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清晨。
  文采风流,风物锦纤的名城,“京口”——城门方启,便不断地有三五骑士,扬鞭而过。这些骑士年龄各异,形态相殊,衣履装束,亦是各不相同,但面上却泰半透著精悍的神色,目中更都是神光奕奕。出城南去,一路笔直的碎石路上,更可见到这些骑士纵骑狂笑,挥帽扇凤的豪态,只是在他们经过一个小小的山城边一家小小的客栈时,他们的狂笑豪态,却突地收敛了不少,有的甚至停下马来,驻足道旁,向这家客栈,投以诧异的目光。
  暮春初夏,清晨的阳光,安祥地映照在这家客栈黯灰色的屋顶上,一个平凡的店伙,缓缓地自那方自开了一半的客门中走了出来,懈怠地打扫着门前石阶上的灰垢,两只早已熄灭了烛火的灯笼,高挂在门上,不住地随着微风摇曳着。
  这家客栈,便是如此平凡而安静地仁立在这清晨的斜阳里,小小的山城边,没有丝毫惹眼的地方,更没有丝毫异常的情事。
  “但是,这里为什么这么静?”
  扬鞭纵马而来的江湖豪士,草泽英豪,却在暗中奇怪:“龙形八掌既然来了,而且收下了‘神手’战飞的拜帖,却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丝毫动静?”
  于是聚集在这家客栈前的人,便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暗中低语,猜测着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大豪“龙形八掌”的意向,好奇地等待着这客栈中的变化,但是,直到太阳已升起很高,这客栈却仍然没有一丝变化,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突地那店小二可走了出来,砰地一声将店门关了,客栈中越发没有声息,群豪对望几眼。一人忽轻呼道:“金鸡帮!”
  众人不约而同地妞首望去,只见那边一条线似地奔来莫约十匹健马,马上骑士,俱穿着五颜六色的锦衣,就像是公鸡的尾巴似的,一个个挺胸凸肚地驰马而来,驰过客栈时,嘴角一撇,刷地一挥马鞭,就奔了过去。最后的一骑,却是一匹驴子,驴上之人形容枯瘦平凡,穿的衣服更是平平常常,还断了一条腿,一条乌黑的铁拐,横放在鞍前,手里有气无力地挥着鞭子,远远跟在后面,就像是前行这些锦农骑士的跟班似的,但道旁群豪见了此人,却有的垂下头去,目不斜视,有的堆上满脸笑容,远远呼道:“向大哥,可好!”
  有的不识此人,此刻心中方自一惊:“原来此人便是‘金鸡’向一啼!”
  只见这“金鸡”向一啼坐在驴背上,两眼半开半闭,像是多日未曾睡过觉似的,看见有人招呼,面上方自懒洋洋地露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点首称好,伸出手中鞭子,指着那客栈道:“老檀可是就住在这里?”
  他虽在问话,却根本不待别人回答,点了点头又道:“各位想必就是在这里等着看热闹的吧,唉!若换了是我,到浪莽山庄去看还不是一样。”一挥马鞭,得得地跑过去了。群豪不由得对望一眼,有的立刻随后跟去,有的又等了半晌,心里虽还奇怪,怎地这“龙形八掌”直到此刻还没有动静,却也始终耐不住,纵骑而去。
  过山城前行不远,前面忽地现出一片绿林,林木掩映中,一片片巨宅屋影,隐约可见,远望还不觉得,走到近前,只见这片庄院一道高墙,也不知有多长,围墙中的屋顶,更是栉比鳞次,也不知有多少,一条碎石路穿林而出,却有数十个彪形大汉肃立在林外,见了群豪策马而来,就奔过来接过马疆,见到有人徒步而来,他们也奔过来接引。穿过绿林,里面的庄门前,却立着几个长衫汉子,含笑拱手肃容,庄门内一片偌大的院子,此刻已满充人语笑声,院子前的一间大厅,两间偏厅,此刻亦是人头拥挤,似乎江南道上所有的武林豪士,今日不分黑白,不分男女,部已到了这“浪莽山庄”中来。
  忽地——
  树林外“劈劈剥剥”地响起一串鞭炮。
  这串炮声方住,庄门前,便立刻接着接起一串,这种精制的“百子南鞭”,声响奇大,直震得群豪耳鼓隐隐发痛,接着大厅中走出一排满身红衫的大汉,扬起手中晶光闪亮的喇叭,大声吹奏起来,号声一歇,一个真的是“腰大十围,肩阔三停”的大汉,往厅门一站,大喝道:“金鸡帮向帮主到!”
  炮声一歇,众人耳朵方得一静,一听到这声大喝,禁不住又吓了一跳,只见大厅中又自走出一群人来,一人紫面修髯,一人身材瘦小,但却神采奕奕,还有四个中年豪士,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并肩立在阶前,群豪暗中传语。
  “向金鸡当真有几分力量,战神手、那飞虹、莫家兄弟们,一起迎出来了。”
  语声方落,庄门外已有一群锦衣汉子,拥着一个断足汉子,慢吞吞地缓步而入,慢吞吞地穿过人群,走到阶前,那断足汉子两眼一翻,嘻嘻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战庄主居然还把区区在下当做人看,不过劳动大驾,姓向的心里真有点不安。”一、“神手”战飞目光一转,捋须大笑道:“向大哥言重了,请进!请进!”
  “七煞”莫星冷冷笑道:“战兄对向兄倒真是特别优待,还准备了个特别舒服的椅子给向兄坐哩。”
  “金鸡”向一啼面容一变,目光再转,却也哈哈大笑起来,笑道:“椅子毋需,战兄倒要准备几个漂亮的姑娘给莫兄倒是真的。”拐杖一点,轻轻掠上阶去,群豪面面相觑,都不禁奇怪!
  这“金鸡”向一啼与“神手”战飞、“北斗七煞”,怎地像有些不对劲起来,江湖风波,波谲云诡,不是当事人实在是难以猜测的。
  这其间络绎不绝地又来了些人,忽地一匹健马,直驰大厅,马上一个短衫骑士,双手微按马鞍,刷地翻身下马,笔直地走人大厅。
  刹那之间——
  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震耳的鞭炮声中,“神手”成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竟又一起抢步而出,不但走出厅外,而且一起走出庄门,“战神手竟然亲迎出庄。”群豪心中正自大奇:“这又是什么人来了广只听厅门前的彪形巨汉一声大喝:“飞龙镖局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龙形八掌’檀明到——江南‘虎邱飞灵堡’东方五侠到——”群豪一起相顾失色:“原来是‘龙形八掌’来了。”
  武林中人的声名地位,当真是立竿见影,丝毫不能勉强,这“龙形八掌”与“东方兄弟”一到,在场群豪,虽然俱是久走江湖,不至蜂拥到门口,但一个个也俱都是引颈而望。只见庄门外一阵人声笑语,“神手”战飞拱手肃容,一个身材虽不甚高,但气势却极轩昂的老者,与一个长身玉立,目光炯炯的少年,当先走了进来,国光四下一转,立刻朗声笑道:“檀明一步来迟,有劳各位久候,恕罪!恕罪!”
  站在前面的武林豪士,自然立刻含笑谦谢,站在后面的人,莫不一伸大姆指,暗中赞道:“不管姓檀的为人到底怎样,就看人家这份气派,就不愧是大人物,哪里像那姓向的,人家只要一捧他,他就上了天似的,连眼睛都生到额角顶上去了。”
  有的道:“你可知道,檀明旁边那个不住拱手,满面含笑的小伙子,就是‘飞灵堡’的东方铁,你看人家,不说他师傅不是昆仑派的掌门人,就说他爹爹吧。嘿!你看人家,还不是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喂!我说咱们那位‘裴大先生’,可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位角色?”
  说话之间,“神手”战飞等人,已陪着“龙形八掌”、“东方兄弟”以及“快马神刀”,“卦掌”等人走入了大厅,缓步走入正厅,石阶上那一排红衫大汉,左手叉腰,右手一旋,掌中金号,在阳光下闪闪生光,连退三步,退到檐下让开一条通路,然后“呜”地一声,号角之声,又再大作,那彪形巨汉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口中又自大喝道:“各位人席。”
  号声五响,两侧偏厅中,抢步走出十余个长衫汉子,到处肃客人座,“神手”战飞刷地扇开手中长扇,扇面水平,自左至右,缓缓划了个半圆,座上笑语人声,顿时俱寂。
  只见。‘神手“战飞缓缓转过身去,在身前的一张供桌前恭恭敬敬行过大礼,一举起桌上的一杯雄黄艾酒,双手端杯,高举过顶,转身道:“请!”仰首一于而尽。
  正厅内外,偏厅前后,里里外外四十余桌上的青瓷酒杯,立刻全被端起,喝得涓滴不剩。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再次斟满杯中之酒,一举杯道:“今日欣逢佳节,你我兄弟欢聚一堂,兄弟我有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各位——”他语声一顿,四厅又复响起低语之声。“龙形八掌”端坐如山,目光四扫,嘴角隐泛笑容,目光中却无丝毫笑意。
  只见“神手”战飞干咳两声,四下又复寂然,这“浪莽山庄”的主人,今日逢喜事,精神像是分外爽朗,接着朗声笑道:“江南武林,近数十年来,群雄纷起,英豪辈出,大有昔年春秋战国时,群雄割据之势,此种情势,虽可激人向上,一争雄长,但却稍嫌散乱,是以内不能息内乱,外不能御外侮,以致……嘿嘿!”
