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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冰歆慢条斯理将手中皮鞭圈成吊人圆结,右手握住鞭尾,指尖微微用劲让皮结一摆一摆地左右摇动着。 赵子原见她突然出现室中,心里那一份惊讶自是不在话下,脱口道: “武姑娘,你……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武冰歆冷冷道: “我来不得么?” 不知如何,赵子原每与武冰歆相处时,总有恍若置身冰天雪地的感觉,对方那冷酷的词色尤令他难堪不已,只有沉默以对。 武冰歆见他默不作声,勃然怒道: “一见到姑娘,你便感到心烦讨厌是吧?” 赵子原心中嘀咕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其实你那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态度很难博得他人的好感。”口上淡淡道:“区区岂敢。” 武冰歆姣好的脸庞上因愤怒而泛红,道: “甭言不由衷了,姑娘也不在乎你对我有怎么一个看法,只是你若敢违拗于我,哼,可有苦头够你尝的。” 说出这话,立刻便后悔起来,暗忖: “我真的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么,男子汉大丈夫怎没有自尊?他屡番遭到我的侮辱,兔不得怀恨于心,这原是人情理所当然的啊……” 赵子原道:“姑娘不是说过,十日之后再行来此指示我行事机宜么?” 武冰歆道: “我提前来,为的要警告你一事——” 赵子原诧道: “警告在下?” 武冰歆沉道: “近日我无意在江湖上听到一道风声,据说水泊绿屋的神秘主儿正作客于太昭堡……” 赵子原心口一震,脱口道:“水泊绿屋?” 武冰歆道: “水泊是个地名,但武林中却无人知其所在,如果传闻有错误,水泊绿屋的主儿也在太昭堡里,那么你的处境便很危险了!” 赵子原勉强捺下心中的激动,故意装作不懂道: “在下不省得姑娘语中之意。”武冰歆沉下嗓道: “孤陋寡闻如你,自然不会懂得,且说你可曾在堡内见到一个四肢不能活动,终日坐在一张轮椅上的红衣人?” 赵子原颔首道: “今午我在花圃中,曾遇到这么一个人。” 有关他在石屋外面窥探红衣人卸肢的一幕自是不便明言,遂略去不谈。 武冰歆道: “此人便是来自水泊绿屋,碰见他时最好敬而远之,若不慎招惹于他,必有奇祸临身,你务须记住了!” 赵子原垂下限帘,默默对自己呼道: “残肢红衣人是从水泊绿屋出来的,目下业已确定了,只不知此人与昔年那一段公案究竟有何牵连?” 武冰歆见对方默然不应,尽道: “喂,到底你听明白了没有:闭着眼尽想些什么?” 赵子原道: “在下正在想:缘何姑娘对区区一命变得如此关心,居然一惜路途迢遥赶来示警。” 武冰韵用着奇特的声调道: “你想不出原因何在么?” 赵子原寻思一下,恍然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道; “是了,姑娘所以对我寄以关切,自然是为了惟恐我惨遭横死,再也无人能为你完成那件事的缘故,这道理本十分简单,可笑区区一时竟不能领悟。” 武冰歆气得全身发抖,道: “你……你该死!……” 她皓腕一抖,皮鞭飞扫而出,赵子原欲避及及,鞭尾吊人皮结,从他的头颈套过,恰正将咽喉勒住。赵子原错愕道:“在下又说错了什么?……” 武冰歆怒哼一声,手上稍一用劲,鞭结直缩,赵子原喉咙被结头勒紧,登时觉得胸中窒闷十分,面色逐渐泛白? 但他已经习惯于对方那冷热无常的性格,情知自己若予抗拒,所受到的折辱将更甚于此,因而始终静立不动。 鞭结愈收愈紧,赵子原只感连呼气都异常困难,面上颜色次渐由白而灰,双眼暴突;武冰歆瞧他形象可怖,虽命在须臾,却坦然毫无惧色,不知如何芳心一软,抖手收回皮鞭。赵子原呛口气,道:“险些我就得在姑娘的马鞭下魂归冥冥……” 武冰歆冷冷道; “终有一日,姑娘火起来会把你活生生勒死在皮鞭之下。” 