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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三,晴。 晨有雾。 晨雾迷漫。 乳白色的迷雾中,有一条乳白色的人影,看来仿佛是幽灵。 如果真的是幽灵鬼魂,无忌反而不怕了,他已看出这影子是个人。 一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看到无忌吃了一惊,她就笑了,笑的时候,一双美丽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系伎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无忌看见过她,在那姻脂铺门外看见过她,而且已听雷震天说起过她的名字。 这女人竟是唐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妻子唐娟娟。 她的丈夫被人像野狗般锁在地洞里,她却在这里笑得像个仙子 无忌的心沉下去。他知道有些女人看来虽然像是个仙子,却总是要把男人带下地狱。 幸好他已经恢复镇定,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道:“早。” 唐娟娟道:“现在的确还早,大多数人都还睡在床上,你怎么起来了?” 无忌道:“你好像也没有睡在床上,你好像也起来了。” 唐娟娟眼珠转了转,道:“我起来,只因为我的老公不在,我一人睡不着。” 无忌道:“如果我有你这么样一个妻子,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睡在床上的。” 唐媚娟忽然沉下了脸,道:“你好大的胆子,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敢调戏我。” 无忌道:“我只不过把我心里想说的,说真话好像并不犯法。” 唐娟娟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道:“你心里还有什么话想说出来?” 无忌道:“你真的要我说?” 唐娟娟道:“你说。” 无忌道:“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这里不是唐家堡,我一定……” 唐娟娟咬着嘴唇道:“你一定会怎么样?你说呀。” 无忌笑笑道:“我一定要你陪我去睡觉。” 唐娟娟忽然冲过去,一个耳光往无忌脸上掴了过去。 无忌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抓佐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拧到她的背后。 唐娟娟的身子忽然软了,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地喘息。 她好像已准备无忌下一步要干什么。 她的态度并不是在拒绝。 可惜她算错了。 无忌又在冒险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扮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唐娟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什么样的人,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但他却还是不敢做得太过份,他已经把她的手放开了。 唐娟娟非但不感激,反而冷笑道:“你既然敢说,为什么不敢做。” 无忌道:“因为这里是唐家堡,因为我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冷笑道:“你当然惹不起雷震天,谁都惹不起雷震天。” 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两个字可说。” 唐娟娟道:“哪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掉头就走,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位姑奶奶 纠缠。 可惜唐娟娟却偏偏不让他脱身。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轻轻一扭,就挡住了无忌的路,冷冷地 说道:“我说过,像你这么样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树林。” 无忌道:“那么我就在这片树林里逛逛,天气这么好,我正好 散散步。” 他趁机解释:“我本来就是想出来散散步的。” 唐娟娟冷冷道:“你真的是出来散步吗?” 无忌道:“当然是真的。” 唐娟娟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昨天晚上来了个奸细?” 无忌笑了,道:“我这人有个毛病,我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 话,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不管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忽又板起脸,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却连一个字都不信。” 唐娟娟道:“你为什么不信?” 无忌冷冷道:“唐家堡怎么会有奸细?有谁敢到唐家堡来做奸 细?” 唐娟娟盯着他,道:“就算你不是奸细,如果被人抓住了当奸细办,岂非更冤枉?” 她悠然接着道:“如果你知道唐家堡抓住奸细后是怎么处治的,你一定就会求我了。” 无忌道:“求你干什么?” 唐娟娟道:“求我把你带回你的那间房,求我把你送上床去。” 无忌道:“那么,我应该用什么法子求你?” 唐娟娟道:“你应该用什么法子,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她又咬住了嘴唇。 她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无忌也在看着她,用一种并不太正经的眼光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可惜!” 唐娟娟道:“可惜什么?” 无忌说道:“可惜我还是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眼珠子又转了转,道:“如果雷震天忽然死了呢?’’ 无忌道:“他有病?” 唐娟娟道:“没有。” 无忌道:“他受了伤?” 唐娟娟道:“也没有。” 无忌道:“既然无病、无痛,怎么会死?” 唐娟娟道:“如果有人用一把剑刺进他的咽喉,他就死了。” 无忌道:“有谁敢用一把剑刺进他咽喉?” 唐娟娟道:“你。” 无忌好像吓了一跳:“我?” 唐娟娟冷冷道:“你用不着瞒我,也用不着在我面前装佯,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无忌道:“我是干什么的?” 唐娟娟道:“你是杀人的,只要给你十万两银子,什么人你都杀” 无忌道:“可是你总不会要我去杀你的丈夫吧。” 唐娟娟道:“那倒不一定。” 无忌吃惊地看着她,道:“你……” 唐娟娟道:“我虽然一时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可是,我也不会让你白去杀人的。” 她的身子己靠了过来,一双手已搂住了无忌的脖子,在无忌耳边轻轻地说:“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什么事我都依你。” 她的呼吸芳香。 她的身子柔软而温暖。 她实在是个非常非常让男人受不了的女人。 无忌好像也已受不了,忽然倒了下去,倒在潮湿的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他身上的泥。 无论谁在那么长一条地道里爬出爬进,都难免会有一身泥的。 现在雾很浓,唐娟娟虽然没有注意到,可是迟早会有人注意到的6 现在他躺下去,在这潮湿的地上动一动,正好可以解释,他这一身泥是怎么来的。 唐娟娟当然想不到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以为他是在打另外一种主意,仿佛又吃惊,又欢喜。 “你……你难道想在这里?” “这里不行。” “这里当然不行,因为……” 她没有说下去,有人替她说了下去:“因为这种事是绝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来了。 唐娟娟走了。 不管她有多凶,不管她的脸皮有多厚,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已站起来,正在拍身上的泥。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女人是个花痴。” 无忌道:“你不该这么说的。”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女人是你妹妹。” 唐缺道:“不错,我的确不该这么说,我应该说,我妹妹是个花痴。” 无忌想笑,却没有笑。 因为唐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又扳着脸道:“只要是长得还不错的的男人,她都想试试,唐家堡的男人不敢碰她,她就去找外面来的。” 无忌道:“我是外面来的,我长得还不错。” 他不等唐缺说,自己先说了出来。 唐缺反而笑了,道:“其实我并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只不过 无忌道:“只不过你刚巧在旁边,这种事又刚巧是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忽然又压低笑声,道:“但是你以后一定要特别小心。”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虽然不反对你们,可是一定有人会反对。” 无忌道:“你说的是雷震天?” 唐缺笑了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夫,你反不反对我的妹妹找别的男人?” 无忌道:“天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 唐缺道:“所以刚才来的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雷震天。” 他叹了口气:“那么我现在如果要见你,恐怕已经要一片片把你拼凑起来。”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霹雷子的厉害,可是有件事我却不明白中 唐缺道:“什么事?” 无忌道:“他们新婚还不久,他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独守空闺。” 唐缺道:“这道理很简单,你应该会想得到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说道:“因为他已经另外有了新欢。” 无忌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你说他另外又有了一个女人。 唐缺道:“他已经吃尽了女人的苦头,怎么会再去找—个女 无忌道:“他找的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 唐缺微笑,说道:“如果你也有他那么多经验,你就会知道,男人比女人好得多了。” 他笑成了一条线,就像是他妹妹看着无忌的时候一样。 无忌忽然觉得想吐。 他忽然想到了“小宝\忽然想到了唐缺和小宝之间的关系。 他居然没有吐出来,实在很不容易。 唐缺居然还拉起他的手,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特别小心。” 无忌勉强忍耐住,总算没有把他这只手拧断,只问道:“什么事?” 唐缺道:“这几天你最好不要随便出来走动。”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昨天晚上,我们这里来了奸细。” 无忌失声道:“真的?” 唐缺道:“我怎么会骗你。” 无忌道:“什么人敢到唐家堡来做奸细?” 唐缺道:“当然是些不怕死的人。” 无忌道:“你知道是谁?” 唐缺道:“现在我们还没有查出来,所以只要是昨天晚上留宿在唐家堡的外来客,都有嫌疑。” 无忌道:“这么样说来,我当然也有嫌疑。” 唐缺道:‘☆只有你是例外。”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昨天晚上去看过你,你睡得就像是个小孩子,而且还在说梦话。” 他轻轻拍着无忌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在担心我们会要你走的,连做梦时候都在求我。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担心,只要有我在,绝没任何人敢要你走。” 无忌没有做梦,也没有说梦话。 昨天晚上,他根本没有睡。 是谁睡在他床上,替他说梦话?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又是郭雀儿,可是郭雀儿如果睡在他的床上,那个替他将埋伏暗卡引开的人又是谁呢? 无忌想不通。 可是他脸上居然还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问了句:“你有没有想到那个小鸟?” 唐缺道:“你说的是郭雀儿?”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也不是他。”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唐缺道:“因为我有件事托他去做,天还没有黑就走了。” 昨天晚上,替无忌将埋伏暗卡引开的那条人影竟不是郭雀儿,睡在无忌的床上,替无忌说梦话的人当然也不是郭雀儿,因为他根本不在唐家堡。 无忌没有开口。 他虽然还能保持镇静,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看来你好像很希望他是奸细?” 无忌淡淡道:“我只希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缺说道:“你放心,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多大本事,都休想活着离开唐家堡。” 他的态度仿佛很悠然,就像是个已经挥起了杀人大斧的刽子手,只要他的斧头一落下,那奸细的头颅也必将落下。 他显得十分有把握。 无忌忍不住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唐缺悠然道:“就算现在还没有线索,也可以找得出线索来。” 无忌道:“哦?” 唐缺道:“昨天晚上应该在房里睡觉,却没有在房里的人,每个都有嫌疑,这就是条很好的线索。” 无忌道:“你已经查出了几个?” 唐缺道:“现在已查出了七八个。” 无忌道:“奸细却只有一个。” 唐缺冷笑道:“宁可杀错,也不能放错。” 他笑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杀错了七八个人,也不能算太多。”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找不出真正的奸细是谁,这七八个人都难免要因此而死。 他们并不怕错杀无辜。 唐缺道:“就算这七八个人都不是奸细,真正的奸细还是逃不了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就在奸细出现的那一刻,我已下了禁令,在奸细还没有被捕之前,只要是在唐家堡里的人,无论是谁,都绝不准离开这地区一步。” 无忌道:“我听说唐家堡的门户一向开放,并不禁止外人进来。” 唐缺道:“不错。” 无忌道:“那么昨天晚上一定也有些普通的商旅和游客留宿在唐家堡。” 唐缺道:“一共有二十九个。” 无忌道:“你的禁令还没有撤除之前,连他们都不能走?” 唐缺道:“我说过,无论谁只要走出唐家堡一步,就格杀勿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握住了无忌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发出的命令一向很有效。” 无忌不说话了。 唐缺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饿了,现在正好是吃早点的时候,最近我的胃口虽不好,多少也可以陪你吃一点。” 他笑得更愉快:“我也可以保证:这里的虾爆缮面和汤包,做得绝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一个真正会说谎的人,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是绝不会说谎的。 唐缺说的果然都不假。这里的虾爆够面和小笼汤包,做得果然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无忌的床上也果然有人睡过。 他的睡像一向很好,昨天晚上他虽然也在床上睡过,可是他临走时,床褥还是很整齐,现在却已凌乱不堪,正像是有人在上面做过恶梦的样子。 这个人是谁? 除了郭雀儿外,无忌又想到了一个人。 —西施。 这是他的秘密。 他一直将这秘密埋藏在心底,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他生怕自己会露出痕迹,生怕会被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出来。 大风堂曾经派出无数“死士”到敌方的地区来做“死间”。 他们不但随时都准备为他们的信仰效忠效死,而且绝对不惜栖牲一切男的不惜牺牲名誉,女的不惜牺牲贞操。 可是他们大多数都失败了,其中只有一个人己打入唐家堡的内部。 这个人就是大风堂埋伏在唐家堡里的唯一一着棋。 这个人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无忌完全不知道。☆ 因为这是大风堂机密中的机密。 这件事是由司空晓风亲自负责的,这个人也由司空晓风直接指挥。 有关这个人的秘密,除了司空晓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无忌只知道他和司空晓风联络时所用的一个极秘密的代号。 西施。 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一个奸细就是西施,牺牲最大的一个也是西施。 因为她不但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和幸福,也牺牲了自己的情感和贞操,牺牲了‘个女人所最珍惜的一切。 大风堂的这个“西施”呢? 第三个朋友 谁是西施? 这问题无忌一直拒绝去想,拒绝猜测,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会拒绝去听的。 他根本不想知道这秘密。 因为这秘密的关系实在太大,知道了之后,心里难免会有负担。 他更不想让这个人,为了他而受到连累。 可是现在这“西施”仿佛已出现了,而且正是为了救他而出现的。 如果不是“西施”替他引开埋伏,现在他很可能已死在树林里。 如果不是“西施”睡在他床上,替他掩护,现在他无疑是嫌疑最重的一个人,唐缺很可能已对他下手。 但是“西施”只有一个。 替他引开埋伏,替他作掩护的却有两个人,另外一个人是谁? 无忌又混乱了。 不但混乱,而且后悔!昨天晚上,他实在不该冒险的。 他的轻举妄动,不但让“西施”受到连累,而且连累了无辜。 如果唐缺要杀唐家的人,不管杀错了多少,他都不会难受。 那二十九个外来的商旅和游客,如果也因此而死…… 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是“有把握”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上官刃?就算有了机会,是不是就能有把握将上官刃置之于死地? 他还是没有把握,完全没有把握。 现在他虽然已到了唐家堡,距离他的目标却还是很远。 前面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段路无疑要远比他以前走过的更艰难,更危险。 他是不是能走得过去? 无忌忽然觉惭脑瑞,疲倦得甚至想抛开一切,疲倦得甚至想哭。 他不能抛开一切,也不能哭。 但是他至少可以睡一下。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得很慢,却很深,很深…… 窗户半开。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干燥而新鲜。 忽然间,一个人燕子般从那一片青绿中掠入这窗户。 一身华丽的紧身衣,一张英俊的脸,行动轻捷而灵活,远比他平时的表现快得多。 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刀。 他一步就窜到无忌床头,他手里的刀锋对准了无忌的咽喉。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动。 可是这一刀并没有刺下去。 无忌也没有动。 他并没有睡着,这个人一进来他就已发觉。 他在奇怪。 以这个人现在行动的轻捷灵活,他那一拳是绝不可能打在他鼻上的。 那一拳却的确打在鼻子上了,他的鼻子已经被打得破碎而扭曲。 他为什么要挨这一举?是不是因为他故意要无忌低估他,他才有机会来行刺。 无忌的确低估了他。 也许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他,都认为“小宝”只不过是唐缺一个没有用的‘‘朋友’’,而已—也许对唐缺有用,对别人来说,却是绝对无用的, 可是现在这个没有用的人,却表现得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矫健冷静。 他握刀的手绝对稳定,他的脸上连汗珠子都没有一粒。 无忌已张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你。。” ☆当然是我。” 小宝的声音也同样镇定:“我说过,我一定要杀了你!” 无忌道:“我记得。” 小宝道:“我现在来杀,只因为白天杀人比晚上容易。” 无忌道:“哦?” 小宝道:“因为无论谁在白天都比较疏忽,晚上的警戒反而严得多。” 无忌道:“有理。” 小宝道:“所以现在如果有人来,有人发现了我,我就是来杀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怪。 无忌忍不住问:“如果没有人发现你,也没有人到这里来呢?” 小宝忽然笑一笑,道:“如果我真的要杀你,又何必自己出手?” 他笑得很奇怪,也很神秘,忽然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里有多少人想要你项上这颗头颅?… 无忌也笑了笑,道:“他们要我的头颅干什么?” 小宝美得更神秘,声音压得更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赵无忌的头颅现在的市价是多少?”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他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表情的人。 但是他的瞳孔已收缩。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应该知道我的。”小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就是西施。” 无忌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虽然他已有八分相信小宝就是西施,但他已养成绝不把任何情感表露到脸上的习惯。 小宝道:“昨天晚上我已来过。” 无忌道:“哦?” 小宝道:我来的时候,你刚好出去。” 无忌道:哦!” 小宝道:“我看见你走入树林,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走不出去的,因为要穿过这片树林,也有个秘诀。” 他说的秘诀也是:“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无忌现在才知道今天早上他为什么回不来了,因为这是从小楼这边走出去的方法,要从外面走回来,就得用相反的法子。 雷震天在匆忙中疏忽了这一点,竟几乎要了他的命。 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他也从痛苦的经验中得到个教训。 小宝道:“那时你已经走得很远,我想赶过去告诉你,你已掠上树梢,我知道你只要一上去,行踪就会被发现。” 无忌道:“所以你也窜了上去,想替我把埋伏引开。” 小宝道:“我本来是想这么做的,可是已经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无忌道:“那个人不是你?” 小宝道:“不是。” 他显得很惊讶:“难道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无忌苦笑,摇头。 小宝沉思着,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也知道你的行踪一露,立刻就会有人来查看你是不是还在房里。” 无忌道:“所以你就来代替我睡在这张床上。” 小宝道:“我用棉被蒙佐了头,假装睡得很熟,不久之后,外面果然就有人来了。” 无忌道:“但是你并不一定要说梦话的。” 小宝道:“‘我也知道并不一定要说梦话,只不过我刚好有种本事。” 无忌道:“什么本事?” 小宝说道:“我会模仿别人的声音,无论谁说话的声音,我都能够模仿得逼真。” 他又道:“跟我同时派出来的一批人,都受过这种训练。’’ 无忌道:“你知道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小宝道:“我没有看见他,也不敢去看,可是我猜想大概是唐缺。” 他又补充:“因为唐家堡的警卫和治安,都是由他负责的。’, 无忌道:“那么你也应该想到,他很可能也会去查看你是不是留在房里。” 小宝道:“他绝不会怀疑我。” 无忌道:“为什么?” 小宝笑了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我跟他的关系不同。,’ 他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痛苦。 为了自己誓死效忠的目标和信仰,他虽然不惜牺牲一切,可是这种牺牲无论对谁来说都太大了些。 想到他和唐缺之间那种不寻常的亲密,想到“西施”这两个字中所包含的那种特别的意思,无忌当然也可以想象到他所忍受的是种多么惨痛的屈辱。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露面的,也不该跟我联络,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绝不能冒险。” 小宝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我怎么能眼看着你身份暴露?” 无忌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歉疚,感激,和佩服。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世上的确有不借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就因为世上有这种人,所以正义和公理才能永远存在。 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小宝微笑道:“何况我们之间已经有了种很好的掩护。别人都以为我恨你入骨,时时刻刻都想要你的命,怎么会想到我们是朋友?” 无忌道:“我也想不到,我在这里,还有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他在这里已经有了三个朋友。 小宝的态度变得很严肃,道:“有几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他说:“唐家和霹需堂的联盟,本来就是因为他们要互相利用,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很恶劣,雷震天很可能已经被软禁! “这是我们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好好利用,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就一定可以从中得利的。” 雷震天的被禁,显然还是件极机密的事,连小宝知道得都不太清楚。 想不到无忌却已经知道了。 小宝又说:“现在霹雷堂的势力虽然已被瓦解,有的已被暗算惨死,没有死的也被驱出了庸家堡,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相信他们一定还有人潜伏在唐家堡里,伺机而动。” 无忌道:“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留意。” 小宝道:“唐玉中的毒极深,短期内绝不会复原,这一点你倒可以放心。” 无忌忍不住问:“蜜姬呢?” 小宝道:“蜜姬?” 无忌道:“蜜姬就是和唐玉一起被那口棺材运回来的人。” 小宝问道:“是不是雷震天以前的妻子?” 无忌点头,又问道:“她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小宝道:“她还没有死,但是她的下落我却不知道。” 这种事他当然不会注意。 他当然绝不会想到雷震天的前妻和无忌之间,会有那种微妙的感情。 小宝道:“我知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手刃上官刃为令尊报仇。” 无忌承认。 小宝道:“无论你能不能得手,七天之内,都一定要离开唐家堡。” 无忌道:“为什么?” 小宝道:“因为他们昨天已派人连夜赶到皖南绩溪去,查证溪头村是不是有你这么样一个人。” 无忌动容道:“你认为他们派出去的人,十天之内就能赶回来?” 小宝道:“人虽然赶不回来,鸽子却一定可以飞得回来。” 鸽子。 无忌立刻想到了,那群将唐傲战胜的消息带回来的鸽子。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宝道:“我也知道,你这次行动的艰险,要想在七天之内完成,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你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想了想,又道:“严格来说,最安全的期限还不到七天。” 无忌问道:“你认为安全的期限是几天?” 小宝道:“五天。” 他算了算,又说道:“今天是二十三,二十八的黎明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唐家堡』” 无忌道:“我会记住。” 小宝道:“时间虽然仓促,但你却还是不能贪功急进,轻举妄动。” 他的表情更严肃:“你自己白送了性命,死不足惜,如果因此而影响了大局,那就连死都不足以赎罪了。” 无忌道:“我怎么会影响大局?” 小宝道:“唐家早已有进犯大风堂的野心,他们特意结纳上官刃,就是为了要让上官刃做他们的带路人。” 无忌道:“这一点我已想到。” 小宝道:“现在他们自己虽然认为时机还没有完全成熟,可是,根据我的判断,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要毁灭大风堂并不难。”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以我的估计,最多只要三个月,他们就能毁了大风堂!” 无忌手心又有了冷汗。 小宝道:“你若轻举妄动,万一触怒了他们,使得他们提前出手,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无忌的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小宝沉思着,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小宝道:“除了我之外,我相信还有一个人潜伏在唐家堡。”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宝道:“因为我有几次遇到了困境,都有人在暗中替我解决 他又道:“我本来还不敢确定,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相信我的推测没有错。” 无忌道:“因为除了你之外,还有个人在暗中维护我,替我引开了埋伏。” 小宝反问道:“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无忌摇头,道:“我只看出了那个人的武功极高,身法极快。” 小宝道:“他是男是女?” 无忌道:“大概是男的。” 他想了想,忽又摇头:“但是他说不定是个女的,只不过身材比较高大些。” 小宝又在沉思,表情显得很奇怪。 无忌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可能是谁?” 小宝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不敢说,可是如果我猜的不错……” 他没有说下去, 外面的楼梯上,仿佛已有脚步声响起,小宝的人已窜出窗户。 临走的时候,他还在再三叮吁! “小心,珍重,莫忘记二十八以前一定要走。” 现在已经是二十三的正午,无忌的期限已经剩下四天多了。 他只有一把剑和三个朋友,他要对付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试探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唐缺正是来找无忌去吃饭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虽然很不好,却还是要勉强自己吃一点。 因为他最近实在太瘦了。 