  他嘿嘿干笑数声,目光一膘“龙形八掌”檀明,接着又道:“今天到此间来的全都不是外人,休怪兄弟我口没遮拦,要说几句肺腑之言。”
  他突地面色一正,正色道:“今日武林情势,北重于南,此乃无庸讳言之事,你我兄弟如再不知振作,只怕此后情况更劣。这井非是说江南江湖豪杰不如两河武林健者,而只是你我兄弟不知团结而已,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以兄弟我久鉴于此,便和‘七巧追魂’那大哥、莫家诸兄弟,苦心寻访,想找一个智德兼备之人,来做江南武林群龙之首。”
  “龙形八掌”微微一笑,放下酒杯,侧首向身旁的东方兄弟低语道:“人道‘神手’战飞文武全才,是个角色,今日一见,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他语声说得虽轻,但却故意让“神手”战飞能够听见。
  “神手”战飞面上微微一笑,像是颇为得意,心中却暗忖:“今日之会,这‘龙形八掌’居然敢来,当真是有几分胆气,只是他既敢闯到这里来,必非全无仗恃——”一念至此,突地向身后一个长衫汉子低语两句,转身接道:“兄弟我虽然才能鲜薄,但莫家兄弟,那氏大哥,却都是天纵奇才的绝顶人物,须经他们寻得之人,必定不致令各位兄弟失望,今日兄弟我在此间请各位前来,一来是许久未与各位见面,颇为想念,再者却是要各位来见见我们未来的盟主‘裴大先生’。”
  语声方了,四下立刻报以如雷掌声,“神手”战飞面带微笑,转身一招手,门外的红衣大汉身躯一拧,号角对向厅间,突地吹奏起来,十余个长衫汉子急步而出,十余串“百子南鞭”同时燃起,但见火光点点,纸屑飞舞,号角之声,更是震耳欲聋,“神手”战飞缓缓回转身来,伸出左手,指向大厅后的一扇门户,朗笑说道:“现在——”目下众豪的数百道目光,不禁随着他的手指,一起向那扇门户望去。
  鞭炮号角之声更响,淡青色的问帘往上一掀----战飞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垂首朗声道:“江南武林同道,恭迎裴大先生!”
  “龙形八掌”、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暗中猜测:“不知这‘裴大先生’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一起转首望去,只见门帘掀开后,良久良久,门外方自弯处走出一个人来,众豪目光望处,只见此人目光流转,鼻挺眉扬,满面俱是精灵跳脱之色,“八卦掌”柳辉心中一惊,皱眉道:“此人不是那‘七巧童子’吴鸣世么?”
  哪知他语声未了,吴呜世身躯已自向门边一闪,门内又自走出一个人来,号角、鞭炮之声,倏然顿住,那彪形巨汉放开喉咙,大喊道:“裴大先生——到!”群豪心头俱都一凛,不由自主地长身而起,一起定晴向这江南绿林的盟主望去——“龙形八掌”微微一笑,亦自站起身子,回首望去——这一望之下,他心头却不禁为之栗然一震,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唤出声来,他虽然阴莺深沉,但此刻却仍不禁面容大变!
  东方铁目光一转,低语道:“此人神采照人,而且更是俊美,看来当是个人才,只是——年纪却似太轻了些。”
  只见“裴大先生”在“神手”战飞的扶持之下,得得走入大厅,目光凝然,瞬也不瞬地望着前方,面上更是木无表情,只有眼角眉峰,似乎微微含敛着几分忧郁之态。
  号角鞭炮之声已息,此刻大厅中竞寂无人语,静得连彼此呼吸之声都互相可闻,厅内群豪,此刻心中既是惊异,又觉奇怪,数百道目光,眼睁睁地望着裴珏,而裴珏却像是全部不知道。
  “龙形八掌”与东方兄弟中的东方铁、金鸡向一啼,以及七巧追魂、莫氏四煞、“神手”战飞,坐在当中主席,此刻只见这“裴大先生”,竟已走到自己身侧,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心中忽然一动,立刻垂下头去,只听“神手”战飞举杯道:“你我兄弟且敬裴大先生一杯。”
  吴鸣世拿了酒杯,交到裴珏手上,裴珏茫然接过,仰首一千而尽,吴呜世暗叹一声,他这两天来,总觉得裴珏像是有些神不守舍,今日清晨,见到裴珏的样子,更像是茫然一片,他心中既是提心,又觉着急,生怕裴珏一个不好,出了差错,便无法弥补,他此刻倒有些后悔,不该怂恿来做此事了。
  四座群雄轰然一声,饮下杯中之酒,“神手”战飞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如鹰,自群豪每人的面上扫过,突地双掌一拍,两个长衫汉子,自厅后抢步而出,手里捧着一方鲜红彩缎往“神手”战飞身上一披。
  战飞面寒如水,目光一转,突又双掌一拍。
  大厅前突地一声牛呜,只见四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腰间围着一条血红彩带,四人手中竟各持一只牛腿,将一条亦是身披彩带,角挂红中的牡牛,高举过顶,抬了进来,那条牛虽然怒吼连连,但被这四人高高抬起,竟是丝毫动弹不得,日光之下,只见这四人身上的肌肉,有如粟米一般,粒粒凸起,流转不息,脚下不停,将这条牡牛笔直地抬入大厅,停在那椅桌之前。身披彩缎的“神手”战飞缓缓转身,举起手中的雄黄酒杯,一饮而尽。
  另两个赤身系彩的大汉,手捧一个颀大金盆,飞步而出,单膝点地,曲足跪在战飞身前,战飞一手缓缓自供桌前拿起一把精光发亮的解腕尖刀,蓦然“扑”地一声,竟将方才含在口中的雄黄烈酒,张口一喷而出,喷在牛首之上,“神手”战飞出手如风,手中尖刀,闪电般在牛颈下一划——刹那之间,只见鲜血如泉,漂涌而出,那两个大汉四手一抬,抬起手中金盆,接住牛血。这条其壮无比的牡牛,此刻哀鸣不绝,全身不住地挣扎。只见那四条大汉神力惊人,此刻竟仍屹立如山,丝纹不动,只见他们面日神情之中,却也不禁透出了几分吃力之态。
  “神手”成飞手腕一扬,手中尖刀,竟自电射而出,这柄尖刀,刀身略弯,此刻被“神手”战飞随手抛出,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竟又问电般转,扑地一声回头来,插在牛身后股上。
  牡牛又一声哀鸣。
  但刹那之间,这哀鸣之声,便又被鞭炮号角以及喝采之声淹没。
  “神手”战飞嘴角一扬,缓缓转身,微一抬手——刹那之间,鞭炮、号角,以及喝采之声,便又一起顿住,“龙形八掌”面上微带笑容,虽仍是无动于衷之态,但心中亦不禁暗暗吃惊。
  只听“神手”战飞朗声道:“凡我江南同道,且来饮我血酒,贺我盟主之生。”举起酒杯,在金盆勺了一杯血酒,双手捧至裴珏身前,等到裴珏一饮而尽,他又自饮了一杯,然后“七巧追魂”、“北斗七煞”,亦各各离座而起,勺了一杯血酒,仰首一干而尽,四下群豪,面面相觑,有的早已离座而出,排成一列,等饮血酒,有的心中虽还有几分迟疑,但心下连连数转,亦是各无异识。
  “龙形八掌”檀明端坐不动,眼角瞟处,只见裴珏目光之中,竟仍然是茫然一片,直到此刻,还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檀明心中既惊且奇,他无法想象这少年在离家一载之中,怎地有如此奇遇,今日竟做了江南绿林道的盟主。
  他心念数转,却仍然端坐如故,任何人都难以从他面目之上,看透他的心意。只见大厅之中,群豪多半已离座而起,那条牡牛想必是因流血过多,此刻已停止了挣扎,只是默然垂着头,静等着它残余的生命和着鲜血流出……直到流尽!