赵子原苦笑道: “咱们谈得好好的,姑娘怎地突然发起怒来?” 武冰歆道:“姓赵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号笨人?” 赵子原毫不在意道: “在下天性鲁钝,姑娘此评许不过份。” 武冰歆哂道: “瞧来你已是无药可救,我一时瞎了眼睛竟会找你办这件事 赵子原道: “姑娘若要收回成命,现下还来得及。” 武冰歆冷哼道: “敢情你处心积虑要摆脱掉这份差事,哼哼,我偏不叫你趁心如意。” 赵子原苦笑不语; 武冰歆道:“事情进展得如何?” 赵子原道:“在下依照姑娘嘱咐,力求与堡主的千金接近……” 武冰歆打断道:“如果甄家女儿对你有好感,那么你便可藉口混进她的卧室,暗地里察看有无一把断了半截的剑子?” 赵子原匆忙中没有听清她后面那一句话,便道: “这个倒是好办,甄姑娘的闺房,今日凌晨在下就曾进去过一次。” 武冰歆心底猛然涌起一股妒意,她忍不住尖刻地道: “呵,原来你还是调情能手,来此不过数日,便成了甄家女儿的人幕之宾!失敬失敬。” 说出这话,她立刻发觉自己内心委实紊乱到无以复加,一方面要求赵子原设法去亲近甄陵青,以便完成那桩差事,而另一方面她却暗暗希望对方能拒绝此一要求,甚或无法将这事办成,似此矛盾的心绪,她自家也解释不出其所以然。 赵子原沉声道: “人幕之宾?这是哪里话来?” 武冰歆亦觉失言,心道自己适才怒妒交集,大夫平日之矜庄自恃,赶紧岔开话题道:“然则你可曾在房内瞧到支断剑?” 赵子原心念一动,道: “是有这么一支齐腰断去半截的剑子啊,姑娘怎么知晓?” 武冰歆神色陡然变得沉凝异常,道: “你自信没有看错么?”赵子原道: “那把断剑就挂在卧房壁上,因为地位十分惹眼,我下意识里多打量了两眼,见到剑柄上镌着一轮圆日,下面是一个篆体‘赵’字。” 武冰歆低道:“金日剑?!你所见到的便是金日剑。” 赵子原道: “好好一口宝剑,竟为人扳断半截,真是暴诊神器了。” 武冰歆恍若未闻,喃喃自语道: “看来姓甄的果然有与爹爹逐鹿争雄的野心,三把断剑若被他搜罗齐全,事情可就不妙了。” 当下道:“近数日内,你得想办法再潜进卧房,将那把断剑偷窃出来——”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 “这个……这个……” 正自呐呐,陡闻“吱”一响,房门被推了开来,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入,定睛望去,却是那堡主千金甄陵青! 两人乍见甄陵青突然踵临上房,错愕之情真是莫可言状,赵子原打着牙巴骨,良久才进一句: “甄姑娘?!你——” 甄陵青面罩寒霜,不由分说劈面便给了赵子原一个巴掌,夜静人寂中发出“叭”一声脆响。 她用力颇重,赵子原颊上瞬即泛现五道深红的指印,条条血丝自唇角渗出,他摸了摸有如被热铁烙过一般火辣辣的两颊,情知对方已完全听去自己与武冰歆所说的话,讪讪道:“甄姑娘,且请听我一语——” 甄陵青咬紧银牙道: “和你这寡情薄义的小贼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怀疑你来此另有目的,哼,果然不错!。”一扬手,劈劈啪啪又赏了赵子原十数个耳光。突闻一旁的武冰歆冷冷道; “住手!” 甄陵青瞟了她一眼,尖声道:“姑娘整治这小贼,贱人你便瞧不过眼了是吧?” 武冰歆满脸俱是不屑之色,道; “贱人这话岂是你叫得出口的么?甄丫头你放明白些,姓武的一家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甄陵青反唇相讥道: “姓甄的就好惹么?今日姑娘若不将你们这对狗……狗男女杀了,也在为——在为……”武冰歆打断道:“试试看吧!” 甄陵青更不打话,玉手徐徐抬起往武冰歆直劈而去,掌到中途倏然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击向立于自己右侧的赵子原。 