无忌也不能说他胖,比起某些动物来,他的确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马瘦一点,他的腰围至少比河马要少一两寸。 为了补救这种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实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个猪蹄,二只鸡,两碗大卤面,和一双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鸭子。 最后当然还要吃点甜食,否则怎么能算吃饭?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个豆沙包子,六个猪油桂花干层糕,和三张枣泥锅饼。 饭后当然还要吃点水果,他也只不过吃了十七八个香瓜而已。 无忌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人胃口好的时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这半个月来吃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唐缺这一顿吃得多。 唐缺还在发愁,看看桌上还没有吃完的几个香瓜发愁。 他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怎么办?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有个办法。” 唐缺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吃不下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拊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个孩子,而且像个傻子。 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个白痴。 幸好无忌现在总算已经知道这个白痴是什么样子的白痴了。 这个白痴把你出卖的时候,你说不定还会替他点银子。 现在唐缺总算已吃完了。 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后,他忽然间问无忌:“你会不会看相?” “看相?” 无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么意思,也要装作不知道。 因为唐缺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他回答时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从别人的相貌上看出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会看相的人一8员就能看得出来。” 无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看相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会杀人。” 无忌道:“会杀人的人,一定要会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会看相,怎么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 无忌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多少有点道理。 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确实要有一种擅于观察别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观色,还要能看透别人的心—这就是看相。 一个能够卜卦算命,能够说出别人过去和未来的术士,所倚仗的也就是这种本事。 唐缺说道:“你能不能够替我去看看相?” 无忌在笑:“你这人多福多寿,又富又贵,只可借最近胃口有点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准极了。” 无忌道:“我当然看得准,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无忌道:“你要我看谁的?” 唐缺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九个人?” 无忌道:“你说的是昨天晚上任在这里的那二十九个人?” 唐缺道:“我说的就是他们。” 无忌道:“我记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栈。” 唐缺道:“唐家堡什么都有。” 无忌道:“我也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你说过,一个人就算住在客栈,客栈的掌柜也会问他,员姓大名?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缺确实说过这句话,他只有承认无忌的记忆力确实不错。 无忌道:“昨天晚上,这二十九个人是不是住在你们的客栈里’’ 唐缺道:“是。 无忌遁人“你们是不是也已问过他们的姓名和来历。” 唐缺道:“是。” 无忌道:“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为有件事随便我们怎么问,都问不出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们总不能去问他们,是不是奸细?” 无忌道:“就算你们问了,他们也绝不会说。” 唐缺道:“所以我要请你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奸细?” 他微笑又道:“做奸细的人,总难免心虚,心虚的人,样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同,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闪出了尖针般的光,一个白痴眼睛是绝不会有这种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么阴谋? ——那二十九个中,是不是有大风堂的子弟? 难道他已对无忌的身份开始怀疑? 无忌的反应并不慢,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过。 他只问:“那些人在哪里?” 唐缺道:“他们也在吃饭,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二十九个人,分成三桌在吃饭,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装柬打扮都不同,吃饭的样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的却吃得很斯文秀气,只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无忌的心提了起来。 他已听说过曲平和千千间的事,曲平既然在这里,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他的? 他既然认得曲平,曲平当然也能认得他』 只要曲平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个大圆桌,摆在一个很阴凉的院子里,六菜一场,四荤两累。 曲平正在吃一盘榨菜、豆干、红辣椒炒肉丝。 他看见了无忌。 但是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筷子也挟得很稳,连一根肉丝都没有掉下来。 曲平一向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认不出无忌。 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他和无忌之间会有一点点关系。 千千不在这里。 和曲平同桌吃饭的三个女人,都是无忌从来没有见过的。 无忌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唐缺悄悄地问他:“你看这些人怎么样?” 无忌说道:“我看,这些人都不怎么样?”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谁可能是奸细?” 无忌道:“每个人都可能是的,每个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么你说我是该杀?还是该放?” 无忌淡淡道:“你说过。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杀他们?”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为什么不肯,二十九个人,两百九十万两。” 唐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无忌道:“那么你就只有8己动手,我知道你杀人—向免费的。” 唐缺道:“我杀人免费?你几时看见过我杀人?” 无忌的确没有看见过,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的,他用不着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不该找你来看的。” 无忌道:“你应该找谁?” 唐缺道:“上官刃』” 只要一听见上官刃的名字,无忌的血就在沸腾,心跳就会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来了,如果他看见了上官刃,他是不是还能控制佐自己? 他完全没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将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剑下? 他更没有把握。 唐缺道:“据说上官刃是个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才,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认得出,大风堂门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过,如果我找他来,他一定能看得出谁是奸细。”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么会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过去,向吃饭的人拱了拱手,眯着眼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抱歉,今天的菜虽然不好,饭总要多吃一点。” 有人忍不住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饭,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说完,已经有一半人放下筷子,连嘴都来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没有阻拦。 于是别的人也纷纷离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细,谁都不愿意被牵连,谁都不愿意再留在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问无忌:“你真的没有看出谁是奸细?” 无忌摇头。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来了。” 他又眯起了眼,微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奸细。” 无忌道:“是谁?” 唐缺道:“赵无忌。” 赵无忌。, 听见这名字,最吃惊的一个人当然就是赵无忌自己。 唐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个人几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只有一个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就盯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别的人都可以走,赵无忌,你也想走?” 曲平没有反应。 他不能有反应,也不会有反应,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赵无忌。 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走得虽然并不快,脚步却没有停。 再走两三步,他就可以走出这院子。 但是他没有走出去,因为唐缺忽然就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身材长得像河马一样的人,身法竟比燕子还轻巧,动作竟比豹子还矫健。 曲平显然也吃了一惊。\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眯着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佐气。” 曲平道:“我?”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赵无忌赵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没有一个人好好地接待你,我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赵,名字也不叫无忌。” 唐缺道:“你不是赵无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谁是赵无忌?” 他忽然回头,吩咐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替我把牛标请回来?” 牛标是个四十岁左有的秃头大汉,一双眼睛很有神,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他刚才也在这里吃饭,就坐在曲平对面,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到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问道:“你就是牛标?” 牛标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干什么的?” 牛标道:“我是三泰镖局的镖师,已经在三泰待了十来年。” 唐缺道:“你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牛标道:“我常来,因为这家客栈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爷。” 唐缺微笑,道:“原来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这家客栈是属于唐家堡的,客栈的管事叫唐三贵,也是唐家的旁系子弟。 唐缺道:“你虽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话问你,你也得 实说,绝不能有半句虚言。 牛标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标别的好处没有,却从 来不敢说慌。”… 唐缺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措着曲平,道:“我问你,你以前见过这个人没有?” 牛标毫不考虑,立刻回答道:“我见过。” 唐缺道:“在什么地方见过?”’ 牛标说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楼上。” 直到现在,无忌才明白唐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来问话。 保定府正是大风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标道:“算起来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唐缺道:“两年前见到过的一个人,你两年后还能记得?” 牛标道:“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一一☆ 唐缺道:“为什么?”…’点n☆☆… 牛标道:“因为当时还有个人跟他在广起,那个人我永远都不 会忘记。” 唐缺道:“那个人是谁?…一 牛标道:那个人就是大风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见都害怕的老狐狸,司空晓风!” 口门 他说的是实话。 赵无忌都看得出他说的不假,因为曲平的脸色已有点变了』 牛标道:“那天我们是特地去向司空晓风赔罪的,因为我们有趟镖经过保定时,一时疏忽,忘了到大风堂去投帖子,大风堂就有人传出话来,说我们这趟镖的安全,大风堂不再负责。”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谁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向比衙门还大,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敢这么张狂?” 牛标道:“我们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所以才急着去找司空大爷赔罪。” 唐缺道:“他怎么说?” 唐缺道:“他☆句话都没有说。”… 唐缺道:“那你们岂非惨了?” 中标道:“幸好当时有这位公子在旁边,若不是他替我JrI求情,我们那趟镖只怕休想能走得出保定府的地面。” 唐缺指着曲平,道:“替你们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标道:“是的。” 唐缺道:“你没有看错?” 牛标道:“我绝不会看错。”一 唐缺道水就因为有他替你们求情‘司空晓风才没有追究你们的无礼。” 牛标道:“不错。” 唐缺笑了笑,道:“这么样看来,他说的话连司空晓风都要买账的。” 他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曲平:“这么样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镇定,非常能沉得任气,可是现在他的脸色也已发白。 那天司空晓风故意要让他替“三泰”求情,本来是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让江湖中的朋友对他尊敬感激。司空晓风的作风一向是这样子的,随时都不会忘记提携后进。 当时他当然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竞反而害苦了曲平。 庸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你是谁?和司空晓风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听你的?” 现在曲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唐缺问他什么,他都只有这一旬回答。因为他的确不是赵无忌。 只有无忌才知道他不是赵无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这个人才是真的赵无忌。 如果他把真的赵无忌指认出来,他当然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都难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把无忌出卖?’ 无忌不敢确定,连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确定。 这时唐缺居然又暂时放过了他,又回头去吩咐他的家丁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把唐三贵找来?” 是拔剑?还是不拔? 唐三贵是唐家旁系子弟中很出色的一个人,和死在“非人间”的唐力是叔伯兄弟。他今年三十九岁,精明能干,做人圆滑,对于饮食穿着都很考究,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成功的生意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将这家客栈经营得很成功,而且做得很规矩。 唐家堡里这条街上一共有三十多家店铺,每一家都是在规规矩矩做生意,和任何一个市镇任何一家店铺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唐家的规矩是: “你干什么,就得像干什么的,你卖什么,就得吆喝什么。” 这也是唐家的成功之处。 .唐缺已经开始在问,指着曲平问:“你见过这个人。” “见过。” 唐三贵的回答也和中标同样肯定:“这位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了。” “他以前来过。” “来过四次。” 唐三贵说得明确详细:“他第一次来是在去年年底十一月十九日,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他就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两三天。” 唐缺道:“你有没有问过他,在哪里高就?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三贵道:“我问过。” 唐缺道:“他怎么说?” 唐三贵道:“他说他做绸布生意的,他的店开在县城里,店号叫‘翔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卖货。” 唐缺道:“他是不是带了货来?” 唐三贵道:“每次他都有货带来,每次都能卖光。” 他微笑:“因为他卖得实在太便宜了,比大盘批发的价钱还要便宜三成。” 唐缺也笑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中的生意没人做,他为什么要做赔本生意?” 唐三贵道:?所以我也奇怪,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去调查过。” 唐缺道☆“调查的结果如何?” 唐三贵道:“县城里的确有家叫“翔泰的绸布庄,老板却不是他。… 他又道:“可是老板却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因为他每隔两个月就要击买一批货,再亏本卖给我们。”、 唐缺道:“你还调查到什么?” 唐三贵道:“我在翔泰那里留下了几个人,扮成那里的伙计,那几个弟兄本来就是在德哥那里的,学的本来就是绸布生意。” “德哥”叫唐德,是唐家堡绸布庄里的大管事。 唐三贵道:“所以他再到翔泰去买货的时候,送货到他家去的 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唐缺笑道:“你这件事办得很好。” 唐三贵道:“根据送货到他家去的那些兄弟说,他也住在县城 里,住的是王老爹的房子,花了二十三两银子的预费,每年十两 租金。” 唐缺道:“看来那房子还不小。” 唐三贵道:“是不小。” 唐缺道:“他一个人任那么大的房子?” 唐三贵道:“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人跟他住在一起。” 唐缺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唐三贵道:“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说的是北方话。” 他又道、“他们还托王老爹替他们买了个叫‘桂枝’的’丫头, 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人长得胖胖的,而且还有点傻。” 唐缺道:“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再傻也该懂事了。” 他眯起眼笑道:“就是别的事不懂,有件事总应该懂的。” 那件事是什么事?就算他没有说出来、别人也能想得到的。 唐三贵道:“所以我就叫小芭去了,小芭对付女人一向最有本 事。” 唐缺笑道:“做倒真会选人。”’ 唐三贵道:“不到半个月那丫头就已对小芭死心塌地,什么话 都说了出来。” 唐缺道:“她怎么说?” 唐三贵道:“她说那位姑娘的脾气大得要命,这位公子怕她怕得要命。” 他慢慢地接着又道:“她还告诉小芭,这位公子平时称呼那位姑娘的名字是千千。” 千千!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干千果然也在附近,果然还是跟曲平在一起。 唐缺又眯起眼笑道:“千千,这名字真不错,这名字实在好极 唐三贵道:“可是叫这名字的女人却不多,我一共只听说过两个。” 唐缺道:“哪两个?” 唐三贵道:“我老婆姨妈的女儿就叫千千。” 唐缺道:“还有一个呢?” 唐三贵道:“我听说大风堂赵二爷的千金,赵无忌的妹妹也叫千千。”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有个妹妹?” 唐三贵道:“我当然知道。”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她,也怕得要命。” 唐三贵道:“哥哥怕妹妹并不出奇,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怕妹妹的。 唐缺吐出口气,微笑道:“这么样看来,这件事已经应该很明白了。” 曲平的脸上已经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现在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个不可原谅的、致命的错误。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低估了唐三贵。 他更低估了唐缺。 唐缺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平说道:“我不姓赵,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只有去把那位千千小姐请来了。” 他转向唐三贵:“我想你一定已经派人去请了。” 唐三贵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过,可是…—” 唐缺道:“可是怎么样?” 唐三贵道:“我派去的人身体好像都不大好,忽然都生了急病。” 唐缺道:“你派去的是什么人?” 唐三贵说道:“是阿力以前的那批兄弟。” 阿力就是唐力。 他本来也是直接归唐缺统辖的管事之一,他们那一组人负责的是行动。 在唐家的旁系子弟由,只有他们那一组人可以领得到暗器。 他们每一个都是经验丰富,反应灵敏的好手,而且身体也好得很。 唐缺道:“他们怎么会忽然生病的?生的是什么病?” 唐三贵道:“生的是种很奇怪的病,有的人脖子忽然断了,有的人咽喉忽然多出个洞来,就好像被人刺穿的一样。” 唐缺道:“那当然不会是被人刺穿的,千千小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刺穿他们的咽喉,拧断他们的脖子。” 唐三贵道:“所以我说他们是生了急病,一种很奇怪的病。” 唐缺道:“一定是的。” 唐三贵道:“一定。” 唐缺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唐三贵道:“得了这种病的人,当然都是必死无救的。” 唐缺道:“他们已死在这位不是赵无忌的赵公子家里?” 唐三贵道:“昨晚上他们就死了。” 唐缺道:“那位于干小姐呢?” 唐三贵道:“家里忽然死了那么多人,她当然没法子再伎下 唐缺道:“所以她只好走。” 唐三贵道:“她非走不可。” 唐缺道:“她当然没有留话告诉你们,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三贵道:“她没有。”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很不巧,他们病得实在太不是时候。” 他摇着头,喃喃地说道:“我只希望千千小姐莫要也被他们传染上那种怪病才好,一个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脖子如果忽然断了,岂非难看得很。” 唐三贵叹了口气,道:“那一定难看极了。” 两个人不但都很有演戏的的天才,而且配合得也非常好。 无忌和曲平总算都松了口气,千千总算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她本来虽然不该出手伤人的,但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她的行藏虽然已暴露,至少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好。 唐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蹬着方步,忽然停在无忌面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 无忌道:“什么话? 唐缺道:“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无忌道:“我记得。” 唐缺道:“你懂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我懂。” 唐缺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了这个赵无忌吧。”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但是无论谁都知道,唐大爷如果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就已死定了。 对他来说,杀人绝不是件很严重的事,不管是不是杀错都没关系。 无忌忽然也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的。” 唐缺道:“我记得。” 无忌道:“我想你一定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唐缺道:“所以我并不想要你免费杀人。” 他在笑,笑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从身上拿出了一叠银票:“两百九十万两虽然太多了些,十万两我还有的。” 很少有人会把十万两银子随时带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带了。 看来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无忌替他杀人。 这是山西大钱庄里发出来的银票,这种银票一向最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可以十足十当现金使用。 这叠银票正好是十万两。 无忌已经接过来,慢馒地数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正是一双非常适于杀人的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杀这个人。 这个人是大风堂的忠实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个人。 这个人到唐家堡来,无疑是为了要寻访他的行踪。 这个人并不是赵无忌,他自己才真正是唐缺要杀的人。 他怎么能对这个人下手? 但是现在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能杀人的人。 现在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他手里。 如果他还不肯出手,唐缺一定会对他怀疑,他的身份也难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非疑。 上官刃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杀这个人? 曲平苍白的脸上已有了冷汗。一 他从来没有正视着无忌,是不是因为他已猜出了无忌的身份。 他当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卖无忌,可是等到无忌要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 无忌没有佩剑。 但是唐缺并没有疏忽这一点,已经示意唐三贵,送了一柄剑给无忌。 一柄二尺六寸长的青钢剑,虽然不是宝剑利器,却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 这柄剑是绝对可以杀得死人的。 现在剑已到了无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 唐缺正在盯着他这只握剑的手,曲平也在盯着他的手。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 他应该怎么办,是拔剑?还是不拔? 还有谁来送死? 无忌拔剑!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无忌拔剑,只因为他已别无选择,就算他不借暴露身份,也同样救不了曲平。 但他却可以杀了唐缺,和曲平一起冲出去。 