  “神手”战飞肩披彩缎,负手而立,嘴角微扬,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闪电般直瞪到了“金鸡”向一啼身上,沉声道:“向大哥今日来此,是以江南道上同源的身份参与此事的呢,抑或是——哼哼!兄弟我倒要向大哥给我一个明白。”
  “金鸡”向一啼浓眉一扬,哈哈一笑,道:“兄弟今日来此,只是来看看热闹的,难道不可以么?”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今日我江甫武林同道,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向兄亦是江南道上同源,却只是来看看热闹,嘿嘿!这却使兄弟我有些不懂了。”
  “金鸡”向一啼恻恻一声冷笑,缓缓道:“难道凡是江南武林道,就全都要加盟此会的么?”
  “神手”战飞面同森寒如铁,沉声道:“众家兄弟,誓共生死,是友便非敌,是敌便非友,这其问绝无选择余地。是友是敌,但凭向兄一言而择。向兄若说今日此来只是看看热闹,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哈哈,嘿嘿,哼哼!这却未免将这‘浪莽山庄’看得太不值钱了。”
  他话到中途,突地纵声狂笑起来,自“金鸡”向一啼身上,掠向“龙形八掌”檀明,话声一了,双手一负,目光凝注,宛如利剪,静待向一啼的下文。
  厅上群豪,数百道目光,此刻不禁又都集中到“金鸡”向一啼身上,但见向一啼手抚铁拐,正襟而坐,面寒如水,眼帘微垂。群豪的目光,也像是如中幻魔,随着他黝黑的手掌,在那黝黑的铁拐上移动着,由左至右,由右至左……
  突地——
  大厅中阴暗的一角里,缓缓走出一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干咳一声,竟突地仰首狂笑起来。
  此刻当真是剑拨弩张,一触即发之际,群豪骤然听到这等笑声,心中不禁齐都一惊,转目望去,只史这汉子一摇三摆地走了出来,狂道:“是敌便非友,是友便非敌——哈哈,战庄主,难道江南武林中。不愿奉这”裴大先生“为盟主的人,便全都是敌而非友么?”
  群豪心中又一惊:“此人是谁?竟敢在战神手面前如此放肆狂言!”只贝此人貌不惊人,神态猥琐,在座群豪,竟没有一个人认得此人是谁的。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心念数转,突地纵声笑道:“难道阁下还有什么异议不成?”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我们兄弟混饭吃,讲究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枪尖上拼骨,刀头下舔血,纵然是刀山火海,枪林剑树,要你出出入人你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战庄主,你说这话可是?”
  这汉子形容虽猥琐,言语却极灵便,一口气说下来,连疙瘩都没有一个,“神手”战飞又眉微皱,沉声道:“正是。”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是了,按说战庄主替我们选出的盟主,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可是我陈国良不度德,不量力,却要来试试这位裴大先生,是不是有惊人的艺业,超群的本事,能压得住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朋友。要是这位裴大先生的武功还不如我——哈哈:“他狂笑一声,倏然顿住语声,双手一叉,全然是一副市井泼皮寻人打架的姿态。”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你是谁?受了谁的指使,竟敢在这里撒野,这浪莽山庄,岂是你这下五门的狂徒撒野之地——来人呀!给我将这大胆狂徒抓出去。”
  他喝声一了,立刻有两个黑衣大汉,越众而出,“金鸡”向一啼倏然长身而起,大喝道:“且慢!”
  “神手”战飞扦眉道:“怎地?‘”金鸡“向一啼冷笑道:“这位陈兄弟说的话,一句也未曾说错,要想当江甫武林盟主的人,不露个三招两式,嘿嘿——江南道上的数万个弟兄,怎能心服?”
  “神手”战飞微微一怔,瞬即厉声道:“这‘裴大先生,乃兄弟我与莫氏兄弟,那大哥一起请来的,有谁不服的话,哼哼!”“金鸡”向一啼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不如让战兄你自己做盟主好了,又何必——哼哼,做出这等张致来欺人耳目。”
  陈国良嘻嘻一笑,道:“是了,要是战庄主来做盟主,我陈四倒没有话说。”
  “龙形八掌”檀明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干咳一声,拊掌笑道:“是极!是极!”
  在场群豪的数百道目光,倏地尽都转向檀明。这些武林豪士,正都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子的光棍,知道此时此地,“龙形八掌”居然发言,必非轻易之事。裴珏一入大厅,心中千头万绪,正在茫然沉思,此刻听了这句话声,心中一动,转目望去,正好与檀明的目光遇到了一处。
  刹那之间,裴珏但觉全身一震,只见檀明面向自己,微带笑容,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年余以前,在那“龙飞镖局”的后院之中的种种情事,他也倏然想起,自己决心出来闯荡江湖时,所立下的决心。
  “神手”战飞厉目望着“金鸡”向一啼,正待答话,却见裴珏突地挺胸走出,笔直地走向那“陈国良”面前,朗声道:“你是准备要试一试我的武功么?”
  这陈国良本是江湖宵小之辈,方才不过是奉了“金鸡”向一啼之命,故意来捣乱而已,其实他哪里真得有在浪莽山庄撒野的胆子。
  此刻他见这即将成为江南绿林的盟主的少年站在自己前面,神态轩昂,言语清朗,双目之中,更是闪闪生光。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生怯畏之心,竟不敢答出话来。
  那“金鸡”向一啼却深知裴珏的底细,知道他不会武功,此刻忙道:“不错,这位姓陈的朋友,正是找裴大……”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这裴姓少年,本是又聋又哑的,自己又曾重重击了他一拳,而此刻他不但身上全无半分伤痕,而且居然能说能听起来。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奇,不觉倏然住口,只听裴珏冷冷道:“你既然要找我较量武功,那么你就快些动手吧!”
  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动处,见他竟突地挺身而出,心中不禁惊奇交集,要知道他与裴珏相交以来,但觉裴珏仁义为怀,锋芒不露,以德报怨,少年老成……优点虽多,但却总少了一种江湖侠士应有的豪勇之气,但他知道裴珏少年孤苦,受尽折磨,以致如此,自也不足为怪。
  此刻他见裴珏如此神情,这正如囊破锋露,睡狮突醒,惊奇之余,又不禁为之欣喜,但却又有几分提心,担心裴珏的武功,不是这陈国良的敌手,目光一转,只见那“龙形八掌”面带微笑,目注裴珏,“神手”战飞双拳紧握,屹立如山,“北斗七煞”面色凝重,目光如剪,“七巧追魂”双眉微皱,似在沉思,而裴珏从容负手,却竟似根本没有将面前这猥琐的汉子陈国良放在心上。
  这大厅之中的武林群豪,有的是纯粹为着观礼而来,有的是奉召歃血为盟江南绿林,有的是“神手”战飞的私人心腹,有的是存心为难的“金鸡”帮众,有的是“龙形八掌”檀明的门人手下,有的一心想看这“裴珏大先生”丢人现眼,有的却又希望他能成名露脸……这其中情况之复杂,当真是言语难以描摹,但众人心意虽不同,目光却一起望在裴珏身上,纵然是“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神手”战飞、“龙形八掌”这些久已成名,声威远震的人物,此刻比起裴珏的光采,也要黯然失色。
  裴珏语声过后,大厅中立刻变成一片沉寂,那陈国良目光到处乱转,似乎在乞怜,又似乎在求助,最后笔直地望向“金鸡”向一啼,哪知向一啼此刻正自暗地思忖:“看来这裴姓少年,似乎有些古怪,无论如何,先叫这陈国良试一试也好。”于是冷“哼”了一声,缓缓说道:“朋友既有心一试裴大先生的武功,此刻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双手一负,双目一翻,再也不望陈国良一眼。那些一身彩衣的金鸡众帮,见了帮主这等神色,也都跟着起哄,有的口中开始了出“嘘”声,有的肆口毁嘲:“看他像是个汉子,哪知却是这样的没种!”大厅中的沉寂,顿时换作哄闹,“龙形八掌”依然含笑端坐,冷眼旁观,陈国良心中怯畏,又是懊悔,但此刻骑虎难下,突地大喝一声:“我与你拼了!”一个虎扑,纵身扑向裴珏,厅中群豪只觉眼前一花,一声惨呼,甚至还未看清裴珏的动作,陈国良已自平空飞了出去,“叭”地一声,落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众豪面面相觑,群相失色。“金鸡”向一啼更是沮然色变,连退三步倚墙而立,呆呆地望着裴珏,几乎相信不自己的眼睛,“龙形八掌”浓眉一扬,突地长身而起,“神手”成飞下意识地拔出背后折扇,“刷”地展开,“北斗七煞”兄弟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面上,亦都变了颜色!