口中喝道:“小贼倒下!” 此刻她已将赵子原恨极,一出手便是凶险致命的招式,丝毫不留余力,赵子原自然识得厉害,慌忙侧身后闪。 他应变虽称快捷,却仍避不过对方那疾逾掣电的掌指,只闻裂帛一声,赵子原胸前衣袂撕裂一片,迎着窗外透进的夜风飘动不已,他不禁骇然色变,急切间身子一蹲,藉腿腰之力蹬步再退。 甄陵青娇躯猛地向前一欺,玉臂微抬,居中拂去。 赵子原只闻一股淡淡幽香沁鼻而至,他心神一荡,陡觉全身大穴皆被罩在这拂之下,自己犹不及站稳身子,对方那拂袖劲已逼到他的胸前。 这一忽里,陡听武冰歆娇喝道: “甄陵青,姑娘叫你住手!” 身立原地,伸出纤手不疾不徐拂了一圈,甄陵青正自抢攻之际,忽觉后脊生凉,她不假思索,屈时往后直撞。 两股力道一触而散,甄陵青背上压力登时一减,但身躯却为圈引之力带得朝左后移开几步。 如此一来,武冰歆的出手便收了牵制之效,赵子原得以缓过一口气。 甄陵青回身面对武冰歆道: “姑娘就先杀了你,再行解决那贼也是一样。” 武冰歆冷声道: “杀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哩,甄大小姐,你空说大话也不怕夜风闪了你的舌尖儿么?” 甄陵青柳眉倒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武冰歆好整以暇复道: “论起武功,你是绝非本姑娘之敌,除非甄老头亲自到来,不然今夜休想……” 话尚未说完,蓦然房门无风自摇,一条人影宛如鬼魅一般一闪而入,沉声道: “老夫这不就来了……” 武冰歆霍然一惊,不自觉倒身连退三步,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赵子原横目一瞥那玄色人影,分明便是玄缎老人甄定远,神色亦自一变,心中暗叫“苦也”,忖道: “这老魔头一来,我岂不是万无生理了?” 武冰歆吸一口气,冲着玄缎老人一福道: “甄前辈别来可好?家父要小女子代向你老问安。” 甄定远仰首一阵狂笑,道: “妮子你镇定功夫倒是相当到家,令尊就着你半夜潜进本堡,问候老夫这一句话么?”武冰歆一时无语以对,甄定远转朝赵子原泪, “想不到小子你竟是武家派来卧底的,嘿,老夫先时还误以为你与那业已魂归九泉的赵飞星有关……” 赵子原心子一阵狂跳,忖道: “此人心思缜密,纵非今日事败,我住堡里终会被他瞧破底细,到时我将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他口中故作淡然道: “阁下明察,区区在江湖上流浪厮混,一事无成,此番蒙令媛收容……” 甄定远截断话头道: “甭顾左右而言他了,小子你底子已被揭穿,犹能冷静如斯,城府之深可说是老夫生平所仅见,可惜——”他语声故意一顿,赵子原道:“可惜什么?”甄定远道: “如此一个前路正大有一番作为的少年,却命里注定了要从此沮殁,你说这不是很可惜么?” 赵子原瞧他口蜜腹剑,那感情洋溢的语气就和痛悼知友故人之骤逝一般无二,不觉对对方心术的险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武冰歆插口道: “前辈莫非欲亲自出手杀掉此人以泄忿?” 甄定远道: “小妮子,你是深知老夫之心,嘿嘿,深知老夫之心……” “嚓”地一声脆响扬起,他竟动起兵刃来—— 甄陵青瞪大眼睛,惊愕道: “爹,你怎么了?这小……小贼值得你用剑么?” 那甄定远向来自负异常,如非遇到足与自己为敌的对手绝不使剑,照例是以掌应敌,可是他剑若一出匣,却鲜少令对方逃出剑下,甄陵青曾和赵子原交过手,深知后者武功有限得很,但爹爹却慎重其事的拔出剑子,似此反常之举,顿时使她惊得呆了。 甄定远那鹰隼般的目光停留在赵子原身上好一忽,点头道: “不错!纵令这小子武功泛泛不堪一击,仍然值得我用剑!” 他此言不啻表示十分看重赵子原的意思,但赵子原依旧不为所动,平平淡淡地道: “大丈夫本当死于刀剑之下,敢不成全阁下心愿,奈何区区生性最是贪生怕死,看来这场架是打不成了。” 他隐隐拿话把对方扣住,甄定远哪里会听不出来,暗骂道: “好厉害的小子!”