这样做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 他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做,还是应该牺牲曲平?为了顾全大局,又何妨牺牲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他只有冒险。。 只要他今天能冲出去,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这一剑绝不能失手! 剑锋薄而利,剑锷,剑柄,轻重,长短,都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可以铸造得出来。 他相信这一定是唐家堡里铸造暗窑的工匠所铸成的剑,用的一定是他们铸造暗器时所剩下的精铁。 用唐家的剑,杀唐家的人,岂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准备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还想说什么?” 曲平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只不过想替你省下十万两银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会杀人,而且是免费的,要杀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难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杀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杀我自己,我保证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杀得快。”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无忌的痛苦?所以决心牺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出手,用两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无忌手里的剑尖。 他的出手快而准确。 这个看来比河马还笨的人,身手竞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高得多。 无忌刚才那一剑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剑刺中他的咽喉,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无忌已不能出手了,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着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抢生意的。” 无忌只有松开手。 唐缺倒提起这柄剑,将剑柄慢慢地递给了曲平。 曲平慢慢地伸出手。 他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无忌一眼,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确信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触及了剑柄。 无忌没有阻拦,也不能阻拦,他求仁得仁,死已无憾。 想不到唐缺却又不让他死了。 唐缺的手轻轻一抖,一柄三尺二寸长的青钢剑,猛然就从中 间断成了两截, 他用的是阴功! 他的阴功练得远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惊,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发觉这柄剑可以断,你这个人却不能死。” 曲平道:“你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唐缺笑了,眯着眼笑道:“我这个人的主意本来就随时会改变 的,变得比谁都快。” 曲平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来钓鱼。” 曲平的反应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钓的鱼当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饵,干干无疑会上钩的。 曲平的人已飞扑而起,向唐缺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得多。 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 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个商人,你就绝不会放下你的算盘,如果你是个文人,就绝不能放下你的笔。 因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的人缘多好都一定会失败的。 现在曲平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了,他已经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教训。 他的身子刚扑起,唐缺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经点到了他的学道上。 他倒下去时,正又听见唐缺在说: “如果我不让你死,你想死只伯还不太容易。” 院里很阴凉,因为院里有很多树。 唐缺就站在一棵技叶很浓密的树下,也不知是槐?是椿?还是银否? 对于树,无忌知道的并不多,对于人,他知道的却已不少。 虽然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却已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见到过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他从未想到这个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身手。 这还不是唐缺可伯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变化。 他的主意随时地都在变,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这个人也随时地都在变,有时聪明,有时幼稚,有时仁慈,有时残酷。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事比白痴还可笑,有时候做的事让人连哭都哭不出。 现在曲平已经落入他手里,以干千的脾气,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冒险到唐家堡来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谁?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唯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着别人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无忌只希望能在她还没有听到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来如果他是个三头六臂的隐形人,说不定能够做到的。只可惜他不是。 银票都是崭新的。 虽然大多数胖子都比较脏,比较懒,唐缺却是例外。 他有洁癖。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洁癖,他们都认为男女间的那件事是件很脏的事。 无忌慢慢走过去,把银票还给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还给我。”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也从不无故收费。” 唐缺道:“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赵公子一个。” 无忌道:“你还要我替你杀谁?”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你应该只收半价才对。”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无忌道:“你说的是小宝。” 唐缺道:“除了他还有谁?”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唐缺居然会要人去杀小宝的,但是谁也不会反对,小宝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无忌更不会。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杀小宝,他绝不会觉得有一点为难。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他已经知道小宝就是“西施\也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发现唐缺每次要他去杀的人,都是他绝对不能杀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绝。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会要你去杀他?” 无忌道:“我想不到,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会变酸,好朋友也会变坏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没有鼻子的朋友。” 他眯着笑眼,悠悠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理由还不够好。” 无忌道‘“好像还不够。”一 唐缺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以前我喜欢他,早不过因为他有下张长得很好看的脸。” 他说得已经很露骨。 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上,如果没有鼻子,也不会好看的。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这么样一个人,更不愿再被这个人纠缠。 这理由已足够。 唐缺忽笑道:“我记得你杀人好像只问有没有十万两银子可 拿,并不问理由的。‘ 无忌淡谈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杀他,你怎么样?”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唐缺微笑,道:“那么这笔钱你就已赚定了,而且赚得很容易。”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要杀他的确不难。” 唐缺道:“三天够不够?” 无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时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过三天。” 无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绝对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无忌道:“但是我还有条件。” 唐缺道:“什么条件?” 无忌道:“我总不能坐在房里等着他送上门来让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至少应该通知附近的暗卡警卫,让我可以自由行动。” 唐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会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吃饭去?” 无忌道:“现在我的胃口虽然不好,多少总可以陪你吃一点。” 唐缺道:“那就好极了。 夜。夜凉如水。 这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除了肚子里塞满了用各式各样方法烧成的鸡鸭鱼肉外,无忌简直连一点收获都没有。 非但没有收获,而且多了难题,曲平、小宝都是他的难题。 现在他的行动虽然已比较自由了些,却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条件后,唐缺一定会更注意他的。 唐缺绝不会真的让一个身份还没确定的陌生人,在她们的禁区中随意来去。 他答应无忌这条件,很可能也是种试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无忌不能不特别小心。现在限期已经剩下了四天了,无忌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睡眠不但能补充体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着,越想睡,就越睡不着,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一向很安静,到了晚上,很少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现在窗外却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奔跑,就在无忌已经准备放弃睡眠,准备决不睡了,却又偏偏睡着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笑一笑,还能怎么样? 他觉得很奇怪!声音是从窗外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又有奸细出现,惊动了暗卡埋伏。 这次他明明还睡在床上,难道唐家堡真的还有别人是奸细?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看出去,树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闪动。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是奸细?还不谁冒险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 不管是谁来了,都是来送死的! 上吊的人 火光还在闪动,呼喝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就在这时候,无忌忽然又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声音是从一棵树的校叶中发出来的,并不是风吹校叶的声音,是铁链子震动的声音, 树林里怎么会有铁链子震动? 无忌立刻想起丁雷震天脚上的铁链子。 火光在远处闪动,他已窜出了窗户,窜入了另外一棵树的枝叶中。 两棵树的距离很近。 他虽然看不见隐藏在校叶间的人,却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戴着铁锁的手。 一只瘦长,有力,稳定,洗得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的手。 这是雷震天的手。 无忌立刻窜过去,扣伎了这双手的脉门,稳住了手上的铁链 雷震天居然没有挣扎只问:谁?” “是我。” 他只说了两个字,雷震天已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你。” 无忌冷笑:“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就已死定了。” 雷震天道:“可是我早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伎在对面的小楼上,子签已经听见你推开窗户的声音。” 他的耳朵真灵:“我也听见你窜过来了,所以我才伸出手,刚才我摇了摇铁链子,本来就是要你听见的。” 无忌道:“你怎么前来找我?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雷震天道:“我一定要来找你。” 星光于枝叶间漏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本来全无表情的一张股,现在却显得很焦急:“我非要找到你不可J” 无忌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你?” 雷震天道:“没有,我很小心。” 无忌道:“可是这里的暗卡已经被惊动了。” 雷震天道:“他们发现的是另外一个人。” 无忌道:“什么人?” 雷震天道:“一个上吊的人。” 无忌道:“上吊?” 雷震天道:“就因为有今人刚才在这树林里上吊,惊动了这里的暗卡埋伏,所以我才有机会溜到这里来。”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道:“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唐家堡里想上吊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无忌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雷震天的手冰冷,道:“因为蜜姬来了。” 无忌道☆“蜜姬? 雷震天道:“蜜姬,就是我以前的老婆!”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雷震天道:“因为今天有人把她的一缴头发送来给我。” 每天都有个篮子从上面吊下来,把食物和饮水送给他。 今天,这只篮子里不但有一只卤鸡,十个馒头,和一大瓶水,还有一绍头发。 雷震天道:“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摸得出那是蜜姬的头发。” 他所制作的,是世上最危险的暗器,只有一点疏忽,就可能爆炸。 他已经是个瞎子,只能凭双手的感觉来操作一切。 这双手的感觉当然极灵敏。 蜜姬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床共枕多年,他所抚摸的,又何止是她的头发而已。 他抚摸她的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当然能感觉得出。 想到这一点,无忌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忍不住道:“你既然连她的人都抛弃了,又何必在乎她的头发?” 雷震天道:“我不能不在乎。”\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他们已经看出了我是在故意拖延,所以这次给了我十天限期。” 无忌道:“什么限期?’’ 雷震天道:“他们要我在十天之内,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雷震天道:“那么他们就会每天给我一样蜜姬身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已变了:“第一天他们给我的是头发,第二天很可能就是一根手指,第三天也许就是鼻子耳朵了。” 第四天会是什么?第五天会是什么?他不敢说,无忌连想都不敢想。 雷震天道:“我离开了她,的确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别人虽然不谅解,她却不会不明白的。”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她知道我情任她,除了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我的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雷震天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这是每个江湖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只要是在江湖中混过的人,不管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定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无忌也明白这一点。 雷震天道:“我也可以算是个老江湖了,所以我在和唐家堡联盟之前,已经为我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他说得虽然不太明白,可是无忌已经了解他的意思。 他到唐家之前,一定已经将霹雷堂火器的秘密和历年积存的财富隐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蜜姬知道这秘密。 雷震天道:“兔死狗烹,鸟尽杯藏,如果我替唐家做成了散花天女,他们绝不会再让我活下去。”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成,他们就一定会杀了蜜姬。” 雷震天道:“所以我—定要来找你,我也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你要我去救她?” 雷震天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可是你一定要替 我想法子。”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 人?” 雷震天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一向看不起这个人。”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冷冷道:“因为,他出卖了大风堂。” 无忌诧声道:“大风堂岂非是你的死敌?” 雷震天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宁可去卖 屁股,也不该出卖朋友。”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也快要做唐家的女婿了?” 雷震天道:“我知道。” 他冷笑,又道:“现在他佐的屋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 只希望他以后的下场也跟我一样。 无忌眼睛亮了:“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 雷震天道:“什么事?” 无忌道:“唐家堡的地势和道路你一定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告 诉我,那座屋子在哪里?有几间房?上官刃会伎在那一间?一路 上的埋伏暗卡在哪里?” 雷震天道:“你要去找他?” 无忌道:“只要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我 都答应。” 雷震天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J” 无忌道:“我是谁?” 雷震天道:“你是不是姓赵?是不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无忌道:“不管我是谁,反正我你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朋友。” 他握紧了雷震天的手:“我只问你,你肯不肯为我做这件事?” 雷震天道:“我肯。” 他的回答毫无犹疑:“我不但可以把那栋房子的出入途径告诉你,而且还可以替你画一张图,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还有手,现在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是唐家堡的每一条路,每一处暗卡,我都记得很清楚。” 无忌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张图画给我?” 雷震天道:“明天。” 他想了想,又道:“有时候他们白天的防守反而比较疏忽,尤其是在午饭前后,你一定要想法子找机会到我哪里去。” 无忌道:“那条地道还在?” 雷震天道:“当然在。” 无忌道:“他们没有到你那地室里去找?” 雷震天说道:“没有人敢到我那地室里去,你就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又挺起了胸,傲然道:“因为我是雷震天,江南霹雷堂的第十三代堂主雷震天!” 现在他虽然已一无所有,可是他那地室中还有足够令很多人 粉身碎骨的火药。 雷震天道:“没有我的允许,无论谁进去了,都休想能活着出 来。” 他冷冷地接着道:“‘因为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同 归于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虽死,余威仍在。 他的确是有他值得骄傲之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是 个容易对付的人, 无忌轻轻吐出口气,道:“好,我一定会去找你,只要一有机 会,我就会去找你。” 雷震天道:“你交到我这么—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 的。” 无忌又回到他的房里,躺上了床。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能够平安回去,有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都不会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 雷震天无疑就是这种人。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击倒他。 快天亮的时候,无忌终于睡着。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在他面 前上吊, 他本来明明看见那个人是上官刃,可是忽然竞变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鸽子 四月二十四,晴。 无忌从噩梦中惊醒时,阳光已经照在窗户上。 唐缺居然已经来了,正在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户支起。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清爽而新鲜。 唐缺回过头,看见他已张开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拇指,道:“要得,你硬是要得。” 无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这是川话。 无忌道:“你说我硬是要得,就是说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确。” 无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眯起了眼,微笑道:“你当然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用这种法子,除了我之外,绝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他。 无忌道:“哦?” 他实在听不懂唐缺是在说什么” 唐缺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十万两银子付得实在不冤。”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来,我们一道吃早点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虽然还不太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以资庆祝。” 无忌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庆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戏做得真不错,可是你又何必做给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无忌的肩:“你放心,在别人面前,我也会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真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绳套。” 无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进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 无忌不说话了。 现在他已经听懂了唐缺的话。 ——昨天晚上在树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宝。 ——唐缺已经认定小宝是死在无忌手里的。 —因为他知道小宝这种人,绝不是自己会上吊的人。 ——因为他已经给了无忌十万两,要无忌去杀小宝。 —会杀人的人,总会让被杀的人看来是死于意外。 这几点加起来,事情已经像水落后露出了的石头那么明显。 连无忌自己都几乎要怀疑小宝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也确信小宝绝不会自己上吊。 现在他已知道小宝有极机密,极重要的使命,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怎么会无故轻生。 可是无忌自己当然知道,他没有杀小宝。 是谁逼小宝上吊的? 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又在无忌心里打了个结,这个结他一直都没法子解开。 早点果然很丰富。 唐缺开怀大嚼,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连筷子都没有放下去过。 无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顿早点就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这茶楼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楼一样,来吃早点的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吃早点的时候已过去,别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终于放下筷子,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了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块雪白的丝巾将他那张小嘴擦得干干净净。 他的确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因为你讨厌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要花十万两银子去杀他,现在我早就破产了。” 他又压低声音:“我要你杀他,只因为他是个奸细!” 无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细,像他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奸细。” 唐缺道:“他看来的确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个奸细。”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细,看起来都不会像是个奸细。” 无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说你……” 无忌道:“我怎么样?”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个奸细,如果派你去做奸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吃吃地笑着,笑得就像是条被人打肿了的狐狸。 无忌也在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淡淡道:“你也怀疑我是奸细?” 唐缺道:“老实说,我本来的确有点怀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哦?” 唐缺道:“到这里来的奸细,都是大风堂的人,因为别的人既没有这种必要来冒险,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忌道氏“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个奸细,也是大风堂的人,就绝不会杀他的。” 