  此刻众人心中所思,更是个个不同,复杂万分,这其中只有“龙形八掌”“神手”战飞、“北斗七煞”、向一啼、“七巧追魂”、东方兄弟、吴鸣世等人,看出裴珏施展的招式,只见他招式虽然简单,但出手之奇诡、部位之准确、劲力之分配、运用之纯熟,却端的是令人叹为观止,这些武林豪士虽都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但此刻心中暗问自己,竟没有一人知道这一招的来历。
  “神手”战飞目光数转,突地挥手叱道:“抬下去……”只见裴珏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又回复了片刻前的迟钝神色,“神手”战飞心中惊疑之极,但面上却不露半分神色,浓眉一扬,面向“金鸡”向一啼,冷冷一笑,朗声笑道:“兄弟自问两眼不盲,各位对裴大先生的武功若是还有怀疑之处,不妨出来试试。”但见厅中群豪,个个噤如寒蝉,俱已被裴珏方才那一招奇奥绝伦的武功所惊,哪有一人再敢发言,不禁再次狂笑一声,正待发话,忽地望见“龙形八掌”一手端起酒杯,笔直地走了过来,竟对裴珏笑道:“珏儿,一年不见,想不到你武功居然精进如斯,真正令人可喜,我且敬你一杯。”
  “神手”战飞立刻面色大变,他再也想不到裴珏竟是檀明素识,而且檀明言语之下,竟似还比裴珏长着一辈,群豪更是心中大奇,“怎地战神手推出的绿林盟主,竞是他冤家对头的故人?”
  只见裴珏缓缓移过目光,向檀明微微一笑,嗫嚅半晌缓缓道:“大叔你这一向可好?”
  “龙形八掌”哈哈一笑,仰首喝干杯中之酒,朗声道:“还好,还好!”一手搭上裴珏肩膀,缓缓走回座中,战飞愕愕地望着他们,心中的得意之情,早已走得干干净净,愕了半晌,强笑道:“原来檀大侠竟是裴大先生素识……”
  檀明朗笑道:“珏儿自幼便和我住在一起,‘素识’二字,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哩。”转首裴珏:“珏儿,你说可是?”
  裴珏无言地点了点头,只见“神手”战飞面上阵青阵白,他一心想将裴珏推为绿林盟主,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裴珏在他掌握之中,那他又与盟主何异,方才裴珏露出惊人武功,他心中虽奇怪,但却得意,哪知此刻情势急转直下,竞是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所费的一番昔心,到此刻竟似都为了对头所费,这浪莽山庄主虽然阴鸷深沉,涵养功夫,到此刻也不禁为之惶然色变了。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夫只顾着自己欢喜,却忘了各位还有正事。珏儿,今日武林群豪此来,全是为着你一人而已,此后你做了江南绿林盟主,切切不可辜负了别人的雅爱,去去——快去照顾客人,唉!故人有后,真叫老夫高兴得……”
  他仰首狂笑一阵,又道:“战庄主,方才歃血之誓,被那匹夫一扰,险些弄得不欢,所幸此刻已自无事,在座群豪,还有许多未曾饮得血酒,此刻还不赶快完成大典,老夫虽是局外人,却已等得有些心急了哩!”
  “神手”战飞满面苦笑,诺诺道:“正是……正是……”他此刻心里哪里还有半分要裴珏来当盟主之意,但此时此刻,当着天下英雄,他却又怎能自己来打自己的嘴巴,说出反对的话,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大笑一声,道:“裴大先生,不但少年英俊,想不到武功更是如此惊人,这种人来当江南盟主,我姓向的还有什么话说——来兄弟们,且饮一杯血酒,贺我盟主之生!”大步走了过去,舀起一杯血酒,颔首一干而尽,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一礼,忽地厉声道:“自此以后,裴大先生就是我盟主大哥,若有什么人对我大哥无礼,我姓向的第一个找他拼了。”一手拄着铁拐,铁拐触地,当当作响,金鸡众帮见了帮主如此,自也争着去饮血酒,这“金鸡”向一啼方才虽一心想来扰乱这“盥主之会”,但见了战飞的神座他与战飞仇怨已深,此刻便不但不再扰乱,反而极力赞成了。
  这其间的人世变化,当真是波谲云诡,瞬息之间方才一心想来扰乱之人,有如檀明、金鸡,此刻俱都是一力赞成,唯恐不及,而方才一力赞成之人此刻却一力反对,但他们却都又是主盟之人,心中虽反对,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将出来。
  “七巧童子”见了“神手”战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等人面上的神色,心中虽在好笑,但却不禁又有些担扰了。
  要知道“七巧童子”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涉世颇深,此刻冷眼旁观,更是将这些人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龙形八掌”本是生怕江南绿林盟主产生之后,江南绿林因而团结,便对他极为不利,是以他自然要来加以阻扰破坏,此来不过是伺机而动,但后来见了这位“盟主”竟是裴珏,他心下数转,便将以前的主意全部推翻,反而一心想帮着裴珏登上盟主宝座,因为以他和裴珏之间的关系,自然比“神手”战飞深些,这样一来,裴珏主盟江南绿林,就反而变成与他极为有利之事了。
  “七巧童子”吴鸣世心中担忧的是,他从裴珏口中,知道檀明之对于裴珏,井非真的全是善意,这其中的内幕究竟如何,他虽不十分明了,但也猜着几分,裴珏如此被人利用,说不定比被“神手”战飞利用更坏,吴鸣世心念数转,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一个妥善之计来。
  只见那陈国良早已被战飞手下,抬出厅去,生死不知,厅中群豪,一个个心中虽都有着个闷葫芦,但事已至此,仍然依次往饮血酒。“伸手”战飞看在眼里,昔在心里,直急得满头汗珠,涔涔而落。但见“龙形八掌”口角含笑,一面介绍东方兄弟与裴珏招织,一面又不住含笑询问裴珏这一年别来经过,神色之间,竟是十分关切。
  吴鸣世冷眼旁观,心中不禁暗叹,他知道裴珏生具至性,一心只念着檀明的养育之恩,根本丝毫没有对檀明怀疑之处,那檀明纵然对他有些不好之处,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与檀明对面相坐,仿佛又回到一年余前“飞龙镖局”中的光景,檀明问他一句,他便答上一句,所幸此时此地,言语不便,是以檀明没有多问,他也没有多说。
  过了半晌,裴珏心中实在忍耐不住,嗫嚅着道:“大叔,不知文琪妹子可还好么?”
  “龙形八掌”面容一沉,突地叹道:“唉,我知道你与琪儿青梅竹马,已经——但我们虽是武林中人,‘礼教’两字,却也万万不可忘记,是以你那日在后花园中的情况,我极为不满,只是想不到你性情那般刚烈,竟然不辞而别,我心里虽然生气,但见你走了,却还是担心的,你知不知道我曾叫过许多人出来找你?”
  裴珏心情一阵激动,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又有几个人曾像檀大叔这般关心自己,忍不住眼眶一红,垂下头去,心里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听檀明长叹一声,又自接道:“其实你只要好好做人,我便将琪儿许配于你,有何不可。”裴珏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檀明目光的的,望向自己,不禁又垂下头去,这“叔侄”两人,轻言细语,竟似忘了这里是什么所在。那“神手”战飞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急怒交集,悄悄走到“北斗七煞”身侧,附耳低语几句,但“北斗七煞”兄弟面上却露出难色,愕了半晌,不住摇头,“神手”战飞长叹一声,只见厅内群豪,此刻全已饮过血酒,有的逞自走回座中,有的竟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为礼。
  他心中正自满腔怒气,却听到厅外“劈拍”连声,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那彪形大汉当门而立,又自大声喝道:“大典完成——”“神手”战飞火冒三丈,缓缓踱过去,乘别人未见,突地一个“时拳”打在那巨汉肚上,那巨汉喝声未了,当肚一击,直痛得弯下腰去,冷汗直流,他四肢发达,头脑迟钝,哪知这其中的变化,再也想不通庄主为何会突然给自己一拳,只见战飞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开去。他肚子虽痛,怎敢叫出声来,抚着肚子,连退几步,溜到后面养伤去了!
