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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察巴那沉思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我是藏人,藏人们都很迷信,我们都相信,没有罪的人,是绝不会被冤杀的。” 现在已是黎明,帐篷中已有了光,已经可以看见他的一张弓和一壶箭。 他忽然提起了弓箭,走出去:“你也出来。” 小方走出帐篷时,才发现外面已聚了很多人。 每个人都像石像般静静地站着,等着他们的英雄来裁决这件事。 班察巴那将弓弦指着五丈外一个帐篷。 “你先站到那里去,我再开始数,数到‘五’字,我才会出手,我数得绝不会太快,以你的轻功,等我数到‘五’时,你已可走出很远。” 他轻拍腰畔的箭壶:“我只有五根箭,如果你真是无辜的,我的箭一定射不中你。” 小方忽然笑了。 “百发百中的五花箭神,要用这种法子来证明一个人是不是无辜,这真是个好主意。” 班察巴那没有笑。“如果你认为这法子不好,另外还有个法子。” 小方问:“什么法子?” 班察巴那另一只手上,还提着小方的“魔眼”,他忽然把这柄剑插在小方面前的沙地上。 “用这柄剑杀了我。”他淡淡他说,“只要你能杀了我,就不必再证明你是否无辜了。只要你能杀我,不管你做过什么事,都绝对没有人再问。” 凌晨,阳光初露。 剑锋在旭日下闪着光,班察巴那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他是人,不是青春永驻的神,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看来还是神。 小方相信他说的活。 他的族人和属下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服从的。 拔剑杀人并不难。 小方对自己的剑法一向有自信,应该拔剑的时候,他从不退缩逃避。 班察巴那又在问:“两种法于,你选哪一种?” 小方没有回答,默默地开始往前走,走到五丈外的帐篷前停下。 他已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转过身,面对班察巴那:“你已经可以开始数了,最好数得快一点,我最怕久等。” 班察巴那只说了一个字:“好!” 所有的人都已散开,在他们之间留下块空地。 “一、一、二、四……” 五花箭神慢慢地抽出了他的第一枝神箭,黄金色的箭杆,黄金色的箭镞。 百发百中、直射人心的神箭,温柔如春、娇媚如花、热烈如火、尖利如锥、坚强如金。 他数得并不炔,可是终于已数到“五”字。 小方居然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以他的轻功,不管班察巴那数得多快,数全“五”字时,他至少已在数丈外。 可是他连一寸都没有动。 “五!” 这个字说出口,每个人都听见了一阵尖锐的风声响起,尖锐得就像是群魔的呼啸。 每个人都看见班察巴那抽出他的第一根箭,可是箭壶忽然已空了。 他的五枝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去的。 小方还是没有动。 急箭破空的风声已停止,五枝黄金般的箭,并排插在他的脚下。 他根本没有闪避。 也不知是因为他算准班察巴那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所以根本不必闪避,还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闪避,反而避不开了。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次他又是在用他的命做赌注。 这一注他又押对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怎么敢像他这样下注? 人群中忽然爆起吹呼,加答忽然冲出来,跪下去吻他的脚。 班察巴那那孤独的冷眼里也露出笑意。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一个无辜的人,是绝不会被杀的。只要你无辜,这五枝箭就绝对射不到你身上,不管我是不是五花箭神都一样。” 这不是迷信,这是种睿智的试探,只有无罪的人,才敢接受这种考验。 只有小方自己知道,他全身衣服几乎都已湿透了。 他一直不停地在冒冷汗。 班察巴那走过去拍他的肩,手上立刻沾到他的冷汗。 “原来你也有点害怕。” “不是有一点害怕。”小方叹了口气,“我怕得要命。” 班察巴那笑了,他的族人和属下也笑了,大家都已有很久未曾看过他的笑容。 就在他们笑得最愉快时,忽然又听见一声惨呼,每个人都听得出惨呼声赫然竟是那驼子发出来的。 本来堆得很整齐的货物包裹,现在已变得很凌乱,有很多包裹都已被割开,露出了各种货物和珍贵的药材。 ——只有货物和药材,没有黄金。 小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割开这些包裹的人,是不是也为了要查明这一点? 卫天鹏他们是不是已经来了? 驼于就倒在一包麝香旁,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血,他同伴的血。 致命的一击是刺在他胸膛上的,用的是剑。 小方立刻想到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 驼子不但武功极高,从他身上的无数伤痕,也可看出他必定身经百战,能够一剑刺入他致命要害的人,除了那无名的剑客还有谁? 这一剑虽然必定致命,驼于却还没有死。 有种人不但生命力比别人强,求生的意志也比别人强。 驼子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喘息、挣扎,为生命而挣扎,他的脸已因痛苦恐惧而扭曲。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是另外一种表情,一种混合了惊讶和怀疑的表情。 