当下道:“这句话很有份有量,可惜遇到我不过白费心机。” 语落,蓦地一弹长剑,有如夜空闪电似直挑向赵子原左胸。 他剑犹未到,自剑身上所透出凌厉莫名的杀气便先期涌向敌手,赵子原心子一凛,忙纵身向后倒退。 甄定远长剑一挥,迅即追击,他剑上造诣之高已到了信手拈来全是妙着的地步,这一招看似轻松写意,实则从出剑速度及剑上取准功夫着眼,无一不是险极妙极,旁观的武冰歆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气。 她暗忖道: “就凭这一剑,便可略窥甄老头剑术之全豹,水泊绿屋主人尝誉他为从谢金印以后使剑第一大家,似乎并不为过,爹爹若以一对一与他搏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赵子原一阵慌乱,一面挥手封出一掌,一面抽身盘旋疾退,顷忽问他已退到墙角边缘—— 他开始绕室不断游走,沿墙连绕三个大圈,甄定远阴笑一声,手中之剑倏然收回再发出去,姿态潇洒自如,绝无丝毫滞顿,那剑身“嗡”“嗡”发震,一忽里,甄定远已刺出十余剑之多,剑剑不离敌手胸前要害。 赵子原冷汗涔涔而落,他当机立断,左手拇指疾地一扣一弹,“嘶”一声响,一道指风应手奔出。 这“旋叶指力”一出,剑身登时被击得偏拨了几分,玄缎老人甄定远微微怔了一怔,道:“小子,你手底下倒还有两下子啊!” 他稍一抖腕,立见光涌霞生,剑尖颤动间,恍若有千百支利剑分从四面八方同时击向赵子原身上。 在这等情势下,赵子原要逃过甄定远的剑尖,简直是难比登天,眼看对方一剑已在胸前不及二寸处构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剑网,随时都有刺实的可能,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念头闪过赵子原脑海。 赵子原上身下意识向左一斜,双足凌空左右虚点,步履有如行云流水,霎时,一种极其古怪的呜呜声响自霍霍剑影中透了出来,仿佛是流泉溅珠的鸣呜,片刻后却变成狂风呼啸一般!甄定远大喝道:“着!” 他双目如炬,一剑还往前推实,剑光随着他手上动作暴然伸吐,那奇异的尖嘶之声立刻又响了起来。 但见人影交错飞掠,甄定远那势可拦江断流的一剑居然刺了个空,三步之外,赵子原双掌抱胸而立! 甄定远面上寒如冰雪,用着出奇低沉的语气道: “太乙迷踪?!太乙迷踪步?!小子你与灵武四爵是什么渊源?” 那“灵武四爵”四字真是掷地有声,数十年来,“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等几位神秘盖世高手,被武林中人绘声绘影,渲染成神话中的人物,几乎无人敢于相信他们的存在,但此刻甄定远竟当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叫出这个名字,甄、武两姑娘不禁惊得目瞪口呆!甄定远寒声又道: “小子你不必隐瞒身份,太乙爵到底是你什么人?” 赵子原亦自错愕不止,方才他在危机四伏里,灵机一动,施出那以老前辈自居之中年文士所教的步法,急切里救了自己一命,想不到对方却指认是太乙爵的太乙迷踪步,他脑子一片迷乱,直似坠入了五里雾中。当下漫口应道:“无可奉告。” 甄定远冷哼道:“再试一试便知底细——” 一振铁腕,寒光绕体,长剑徐徐向前挑出。 剑尖到了赵子原胸前五寸之外,陡然加快速度,堪堪就点到对方心口,赵子原如法炮制又是一个斜身,凌空踏步自剑尖下闪过,甄定远乃是何等武学大家,他有了一次前车之鉴,立时就摸出那步法精髓所在,只见他剑势一转,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忽反弹出了一剑—— 这一剑自斜角弹出,不知如何赵子原忽然发觉足步去路恰被封住,略一迟疑问,甄定远剑尖已然抵住他的胸口—— 甄定远冷笑道: “看来小子你仅是学到了两套三脚猫的架式,嘿,能够死在老夫剑下,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他剑尖始终紧紧抵住赵子原胸口,正待穿肤刺人,那默立一旁的甄陵青睹状,陡地花容失色,张口“啊”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武冰歆及时喊道:“慢着!” 