  “神手”战飞虽然打了别人一拳,但是他心中闷气,却又怎是这一拳可以出掉的,缓步踱回厅上,干咳一声,无精打采他说道:“各位既是饮过血酒,便全是自己兄弟,但请随意吃喝,不要再客气了。”
  他此刻语声低微,坐在远些的人,甚至连听都听不清楚,哪里还有半分先前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金鸡”向一啼暗笑,举杯道。
  “战庄主当真是众望所手,登高一呼,江南武林中久未能决之事,于兹便告解决,我向一啼实佩服得很,且敬战庄主一杯。”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金鸡”向一啼故意眉头一皱,沉声道:“值此大喜之日,战庄主难道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么?”
  “神手”战飞干笑一声,举杯道:“我心里高兴极了……高兴极了。”举杯一饮而尽,“吧”地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直恨不得给向一啼肚子上也来一拳,才对心思。
  于是酒筵盛开,“浪莽山庄”中的执事之人、穿流不息地往上送上酒菜,酝酿多时的“盟主大会”,此刻大典既成,在武林中默默无闻的裴珏,从此不但登上江南绿林的盟主宝座,而且他的武功,也从此成了天下武林的话题中心,但却从未有一人看出这“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是何门何派的,更没有一人看出“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深浅如何。
  “神手”战飞无精打采地喝了两杯闷酒,却见那“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跑了过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神手”战飞始而浓眉深皱,但听完了吴鸣世的话,精神却突地一震。
  裴珏目光动处,忽地见到吴鸣世,连忙含笑招呼道:“吴兄,你可认识檀大叔么?”
  吴鸣世微微一笑,缓步踱过,道:“‘龙形八掌’檀大侠的英名,天下皆闻,小可正是闻名已久,只惜无缘拜识而已。”裴珏道:“檀大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吴鸣世,他在武林中也有些声名,不知檀大叔可曾听过没有?”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在吴鸣世脸上连转数转,突地像是想起什么,面色竟随之一变,但瞬即一笑,道:“吴鸣世——吴兄想必就是人称‘七巧童子’的武林神童吧,老夫也闻名已久了,哈哈!却想不到竟是珏儿的好友。”
  吴鸣世面上虽亦含笑,但目光之中,却似闪动着一分锋锐的光芒,与檀明目光相对,良久良久,方自一笑,道。
  “檀大侠过奖了。”
  裴珏生具至性,一心想望着自己的唯一知已能与自己的最大恩人谈得投机,哪知他两人言语之间,虽然各自都带着笑容,但一明良望去,便知道不过是假笑而已,心里不觉极为失望,但却没有想到别的。
  这两三日来,他奇遇极多,又听了别人的劝告,是以并不推辞盟主之位,再加上与“龙形八掌”突然相见,使他激起心中豪气,渐露锋芒,但是他本性难改,仍然是直肠直腹,若要让他像“七巧童子”一般机警跳脱,却是万万难以做到。
  他见了檀明与吴鸣世两人对答两句,便已住口不言,心里难受,又自纳闷,他深知吴鸣世的为人,不管心里怎样,对人却总是面带笑容,即使对“神手”战飞、七巧追魂等人,也从来没有露出像此刻一般的神色,剑眉微皱,正想说几句话,来打开他两人之间的僵局。
  哪知“神手”战飞突地哈哈笑道:“今日裴大先生荣登盟主之位,本已是大喜之事,却想不到裴大先生又是檀大侠的故人,那更是喜上加喜,此后我江南武林同道,沾着裴大先生的光,也必能在檀大侠手下讨口饭吃了。群豪闻言一愕:“‘神手’战飞怎他说出这般泄气的话来了?”
  “龙形八掌”浓眉微皱,正待开口,却听“神手”战飞又自接口笑道:“裴大先生此刻虽然已是兄弟们的盟主大哥,但却和兄弟们相识不久,兄弟们只知裴大先生武功极高,却不深知是何派高人,今日一听檀大侠之言,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自幼即和檀大侠在一起,那么裴大先生的武功,想必也是和檀大侠同源的了?”
  “龙形八掌”浓眉又自一皱,“七巧童子”吴鸣世也忙接口笑道:“据小可所知,裴兄虽在檀大侠门下多年,武功却是离开檀大侠之后所习的哩,檀大侠,不知是也不是?”
  裴珏心中一动,自幼及长的学武经过,在这一瞬之间,突地自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他在“飞龙镖局”之中,如何习武,如何被人称为蠢才,如何连个普通的趟子手都打不过,使得他自己也深信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
  但是直到今日,他的失去的自信之心,却又复回转,他在昨、前日两日之间,在“金童玉女”门下,仅仅学了两日武功,但乍一出手,便已震惊群豪……
  他虽然直肠直腹,但此刻心念动处,亦不禁疑云大起。
  “难道以前亦不是我笨,而只是檀大叔不愿教我武功,是以故意骗我么?”抬头望去,只见“龙形八掌”面色极为难看,他不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无论如何,我如不是檀大叔将我收养,此刻只怕早已冻死饿死,他纵然不传授我武功,也一定是一番好意。”想到这里,便不再想,他宅心仁厚,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对檀大叔怀疑。
  却听“神手”战飞又道:“兄弟我直到今日,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是昔年名震河朔大英雄——‘枪剑无故’裴氏双侠的后人,关于裴氏双侠生前的种种英风豪迹,兄弟虽恨未能眼见,却听得多了。”
  裴珏对“神手”战飞本无好感,此刻听他忽然谈起自己的亡父,心头一颤,热血上涌,但觉这“神手”战飞纵有千般不好,但对自己总是好的,眼眶又一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战飞深深一札,又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喉头哽咽,心里纵有千百句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神手”战飞连忙长身而立,躬身还礼,一而沉声道:“盟主若对小弟这般客气,岂非折煞小弟了。”要知道武林中的班辈,全与年龄无关,“神手”战飞虽然已老得可做裴珏的叔伯,但裴珏此刻已是盟主身份,是以战飞自称“小弟”,别人也觉刺耳,只有“金鸡”向一啼等人心中奇怪,不知道他这般做作,究竟又在弄些什么玄虚?
  只见战飞突又长叹一声,道:“裴氏双侠的生前事迹,兄弟固是听得多了,裴氏双侠的死因,兄弟听得也不少,本来此事与兄弟毫无干系,但此刻裴大先生,既然已是兄弟的盟主大哥,那么裴大先生的事,便就是兄弟的事,兄弟无论如何,也得为裴大先生复仇。”
  群豪齐都一愕,要知道昔年那蒙面黑衣人杀尽武林镖头,最后与“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同归于尽之事,当真是震动天下,江湖中无人不知,此刻听战飞旧事重提,群豪心中俱都大奇!
  “那黑衣怪人明明已经死了,难道战神手还要找死了的人复仇么?”
  裴珏更是心情激动,涩声道:“先父之仇,我时刻未忘,但仇人已死,而且…··我那仇人姓名不详,连个后人都没有……”说到这里,颓然地坐回椅上。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突然“吧”地一声,以掌击桌,道:“武林中人尽道那黑衣蒙面人已死,但——哼哼,有谁真的见着,北平城外死在欧阳老镖头身旁之人,面目已被击毁,又有谁能断言他就是那黑衣凶手的正身……哼哼,此事其中必定大有蹊跷,说不定那黑衣凶手此刻不但还在人世,而且……”
  他语声蓦地一顿,眼角瞟处,只见“龙形八掌”面寒如水,难看已极,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口中却说道:“檀大侠,你乃当事之人,不知对此事看法如何?”
  “龙形八掌”面色深沉,沉声道:“此事真相,本来极为简单,但经战庄主一说,却反似变得复杂起来了,战庄主如果……”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截断了他的活,沉声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日久自知,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没有能包火之纸,也没有永远可以隐藏之事……”
  他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凡我江南同盟,此后人人部得将盟主大哥这件血海深仇,有如自己血海深仇一样地深铭心上,时时刻刻,都得为探寻此事的真相努力。”说罢,举起酒杯,大喝道:“为此目标,且于一杯!”
  厅上群豪,突然一征,但都举杯,“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闪闪,顾盼之间,神采毕露,“龙形八掌‘虽仍面色深沉,一无表情,但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再无一人能够猜到!裴珏更是心中激动,喉头哽咽,举杯饮尽杯中之酒,酒入肠中,更化为满腔热血,日光动处——他这满腔热血,竟不由自主地凝结住了。大厅一片喝声之中,厅外突地缓缓走入一个人来。只见此人秀发披肩,长衫曳地,面色苍自,有如莹王,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又似在这一片莹玉问嵌入的两颗明珠。她来得虽然漫无声息,但厅中群豪,却都似受了她无形的吸引,一个个转过头来。”’龙女‘檀文琪!“”不知是谁,在角落中低呼一声,于是满厅之中,但听低呼“龙女”之声,此起彼落。但这一切声音,檀文琪却都根本没有听在耳里,像以往那次一样,此刻她眼中所见,只有裴珏的声形,耳中所听,只有裴珏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这力量的来处像是那么遥远,但却又那么的真实,遥远的就像此刻映在她秀发上的阳光,真实地也正如阳光,她甚至不用感觉,就知道这力量的存在,正如她知道阳光的存在一样。阳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地上她长长的影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裴珏也缓缓转过席面,渐渐,她的影子触到他的脚尖,也正如她的固光早已触着他的目光一样。目光,像四条无形的线,紧紧地纠缠一起,她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何常听得见,她张开口,没有说出话,他张开口,也没有声音!无声地情感交流,无声中两心相投。“龙形八掌”干咳一声,道:“琪儿,你怎么也来了……琪儿,你怎么也来了?”
