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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人却在远处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花蝴蝶今日变成了落汤鸡了。” 胡铁花怒吼刚爬起来,那卖面的老头子却已滚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扑在他身上,嘶声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么?俺一家大小,全都指望这副担子活命,你撞翻了俺的命根子,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要想将这老头子用脱,自然容易得很,只不过他也知道,理亏的确是自己,只有忍住气道:“你放手,摔坏了的东西,我赔你。” 那老头子道:“好,你赔,你拿钱夹,俺这担子是七两银子做成的,再加上二十八个青瓷碗,一锅好汤,至少也得要十两。” 胡铁花道:“好,十两就十两。” 他话虽说得痛快,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只因他这人实在是天生的穷命,袋里就算有一万两银子,也绝不会存得住三天,此刻实是连一两都没有。 那老头不住道:“十两就十两,你还不拿出来。” 胡铁花道:“我………我明天一定给你。” 那老头子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穷骨头,你不拿出十两银子来,休想我放你走。” 那黑衣人此刻还没有走,还站在那边笑嘻嘻的瞧,但胡铁花却还是不免急,也怒道:“我说明天给你就明天给你,快放手。” 他翻身就想将这老头子甩脱,谁知这老头子力气竟大得骇人,握住他的手,竟像是道铁箍。 胡铁花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卖馄饨面的老头子竟也是位高手,若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人一路的。 若在平时,胡铁花也不怕他,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只手不能动,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了个七折八扣。 他的手被握,竟连动都动不了,单只那一个黑衣人,他已无法应忖,再加上这老头子,他那里还有生路。 只听这老头子还在穷嚷,不住道:“不拿银子来,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他话末说完,那老头子忽然掩住他的口,悄声道:“那小子还在那边站,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逃不了的。” 胡铁花一怔,那老头子又破口大骂起来,嘴里虽在骂,眼睛却在向胡铁花打眼色,叫他准备。 胡铁花就势一翻身子,这老头子的双手已托他送了出去,胡铁花就借这一托之力,跃出了六七丈。 那黑衣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胡铁花已凉到他面前一丈外,手里拿‘暴雨梨花钉’的弩匣,厉声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你总该知道,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个地方动上一动,我就将你射出二十七个透明窟窿来。” 那黑衣人长长吸进口气,道:“你……你要怎样?” 胡铁花道:“你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要如此暗算于?” 黑衣人道:“我和他没有什么仇恨。”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是受人主使而来的么?” 是 黑衣人摇了摇头,道:“不是。”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先揭下脸上的黑布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变的?”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似乎被吓得怔住了。 胡铁花大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认得你的,所以你才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现在你既已落在我手上,还想再瞒得下去么?” 他顿住笑声,大喝道:“你若还不肯掀起你脸上的黑山,我就先射断你的两条腿,你迟早还……” 他话末说完,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道:“我只是笑我自己,为何要喜欢多事,三番两次的救了你性命,反被你恩将仇报,以如此歹毒的暗器来对付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救过我的命?” 黑衣人道:“你被石观音困时,是谁为你杀了石观音的门下?你喝了石观音的毒酒时,是谁给的解药?你难道已忘了么?”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吃惊得叫了起来,失声道:“画眉鸟,你就是画眉鸟?” 黑衣人道:“哼!” 胡铁花道:“你……你既然数次救我?现在为何又想来要我的命?” 黑衣人冷冷道:“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活到现在么?” 胡铁花又怔了半晌,道:“但你……你为什么……” 黑衣人厉声道:“你不必再问,我现就要走了,你若忘恩负义,要恩将仇报,只管将那‘暴雨梨花钉’射出来吧!” 他嘴里说话,已转身而行。 胡铁花大呼道:“慢走,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转眼间便走得踪影不见,胡铁花眼睁睁瞧他扬长而去,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只因他实在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无论这“画眉鸟”的行事多么诡秘难测,总算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只听身后有人乾咳一声,笑道:“关夫子华容道上,也曾放过曹孟德一马,胡大侠今日此举,已足可和昔日的关夫子前后辉映了。” 那老头予原来也一直留在那里没有走。 胡铁花转身一揖,苦笑道:“在下与老丈素昧平生,多承老丈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那老头子笑道:“胡大侠虽不认得老朽,老朽却已久闻胡大侠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惭愧,敢请教老丈大名?” 那老头于道:“老朽戴独行。” 胡铁花失声道:“原来是丐帮的前辈先人‘万里独行’戴老爷子,难怪方轻轻一托,在下就觉得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在下当真失敬得很。” 戴独行道:“不敢不敢。”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会……怎会……” 戴烛行道:“你是想问我,要饭的怎会改行卖起馄饨面来了,是么?” 胡铁花也笑了,道:“在下实在有些奇怪。” 戴独行叹道:“本帮弟子鹑衣结发,本为的隐迹红尘,做事也较方便些,谁知近年来情势竟变了,江湖中人见到要饭的,反而觉得份外扎眼,是以现在以要饭的姿态行走江湖,非但得不到方便,反而会意麻烦。” 胡铁花道:“不错,人闻前辈嫉恶如仇,最喜欢打抱不平,是以常年游踪不定,甚至远去穷荒,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人间有什么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辈的身份,前辈怕就连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接道:“因为有胆子敢在‘万里独行’眼前做坏事的人,天下还没有几个,方那画眉鸟若知道卖馄饨面的就是‘万里烛行’,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独行微微一笑,又叹息道:“老朽远游南荒归来,便听得本帮所发生的不幸之事,若非楚香帅仗义援手,本帮数十年的声名便难免要毁在那叛徒手中。” 胡铁花笑道:“楚留香也正和前辈一样,是天生好管闲事的脾气。” 戴独行含笑道:“老朽也早已久闻胡大侠与楚香帅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方听那画眉鸟说出‘花蝴蝶’三字,这闲事更是非管不可的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前辈久走江湖,可曾听说过画眉鸟的来历么?” 戴独行道:“这也正是老朽觉得奇怪之处,看那画眉鸟的轻功,虽不能与楚香帅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中,已可说是一等一的身手,木应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画眉鸟’这名字,老朽偏偏又从未听说过。” 