一个人只有在看见自己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种表情。 ——他看见了什么? 班察巴那俯下身,将一块藏人认为可治百病的臭酥油塞入他嘴里。 “我知道你有话要告诉我。”班察巴那轻拍他的脸,想振起他的生命力:“你一定要说出来。” 驼子的眼角跳动,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班察巴那又问。 “想不到杀人的竟是他。” “他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 驼子的呼吸已急促,已经没法子再发出声音,没法再说话。 可是他还有一只眼睛,有时眼睛也可以说话的。 他的眼睛在看着最远的一个帐篷。 一个顶上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黑色的鹰羽,象征的是疾病。灾难和死亡。 这个帐篷里的人,都是伤病已极重、已经快死了的人。 除了负责救治他们的那位夫子先生外,谁也不愿进入那帐篷。 ——凶手是不是已逃人那帐篷去了? 班察巴那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他的人已像他的箭一般窜了过去。 小方也跟了过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窜入这帐篷的,所以同时看见了两个人。 小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帐篷里,看见这两个人。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波娃,本来应该在他的帐篷里等候他的波娃。 他第二个看见的赫然竟是卜鹰! 卜鹰静静地站在那里,依然冷酷镇定,依然白衣如雪。 波娃蜷伏在他面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他们都不该在这帐篷里的,可是他们都在。 凶手已逃入这帐篷,帐篷里别无退路,他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是凶手。 这两个人之间,谁会杀人? 小方冷冷地看着卜鹰,沉重叹息:“我也想不到是你,我一直都认为你真的从不杀人。” 卜鹰的脸上全无表情:“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金子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来。” 小方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那批金子,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 波娃已投入他的怀抱,眼睛里已有泪水涌出:“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吧!” 小方轻抚她的柔发:“我一定会带你走,你本就不该来的。” 可是她已经来了。 小方不能不问:“你怎么会来的?” 波娃含着泪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赶快走。” 班察巴那忽然开口。 “她不能走。”他的声音不再温柔,“谁也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小方问。 “因为要别人流血的人,自己也得流血。”班察巴那又将他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杀人者死,以血还血。” 这是江湖的真理,无论在中原、在江南、在沙漠都同样适用。 小方紧紧握住波娃的手:“你应该看得出杀人的不是她。” 班察巴那道:“你看得出?你看出了什么?”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这些人,这些货物,都是属于一个商家的。” “哪一个商家?” “鹰记。” “鹰记?”小方的手已发冷,“飞鹰的鹰?” 飞鹰的鹰,就是卜鹰的鹰,他吃惊地看着卜鹰:“你就是他们的东主?” “他就是。”班察巴那道:“我们收容你,就因为他是我们的东主;我们信任你,也是因为他,否则,你刚才很可能已死在我的箭下。” 小方全身都已冰冷。 班察巴那道:“就算他要搜索那批黄金,也不会搜到他自己的队伍中来,就算他要搜查这批货,也用不着杀人。” 他冷冷地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知道杀人的是谁了?” 波娃的手比小方更冷,泪比手更冷。 她紧紧拥抱住小方,她全身都在颤抖,像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个冷血的凶手? 小方不信。 小方宁死也不愿相信。 “我只知道杀人的绝不是她。”他把她抱得更紧:“谁也没有看见杀人的是谁。” “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相信?”班察巴那问。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亲眼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如果小方是个很理智、很有分析力的人,现在已经应该明白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 卫天鹏他们早已知道卜鹰是这队商旅的东主,一直都在怀疑卜鹰用这队商旅做掩护,来运送那三十万两失劫的黄金。 可是他们不敢动这个队伍。 卜鹰的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从未败过。 “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名震关外,是藏人中的第一位勇士、第一高手。 卫天鹏不但对这两个人心存畏惧,对这队伍中的每个人都不能不提防。 因为这队伍中每个人都可能是猫盗,如果真的火并起来,他们绝对没有致胜的把握。 他们只有在暗中来侦察,黄金是不是在这队伍的货物包裹里。 他们本来想利用小方来做这件事。 想不到这个要命的小方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他们只有想别的法子。 要查出黄金是否在这些货物包裹里,一定要先派个人混入这队伍中来。 这个人一定要是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绝不会被怀疑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像尺蠖虫般善于伪装,一定要有猫一般灵巧轻巧的动作、蛇一般准确毒辣的攻击、巨象般的镇定沉着,还要有蜜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温柔,才能先征服小方。 因为小方是唯一能让这个人混入这队伍来的桥梁。 他们居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波娃。 如果小方还有一点理智,现在就应该看出这件事的真相。 可惜小方不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没有理智,只不过他的理智时常都会被情感淹没。 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根本拒绝去想。 他根本拒绝承认波娃是凶手。 班察巴那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没有人看见她杀人,没有人能证明她杀过人。”班察巴那说,“可是你也同样不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又想用刚才那法子证明?” “是的。”班察巴那说:“五花神的箭,绝不会伤及无辜的人。” 小方冷笑。 “只可惜你并不是真的五花箭神,你只不过是人,你心里已认定了她有罪。” 班察巴那道:“这次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于?” 小方没有更好的法子。 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任何方法来证明她是无辜的。 波娃忽然挣脱小方的怀抱,流着泪道:“你虽然说过,只要你活着,就不让别人欺负我,可是我早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每件事都会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 她的泪珠晶莹:“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忘记这些话,就让他们杀了我,就让我死吧!” 她还是那柔弱,这么温顺,她还是完全依赖着小方的。 她已将她的生命、她的整个人都交给了小方,她宁愿死,只因为她不愿连累小方。谁也没有看见她杀人,可是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清楚。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让她走。” 班察巴那很惊讶道:“就这么样放她走?” “不是这么样放她走。”卜鹰冷声道:“你还得给她一袋水、一袋粮食、一匹马。” 他淡淡地接着又道:“最快的一匹马,我要让她走得越快越好。” 班察巴那没有再说话。 他对卜鹰的服从,就好像别人对他一样。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卜鹰做的事,每次都让他无话可说。 他默默地拉着波娃的手,转过身。 卜鹰忽然又说:“她走,你留下。” “我留下?”小方回头:“你要我留下?” “你要我放她走,你就得留下。” “这是条件?” “是!”卜鹰的回答简短而坚决,这已是他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决定。 小方明了这一点。 他放开了波娃的手。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能找到你。” 这就是他对波娃最后说的话,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波娃默默地走了。 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小方目送她走出去,看着她柔弱纤秀的背影。 他希望她再回头看他,又怕她回头。 如果她再回头,他说不定会就不顾一切,跟着她闯出去。 她没有回头。 班察巴那也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对小方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做的。”他的声音中绝没有讥笑之意,“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 快走到帐篷外时,他又回过头:“可是如果我是你,以后我绝不会再见她。” 小方紧握双拳,又慢慢松开,然后再慢慢地转过身,面对卜鹰。 他想问卜鹰:“你既然肯放她走,为什么要我留下?” 他没有问出来。 波娃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去,卜鹰的样子就变了。小方面对他时,他已经倒了下去,倒在用兽皮堆成的软垫上。小方从未见过他如此疲倦衰弱。 他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可是他雪白的衣服已有鲜血渗出。