  他一连说了两次,第二次的声音说得比第一次更大。
  于是檀文琪低应一声。
  “我来了。”但她的目光,却还停留在裴珏的脸上。
  厅内群豪,此刻千百目光,忽而望向“龙女”檀文琪,忽而望向裴珏,但觉这一男一女,女的固是百媚千娇,美艳不可方物,男的更是英姿挺秀,宛如临风玉树,再见了他们的神情,心中各各虽都暗笑他们的痴,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看得痴了。
  此刻厅外突又闯入一个人来,目光四下一转,瞟了众人一眼,悄悄绕过“龙形八掌”身侧,走到“神手”战飞面前,战飞本也在呆呆地望着,那汉子低咳一声,战飞转过目光,浓眉一扬,悄然起立,退后数步,沉声问道:“那姓檀的在庄外可有埋伏?”
  这汉子正是战飞方才派出庄外打探敌情之人,目光又斜瞟檀明一眼,微微摇首,战飞浓眉一扬,冷哼一声,心道:“姓檀的你老吃老做,有恃无恐,若不是此刻你已另有打算,我倒要叫你尝尝‘浪莽山庄’的厉害。”袍袖一拂,正待走回座中,却见那汉子目光一转,悄声道,“庄外虽无异动,但小人却在庄后见到一处浮松泥上,似是新掘的坟墓……”战飞浓眉又一扬,沉声问道:“新坟,庄后怎会有新坟?”
  那汉子低语按道:“小人心里也在奇怪,便唤了三两个兄弟,掘开一看——”战飞皱眉道:“里面是什么?”那汉子低声接道:“里面果是一具尸首,小人虽不认得,但据外庄的侯兴民说,这尸首就是那专门出卖消息的‘快讯’花玉,他尸身虽已掩埋,但尸首未僵,显见得死去不久,尤其奇怪的是,全身上下一无比痕,打开长服一看,只有当胸一个紫黑掌印,竟是被人家一掌击死,却不知他尸身是谁掩埋的?”
  “神手”战飞浓眉深皱,“呀”了一声,却听这汉子又道:“还有一件奇怪之事……”战飞叱道:“快说!”
  这汉子道:“在那新坟不远之处,地上竟被人用指甲划了四个字迹,写的是‘只会一招’。这字无头无尾,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人再将‘快讯’花玉的尸体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他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缝中,满身泥土,显见这四字也是他临死之前写的。”
  这汉子本是“神手”战飞的一个得力手下,武功虽不高,但观察事物,仔细谨慎,却是一把好手,是以战飞才会派他出去打探。
  战飞闻言沉思半晌,突地伸出右掌,食指微曲,其余四指却伸得笔直,有如猜拳行令时所施的手势一般,顺手一挥。
  那汉子面上立时露出喜色,倒退三步躬身一礼,低声道:“多谢庄主恩赐。”再退三步,转身而去,原来“神手”战飞人虽阴鸷凶狡,却是枭雄之才,统令之下,赏罚极明,方才那一个手式,便是令他赐赏之意,赏的是他观察仔细,若换了一个粗心大意之人,莫说看不出那地上字迹与指缝中泥土,便是那一堆新坟,只怕也会忽略过去。
  “神手”战飞俯首沉思半晌,嘴角突地现出一丝森冷的笑容,暗中低语道:“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秘密,临死前却还将一件秘密相告于我,只可惜我虽有心给你赏赐,你却永远无法拿到了。”目光一抬,只见那“龙女”檀文琪此刻已站到她爹爹身侧,只见她那一双如幽如慕的秋波,却还望在裴珏身上。
  “七巧童子”吴鸣世本就站在裴珏身旁,此刻裴珏缓缓走回座中,脚步星移,目光却未曾移动半分,吴鸣世轻咳一声,低声道:“盟主大哥,这位想必就是檀姑娘吧?”
  裴珏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为奇怪。
  “这大厅中所有武林豪士,莫不知她就是檀文琪,他自己知道,却又为何再问?”续又想到:“奇怪!他一向与我亲近,但这一声‘盟主大哥,却又为何叫得如此生份?”一念至此,他心头一凛,转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要知道吴鸣世那一句问话,重点原在前面“盟主大哥’四字,此刻裴珏心念数转,他虽然性情拗直,却极为聪明,心下便已恍然,知道吴鸣世这一句话,并非问他檀文琪,而是提醒他自己此刻的身份,但目光垂下半晌,心里却仍禁不住要抬头望她两眼,吴鸣世暗叹一声,知道他钟情已深,世上的任何事在他眼中,似乎都已不及檀文琪的一瞥重要。吴鸣世身世奇诡,自幼闯荡江湖,多年的磨练,使得他性情逐渐变成淡薄,此刻见裴珏与檀文琪的如此深情,想到自己胸中的寂寞,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洞洞,全无一丝寄情之处。”神手“战飞回到座中,这一席本是居中而摆,座上的十四个人,除了”北斗七煞“、”七巧追魂“、”金鸡“向一啼等六人之外,还有的乃是东方兄弟、”龙形八掌“,以及他自己和裴珏,此刻再加上站在旁边的吴鸣世与檀文琪,便将这一张特大的席面,挤得满无空隙,只是这一十六人,此刻心中各有心事,竟没有一个举杯动箸,更没有一人说出话来。旁席的武林豪士,见了主人如此,情况自也变得十分落寞,这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武林豪士群集的”盟主盛会“此刻为了情势之种种变化,竟变得像个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文人雅集,只是却连一句吟哦之声都没有。”‘神手“战飞目光转处,大笑一声,道:“檀姑娘远道而来,竟连个座位都没有,老夫真是失礼的很。”
  檀文琪目光一垂,轻语道:“不用……我是来看看……就要走的。”忽地瞥见座中有个面色惨白,目光狡猾的少年,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这大厅之中望着她的人虽多,但这少年的目光之中,却似有种说不出的邪恶之意,竟看到檀文琪不由自主的面颊一红,心中方自暗生怒意,哪知这少年见她也望了自己一眼,得意地大笑两声,举起酒杯,笑道:“檀姑娘既然来了,不吃杯酒就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檀文琪不知道此人便是江湖中有名的色魔“七煞”莫星,心中虽暗恼此人无礼,但此时此刻,她站在爹爹身侧,却也不便发作。
  莫星见她粉颈低垂,娇颜如花,半带娇羞,半带轻嗔,那模样当真是笔墨难描,心中不觉奇痒难抓,嘻嘻一笑,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姑娘何必害臊,来来来——”话声之中,居然离座而起,这“七煞”莫星人极机警,武功也颇高,本是黑道中一把好手,但平生见不得美貌女子,一见了美貌女子,他的机警深沉,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比之市井轻薄无赖,还要轻薄三分。
  “龙形八掌”面寒如水,冷冷道:“小女年纪还轻,不会饮酒,莫七侠还是免了的好,”莫星两眼眯成一线,嘻嘻笑道:“无妨无妨,只要喝上一点,意思意思就好了。”说罢,一只手伸了过去,将酒杯送到檀文琪面前。
  哪知他这一只手方伸出去,手中酒杯,突地“当”地一声,竟被击得片片碎落,杯中之酒,飞溅而出,溅得他一头一脸:莫星面色一变,拧身退步,大喝道:“是谁?”
  只听一人冷冷答道:“是我!”
  莫星闪电般扭过头,却见答话之人,竟是裴珏,他愣了一愣,变色道:“我好意敬酒,你……”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当着武林群豪,对这“盟主大哥”,仍不免还有几分顾忌。
  裴珏天性宽厚,别人纵然欺凌于他,他也很少放在心上,但方才见了莫星对檀文琪无礼,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热血上涌,抓起桌上银筷,向酒杯掷去,他原未习过暗器,这掷又是心情激动之下顺手掷出,哪知莫星手中酒杯却“当”的一声,应手而碎,此刻莫垦冷言相询,他愣了一愣,朗笑道:“别人不喝,你勉强什么?”