无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无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细,为了洗脱自己,我更要杀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确比我还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无忌道:“那一点?”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无忌承认。 他们一直都认为小宝把自己的身份掩护得很好。 唐缺道:“你们既然都不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释:“所以如果你是奸细,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洗脱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细,当然也不会知道他是奸细,所以你才会杀他。” 这本来是种很复杂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无疑很精密。 只可惜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无忌并没有杀小宝! 是谁杀了小宝? 为的是什么? 这还是个结,解不开的结。 知道唐缺要杀小宝的原因之后,这个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紧了。 幸好这个结是唐缺永远都看不见的。 唐缺道:“你既然杀了小宝,就绝不会是大风堂的奸细。”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给你做。… 无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上官刃来? 无忌想不通,脸色也没有变,道:“我知道一点,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了” 唐缺道:“这个人阴阴沉沉,冷酷无情,而且过目不忘。” 无忌道:“这点你都说过。” 唐缺道:“这个人只有一点最可怕的地方。”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到这里已经来了一年,竟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没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无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连唐家的人都无法接近上官刃,他当然更无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这个人,怎么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唐缺道:“不过这个人却的确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得的奇才,现在他在这里的地位已日渐重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个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认为他的确有很多事需要一个人去照顾,所以我准备推荐一个人给他。” 无忌道:“你准备推荐谁?” 唐缺道:“你。” 无忌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经跳得好像打鼓一样。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处去。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竞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你聪明能干,武功又高,他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无忌道:“如果我能够接近他,我就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来告诉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唐缺道:“这件事,对你当然也有好处。” 无忌道:“什么好处?”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无忌当然承认。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谁,你都不必再担心了。” 无忌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可是他如果答应得太快,就难免会让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虽然阴险,却不小气,你在他身边,绝不会没有好处的。” 他眯着眼笑道:“你当然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个很小气的人。 无忌已经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问道:“我们在什么时候去见他?” 唐缺道:“我们还要等一等。” 无忌道:“还要等什么?” 庸缺道:“要到唐家堡来并不难,要到‘花园’里去,却难得很。” 无忌道:“花园?” 他的心又在跳,他当然知道“花园”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问。 唐缺道:“花园是唐家堡的禁区,上官刃就住在花园里,没有老祖宗的话,我也不敢带你到花园里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却一定还要我等一等。” 无忌问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无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派了人到你家乡去调查你的来历,现*我们就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今天他们就会有消息报回来。” 今天才二十四,距离无忌自己订下的限期还有二天。 唐缺道:“别人去做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们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别叫人加急去办,恰好我们最近从一个破了产的赌棍廖八那里,买了一匹快马,又恰巧有个人能骑这匹快马。,’ 廖八的那匹马,就是无忌的马。 无忌虽然知道那匹马有多快,但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匹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们派去的那个人,不但身轻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证,最迟今天正午,他一定会有消息报回来。” 无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价。他经过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现在却已变得不值一文。 因为现在他已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就没有机会。 没有时间,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将近正午,距离他的限期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时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立刻跳起来,冲出去,冲出唐家堡。 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沉得佐气。 他知道冲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 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正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那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样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无忌忽然笑了:“你们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谨慎的。” 唐缺微笑道:“无论谁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做事都不会不谨慎的。”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都是她派来监视我的?” 唐缺并不否认:“那六桌人都是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器。”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说的若是谎话,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无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为我担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担心,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不担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担心什么? 茶楼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敝开着的。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去,飞在蔚蓝色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鸽子。 花园里 每个人都抬头看了这群鸽子一眼,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无忌身上。 唐缺道:“这些黑色的鸽子,是我七叔特别训练出来的,比普通的鸽子飞得快一倍,远三倍,在黑夜中飞行,很不容易被发现。 无忌静静地听着,他希望唐缺多说话,听别人说话,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经松驰。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很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 唐缺道:“我七叔训练出这批鸽子,虽然是为了传递秘密的消息,但是据他说,在天下养鸽子公认的鸽谱中,这种鸽子也已被列为一等一级的特优品种!” 他眯着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证,这种鸽子一点都不好吃。” 无忌道:“你吃过?”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想尽吧方百计,也要弄几只来尝尝滋昧的,否则我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无忌道:“据说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过人肉没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过人肉没有,只不过在故意逗唐缺说话。 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分散,何况他们现在说的,正是唐缺最有兴趣的话题。 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机会却不大。 如果他趁机制伎唐缺,以唐缺做人质,他的机会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长得好像比猪还蠢的人,不但反应灵敏,武功也深不可测。 唐缺正在发着他有关人肉的心得: “据说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气的人不可吃!” 无忌问道:“生气的人,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为人一生气,肉就会变酸的。” 无忌已准备出手。 虽然没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为他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来,道:“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们走吧!”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连唯一最后的机会都已错过,他只有问:“我们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无忌道:“去见谁?”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经吩咐过,鸽子一飞回来,就要我带你去见她。 无忌立刻站起来,现在他最想去见的一个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这才是他的机会。 如果能制佐老祖宗,以她为人质,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说不定他还可以用她多换一条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对付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至少比对付唐缺容易些。 无忌微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眯起了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如果你说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以后就可以在花园里自由出入。” 无忌说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呢中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这次一进去,恐怕就不会再活着出来,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睛?” 无忌道:“你的确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规模和声势,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花园”一定是个范围极大,警卫极森严的地方。 等你真正进去了之后,你才会发现,你想得还是不太正确。 花园的范围之大,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大得多,但却完全没有一点警卫森严的样子。 走过一座朱栏绿板的小木桥,穿过一片干红万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见建筑在山坡上的一栋栋规模宏伟的宅第。 从外表上看来,每栋屋字的格式,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外貌完全没有特色,当然更不会有门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栋屋子里,还是很难找得到。 用青石块铺成的小路两旁,都是灰朴朴的高墙,看上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每条路都是这样子的。 唐缺带着无忌三转两转,左转右转,终于停在一道极宽阔高大的黑漆大门前。 “就在这里。”他说:“老祖宗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大门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穿过院子,是个很大很大的厅堂。 大厅里摆着很宽大的桌椅,高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 唐家堡的每样东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规格大一点,甚至连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无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见了。 无忌本来以为他一定是进去通报,很快就会出来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没有露面。 庭院寂寞,听不见人声,更看不见人影。 无忌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无人的大厅中,有几次都已忍不住要冲出去。 此时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虽然看不见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这里,这里绝不会没有警卫的。 看不见的警卫,远比能够看见的更可怕。 他明白这道理。 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能“忍”! 刚才由一个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来是滚烫的,现在已经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衰弱温和,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请用茶。” 无忌听得出这是老祖宗的声音,上次他被盘问时,已经听过她的声音。 这次他还是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无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连她的人都看不见,怎么能够制伎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声音又在说:“唐家以毒药暗器成名,你不怕这碗茶”里有毒?”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随时都可以 把我置之于死地,何必要在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听起来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气。”她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沉得 住气!” 无忌保持微笑。 连他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四平八稳地坐在这里喝茶。 老祖宗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唐家正需要你这种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绝不会亏待你。” 她居然绝口不提鸽子带回来的消息。 难道这又是个圈套? 她这样做是不是另有阴谋目的? 可是她的口气不但更温和,而且绝对听不出一点恶意。 无忌虽然并不笨,也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实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还要说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从此不开口了。 庭院寂静,四下无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地走过来,道:“你过关了。” 无忌茫然,道:“我过关了?” 唐缺手里拈着个纸卷,说道:“这是那些鸽子带回来的调查结果,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当然想看。 摊开纸卷,上面只有八个字: “确有其人,证实无误。” 无忌想不通,就算把他的头打破一个大洞,他也想不通。 ——难道绩溪的溪头村真的有“李玉堂”这么样一个人? —难道唐家派出去调查的那个人,敷衍塞责,根本没有去调查,就胡乱写了这份报告送回来? ——难道这个人在路途中就已被无忌的朋友收买了,伪造了这份报告。 这种情况只能有这三种解释。 这三种解释好像都讲得通,可是仔细一想,却又绝无可能。 —就算溪头村真的有个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绝不可能跟无忌所说的相同,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唐家门规严谨,派出去的子弟绝不敢敷衍塞责,虚报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买。 —这件事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去收买他6 如果这三种推断都不能成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无忌没有再想下去,这几天他巳遇到好几件无法解释的事。 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个相同的神秘关键。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又过了这一关。他只有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静观待变。 他还要“忍”。 就因为他能忍,他已经渡过了好几次本来绝对无救的危机。 无忌慢慢地将纸条卷起,还给了唐缺,淡淡的问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看过了你,对你已经很满意。” 无忌道:“你不让我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只可惜连我自己都见不到。”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连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没有看见过她老人家了。” 无忌道:“她很少见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为什么不见人?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奇形怪状,不能见人? 无忌还有另一种想法,想得更绝。 真的老祖宗已经死了,另外有个人为了想要取代她的权力地位,所以秘不发丧,假冒她的声音来发施命令,号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当然就不能够让人看见“老祖宗”的真面目。 这种想法虽然绝,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些荒唐离奇的事,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传奇说部”更离奇。 无忌也没有再想下去。 唐家内部权力的争斗,跟他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他只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无忌说道:“我们难道不去见见上官刃?” 唐缺道:“当然要见的。” 无忌道:“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无忌道:“他就住在这里?”唐缺没有开口,门外已经有人回答:“不错,我就住在这里。”无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腾。他听出这是上官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上官刃的脚步声。不共戴天之仇人,现在就要跟他见面了。这次他们不但是同在一个屋顶下,而且很快就会面对面地相这次,上官刃会不会认出他就是赵无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正午。 赵无忌终于见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五 他自己计算过,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绝不多一寸,也绝不会少一寸。 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精确计算过,他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像钟表般精确。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自制极严,每日三餐,都有定时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连水都喝得不多,平时连滴酒都不沾唇。 现在他还是独身,从不接近女色,别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没有兴趣。 他的兴趣只有两个字— 权力! 无论谁看见他,都绝对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极有权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显得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随时都能看透别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无忌实在变得太多了。 无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轻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双利刃般的锐眼盯着他,忽然问道:“刚才你心裹在想什么?” 无忌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佐在这里的。” 他转过头去看墙上接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干客, 一剑光寒四十州。” 笔法苍劲而有致,上款写的正是: “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想,怎会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忌谈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在别人家里时,一向很少东张西望。”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道:“我也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风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样?” 无忌忽然站起来抱拳道:“再见。” 上官刃道:“你要走?” 无忌道:“阁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这种人,我为什么还不走?” 上官刃盯着他道:“你是哪种人?” 无忌道:“阁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着我说,阁下该看得出我是哪种人,阁下若连知人之明都没有,我又何必说?”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转过身,面对唐缺,态度已变得比较温和:“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灭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过来。” 唐缺笑道:“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去吃饭了。” 上官刃道:“大倍为何不留在舍下便饭?” 唐缺立刻摇头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这里吃饭,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会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会生病,一顿没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轻。” 他叹了口气:“今天你午饭的四样菜,没有一样是荤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刚才我已经去打听过,民以食为天,对于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关心?” 大鱼大肉又堆满了一桌子,唐缺又在开怀大嚼。 无忌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刚吃过那么样一顿早点的人,现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两只鸡都已变成骨头,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踪影不见了的时候,唐缺才停下来,看着无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无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连一天都住不下去。” 无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难吃,人也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看得出了,上官刃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无忌不能不承认。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还不是他。” 无忌道:“不是他是谁?” 唐缺道:“是怜怜。” 无忌道:“怜怜?怜怜是什么人?” 唐缺道:“怜恰巴是上官刃的宝贝女儿,连我看见她都会头大如斗。” 无忌当然知道上官刃有个独生女儿叫“怜怜”。 怜怜当然也知道赵简赵二爷有个独生儿子叫“无忌’’。 可是无忌并不担心怜怜会认出他。 怜怜生出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也许就因为爱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对这个女儿并不像别的人对独生女那么疼爱。 有很多人都会因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儿女,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还是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妻子就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有迁怒诿过的想法,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怜怜从小巴多病,多病的孩子总难免会变得有点暴躁古怪。 一个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亲,当然没法子好好照顾这么样一个女儿。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华山去养病,学艺。 其实养病学艺很可能都只不过是藉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女儿,因为他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是无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人类的心理本来就很微妙复杂,绝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测得到的。 