血迹就在他胸膛上,距离他的心口很近。“你受了伤?”小方失声问:“你怎么会受伤?” 卜鹰苦笑:“只要是人,就会受伤,利剑刺人胸膛,无论谁都会受伤的。” 小方更吃惊。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从来不败的,我也知道你身经数十战,从未败过一次。” “每件事都有第一次。” “是谁刺伤了你?” 卜鹰还没有回答,小方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有人能刺伤卜鹰,一定就是这个人。 ——无名的剑客,无情的剑。 小方立刻问道:“你已经跟他交过手了?” 卜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当代的七大剑客,我都见过,虽然我并没有跟他交手,但是他们的剑法我都见过。” 他在叹息:“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老,有的人生命太奢华,有的人剑法大拘谨,当年被江湖公认的当代七大剑客,如今都已过去,所以我没有跟他们交手,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他们。” 这不是回答,所以小方又问:“他呢?” 卜鹰当然也知道小方说的“他”是什么人。 “我已经跟他交过手。”卜鹰终于回答,“我敢保证,七大剑客中,绝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这一剑的……” “这一剑。”无疑就是刺伤卜鹰的这一剑……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卜鹰慢慢地接着道:“我只能用六个字来形容这一剑。” “哪六个字?” “必杀!必胜!必死!” “可是你还没有死。”小方仿佛在安慰他,又仿佛在安慰自己,“我看得出你绝不会死的。” 卜鹰忽然笑了笑:“你怎的看得出我不会死?” 他的笑容中带讥俏:“我留下你,说不定就是为了要你在这里等我死,因为我也曾留在你身边,等着你死。” 讥消有时也是种悲伤,悲伤有时往往会用讥消的方式表达。 小方也了解。 除了对自己的感情外,对别的事他通常都能了解。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卜鹰身旁。“我等你。”他说,“不是等你死,是等你站起来。” 烈日又升起,帐篷里却显得分外阴暗寒冷。 卜鹰已闭着眼睛躺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这时忽然又张开眼,看着小方:“有两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你说。” “那个无名的剑客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他姓独孤,叫独孤痴,不是痴于情,是痴于剑。” 卜鹰叹息着:“所以你千万不能与他交手。痴于情的人,一定会死在痴于剑的人之剑下,这一点你绝对不能不信。” 小方只问:“第二件事呢?” 卜鹰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是个浪子。”他说:“有的浪子多金,有的浪子多情,有的浪子爱笑,有的浪子爱哭,不过所有的浪子都有一点相同。” “哪一点?” “空虚。”卜鹰强调:“孤独、寂寞、空虚。”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浪子们如果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觉得不再孤独的人,就会像一个溺水者抓到一根木头,死也不肯放手了。至于这根木头是不是能载他到岸,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种安全的感觉,对浪子们来说,这已足够。” 小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的正是小方一直隐藏在心底,连碰都不敢去碰的痛苦。 一个人,一柄剑,纵横江湖,快意思仇,浪子的豪情,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因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底的空虚和痛苦。 卜鹰道:“可是你抓到的那根木头,有时非但不能载你到岸,反而会让你沉得更快,所以你应该放手时,就一定要放手。” 小方握紧双拳,又慢慢松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卜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 听到这两个字从卜鹰嘴里说出来,小方真的吃了一惊,甚至比看见他白衣上的血迹时更吃惊,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热血上涌,塞住了咽喉。 卜鹰坐起,从身旁拿起一个羊皮袋,袋里不是那种淡而微酸的青棵酒。 “这是天山北路的古城烧。” 他说:“这种酒比大麦还烈得多。”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将羊皮袋交给小方。 辛辣的烈酒,喝下去就像是热血一样。 “你怕不怕醉?” “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醉?” 卜鹰锐眼中又有了笑意,忽然漫声而歌。 ——儿须有名。 酒须醉, 醉后畅谈, 见心言。 ------------------ 书剑小筑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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