  莫星目光转了一转,只见檀文琪的目光,似乎又在瞟向自己,常言道“色胆包无”,这莫星色心一起,别的什么都再也不顾,冷笑一声,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裴珏走去。
  群豪俱都为之耸然动容,檀文琪秀眉一轩,脚步方动,却被她爹爹一手拉住,她不敢挣扎,心中却极为不愿,回眸望去,却见他爹爹嘴唇向“神手”战飞一呶,沉声道:“用不着你出手!”
  莫星面带冷笑,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金鸡”向一啼冷冷一笑,道:“这样的盟主,不当也罢。”
  他言下之意,意自是暗驾莫星怎地竟要向盟主动粗,莫氏兄弟之中,原以莫星最强最狠,他兄弟虽也知道,他此举不当,但都深知他脾气,竟无一人出言阻拦,哪知奠星走了两步,面前实地人影一花,只见“神手”战飞已站在身前,冷冷道:“莫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莫星冷笑一声,方待启口,“神手”战飞知道他此时此刻,只怕要说出难听的话,接口道:“莫兄你难道忘了裴大先生是你我的什么人么?莫说他没有击碎你的酒杯,就算……”
  莫星双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战飞仰天一笑,微微招手,厅门之侧,突地快步走人一个长衫汉子,双手交给战飞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银筷。
  战飞冷冷笑道:“这只银筷,便是裴大先生掷出之物,但却绝未击中莫兄手中酒杯。”
  裴珏、莫星齐都一愣,却见那东方震突地长身而起,仰天笑道:“战庄主果然好眼力,不错,莫兄掌中酒杯,是我东方震击碎。”却见檀明微微一笑,从地上拾起一只牙签,缓缓放在桌上,群豪又是变色,这东方震竟能以一只牙签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击碎别人酒杯,这劲力与手法,当真可以惊世骇俗。
  莫星冷笑一声,突地转身面向东方兄弟,大厅中沉闷之气,刹那之间,便已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哪知“龙形八掌”突地又微微笑道:“东方兄暂请坐下,这杯酒却也不是你击碎的哩?,众人不禁又为之一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大笑起来,一面笑道:“果然还是檀大侠的好眼力!”突地伸手抓起一只酒杯,顺手掷在地上,酒杯触地,“当”地一响,却仍然丝毫未碎。
  战飞大笑道:“若以东方三侠的手力,凭那小小一只牙签,击碎酒杯,本非难事,但区区这些酒杯,却是名窑精制,坚固异常,东方三侠如若不信,不妨再试上一试。”顺手又拿起一只酒杯,东方震双眉一扬,却见“龙形八掌”突地伸出手中银筷,在桌上一盘清蒸团翅中拨了两拨,银筷一翻,取出一物,当地一声,抛在桌上,群豪齐地一愣,目光动处,却见他手中银筷,竟已变得乌黑,不禁更为之群相变色。
  “龙形八掌”轻轻将银筷放在桌上,微微笑道:“莫兄手中酒杯,既非东方世兄击碎,更非珏儿所为,莫兄心中如不忿,冤有头,债有主,臼管寻出那人便是,却又何昔拿别人出气。”袍袖一]拂,缓缓坐下,满面俱是不屑之意。
  “北斗七煞”本是暗器名家,此刻莫星手中酒杯被人击碎,莫氏兄弟,竟没有一人看出暗器是来自何方,这自是极为丢人之事,一时之间,“七煞”莫星面容由白转红,由红转白,恼羞成怒之下,大喝一声:“是谁?”
  “北斗七煞”之首莫南,方才虽因四面俱是有关之人,是以不便说话,但此刻见根本与裴珏无关,长身站起,接口喝道:“朋友既然有心与我兄弟为难,似这般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却算不得汉子。”他兄弟两人虽然连声怒喝,但根本不知道暗器来自何方,自也不知道敌人躲在哪里,是以目光四转,到处搜索,但此刻大厅之上人头拥挤,他什么也无法看到。
  “神手”战飞面色深沉负手而立,目光却阴森森望向厅右面窗子,方才那发现花玉尸身的汉子,领过赏赐,虽已回到厅中,此刻目光一转,悄悄走了出去,“神手”战飞嘴角微露笑容,似乎颇以自己有如此目光敏锐的手下为傲,只见那汉子方自走到厅门,厅右窗外,突地传来阴森森一声冷笑,笑声虽然转微,但人耳却极清晰。群豪一起懔然色变,仿佛那发笑之人,就在自己耳畔一般。
  笑声未了——
  厅右窗户,突地无风自开,缓缓开了一线。
  莫星面容惨白,大喝一声,手腕急扬,“七煞”寒星,电射而出。
  “北斗七煞”仗以成名的“北斗七星针”,钢筒机簧,均经巧手所制,一发七针,一筒可连发三次,共是三七二十一针,莫家兄弟均是双手装筒,左右连发,霎眼之间,射程又特远,几可达五丈开外,当今武林暗器之中,若论威力之霸道,这“北斗七星针”虽非首位,但也距之不远。
  此刻但见这七点寒星,电射而出,但这大厅方圆极大,这七点寒星到了厅右窗前,却已变成强弩之未,势道渐缓渐衰,窗外又是一声冷笑,一声风声穿窗而出,这七点寒星竟悉数被劈落地上。只害得窗前所坐的一席人士,一个个惶然走避,唯恐暗器落在自己身上。
  风声方息,冷笑未绝,两条淡灰人影,便已穿窗而出,但听衣袂带风之声,呼地一响,这两条人影身形一掠三丈,眼看势道将衰,两人突地各各伸出一掌,两掌相交,拍地一声,两人身形一人微微偏左,一人微微偏右,竟又借势斜掠两丈,飘飘落在当中一席左右两边空隙地上,当真是点法不谅,寸上不扬,群豪相顾一眼,心中不禁暗惊:一这两人是谁?轻功竟然如此惊人!“莫氏兄弟暗器出手,人影已自飞入,他兄弟人虽狂傲,却也不禁为这两人身法所惊,定晴望去,只见桌右一人身形特高,骨瘦如柴,乌簪高髻,面容僵木,身穿一件齐膝灰袍,却是又宽又大,目光转动之间,宛如厉电一般。莫氏兄弟一惊,转目再望,却见桌左一人,竟亦是枯瘦如柴,乌簪高害,面目生冷,目光如电,竟和桌右一人一模一样。这两人穿窗”掠人“落地,不过仅在刹那之间——”神手“战飞浓眉一扬,脱口道:“原来是冷氏双侠到了!”
  檀文琪却娇呼一声,纤腰微扭,掠到桌右的冷枯木身旁。
  莫氏兄弟四人心头齐都一凛,齐地长身而起,只见这“冷谷双木”僵木冰冷的面色,见到檀文琪时,竞微微一笑。
  檀文琪娇声道:“冷大叔,这两天,你们到哪里去了?”
  枯木、寒竹笑容一敛,他们两人笑容来得虽快,去得却更快,此刻两人面上,又宛如罩上一层寒霜,冰冷的目光,向莫氏兄弟一扫,此刻虽是午间,户外春阳正烈,但莫氏兄弟被这目光一扫,竞宛如寒风拂雨,冷冰淋身,忍不住打了个寒唉。
  “神手”战飞强笑一声:“冷氏双侠,侠踪难到江南,今日不知是那阵凤将阁下两位吹到此间,好教战飞高兴!”他与“北斗七煞”虽是朋友,但却更不愿树下“冷谷双木”这般强敌,此刻抢先发活,言下之意,不过是无论你兄弟来意如何,都与我战飞无关,我战飞却是欢迎得很。
  冷氏兄弟双同一翻,枯木冷冷道:“七星毒针见血封喉,难道这就是浪莽山庄的待客之道么?”目光倏然一转,闪电般射到莫星身上。
  七煞莫星冷冷一笑,高举起面前银筷,挟起桌上那方才被檀明放下的一粒微带芒刺的乌黑铁珠,冷冷接道。
  “北斗七煞与冷谷双木井水不犯河水,这可算是什么?区区在下倒要问两位要点公道!”