甄定远一剑去势微窒,头都不回同道: “武丫头稍安毋躁,待老夫打发了这小子,再转来收拾于你,你们两人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武冰歆无缘无故面上一热,道: “甄前辈听着,刻下家父率同留香院二十四名高手,正等候在古堡外面,设若一个时辰内小女子不能安然出堡,他们便自堡门一路打将进来,那时咱们甄、武两家扯破颜面,甄前辈必定知晓会有如何一个后果。” 甄定远哈哈笑道: “武丫头你甭虚张声势,故意放出空气……” 话犹未完,屋倏地传来一阵凌乱的足步声,三名身穿银衣的中年汉子匆匆掠了进来! 甄定远嗓子一沉,道: “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为首一名银衣中年汉子朝甄定远躬身一礼,气急败坏地道: “启禀堡主,堡前暗桩发现二十余名身份不明人物,行踪颇为可疑,属下……” 甄定远接口道: “知道了,你速通知第一道桩兄弟全力戒备,提防意外事变,另率银衣队护卫巡逻四周,遇有外敌人侵,立刻发动堡内机关埋伏,快去!” 三名银衣汉子齐声一诺,转身步出;甄定远忽然想起一事,喊住三人道: “迁武呢?他怎么不来报告敌情?” 那银衣汉子道:“夜来便不见顾总领踪影,属下初以为他随侍堡主左右,目下始知不然,正准备去找他——” 甄定远一挥手,三名银衣汉子鱼贯退了下去。 赵子原暗道:“顾兄可能藏人地道去了,但是他为什么还不露面?” 只闻武冰歆道:“家父在堡外想已等得不耐烦了,甄前辈作何打算?” 甄定远眼色阴暗不定,忖道:“现在事情犹未布置就绪,若与武啸秋公然决裂,势必导致两败俱伤之局,此为智者所不取,还是暂时隐忍下来的好。” 遂向武冰歆道:“姑念令尊与老夫素来交情不恶,武丫头你无故闯入本堡,老夫亦不加深究,你走罢,至于这个人——”他指着赵子原冷冷道:“这个少年,可得屈驾留下!” 武冰歆深沉地望了赵子原一眼,猛摇首道:“那不行……” 她突然住口不语,缘因室外此刻又有了动静,一阵“轧、轧”机声传人耳际,那中年仆人天风手推轮椅出现房门当口,残肢红衣人蜷缩坐在椅上! 甄陵青柳眉微皱,道:“阁下夜晚都不休息么?” 残肢红衣人淡淡道: “老夫生性最喜凑热闹,正如有些人喜欢在夜里行动一样,甄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横目一瞥武冰歆,道: “哟,武啸秋掌上千金也来了,真是一场盛会。” 武冰歆神颜于瞬息间连变数变,暗忖: “水泊绿屋这残肢人突然现身,事态必有变化,一时之内,甄老头想不会急着要杀死赵子原,我何不暂行出堡与爹爹商量一下,相机再潜入堡内救他?……” 一念及此,遂转身施礼离去,甄定远一击掌,早有两名银衣汉子上来接她步出堡外…… 武冰歆改变主意,急于离开太昭堡,颇使甄定远感到意外,但他却不暇细想其中缘由。 残肢红衣人那冷电般的视线在房内四下扫视,最后落在赵子原身上,轻轻呵了一声,阴阴道:“甄堡主莫非欲宰掉这赵姓娃儿?” 甄定远道:“恐怕是的。”他不待残肢人接口,续道: “阁下以上宾身份住在本堡,对于这等闲事还是少管的好。” 残肢红衣人寻思一忽,将甄定远叫到一旁,低声道: “老夫忽然对此子发生兴趣,甄堡主何不顺水做个人情,将他送与老夫为仆……” 甄定远讶道:“怎地?你要带回赵姓娃儿回水泊绿屋去?” 残肢红衣人道:“没错。” 甄定远沉吟不决,那甄陵青面露不安之色,道: “爹爹,你切不可这么做!” 甄定远道:“谁说不可这样做了?你仍免不感情用事,这是你最大的缺陷。” 甄陵青默默望着赵子原,晶瞳里闪过一丝怜惜之色,一刻前,她犹怒气汹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而后己,此刻却为他感到难过,替他说起项来,瞬息间情绪竟变化如此之快。 