要商量一件很机密的事。 他们发现欧阳情和孙老爷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认出来,所以才要杀了他们灭口,公孙大娘的死,一定也跟这件事有关系。那两个海南剑客,显然就是死在天蚕坛的那两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这条线总算已被他找了出来。现在他只要能将这条线和别的线连在一起,就可以把这秘密揭穿了。刚才他是不是已找到几条线?一个多时辰本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欧阳情忽然又道:“只要有太监到我们那里去,我总是会把他们带回我屋里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欧阳情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的接着道: “越没有用的男人,越喜欢表现得有男人气概,我就算要他们睡在地上,他们也不敢说出去,反而会加倍付钱,因为他们生伯别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老实和尚在你房里,也是睡在地上的!欧阳清点点头。 陆小凤道:“难道他也是个太监?” 欧阳情道:“虽然不是太监,也不是个男人,“陆小凤又时出口气,现在他也明白老实和尚为什么要说谎了。“没有用”这二个字,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宁可付了钱去睡在女人屋里的地上,也不愿别人发现他“没有用”。 老实和尚也是个男人,这点虚荣心连和尚也一样会有的。 欧阳情看着王总管的蜡像,冷笑着道:“那天晚上,这老头子连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发现他是个太监,他一定想不到,就因为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才会留下他。”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男人碰过我!”陆小凤摇头。 欧阳情道:“因为我讨厌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也讨厌我?”欧阳情冷冷的看了他—眼,虽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陆小凤笑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欧阳情并没有爱上他,连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月。 若不是十二姨再三那么样说,陆小凤自己也绝不会这么样想。只不过那些话全都是卜二姨说的,她故意要陆小凤认为欧阳情已爱上他,也许只不过是要陆小凤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欧阳情自己非但没有说过一个宇,连一点意思都没有表现过。 发现了这件事的真相,陆小凤心里虽然也有点酸溜溜,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禁松了口气,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担子。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自然了,一见钟情这种事,他本来就不相信。 欧阳情却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在笑老实和尚,我刚把两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他。” 欧阳情道:“热山芋?” 陆小凤道:“热” 欧阳情更不懂,“什么缎带?” 陆小凤立刻就向她解释,说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缎带时,他又不禁要生气,说到老实和尚,他就哈哈大笑,开心得就像是个孩子。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个人用两条价值万金的缎带,去换了人家一个馒头,居然还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开心得要命。她实在也没有见过这种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否则我一定替你留一条,让你也去开开眼界。” 欧阳情道:“现在你的缎带连一根都没有了?” 陆小凤道:“连半根都没有了。” 欧阳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陆小凤道:“当然要去。” 欧阳情道:“你的缎带呢?”陆小凤怔住。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他居然竞忘了替自己留下条缎带。难道老实和尚就因为生怕他想起这一点,所以缎带一到手,就逃得比马还快。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欧阳情也忍不佳“噗刺”一声笑了。这么样糊涂的人,倒还少见得很。陆小凤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然跳起来,冲出去。,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正好从花径上走过来,吃惊的看着他。陆小凤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已从他们面前冲了过去,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走的?” 孙秀青看了看倚在栏杆上的欧阳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气走的?” 欧阳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得那么甜,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能让人生气的样子。 孙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负了他?” 欧阳情嫣然道:“这个人用不着别人欺负,他自己会欺负自己。” 孙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带着笑道:“你对他好像已了解得很快。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糊涂虫。” 孙秀青道:“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糊涂虫。” 欧阳情道:“他聪明?” 孙秀青道:‘‘对他自己的事,他的确很糊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若有人真的认为他糊涂,想骗骗他,那个人就要倒霉了ao欧阳情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聪明人也好,是糊涂虫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欢他?” 欧阳情冷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喜欢他?” 孙秀青道:“我不是在说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说你I” 欧阳情道:“你为什么不说说别的事?” 孙秀青道:“你对他没兴趣?” 欧阳情道:“没有。” 孙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看得出,“她摸着门己的肚子,眼睛里闪动着幸福而骄傲的光,微笑着又道: “我不但也是个女人,而且已快有孩子了,像你们这种小姑娘,随便什么事都休想能瞒得过我的。”欧阳情不说话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们女人真奇怪。” 孙秀青道:“有什么奇怪?” 西门吹雪道:“你们心里喜欢一个男人,表面上越要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我实在不懂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孙秀青道:“你要我们怎么样?难道要我们一见到喜欢的男人,就跳到他怀里去?” 西门吹雪道:“你们至少可以对他温柔—点,不要把他吓走。 孙秀青道:“我刚认得你的时候,对你温不温柔?” 西门吹雪道:“不温柔。” 孙秀青道:“可是你并没有被我吓走。” 西门吹雪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温暖的笑意,道:“像我这种男人,是谁也吓不走的。” 孙秀青嫣然道:“这就对了,女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她走过去,握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柔声道:“因为女人和羚羊一样,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没有勇气去追她,就只有看着她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永远也休想得到她那双宝贵的角。” 西门吹雪微笑道:“现在你已把你的角给了我?” 孙秀青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连皮带骨都给了你。” 他们互相依假着,静静的站在九月的夕阳下,似已忘了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似已忘了这整个世界。夕阳虽好,却已近黄昏了。他们还能这么样依侵多久?欧阳情远远的看着他们,心里虽然在为他们的幸福而欢愉,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他们的幸福而恐惧。 因为她早已知道西门吹雪这个人,也早已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本不是属于凡人的。 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绝对使不出他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剑法几乎已接近“神\西门吹雪本就不是个有情感、有皿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献给他的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溶为一体,也已接近神。 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还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他能不能击败叶孤城?夕阳虽好,却已将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来,今夜的月亮,势必要被一个人的血映红。那会是谁的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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