无忌也想不到怜怜居然又回到她父亲这里来了。 唐缺又开始在吃第三只鸡。 他吃鸡的方法很特别,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头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为鸡的翅膀和脖子活动的时候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当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还特别声明:“没有人跟我抢的地方,最好的一部分,我总是会留到最后才吃的。” 无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会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先吃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别的部分还有什么意思?” 无忌道:“难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让给别人吃?” 唐缺道:“我当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让给别人吃,你就是个呆子。” 无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让给别人吃,你怎么办?” 唐缺笑道:“我当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再去跟人抢其余的部分,抢光之后,我再吃自己碗里的。” 无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学我这种吃法,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无忌道:“什么事?” 庸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时候,一面还要去教训别人。” 无忌道:“我已经把最好吃的都抢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教训别人? 唐缺道:“因为像你这种吃法,别人一定看不顺眼,所以你就要先发制人,去教训他。” 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教训?” 唐缺道:“你要板起脸来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吃,你的态度一定要很严肃,很诚恳,吃得一定要很快,别人还没有想通这道理的时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东西吃光,然后赶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更不能忘记。” 无忌问道:“我为什么要赶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为你若还不快溜,别人很可能就会揍你了。” 无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现在他的“限期”已经无限期的延长了,现在他已进入了唐家堡的心脏地带,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随时都可以见到上官刃,随时都可能会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他虽然还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可是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这是他的想法。 现在他当然会这么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测。 如果他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静夜。 今天实在可以算无忌最有收获的一天,吃过午饭,他总算摆脱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觉,因为他晚上还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进了花园禁区后,行动想必不会再有现在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联络,要雷震天把那栋房子的详图画给他,想法子让雷震天给他一点霹雷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这种火器去对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带着些这种破坏力极强的火器,迟早总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时,不但可以用它脱身,还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祸绘霹雷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会拒绝。 多日的焦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这一觉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没有来找他去吃晚饭,也没有别人来打扰他。 他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决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口口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这爿树林,但却 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通过树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这又是个难题。 他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就这么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过这附近暗卡上的人,对他的行动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气很好,看样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赏花,何况这里还不到唐家堡禁区。 花开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脚拨开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动作拔起花根,钻了进去。 这条地道的长度他已经精确计算过,身上还带了个火烟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会发觉的。 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可是他想错了。 在他的计算中,现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 他又往前面爬了几尺,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雷震天还是没有反应。 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难道他又溜了出去? 无忌身上虽然带着火焰子,却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的。 这里到处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不到万不得巳时,他绝不冒险” 他又摸索着往前移动,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样东西,正是雷震天那张大木桌脚, 他伸出中指,弹了弹这根桌脚,弹了两次,都没有反应。 全气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还有种很奇怪的气味, 他好像嗅到过这种气味,他又深深的呼吸两次,就已完全确定。 这是腥气! 他的鼻子也很灵,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终于还是派人来杀了他! 可是就在这时候,无忌又听到了有人在呼吸。 这个人显然已屏伎呼吸,鳖了很久,现在终于憋不住了,所以开始时的两声呼吸,声音特别粗重。 这个人屏住呼吸,当然是为了不想让无忌发现这地室中另外还有个人, 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是雷震天。 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来杀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来的。 既然是奉命而来的,就用不着怕别人发现。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进入这地室?他为什么要来杀雷震天? 无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话。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只要我高兴,随时都可以跟他同归于尽。” 这地室中的火药仍在。 雷震天发现这个人来杀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火药引发? 难道这个人是雷震天自己找来的? 就因为雷震天绝对想不到他有恶意,所以才会遭他的毒手! 无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这个人既然不愿被人发现,一定要杀了无忌灭口。 他当然也已听到了无忌的声音,现在很可能已开始行动。 无忌立刻也开始行动。 只可惜呼吸声又已听不见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他悄悄地绕过这根桌子脚,正想从桌子底下钻过去—— 忽然间,风声骤响,一股尖锐的冷风迎面向他刺了过来。 暗室搏杀 这是剑气 无忌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剑锋还没有到,森寒的剑气已直逼他的眉睫而来。不但迅急准确,功力也极深厚。无忌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已经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剑,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这一剑。 可惜他手无寸铁,就算能闪过这一剑,也躲不过第二剑。 这个人的剑上既然能发出如此森寒的剑气,剑法之高,不难想象。 不管无忌怎么闪避,他的动作都绝不会比这把剑的变化快。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那根桌子脚。 他的人忽然向左滚了出去,挥手砍断了那根桌于脚。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东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来。 这张桌子替他挡了第二剑。 无忌伏在黑暗中连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这个人武功之高,还是很快就会觉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剑、第四剑刺来时,他是不是还能闪避? 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种森寒凛冽的剑气,犀利迅急的剑法,他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招架抵御。 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经过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着事情有了希望时,如果竞真的要死在这里,连对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他死也不会暝目的。 现在他只有等,等着对方的第三剑刺过来,他准备牺牲一只手,抓住这个人的剑。他不借牺牲一切,也得跟这个人拼一拼。生死搏杀,已经是瞬息间的事,这一战的凶险,绝不是第三者所能想象得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对方竞完全没有动静。 ——这个人明明已经占尽了先机,为什么不乘势追击?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无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湿透了衣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说:“是我来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地室上方传下来的,温柔而娇媚,仿佛充满丁必怀 和柔情。 又有谁到这里来了,来看的是谁? 无忌还是伏在角落里,没有动,可是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来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娇妻唐娟娟。 她当然是来看雷震天的,她生伯雷震天在黑暗中误伤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来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远听不见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灯光。 娟娟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灯笼,坐在一个很大的蓝子里,从上面慢慢垂落下来。 蓝子上面显然有个辘轴,轴木滚动蓝子垂落,灯光照亮地室,娟娟失声惊叫。 地室中一片凌乱,就在刚才被无忌推翻的桌子下倒卧着一个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鲜血已凝结,无忌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谁杀了他? 当然就是刚才在黑暗中出剑如风的那个人。 桌子上的剑痕犹在,无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刚才这地室中无疑另外还有一人。 可是这个人现在却已不见了。 他杀了雷震天,为什么不索性把无忌也杀了灭口? 他明明已将无忌逼入死地,为什么不乘势追击?反而悄悄地退了出去。 灯光正照在雷震天脸上,他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讶和恐惧,仿佛至死还不信这个人会对他下毒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杀无忌? 娟娟手里提着灯,照着雷震天的尸体,虽然也显得很惊讶,惊讶中却又带着欢喜。她到这里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无忌慢慢地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你好像已经来迟了一步。” 娟娟骇然转身,看见无忌,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气,用一只纤纤五手轻轻拍着心口:“你真把我吓了一跳?” 无忌道:“我真的把你吓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 无忌道:“哦?”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当时虽然没有答应我,可是一定会来替我做这件事的,对你来说,多杀一个人,简直就像多吃块豆腐那么容易。” 她已认定了雷震天是死在无忌手里。 无忌没有否认,也无法辩白。 娟娟又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现在我好像已经是个寡妇 她看看无忌,媚眼如丝:“你准备怎么样来安慰我这个可怜的小毖妇呢?” 夜更静。 娟娟睡了,睡着又醒。 她睡着时在呻吟,醒的时候也在呻吟,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睡不着的呻吟。 无忌当然也睡不着。 因为无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听见她的呻吟,还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随时都将停止。她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虽然她满足之后还要,但却很容易又会满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时为止。 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动心的,就是这种女人。 因为男人满足她时,她也同时满足了男人——不但满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和自尊! 现在娟娟已醒了。 她轻轻喘呻吟着,用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无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声中充满了幸福和欢偷。 “刚才我差一点就以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为什么不索性让我死在你下面?” 无忌没有开口。他也觉得很疲倦,一种极度欢愉后,无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听见她声音,他立刻又振奋。 他年轻,健壮。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的人物,征服她之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开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她不但会怀疑,还会记恨。 ’——一个女人的欲望被拒绝时,心里一定会充满怨毒的。 ——一个像“李玉堂”这样的男人,本不该拒绝一个娟娟这样的女人。 无忌有很多理由可以为自己解释,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 可借他并不是个伪君子。 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解释? 娟娟又在轻轻地问:“现在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无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从不后悔的。” “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还可以到这里来?”娟娟的手又在姚远。 “你当然可以来。”无忌推开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 “搬到上官刃那里去。”无忌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上官刃的总管。” 娟娟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为我伯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着无忌:“你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女儿?” 无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宝贝女儿的主意,你就惨 无忌道:“哦?” 娟娟道:“那个小人儿谁都碰不得的。”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她已经被一个人看上了。”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娟娟道:“是个无论谁都惹不起的人,连我都惹不起的。” 无忌故意问:“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认:“我当然伯他,简直怕得要命。” 无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他?” 娟娟道:“因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她叹了口气:“我虽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样会要我命。” 无忌道:“你说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见他,也一样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从小巴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也没有人敢去跟他抢,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儿的主意,那么你就……” 无忌道:“我就怎么样?”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她伏在无忌胸膛上,轻轻地接着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让你全心全意地对我,让你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现在无忌当然已知道她说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剑,唐傲的无情,难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晓风的机智深沉,老谋深算,也许可以对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风堂里,有谁可以对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灭,留下唐傲,迟早总是大风堂的心腹之患! 无忌心里又动了杀机。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着回去,都绝不让上官刃和唐傲两个人留下来。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层的地狱去,也要把这两个人一起带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无忌道:“哦?” 娟娟道:“你的手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冷?” 无忌笑了笑道:“因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娟娟道:“他的确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去找你。” 无忌道:“可是我并没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还是一样会去找你!”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你也是学剑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说你剑法很不错” 无忌道:“所以他一定要击败我,让大家知道,他的剑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个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人。” 无忌道:“他若不幸败在我剑下,难道真的会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无忌冰冷的手道:“但是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你只要一拔剑,就死定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娟娟道:“他来找你的时候,你若肯服输,他也不会逼着你出手的!” 无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个宁死都不肯服输的人呢?” 媚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四 娟娟已走了很久,无忌还没有睡着,小宝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让他没法子睡得着。他们很可能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动才那么诡秘。这个人本来有机会可以杀了他的,但却放过了他,所以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开埋伏,很可能也是这个人。 这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无忌裂开了,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他只有先假定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因为,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 奇兵 四月二十五,晴。 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每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为太阳正照他脸上。 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不太清楚。 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 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 上官刃终于开口。 他忽然道:“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人的不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 无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 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 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 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无忌道:“这种人都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 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资道:“你本该早点来的。” 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 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 无忌道:“只有一个。”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 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 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 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地说道:“这里是唐家堡。”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 无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 无忌道:“因为她高兴。” 门口 上官刃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彩,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 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上官刃道:“你说。” 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 上官刃道:“说下去6” 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就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死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地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座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佐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 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大就是一个 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中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中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 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唯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 账薄,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薄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 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 “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 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象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伎的院于,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待了二天。 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忽然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 “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很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 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 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 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 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 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棺的朋友,是个上等人。” 