残肢红衣人狞声道: “老夫一生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娃儿若服下绿屋秘制马兰毒,俯首贴耳供老夫差遣,从此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岂不十分有趣?” 甄定远抚掌大笑道: “哈哈,一个机敏异于常人的少年,突地变成一名卑躬折节的仆人,的是有趣得紧。” 残肢红衣人道:“你同意了?” 甄定远颔首道: “姓赵的是阁下的人了,随你如何去处置罢——” 残肢人狞笑一声,示意大风把他推至赵子原身前,说道: “娃儿你都听见了?” 赵子原淡漠地道: “区区的耳朵并没有聋,阁下何须多此一问。” 残肢人道: “很好,眼下你必须在生死两条路中选择其一,如果你愿意死在甄堡主剑下,倒也百事了了,但老夫相信明智如你,绝不会走这条绝路,是以——” 他语声微顿,一俯首,自上衣项领处滚下一颗黄色药丸,那中年仆人天风伸手接住,递到赵子原面前。 残肢人续道: “是以你得将这颗丹药服下,保证为老夫效力,那么你便可以捡回一条命了。” 赵子原脑际思潮起伏,良久他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 “与其苟延残喘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以图个痛快!” 旁立的甄陵青一闻此语,芳心倏地一震,她一直困惑地望着眼前这难以洞测的少年,不觉心驰神醉。 残肢人轻喟一声,道: “原来小子你竟然蠢得可以,老夫看错人啦。” 甄定远阴笑道: “小子你自求速死,可莫怨老夫未与你机会……” 他踏前一步就要掣剑刺出,赵子原适时出声道: “也罢,区区答应服下那颗丹药——” 遂自天风手中将黄色丹丸接过,张嘴一吞而下。 残肢人怪笑道: “好死不若恶活,小子你能明白这个道理最好,服下此丸后,每十日毒发一次,如不服解药,五脏立受剧毒侵蚀,死前还得忍受较万蚁啃体更要难受的苦楚,若是你不相信…… 赵子原打断道: “我完全相信,阁下现在要我做什么?” 残肢人想了想,道: “今夜没有什么事了,赶明儿咱们动身离开本堡,回水泊绿屋去。” 残肢人业经让赵子原吃了马兰毒丸,心中有恃无恐,事实亦无人敢于对他有所拂逆,因为所有他的敌对者大都走进阴间地府去了。 赵子原吞服药丸后,忽觉肠中有似火烧,他内心一凄,忖道: “先时我所以决定苟全一命,乃为了留待将来有为,但像这样终生受制于人,活着又有何意义?难道我的决定是错了?……” 一时只觉心如刀绞,一件残酷的事实不住在他的脑际回荡;—— 马兰剧毒,十日一发! 他昏昏沉沉地步回上房,望着窗外长夜将阑,霜雾浓重,丝丝寒意自夜风中漏出,赵子原翻了翻衣领,竟觉得心底也有些寒冷了。 朝日初生,位当黄河、洛水交汇的大荔镇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新阳照在这古老市集的街道上,两旁并排矗立着数十家店铺客栈,在镇南近河的道旁,有一家规模并不算大而生意不恶的“高良酒楼”,这时天色虽早,但酒楼上业已高朋满座了。 座客大半是精悍魁梧的江湖中人,吆喝喧笑声音弥漫酒楼,在靠窗角落一桌上,正坐有老小不一的三人。 其中一名身着红衣的老者一直坐在一张轮椅上,瞌目养神,于举座声喧哗闹,快意进食中显得相当突出,是以时而引起好奇酒客目光的投注,红衣老者始终未曾加予理睬。 老少三人不用说便是残肢红衣人、天风及少年赵子原。 残肢红衣人缓缓张开眼睛,道; “开风,咱们离开太昭堡有几天了?” 那中年仆人天风道:“两天。” 残肢人“唔”了一声,道: “还有三日半的脚程,便能回到老家,咱们必须尽快赶路。” 天风道: “行前二主人不是曾说过,欲差遣马车到大荔镇接老爷么?怎地目下还未见到来?” 残肢人想了想,道: “也许马车须待明日才能抵达此镇,那么咱们便得在这里耽搁一些时候了。” 