  冷寒竹目光有如寒箭冰钉,牢牢盯在莫星面上,缓缓地道:“要点公道——哼哼!”双目一翻,倏然住口,“七煞”莫星气往上撞,心中暗道:“我久闻‘冷谷双木’之能,可与你远无冤近无仇,是以才让你半分,你如今这般脸色,难道我‘北斗七煞’就怕了你‘冷谷双木’么?”一念至此,面上突地微微一笑,念笑道:“其实两位得高望重,本是在下等的前辈,在下既然没有吃亏——”他含笑而言,说声极为和缓,群豪俱都大奇,暗道:“这”七煞“莫星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角色,方才神气凶如猛虎,如今见了冷氏兄弟,居然变得软如绵羊了。,只听莫南接着道:“在下兄弟其实——”说到这里,突地双手一扬,十数点寒星,闪电般左右射出,七点击向枯木,七点击向寒竹。
  他这“斗七星针”威力本极霸道,此刻距离又近,群豪齐地惊呼一声,只道冷氏兄弟纵然武功高强,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哪还躲得开,哪知眼看这十数点寒星,已将击到冷氏兄弟身上,冷氏兄弟身形竟还无丝毫闪避之意,站在枯木旁边的檀文琪此刻亦不禁娇呼一声,大惊失色。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枯木寒竹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袍,竟突地往外一涨,就似里面突然被人吹了气一般,又似一张突然张起的帐篷,只见噗噗几声,十数点银星,虽都着着实实地打在他们身上,但却半点也沾不着他们的皮肉,裴珏心中暗骇,知道这又是他们“两极玄功”的劲气之功。厅中群豪虽都得知“冷谷双木”武功超人,却再也想不到他们的内家真气竟已练到如此地步。“龙形八掌”目光动处,面上亦不禁微微失色,莫氏兄弟更是面如青铁,只见枯木寒竹劲气一收,灰袍收缩,叮叮一阵声响,十四口钢针,全部落到地上。
  莫氏兄弟大惊之下,对望一眼,身形移动,兄弟四人并肩站到一处,凝神待敌,群豪心中暗道:“这一下不出刹那之间,定有一番恶斗。”距离在他们近些的,此刻早已悄悄站了起来,生怕城门之炎,殁及池鱼,各都远远走到一边。
  “哪知枯木寒竹袍袖微拂,竟连望都不再去望莫氏兄弟一眼,这次酷奇诡的兄弟两人,此刻竟一起走到裴珏身前冷冷道:“我兄弟来此,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么?”
  裴珏一愣,接口道:“但请两位老前辈相告!”
  冷枯木冷笑一声,缓缓道:“我兄弟来此,就是为了讨教讨教阁下的武功,你难道不知道么?”
  在座诸人,闻言齐都大愣,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觉这兄弟两人当真有些毛病,莫氏兄弟暗害他们,他们却去找裴珏的麻烦,这岂非天大奇事。奠氏兄弟亦是大惑不解,木立地上,动弹不得。只见檀文琪愣了一楞,走上前去,娇呼道:“大叔,二叔,你老人家这是干什么?人家和你无冤无仇——,冷枯木倏然转过头来,冷冷道:“你怎地知道他与我无冤无仇?”
  檀文琪又自一呆,秋波一转,突地垂首道:“难道你老人家还将那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么,其实我又不是真的怪他。”
  冷寒竹冷“哼”一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快站远些。”
  冷枯木道:“他师父与我有仇,我找师父不到,先找徒弟也是一样,哼哼一打了徒弟,还怕师父不出来么?”
  檀文琪急道:“他哪里有什么师父,他师父怎会得罪了你老人家?”
  冷寒竹目光一凛:“你知道什么?”
  冷枯木再笑道:“他若没有师父谁有师父,他师父若没有得罪我谁得罪了我——哼,姓裴的,你有没有师父,你师父是否得罪了我?你且说给这笨丫头听听。”
  檀文琪情急关心,花容失色,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只望他摇头否认,哪知裴珏长叹一声,竟道:“不错,小可是有师父,家师的确是得罪了两位前辈,但是……”
  冷寒竹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这就是了。”
  冷枯木道:“你师父与我有仇,我找徒弟算帐,请问各位,这道理难道说不通么?”要知道千百年来武林之中,寻仇之风,始终最烈,莫说与师父有仇的可找徒弟,便是再远些的关系,也照样会牵连的上。
  一时之间,檀文琪真急得呆立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裴珏的武功,万万不是这“冷谷双木”的放手,但她却又不能帮着裴珏来与冷氏兄弟为敌,秋波一转,望向战飞,心中暗道:“裴珏是你们的盟主大哥,难道你们竟不伸手管管此事么?”
  却见“神手”战飞手中不住摇着折扇,竟是不发一声。
  冷寒竹冷冷道:“姓裴的,我兄弟看在你年纪还轻,不得不让你几分,怎地动手·哪里动手,都由你来选择好了!”
  檀文琪忍不住道:“大叔,二叔,你老人家明明知道他年纪还轻,可比你老人家晚着一辈,何苦……”
  冷枯木突地接口道:“姓裴的若代他师父向我兄弟叩头陪礼,我兄弟便可不难为他,滇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再说也没有用了。”
  话声未了,“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仰天狂笑起来,冷枯木面色一沉道:“你笑什么?”吴鸣世狂笑着道:“我笑的是久闻‘冷谷双木’不但成功高强,而且聪明绝世,哪知今日却做出这般呆事出来。”
  冷寒竹面色阴沉,声色不动,缓缓道:“我兄弟呆的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吴鸣世狂笑未绝,随手一指,指向“龙形八掌”檀明,一面狂笑着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名声震动武林,南七北六——十三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飞龙镖局’局主‘龙形八掌’檀明檀大侠,檀大侠与裴珏两代深交,说得上是关系非浅!”他语声一顿,手指转向“神手”战飞:“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江甫武林中的一代豪杰,浪莽山庄的庄主‘神手’战飞战大侠。”手指再次一转,转向那飞虹:“你知道他又是谁么?此人囊中七件暗器,天下闻名,人称‘七巧追魂’,当真是声名赫赫。”又指向向一啼:“你可听过江南‘金鸡帮’一啼惊天,再啼动地,诺诺!此人便是‘金鸡帮’帮主向一啼向大侠。”手指一圈,缓缓指向裴珏:“战庄主、那帮主、向大侠与他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哈哈——这关系之深,更是非同小可。”
  他笑声突地一顿,又道:“你到此寻仇之前,难道就未曾打听一下,这些名震江湖的英雄豪士,岂容你对裴大先生下手,‘冷谷双木’虽然武功高强,哼哼——只怕也未见得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吧!”
  冷氏兄弟目光一转,面上显见已凄然动容,兄弟两人,对望一眼,檀文琪芳心大定,哪知裴珏突地胸膛一挺,朗声道:“父债子还,兄债弟还,师徒之间,本如兄弟父子,是以师债徒还,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家师既然得罪了两位前辈,小可虽然无能,但自也应代家师一力承当,两位前辈但请放心,小可绝不会向他人求分毫之助。”
  檀文琪秀目一张,急道:“你……你……你……”她一连说了三个“你”字,虽未说出下文,但言下之意,不言可知。
  裴珏长叹一声,沉声道:“文琪,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吴兄,你对我的好意,我心里更是感激,但我一生之中,孤昔无依,直到前日,才蒙恩师收留门下,我便是立时死了,却也不能替恩师丢人,我一生懦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亦不能行侠于天下……”说到后来两匈,他语声低微,已似喃喃自语,语声微顿,突又朗声道:“此地群豪欢宴,不是流血动手之地,两位既要动手,小可外面奉陪。”他平日宽厚待人,以德报怨,别人善意待他,他心里感激,别人欺凌于他,他却不知怀恨。这正是他宅心仁厚之处,但别人看来,却似懦弱无能,直到今日,他一连遇着数件与他本身并无直接关系之事,他却显露了他外和内刚的英雄本色,当真是头可断,血可流,志却不可屈,此刻这几句话,更是说得截钉断铁,掷地成声。
  檀文琪秋波凝注,心中但觉又是哀痛,又是难过,却又为他得意,骄做,吴鸣世心中激动,欲语无声,“神手”战飞目光之中,露出惊奇之色,满厅群豪亦是暗中大生赞佩之心,而那“龙形八掌”严峻的面目之上,也好似露出一丝笑容。
  枯木、寒竹对望一眼,冷冷道:“好极,好极,外面领教。”转身并肩走出,众人目送他两人的身影转过圆桌,经过莫氏兄弟身侧,走向厅外。
  裴珏朗声道:“我此去无论胜负生死,俱是我一人之事,若是有人要相助于我,便是……”诸声未了,只听“七煞”莫星突地一声惨呼,削瘦的身躯,随着这一声惨呼,直窜两丈,“膨”地一声碰到屋顶,“叭”地落了下来,落在那酒筵圆桌之上,不绝于耳,接着又是膨然一声,圆桌坍下,圆桌上的“七煞”莫星,却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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