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面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 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泵娘的豆腐而已。” 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 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隘卫,厨子丫头而已。” 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下等人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 “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 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 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碰她。”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老孔道:“她叫双喜。” 无忌道:“双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 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 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 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会如此怕她? 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双喜。 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校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样,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银子掷出来, 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 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银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翘在板凳上,一双大 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 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 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 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银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白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 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泵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地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 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 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赖?” 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 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 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 无忌本来还远远地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 双喜的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双喜道:“你说。” 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 双喜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 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 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六?” 无忌道:“不错。” 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 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 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 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 双喜笑了。 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 现在她更忍不住笑。 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 无忌道:“你若输了呢?” 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无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殿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双喜笑不出了。 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双喜点点头。 无忌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 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 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 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 无忌道:“你真的会去? 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狈。” 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眼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不出来了。 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 老孔却在不停地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兵去,等到大小姐去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惊地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已。 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 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薄,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 大小姐的威风 老孔又开始在喝酒,一回来就开始喝,今天他回来得比平时早得多。 经过双喜那次事之后,大家赌钱的兴趣好像都没有了。 唯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开,每个人都想着看殿子里是灌了水银?还是灌了铝? 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副骰子根本连一点假都没有。 大家都想问问无忌,怎么会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来的! 可是无忌已经悄悄地走了,他急着要赶回来等双喜和那位大小姐。 他相信现在她们一定也急着想见他。 无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对面,陪老孔喝。 今天他忽然想喝点酒。 他不能算是个酒鬼,虽然他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很不错,跟别人拼起酒来,很少输过。 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时候并不多。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并不完全是因为喝了酒之后胆子比较大,有很多平时不敢做,也做不出的事,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做得出了。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只因为他真的想喝。 一个并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都因为他想到了很多别的事。 他想到了他所经历过的种种痛苦和灾难,危险和挫折。 现在他总算已来到唐家堡,进入了“花园”,看到了上官刃。 他的计划进行得好像还不错。 至少直到现在还不错。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真正接近上官刃。 他可以看得见上官刃,可是跟上官刃面对面的说话,但却始终没法子接近这个人。 上官刃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机智敏捷,思虑深沉,做事更谨慎小心,绝不给任何人一点可以暗算他的机会。 要接近他,一定要有个桥梁,他的女儿无疑是最好的桥梁。 要占据一座桥梁,就得先了解有关这座桥梁的种种一切。 无忌对这位大小姐了解的有多少? 这位大小姐叫怜怜,上官怜怜。 今年她最多只有二十岁。 她是华山派的弟子,练剑已有多年,可是她从小巴体弱多病, 以她的体质和体力,她的武功剑法绝不会太高! 她从小很聪明,长大了也不会太笨。 小时候她是个很可爱的小泵娘,长大了当然也不会太难看。 她一定很寂寞。 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远,到了唐家堡,她更不会有什么朋友。 就因为她的寂寞,所以连她的丫头“双喜”都成了她的好朋 友。 如果听见了有人欺负了她的朋友,她一定来找这个人算帐的。 连上官刃都已认不出无忌,她当然更不会认出来,他们已有 十多年未曾见面。 要对付这样一个女孩子并不难,因为她有个最大的弱点— 她寂寞。 对一个十八九岁,又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来说“寂寞”是件多 么可怕的事! 无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简直是个恶棍。 老孔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不停地喝 酒,不停地叹气。” 能喝这么多酒的人已经不多,这么喜欢叹气的人更少。 无忌忍不住笑道:“我见过喝酒比你喝得还多的人。” 老孔道:“哦?” 无忌道:“可是像你这样会叹气的人,我实在从来都没有见 过。” 老孔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见得天生就喜欢叹气的。” 无忌道:“你不是?” 老孔道:“我是在为你担心。” 无忌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 老孔道:“那只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风。” 无忌道:“难道她的威风比她的老子还大?” 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来时,最多也只不过带三四个随从,可是她无论走到那里,至少也有七八个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镖。” 无忌道:“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来的?” 老孔道:“都不是。” 无忌道:“是她自己找来的。” 老孔道:“也不是。” 无忌道:“那我就不懂了。” 老孔道:“什么事你不懂?” 无忌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泵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别,地位也不重要,难道唐家堡还会特地派七八个人来保护她。” 老孔道:“她的身份虽然不特别,可是她这个人却很特别。” 无忌道:“哦?” 老孔道:“在你看来,她虽不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她却重要得很。” 无忌道:“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 老孔道:“她长得特别漂亮,心地特别好,脾气却特别坏。”他又叹了口气:“不但特别坏,而且特别怪!” 无忌道:“怎么坏法?怎么怪法?” 老孔道:“她好起来的时候,简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个像我这样没用的老废物,只要你开口求她,什么东西她都会送给你,什么事她都会替你做。” 无忌笑道:“小姐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气真的发了起来,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她说要打你三个耳光,绝不会只打两个!”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后就要倒大霉,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说。” 无忌道:“她打过谁?” 老孔道:“谁惹了她,她就打谁,六亲不认,绝不会客气。” 无忌道:可是这地方却有些人好像是绝对打不得的。” 老孔道:“你说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譬如那两位姑娘如何?” 老孔道:别人的确惹不起她们,可是这位大小姐却不在乎。” 他又在叹气:“她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泵奶奶干起来了。” 无忌道:她倒有种。” 老孔道:“她到这里来的第三天,就把一大碗滚烫的鸡汤,往唐大棺脸上泼了过去。” 无忌道:你说的这位唐大倍就是唐缺?” 老孔道:“这里只有他这一位唐大棺,除了他还有谁?” 无忌笑了:“像他这么大的一张脸,想泼不中却很困难。” 老孔也忍不住笑:“实在很困难。” 无忌道:可是得罪了他们兄妹之后,麻烦绝不会少的。” 老孔道:“所以大少爷才担心。” 无忌道:“你说这位的大少爷,就是唐傲?” 老孔道:“这里也只有一位大少爷,除了他还有谁?” 无忌道:“做她保镖的这七八个人,就是他派来的?” 老孔道:“不错。” 无忌笑了笑,道:“看来她在这位大少爷眼里,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老孔道:“重要极了。” 无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烦,这些人还是只有看着。” 老孔道:“为什么? 无忌道:“大少爷派出来的,当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么敢跟唐大棺和那位姑奶奶过不去?” 老孔道:“你错了。” 无忌道:“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 老孔道:“都不是。” 无忌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老孔道:“这位大少爷的眼睛虽然一向长在头顶上,可是出手却大方极了,对人不但特别慷慨,而且非常讲义气。” 无忌笑道:“少爷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时候,很交了一些朋友。” 无忌道:“哦!” 老孔道:“他交的这些朋友,每个人武功都很高,看起来好像有点邪门外道的样子,可是大家全都对他很服气。” 无忌道:“他叫这些人干什么,这些人就会干什么?” 老孔道:“那是绝对没有话说的。” 无忌道:“现在替这位大小姐做保镖的人,就是大少爷的这些朋友?” 老孔道:“现在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人,就算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不管她走到哪里,这些人都一定会在她附近三丈之内,只要她一声招呼,他们立刻会出现。”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无论谁得罪了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霉不可。” 无忌居然也在叹气。 老孔道:“现在你也知道担心了?” 无忌道:“我倒不是为自己叹气。” 老孔道:“‘你是为了淮?” 无忌道:“为了那位大小姐。” 他叹着气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这些邪门外道的大男人盯着,这种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老孔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压低声音道,“我想她最近也许连澡都不敢洗了。” 无忌道:“她怕什么?” 老孔道:“怕人偷看。” “看”字是开口音。 他刚说到“看”宇,外面忽然有样东西飞过来,塞住了他的嘴。 无忌笑了。 老孔做梦也想不到外面忽然飞进块泥巴来,飞进他的嘴里。 无忌却早已想到。 窗外的院子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天,他们的脚步声虽然轻,却瞒不过无忌。 动作最轻的一个人,现在已到了窗外,无忌连他从地上挖块泥巴起来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可是第一个走进来的却不是这个人。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个很高很高的女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 无忌已经不能算矮了,可是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高一个头, 这么高的一个女人,身材居然还很好,应该凸起来的地方绝不平坦,应该平坦的地方也绝没有凸起来,只要把她整个缩小一号,她实在可以算是很有诱惑力的女人。 她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很小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皱纹, 可是她笑得还是很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 她吃吃笑着,扭动着腰胶,走到老孔面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 老孔满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让别人佩服的地方。 这女人笑道:“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么知道胡矮子专门喜欢偷看大姑娘洗澡的,难道你是个诸葛亮?” 她的话还没说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 吼声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雷,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响。 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只支起一半的窗户也被震开了,一个人就像是一阵风般扑了进来,瞪着这个女人。 他一定要仰着头才能瞪着她! 因为他站在这个女人旁边时,还没有她一半高。 谁也想不到那么响亮的一声大吼,竟是从这么样一个矮子嘴里发出来的。 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说谁在放屁,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屁能从嘴里放出来!”她笑得就像是个小泵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别臭,而且特别响。” 胡矮子气得脖子都粗了,红着脸道:“一丈红,你说话最好说清楚些!” 这个女人原来叫“一丈红”。 无忌不能不承认这名字实在起得不错,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 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带走动,只要听见过这名字,就会吓一跳。 胡矮子又道:“别人怕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 一丈红道:“我本来就不要男人伯我,我只要男人喜欢我。” 她向胡矮子抛了个媚眼:“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不算是个男人呀。” 胡矮子道:“你刚才说谁偷看女人洗澡?” 一丈红道:“当然是说你。” 胡矮子道:“我几时偷看过别人洗澡,我偷看过谁洗澡?” 一丈红道:“你常常都在偷看,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看。” 她格格地笑着道:“你不但偷看过别人,连我洗澡你都偷看 胡矮子又跳起来:“放你的屁。” 他跳起来总算比一丈红高了些:“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去看你。” 一丈红道:“我就算让你看,也没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动:“因为你最多也只不过看到我的肚脐眼而已。” 无忌实在很想笑,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简直好像是天生的对头克星,无论谁看见他们,都会忍不住要笑的。 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脸上的表情,就没有人能笑得出了! 胡矮子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头发也好像要一根根竖起来,本来最多只有三尺多高的身子,现在好像忽然长高了一尺。 这个人长得虽然貌不惊人,一身气功却实在练得很惊人。现在他显然已运足了气,准备要找一丈红拼命了。 这一击出手,必定非同小鄙,连无忌都不禁有点替一丈红担心。 胡矮子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打了出去。 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红。 他打的是老孔。 无忌怔住。 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红气成这样子的,他打的却是别人。 这是不是因为他惹不起一丈红,所以只好拿别人来出气? 不管怎么样,老孔是绝对挨不住这一拳的。 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条命。 无忌已经不能不出手了。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忽然间人影一闪,已经有个人挡在老孔面前。 一丈红却已笑得弯下了腰。 无论谁都看出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胡矮子总算也笑出来了,干笑道:“幸好我这一拳打的是你。” 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好欺负?” 胡矮子立刻拼命摇头,道:“我发誓,绝没有这种意思。” 这人道:“你是什么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谁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铁金刚,我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简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 他长得虽然比谁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气比谁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见这个人就变了,居然变得很会拍马屁。 金老大却还是板着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松了口气,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J”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只会挨揍,不会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拼命摇头,道:“不是,我绝不是这意思。’’ 一丈红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说,金老大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会在乎的,更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胡矮子又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金老大冷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她究竟还是帮着你的。”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一个人叹着气道:“夜深露重,风又这么大,你们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还要在里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场,病死为止。”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说两句,咳嗽几声,一口气好像随时都可以接不上来似的,显然是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轻。 可是一听见这人说话,连金老大的态度都变了,变得很谦和有礼,道:“这屋子里还算暖和,你快请进来。” 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像我这种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绝不进去的。” 胡矮子抢着道:“我们的架已经吵完了。” 这病人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准备要吵架?” 胡矮子道:“没有了。” 这病人终于唉声叹气的走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天气已经很暖,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皮袍子,居然还是冷得脸色发青,一面咳嗽,一面还在流鼻涕。 其实他年纪还不太大,却已老病侵寿,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 他看起来简直全身都是毛病,别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摆平。 但是别人却偏偏对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张椅请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来的时候,才陪着笑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好一点了?” 这病人板着脸道:“我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金老大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来?” 这病人叹了口气,从狐皮袍子的管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大小姐要来找的人。” 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忌,忽然道:“你过来。” 无忌就走了过去。 他觉得这些人都狠有趣。 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说出句很绝的话。 他居然命令无忌:“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无忌从小巴不是个难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欢看他。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要看他的舌头的,他的舌头也没有被人看过。 他不想惹麻烦,可是也不想被人当做笑话。 他没有伸出舌头来。 一丈红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头。” 无忌承认。 一丈红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头伸出来让他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 无忌道:“哦?” 一丈红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让他们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脸,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让他们看看我的屁股。”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部份,确实都值得一看。 一丈红笑道:“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舌头。” 无忌道:“现在你想通了?” 一丈红道:“那时候我想不通,只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现在……”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随便他要看我什么地方,我都给他看。” 无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里瞪眼,忍住笑问道:“他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当今江湖中的四大神医之一”泥菩萨’病大夫。” 无忌笑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满天下的神医。 他觉得“泥菩萨”这个外号起得实在不错。 一丈红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虽然难保,可是别人不管有什么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别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懒得看的。” 一丈红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这里来。”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体,绝不能冒一点风险。” 一丈红道:“所以我们要先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有危险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为这里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会传给大小姐。” 