这会子,堂棺将酒菜送了上来,残肢人手足俱缺,是以须由他人喂食,天风忙着为他夹菜举杯,残肢人道: “天风你尽管自己吃喝,这桩工作尔后便由于原来做。” 赵子原只若未闻,天风瞪眼道: “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自从离开大昭堡,一路上赵子原受尽残肢人主仆俩的肆意折磨,他数番忍受不住欲一走了之,但因自已被迫服下马兰之毒,性命为其掌握,只有屈予隐忍,他默默对自己说道: “眼下我除了跟从他们去到水泊绿屋再见机行事外,别无他法可想,大丈夫能忍一时之辱,他要我怎么做,我样样都顺从便了。” 当下遂装出恭顺模样,拿起酒杯递至残肢人面前,道: “你老请喝酒。” 残肢人一张嘴,整杯酒都被他以内力吸了进去,突闻“砰”一声,赵子原手中的杯觥蓦然破裂开来,碎片划破肌肤,淌下滴滴鲜血。 赵子原情知对方有意戏弄于己,但他仍若无其事道; “是我不留神弄破杯子,待会儿请堂棺再送一只过来。” 残肢人暗暗观察赵子原反应,忖道: “此子城府之深,实乃我前所仅见,瞧他一副毕恭毕敬模样,换了别人怕不被他蒙混过去,嘿,小子你愈是狡黠,我愈有兴趣与你斗智耍计,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为老夫所用。” 赵子原向小二要过一只杯子,斟了一杯白酒正待服侍残肢人饮下,楼前木梯蹬蹬响处,一个面目清瘦的垂发老者蹒跚步上楼来。 赵子原不期瞥了老者一眼,心中呼道: “这不是鬼镇的守墓老人谢金章么?怎会在此镇碰见他?……” 老者谢金章似乎没有注意到楼角坐着的赵子原,迂自叫了酒菜落座。 倒是中年仆人天风乍见谢金章出现,面色霍然为之一变,他压低声音在残肢人耳旁说道: “老爷,姓谢的弟弟也来到了酒楼……” 残肢人沉声道: “老夫知道,天风你少大惊小怪。” 天风呐呐道: “只怕他会过来挑衅寻事,咱们不能不有个准备。” 残肢人哼一下,道; “如果谢金章敢这么做,那么他的未日也快到了,嘿嘿,谢金印的下场便是一个榜样!” 天风低声道: “谢金印是不是被武啸秋与甄定远两人杀死了?小人始终怀疑……” 残肢人叱道; “天风住口!” 赵子原听见他俩谈话,心子鼓鼓而跳,这时那谢金章双目一惊,已然瞧见了他们,只见他脸色一沉,长身立起。 谢金章行近冲着残肢人道: “相好的,想不到你也会离开水泊绿屋,到江湖上走动——” 他话声相当洪亮,酒楼中不乏武林豪客在座,众人心中俱是一紧,缘因“水泊绿屋”与燕宫双后所居住的“燕宫”,乃为武林二大神秘的禁地,人们从来只闻其名,却没一个能知其所在,更逞论去过这两个地方了。 残肢人眼睛一翻,道:“意外么?” 谢金章道: “是很意外,原以为你竟年躲在老巢,当只缩头乌龟不敢外出了。” 赵子原曾在鬼镇与谢金章相处半日,知晓对方并非刻薄寡恩之人,但此刻面对残肢人,言语之间却是锋芒毕露,丝毫不留一点余地,分明有意激残肢人之怒,他不禁暗暗纳闷。 残肢人嘿然一笑,道: “姓谢的,听说你在鬼镇充当一名守墓人,敢情长日和鬼魅相处,连说话都带着几分鬼气了。” 谢金章道:“一句古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残肢人眼色一阴道: “你说话之先,可曾考虑到后果如何?” 谢金章哈哈大笑道: “莫非阁下又要收买武、甄两人,就像杀死家兄一样的杀死我么?” 残肢人冷哼不语,谢金章转朝赵子原道: “这位小哥,咱们又朝面了。” 赵子原却没有顾到谢金章的招呼,他脑际思潮回荡不已,忖道: “谢金印莫非遇害过世了么?否则他的胞弟为何有此一语?” 谢金章指着残肢人复道: “小哥儿怎会与水泊绿屋的人走在一道?” 赵子原如梦初醒,期艾道: “区区在太昭堡见到……” 他欲言又止,谢金章略一皱眉,向残肢人道: “相好的,咱们这笔死账也该算算了,你说是么?” 残肢人冷道:“什么死账?” 谢金章厉声道: “阁下还要学不开花结子的水仙,尽在装蒜么?