胡铁花皱起了眉,道:“这人难道只是个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却又绝不像是个雏儿呀!” 戴独行道:“依老朽看来,此人怕是个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只不过是他的化名,而且此人说不定还是胡大侠的相识,是以才不愿被胡大侠看到他的木来面目。” 胡铁花道:“我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逼他将蒙面的黑巾掀起来,但我却又实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这么一个人。” 戴独行道:“还有一点,老朽也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噢!” 戴独行道:“此人既无害胡大侠之意,为何要引胡大侠来追他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失声道:“不好,这怕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戴烛行动容道:“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已来不及回答他这句话,连招呼都末打,就飞也似的走了,只因他已想到楚留香此刻处境之危险。 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 窗子没有关,猫已死了,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卷起了桌上的纸条,吹熄了灯。 这屋子有灯光时已是那么黯淡凄凉,此刻骤然黑暗下来,轨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萧索。 邻院隐约有歌声传来,唱的彷佛是李后主的词曲。 作客异乡,投宿逆旅,在这冷清清约两夜里,喝一杯淡淡的竹叶青,听听抱琵琶的歌妓唱两曲动人的小调,本是人生难得几回再的享受。 可是她们为什么偏偏要唱后主的词呢? 难道这些人前强笑,昔人弹泪的女孩于,要将心里的哀怨,借这亡国之主的凄婉之词唱出来么? 楚留香就和桌上的死猫一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绝世才人,末路王孙有几分相似呢? 就在这时,突有一条人影掠到窗前。 这人也穿一件极紧身的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动之间,就如猫般轻捷无声。 他背上以十字带扎个剑鞘,长剑却早已抽了出来,隐在肘后,一反手,剑锋便可取人咽喉。 但他并没有掠入窗户,只是伏在窗下,静静倾听。 只听楚留香的呼吸声有时微弱,有时沉重,微弱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听出楚留香的痛势非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掠入窗户,先在窗外伸臂作势,“唰”的剌出一剑,长剑劈空,风声刺耳。 若在平时,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他身材看来比方那黑衣人“画眉鸟”高得多,也壮得多,但轻功却似差了一筹。 所以他特别谨慎,份外小心,并没有一掠而入,却用手一按窗帘,借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溶为一体,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见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外面的路很湿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走了两步,忽然发出“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此生了锈的刀剑磨擦还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惊醒,竟在床上动了动。 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却只不过翻了个身,反而面朝墙,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 他掌中剑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铁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骂自己,楚留香此番若破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没脸见人了。 他只望背生双翅,一下子能飞回去。 可是,忽然间,他又停住了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栈的路了。 方那画眉鸟引他东折西转,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也完全辨不出方向。 在这黑漆漆约两夜里,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每条街看来都差不多,那间屋子看来都几乎完全一样。 他想拍开一家人的门,问问路,但忽又发现自己竟连那客栈的名字都已忘记,要问路都无从问起。 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木立在雨中,全身都已湿透,脸上也在淌水,已分不出是雨?是汗,还是急出来的眼泪? 黑衣人一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蛇蝎,快如闪电,而且直取楚留香的要害,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 只听“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但却并不是利入楚留香的身子,而是利入一个枕头中。 原来就在方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楚留香忽然一个翻身,以枕头迎上了长剑。 黑衣人大惊,拔剑,拔不出,轨想逃。 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怎奈楚留香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楚留香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楚留香腕子上斩下。 谁知楚留香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来。 这时,楚留香的左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连动都不能动了。 黑暗中,只见楚留香的一双眸子比明星更亮,那里有丝毫病容,黑衣人身子发抖,嗄声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颤声道:“你……你没有病?” 楚留香笑道:“我身子虽没有病,却有个心病,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我这心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 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有两下子,今天我已认栽了,你要怎么样,我无不从命。” 他忽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楚香的手下是从不伤人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但你若不说出你的身份来历?为何三番几次的来暗算于我,我纵不伤你性命,怕也要得罪了。” 黑衣人道:“我和你本无冤仇,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是第一次夹杀我么?”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又问道:“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主使而来的?” 黑衣人道:“不错,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突听“嘶”的一声,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又消失不见。 楚留香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绝之色,嗄声道:“是……是……是……” 楚留香变色道:“是谁?快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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