一丈红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头来,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无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大小姐的派头实在不小。” 病大夫也叹了口气,道:“她的派头若是小了,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替她做事?” 无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了。” 无忌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你的病我已经看出来了。” 无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还不轻。” 无忌道:“什么病?” 病大夫道:“心病。” 无忌笑了,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在暗暗地吃惊。 他的心里确实有病,病得确实不轻,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看出来过。 病大夫说道:“你的脸上已有病象,显见得心火郁红,肝火也很盛丁想必是因为心里有件事不能解决,只不过你一直都在勉强抑制,所以,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这位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居然真的有点道行,连无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这种病是绝不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来,道:“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着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说道:“酒鬼通常都只有两种病。” 老孔道:“哪两种?” 病大夫道:“穷病与懒病。” 他接着道:“这两种病虽然无药可治,幸好也不会传给别人。” 老孔道:“那么大小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病大夫道:“现在还不行。”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还在这里。” 他又叹了口气:“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种都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也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会替别人治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傍不能治。”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的病一治好,我这个人就要死了。” 这是什么道理? 老孔不懂,无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病大夫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刚才看我是不是有点不顺眼?” 无忌不否认。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讨厌我,却绝不会对我无礼的。” 他自己解释:“因为我全身都是病,随便谁只要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没有光彩,而且很丢人。”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别人对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以前我得罪过的人,一定也会来找我的麻烦,我怎么受得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万不能治好的。” 无忌忽然发觉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萨其实也很有趣。 这些人好像都不是恶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当然是那位大小姐。无忌道:“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金老大道:“现在还不行。”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还要让你明白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无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脸。” 无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这张脸上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地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跟别人有点不同?” 这一点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脸色确实很奇怪。 他的脸看来好像是蓝的,就像是块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 金老大道了‘其实我的脸色本来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无忌问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别人打出来的。” 无忌道:“你常挨别人打?” 金老大道:“这十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挨一两次。” 无忌道:“别,你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金老大道:“因为我不想躲。” 无忌道:“难道你情愿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又有谁能打得到我?” 别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连躲都不躲。 这是什么道理? 无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金老大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让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好像他的脸色一样” 他忽然将这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 他这人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脱了衣服之后更难看。 他的肩特别宽,骨架特别大,衣服一脱下,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 可是无忌却不能不承认,他这张皮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让人看的地方, 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伤痕。 各式各样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拳伤、掌伤、外伤、内伤、青肿、痰血、暗器伤……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伤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个伤痕旁边,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无忌的眼力一向不错,每个字都能看得相当清楚。 在一个暗赤色的掌印旁边,刺着的字是: 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运。 今年是乙巳,这个掌印已经是一年前留下来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着这掌印,问无忌:“你知道这是什么掌力?” “这是朱砂掌。” 你也知道这个崔天运是谁?” “我知道。”无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运外,好像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将‘朱砂掌’练得这么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近年练朱砂掌的人已不多。” 无忌承认。 这种掌力练起来十分艰苦,用起来却没有太大的实效。 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们已将之归纳为“笨功夫”一类,所以近年来已渐渐落伍。 因为这种掌力打在人身上虽然可以致命,但是谁也不会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等着对方运气作势,一掌拍过来的。 只有金老大却好像是例外。 无忌道:“能够挨得起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没有几 个”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后,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无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还是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挨了他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 他又解释:“崔天运的武功不弱,我着以招式的变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后才能分得出高下胜负。” 无忌道:“也许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胜负。” 金老大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闲工夫跟他缠斗!” 无忌道:“所以你就拼着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胜负。”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虽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却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淡淡地接着道:“从那次之后,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看见我,都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过来跟打一声招呼。” 一丈红笑道:“我早就说过,金老大揍人的功夫虽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却绝对可以算是天下无双,武林第一。” 无忌道:“要学揍人,先学挨揍,只可惜要练成这种功夫并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来能练成这种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这当然也是种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种功夫。 可是谁也不能说这种功夫没有用。 金老大道:“铁砂掌、朱砂掌、金丝锦掌、开碑手、内家小天星,什么样的掌力我都挨过,可是对方吃的苦头也绝不比我小。” 无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来还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 金老大道:“确实不多!” 一丈红笑道:“无论谁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过能落得个两败惧伤,这种架你愿不愿打?” 无忌立刻摇头,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一丈红道:“谁?? 无忌道:“二十年前,关外出了个‘大力金刚神’,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已经刀枪不入了。” 一丈红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我听别人形容过他。” 一丈红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无忌道:“别人都说他长得样子和庙里的金刚差不多。” 一丈红道:“所以你想不到这位大力金刚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咆地笑,又道:“本来,我也想不到的,这十年来,他最少已经瘦了一两百斤。” 无忌道:“我已深算过,他受到的内伤外伤加起来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伤都不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像这样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现在恐怕就已是个死人了,他怎么会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这十年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了一点便宜。”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无忌道:“谁?” 金老大指着胸膛上一道剑痕,道:“你看。” 这剑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离他的心脉要害还不到一寸。 剑痕旁也用刺青刺着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剑法相当不错。” 无忌承认。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剑法究竟有多高,你还是想不到的。” 一丈红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得到。” 金老大道:“当代的剑客名家,我会过的也不少,海南、点苍、昆仑、峻峭、巴山、武当,这几大剑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领教过。” 无忌道:“他们的剑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们的剑法和唐大公子比起来,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光。” 他指着心上的剑痕:“他刺了我这一剑,我根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这一剑本来可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剑下也无话可说。” 无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剑下—向无情,这次为什么放过了你。” 金老大道:“因为他的无情,对付的都是无情的人。” 一丈红道:“金老大面冷心热,出手从未致人于死。” 金老大道:“但是为了唐大公子,我却随时都会破例的。” 他冷冷地看着无忌,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红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对大小姐客气些,千万不能有一点粗暴无礼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个粗暴无礼的人?” 一丈红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极了:“你外表看来虽然冷冷冰冰,其实却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无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红媚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小泵娘。” 无忌没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紧了拳,好像已准备一拳往他肚子打过来, 他不是金老大,也没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 那一类功夫。 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 看样子金老大这次也绝不会抢在他面前,替他挨这一拳的。 幸好就在这时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来了。” 四 无忌一直在盼望着她来,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什么样的的人。 他相信现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连那么骄傲的唐大公子都会为她倾倒。 一个真正的美人,本来就是男人们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例外。 现在这位大小姐终于来了。 现在无忌终于看见了她。 可是现在无忌希望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见到她。 他宁愿去砍三百担柴,挑六百担水,甚至宁愿去陪一个比唐缺还胖十倍的大母猪躺在烂泥里睡一觉,也不愿见到她。 如果有人能让他不要见到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 可是他并没有疯,也没有毛病。他是为了什么呢? 要命的大小姐 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莲花,却比莲花更甜美。 大小姐一来,就带来了一屋子香气。 她的人也比莲花更甜美。 在这些人心目中,她不仅是个大小姐,简直就是位公主。 虽然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敢亵渎她。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她年轻、美丽、尊贵、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锦。 也不知有多少个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羡慕她。 她应该很决乐。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些日子,她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忧郁,是因为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 她心里还有个忘不了的人。 这个人偏偏又距离她那么遥远,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干山万水。 现在夜已很深,一个像她这样的大小姐,本来已经应该睡了。 可是她偏偏睡不着。 她太寂寞,总希望能找点事做。 到了这里来之后,除了双喜外,她几乎连一个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没有。 她从来都没有把双喜当做一个丫环。 双喜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是绝不能被人欺负的。 所以她来了。 双喜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另外一只手指着无忌! “就是他!” 这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双喜是大小姐身旁最亲近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欺负她。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他想要我陪他……陪他 下面的话,双喜虽然没法子说出口来,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连大小姐心里都很明白。 所以她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好的给这个人一个教训。 可是等她看见了这个人之后,她却好像呆住了。 无忌也呆住了。 因为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大小姐就是那个随时随地都在找他的麻烦,随时随地都会突然晕过去的连一莲。 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怜怜。 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儿! 她当然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心要杀她父亲的赵无忌。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追到和风山庄去。 那天晚上,唐玉放过了他,就因为已经发现她是上官刃的女儿 所以,他才会叫人连夜把她送回唐家堡。 这些事无忌现在当然想通了。 他还没有逃出去,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 他也知道现在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死在唐家堡,必死无疑。 怜怜什么话都没有说。 无忌能说什么? 怜怜一直都在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 这是不是因为她又瘦了? 她是为什么瘦的?又是为了谁消瘦? 无忌还在看着她。 他不能不看她,他想从她眼睛里的表情中,看出她准备怎么对付他。 他看不出。 她眼睛里的表情太复杂,非但无忌看不出,连她自己都不了解。 双喜也没有再说话了。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有十八九岁,懂得的事已经不少。 她已经看出她的大小姐和这个男人之间,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 她也说不出来,——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说出来。 所以她也只有闭上嘴。 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这屋子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是笨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无忌正在奇怪,每个人都正在觉得奇怪的时候,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无忌,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 她说:你跟我来。” 她要无忌跟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无忌没有问,也不能问。 就算他明知她要带他上绞架,下油锅,他也只有跟她去。 花园里黑暗而安静。 怜怜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里也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 她一直都没有回头。 无忌也走得很慢,跟她总是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 她的背影看来苗条而纤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会倒下去,永远倒下去,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会说出他的秘密。 有几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控制住自己,因为他绝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红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监视着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经不是容易对付的。 一丈红无疑也是个极可怕的对手,只看她那柔软而灵活的眼睛,修长结实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极灵敏。 亥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为她们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坚强,而且一定要有几招特别厉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虽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里,神光内蕴,想必有一身极精深的内功。 金老大当然更可怕。 他身经百战,也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不说别的,就只这种从无数次出生人死的艰苦战役中得到的经验,已经没有人能比得上。 要对付这四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除了他们之外,还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着她,保护她。 如果她死在无忌手里,无忌还能活多久? 他怎么能轻举妄动?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来杀我父亲的,我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这答案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现在她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只有带着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离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停下来。 怜怜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小的月门外,门里有个幽雅而安静的小院。 她终于回过头。 但是她并没有看无忌一眼,只是面对着黑暗,轻轻地说:“这个人是我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静静的聊聊天,不管有谁来打扰我们,我都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的。” 谁也不敢让大小姐不高兴,谁也不会闯进去打扰他们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跟无忌单独相处?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她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他? 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上绝路,不管别人要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没什么分别了。 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莲池。 荷花虽然还没有开,风中却充满了莲叶的清香。 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在摇曳。 窗子是开着的。 窗下有张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莲池发呆。 现在她却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反而招呼无忌:“坐。” 无忌坐下。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是站着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没什么分别。 对面还有扇窗子,怜怜站在窗子下,背对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四月已经过去了,荷花又要开了。” 无忌没有开口,也没法子开口,他只有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怜怜终于回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知道。” 怜怜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无忌道:“你应该知道。” 他不再否认,“我是来杀上官刃的。” 怜怜道:“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无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让别人来杀自己的父亲” 怜怜道:“绝没有。” 无忌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怜怜沉默着,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无忌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怜怜道:“因为,你这么样做并没有错。” 无忌道:“哦?” 怜怜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杀了我父亲,我也会杀了他的。” 无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 怜怜道:“如果你要杀的是别人,我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帮助你!” 无忌道:“只可惜我要杀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他淡淡地接着道:“所以不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我都不会恨你,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同样做的。” 怜怜又沉默了很久,才慢馒地说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杀死了你的父亲。” 无忌道:“哦?” 怜怜道:“他一向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有时虽然冷酷无情,却绝对正直,我实在没法子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道:“‘哦!” 怜怜道:“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到和风山庄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别有隐情。” 无忌道:“现在你已经去过了。” 