当年你买雇家兄到翠湖历舫做案,事后又暗中指使姓武的和姓甄的二人埋伏于归路上,袭杀家兄以灭口,此事虽然隐秘,但老夫……” 残肢人不容他说完,便自截口道: “姓谢的你信口扯淡,可是吃定我是个残废老人么?” 谢金章尽道: “到底是谁扯淡,咱们心里有数,今日鬼使神差教老夫在此碰见你,该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到了!” 语终,猛一挥掌,往残肢人直击而出。 他似乎对敌人愤恨已极,下手绝不留情,只闻“呜”地一声怪响,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劲道应掌击去。 待得掌见击近,残肢人陡然长吸一口真气,他萎缩坐在轮椅上,连人带椅恍若被什么无形之力托着升起半丈多高,掌风“虎”“虎”自他脚下扫击而过…… 谢多章须发皆张,单掌居胸连划半圆,接二连三攻出了五招,突闻四座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只因谢金章这连环五招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其中内涵之奥妙实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那残肢人身犹在半空,在对方五掌击下,便如置身惊涛狂浪中,除了接受摆布外,丝毫没有抵抗的余地。 旁立的赵子原亦瞧得惊骇不已,暗道: “这谢金章掌上功力之高,几乎到了举世无匹的地步,但他在江湖上名气却不若乃兄之高,由此观之,那谢金印一身功夫岂非已臻陆地神仙之流么?罢了,瞧这样下去,我再练上一百年也绝不是他们的敌手。” 想到这里,顿生心灰意懒之感。电光火石间,陡见残肢人一俯首,三道金光从他衣领闪出,破空亮出“嗤、嗤”锐响,紧接着他回身在空中一大回旋,一时但见银光闪烁,漫天都是密密麻麻,其细如丝的金针。 残肢人虽则手足全无,但俯首旋身发出的无影毒针却是玄奇非常,令人防不胜防,谢金章是何等武学大家,一瞥之下便已知晓其中厉害,他沉声低叱,双袖挥舞将毒针卷飞。 残肢人坐姿不改翩然落地,“吱”一响,那轮椅竟被压得发声,只听他狠狠地道: “姓谢的!老夫要正告你一句——” 谢金章道: “有话快说。” 残肢人沉道; “你要报令兄之仇,找到老夫头上可是完全找错人了!” 谢金章道: “大丈夫敢做敢当,水泊绿屋出来的人如此没出息,做了案还要推倭不敢承认么?……” 说着,一掌重又抬起,掌上运集内力待发。 残肢人沉声一字一字道: “谢金章!你不要后悔!” 谢金章打个哈哈道: “笑话,老夫凭什么后悔?” 他一掌正待击出,突闻轰然一声巨响,邻桌上坐着的三个彪形大汉齐然推开座椅立将起来,居中一名汉子伸手往硬木桌上重重一拍,杯碗登时被震得四下碎散,一声轰雷般大吼道: “且慢动手——” 谢金章横眉一扫,道:“这位壮士有何见教?” 那居中高大汉子道:“谢金章?方才此人称呼你叫谢金章?” 边说边伸手指了指残肢人,谢金章颔首道:“正是。” 那高大汉子道:“然则你是谢金印的胞弟了,你说,谢金印是不是死啦?” 谢金章微微一楞,道: “家兄早已二十年前过世,壮士……” 语犹未尽,那高大汉子已是双目暴突,厉喝道: “好,好个谢金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咱们拜弟萧霖一条血债,还没有偿还倒心安理得地人土为安了!” 谢金章听得对方提到“萧霖”之名,心中有个谱儿,说道: “尊驾莫非是九里崖萧氏四杰的老大萧大坚?” 那高大汉子道: “你知道便好,昔日谢金印受人之雇,仗剑夜闯九里崖,击毙咱家四弟,这深仇大恨叫我去向谁要回来?” 他望了谢金章一眼,蓦然大吼一声道: “姓谢的,既然你是谢金印的弟弟,就代他偿还血债便了!” ------------------ 幻想时代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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