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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睛也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再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哪里去等你?” 和尚向上面指了指,道:“到那里去!” 秦歌笑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吗?”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时就快得多了。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该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的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想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是照样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 他又笑笑,淡淡的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後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後,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耍我扶着你?” 田思思吸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恩恩的鼻子,道:“你还说没有醉?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於把他去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 他又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没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想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这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後,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後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後,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功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想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想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眯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二倍。 田思思思思着急道:“你睡在这里,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 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後,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现在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象徵着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开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胃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罢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想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了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当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觉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了起来,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饿,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度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然後她就忽然睡着了。 “那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馅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相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 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个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後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後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於睁开了眼睛,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才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了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的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於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不会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算难受,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抹了抹身上的汗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也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也已柏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中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含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的。”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吗?”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象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 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儿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笑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儿百次了。” 秦歌道:“体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後,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人们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後,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什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笑着道:“我将你看成是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奇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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