怜怜黯然道:“我甚至还偷偷地到你父亲的书房里去过,站在你父亲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那时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无人声,就跟现在一样,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来杀我的父亲报仇,我应该怎么办?” 这是个死结。 只要一想这问题,她就算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流着冷汗惊醒。 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错了。 怜怜道:“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他没有做错事,他这么样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可惜,这些话我自己都没有法子相信。” 她笑了笑:“你可以骗得过任何一个人,却永远没法子骗过自己的。” 她的笑容也充满了痛苦:“所以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法子接近你,希望能化解开你跟我父亲之间的仇恨,只要你能原谅他,随便对我怎么样,随便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无忌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刺痛。 他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实在值得同情。 因为她已不借牺牲自己。 只可惜这种仇恨永远都解不开的。 他只有硬起心肠,冷冷道:“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上官刃的女儿,我一定会杀了你!” 怜怜凄然道:“如果那时候你就杀了我,我非但绝不会怪你,也许反而会感激你! 无忌道:“为什么?” 怜怜黯然叹息,道:“因为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着道:“如果我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烦恼痛苦?” 无忌道:“现在你还是不该有什么烦恼,这件事并不难解决。” 怜怜道:“哦!” 无忌道:“现在我如果能杀你,还是一定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我相信。” 无忌道:“刚才在花园里,我至少已有三次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无忌道:“因为我虽杀了你,我也绝对没法子活着离开这里。” 怜怜承认。 无忌道:“我既然要杀你,你当然也可以杀我,这本来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怜怜说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归于尽。” 无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间并没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来还是很镇静:“我这次来,本来就抱着不成功便 成仁的决心,现在我已尽了力,虽然没有成功,我死而无怨。” 怜怜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无忌道:“是。” 怜怜又轻轻叹息道:“—个人只要能死而无怨,死得问心无愧, 死又何妨?” 无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怜怜道:“我常常听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认为, 死是件很困难的事。” 无忌道:“那的确不太容易。” 怜怜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活着反而比死更困难 得多。” 无忌也不禁长叹,道:“有时的确如此。” 怜怜道:“所以一个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时候,就不如还是让他 死了的好。” 无忌道:“是的。” 墙上挂着一柄剑,一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怜怜摘下了这柄剑“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如秋水。 她忽然将这柄剑交给了无忌,她的态度冷静而镇定。 她忽然说:“你杀了我吧!” 别无选择 剑是真实的。 当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时,那种感觉也是真实的。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感觉更真实。 无忌是学剑的人。 现在他手里已经握住了这柄剑,但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这种真实的感觉。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事。 怜怜凝视着他,一个宇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杀了我。” 无忌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父亲已经杀了你父亲,我绝不能再伤害你。”她又补充:“我父亲已经错了,我绝不能再错。” 无忌还是不能了解。 怜怜道:“我若不死,你就难免要死在我手里,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去伤害我父亲。” 无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么样?又能解决什么事?” 怜伶道:“我死了之后,你和我父亲才能活下去。” 无忌又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别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杀我的,所以你杀了我之后就赶快走,他们绝不会阻拦你,现在你的秘密既然还没有被揭穿,要离开唐家堡还不难!” 无忌承认。 如果现在他立刻就走,的确还有机会逃出去。 怜怜道:“可是你杀了我之后就一定要赶快走,绝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没法子再去找我父亲了。” 她又笑了笑:“何况,你杀了我之后,心里多少总难免有点难受,我们两家的仇恨,说不定也会因此而渐渐冲淡。我自己当然也死得问心无愧,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用这法子解决。”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死结,只有用“死”才能解得开。 无忌如果死了,这个结,也同样能解开。 她为什么不让无忌死?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无忌?为的是什么? 无忌就算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也应该明了她这种情感。 无忌就算真的是个冷酷无情,心肠如铁的人,对这种情感也应该感激。 只可惜现在他根本没有资格被别人感动,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情感。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已不属他自己。 自从他父亲惨死之后,他就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恶魔—— 一个名字叫“仇恨”的恶魔。 这个恶魔在人间已横行多年,已不知奴役过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风。 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苍白的脸,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活泼的女孩子。 无忌忽然道:“你是个笨蛋。… 他绝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会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怜冷自己也承认。 这法子的确很笨,但却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种法子。 无忌道:“笨蛋都该死,我的确应该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杀人的剑已经在手里,应该杀的人已经在面前。 无忌为什么还不出手? 只有一种理由解释,但是这个理由他既不愿承认,也不愿说出来。 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他还不出手,只因为他也是个笨蛋”。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无忌回过头时上官刃已经在他眼前。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上官刃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虽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们至少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不配拥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无疑是最后一次。 无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上苍对他总算不薄,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绝不能再有任何顾忌,绝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这次机会放过。 同情,怜悯,仁怨……这些高贵的情感,他都得远远抛开。 为了复仇,他只有不择手段。 剑光一闪,剑尖已到了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剑,连眼睛都没有眨。 无忌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她?” 上官刃道:“你当然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杀了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杀我!” 赵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看得的确很准。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没法子用她来要挟我,我也绝不是个会受人要挟的人。” 无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绝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无忌道:“我绝不会。” 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让你用她来跟我做个交易。” 无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无忌道:“什么样的机会?”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机会。” 无忌道:“这交易听来倒不坏。” 上官刃道:“我保证你绝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颐了。” 无忌道:“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算数?”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无忌道:“只可惜现在我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上官刃道:“一点也不错。” 无忌盯着他,心裹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别无选择?” 答案几乎是绝对肯定的。 是! 他的父亲就因为信任这个人,所以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 只要他还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任这个人。 可惜他没有。 窗外有风,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的脸,森寒的剑光也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色忽然变成一种仿佛透明般的惨白色。 她不能眼看着无忌再受他父亲欺骗,她不能让无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在别人剑下。 可惜她偏偏无能为力。 无忌手里的剑锋,距离她的咽喉仿佛渐渐远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剑锋。鲜血涌出,她倒了下去。 ——这是个死结,只有“死”才能解得开! 她也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宝剑双锋 别无选择!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 绝不是。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就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无忌了解。 看到怜怜自己将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剑锋,看到鲜血从怜怜咽喉里涌出。 他也同样觉得一阵刺痛,仿佛也同样被人刺了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在他的咽喉上,这一剑刺到了他心底深处。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亲放了赵无忌?还是在求无忌放了她的父亲?谁也不知道。 但是这句话的力量,却远比世上任何一柄宝剑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回这两人心里的仁爱与宽恕。 对她来说,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只希望能让他们知道,生死之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在这一瞬间,无忌整个人都已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感所震慑。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记。 在这一瞬间上官刃举手间就可以杀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他从这阵震慑中惊醒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梦想中的机会赫然就在眼前。 怜怜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冲过来,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对无忌。 他的背宽阔,无论谁一剑刺过去,都绝对不会错过。 年轻人都喜欢做梦,各式各样的美梦。 无忌还年轻。 在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美梦里,就看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的手里有剑,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等着他一剑刺下去。 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荒唐——美丽的梦总难免有些荒唐。 他从来也没有期望这梦境有实现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梦竞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 他的手里正好有剑,这种机会他怎么能错过?怎么会错过? 他所受过的苦难,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绝不容他将这机会错过。 剑光一闪,剑已出手。 奇怪的是,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幸好这一剑没有刺下去。 幸好上苍对他总算不薄,没有让他将这一剑真的刺下去。 怜怜咽喉上的血渍仍未干。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原因。 司空晓风曾经交给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杀上官刃之前,将这只老虎还给上官刃。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他一向是个很守信的人,他已答应过司空晓风,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根本已忘了这件事。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是赵无忌。 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赵无忌变成了现在这么样一个人。 同样的,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虽然是佛堂的掸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别的事也都是这样子阴, 这一剑虽然没有刺下去,剑锋距离上官刃左颈的大血管却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当然可以感觉到这种贬人肌肤的森寒剑气。 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无忌握紧剑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尽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怜怜,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上官刃没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从你十岁时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又何必再看。” 无忌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上官刃道:“从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谁。” 他忽然长叹息了一声:“赵无忌,你根本不该来的。” 无忌脸色变了。 如果上官刃那时就已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将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他根本拒绝相信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们,你就错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你本该已经死过四次。” 无忌在冷笑。 他还是拒绝相信,上官刃无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 上官刃道:“你说你叫李玉堂,是绩溪溪头村的人,那一次,你本来已经死定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还没有死,只因为派去调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买,替你隐瞒了实情。” 无忌忍不住问:“是谁收买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个还不想让你死的人。” 这件事正是无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死里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居然就敢孤身涉险,夜探唐家堡。”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将唐家堡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那一次他本来也已经死定了。 他没有死,只因为有人替他引开了埋伏——一个还不想让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杀了小宝,你也死定了。” 无忌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绝不会杀他的,你一定会想法让他脱身,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大风堂潜伏在这里的人。”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是你不杀他;你就必死无疑。” 无忌道:“难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杀小宝,就是在试探你,他远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无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为他会跟你同仇敌忾,对付唐家堡,其实他已经准备把你出卖给另一个人,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人远比你有用。” 无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替我杀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错。” 无忌问道:“小宝也是被这个人杀了的?” 上官刃道:“是。” 无忌道:“那个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过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无忌忽然闭上了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的,至少他应该问。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上官刃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白玉老虎的秘密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两面的 —除了“正义”外,几乎每件事都有。 这件事无忌所看到的一面是; 上官刃谋杀了他的父亲,背叛了大风堂,不忠不义,罪无可恕。 这都是事实,铁证如山,没有人能推翻,他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怎么还会有另外一面。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过他?不管上官刃是为了什么救他都一样。 他还是要杀这个人! 但是就在他已决心下手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一定要他出手前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百刃! ——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么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随时随地都将这只白玉老虎带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 现在他已将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里。 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剑。 ——不管怎样,先杀了上官刃再说。 —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 他心里充满了冲突和矛盾,他的两只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间“波”的一声响,他竞将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 这只外表看来坚实细密的白玉老虎,竞像是一些外表看来温良如玉的君子一样,竟是空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里藏着的不是伪善和罪恶,而是一卷纸,一个秘密。 一个惊人的秘密。 一个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人命运的秘密,也改变了赵无忌的一生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 现在无忌终于看到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实。 白玉老虎中藏着的这张纸,是他父亲的手笔,是赵简临死前亲手写出来的。 他写出的绝对是个令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写的当然绝对是事实。 这件事发生时,就是在一年前那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那时霹雷堂已经和蜀中唐家联盟,势力倍增,已经不是大风堂所能抗拒的。 那时,大风堂的情况已日渐衰败,大风堂门下弟子的情绪也都很低落。 如果没有奇迹出现,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发动攻击,不出三个月,大风堂就要彻底被毁灭。 那时大风堂的堂主云飞扬云老爷子正在坐关,要怎么才能拯救大风堂,这责任就落在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身上。 他们不能坐在那里等着奇迹出现。 他们更不能眼看着大风堂被毁灭。 奇迹既然不会出现,他们只有用“奇计”。 他们想起了春秋战国时,那些英雄志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国所作的壮烈牺牲。 他们想起了聂政、荆坷、高渐离,和勾践的故事。 这些人这中,有的为了刺杀暴君,不惜血溅五步,和对方同归于尽,有的为了复国复仇,只能忍辱负重,卧薪尝服。 这些人所用的方式虽然不同,所作的牺牲却同样惨烈。 为了大风堂,他们也同样不借牺牲自己。 计划就是这样决定的。 要挽救大风堂的危机,必须先做到几件事。 ——阻延对方发动攻势的日期,争取时间加强自己的力量。 ——隔离霹雷堂和唐家的联结,收买对方的部下,造成对方内部的冲突。 ——刺探对方内部的机密,找出对付庸家独门毒药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独门解药的配方。 ——查出大风堂自己内部的奸细。 要做到这几件事,就一定要潜入对方的内部,获得对方的信忱。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唐门和天下所有别的帮派都不同。 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因为利害关系而组成的帮派,而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亲作为维系的力量,而且还有多年的历史基础。 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绝不是件容易事,除非这个人能使他们绝对信任。 要获得他们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们做几件久已想去做,却做不到的事,把一样他们久已想得到,却没法子得到的东西带去给他们。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于是司空晓风、上官刃、赵简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他们想到了樊放期樊将军的头。 赵简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个人能把赵简的头颅送去,唐家也一定会很感激。 为了要让聂政能有行刺的机会,樊将军不借牺牲自己的大好头颅。 为了同样的理由,赵简也不借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 最重要的问题是: 谁把赵简的头颅送到唐家去?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远比赵简的死更大。 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组织,引刀成一快,赵简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这种事并不痛苦。 可是这个人却要忍受天下的骂名,被天下英雄所不耻。 在真象还不能公开的时候,他一定要自认为叛徒。 这还不够。 这个人不但要能忍辱负重,忍受各种试探和侮辱,还要沉着冷静,机敏过人,才能获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们的内部,绝不能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绝不能被任何人怀疑。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实在太大,所负担的任务实在太重。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得到? 只有上官刃! 就在那个喜气洋洋的黄道吉日,他们决定了这计划。 赵简壮烈牺牲。 上官刃潜入敌后。 —司空晓风坐镇留守。 为了大风堂,二个人都同样要有牺牲,只不过牺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们选择在这个黄道吉日开始行动,只因为这一天是赵简的独生子赵无忌的吉期。 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竟会在自己儿子成婚的那一天做这种事? 为了要获取唐家的信任,他们实在已经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绝”了。 他们还替这次行动计划取了一个秘密的代号 白玉老虎! 这计划当然是绝对机密。 参与这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决定连无忌都要瞒住。 上官刃杀了赵简,赵简的儿子如果不去找他复仇,是不是会引人怀疑? 所以他们绝他们要无忌去找上官刃复仇。 到必要时,甚至连无忌都可以牺牲。 但是上官刃却绝不能死!至少在任务还未完成之前,绝不能死! 所以他们又考虑到一点。 万—无忌真的能排除万难,潜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杀上官刃的机会,那怎办? 唯一的办法是,让无忌知道这种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后的关头,还是不能让他知道。 所以赵简临死前,就将这秘密留在这只白玉老虎里。 所以无忌临行前,司空晓风就把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了他。现在无忌才明白,司空晓风为什么会将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还重。 活下去 现在这只白玉老虎已经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务已完成,它的牺牲已经得到了代价。 无忌得到的是什么?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已不能复生。 他的家也被毁了,兄妹亲人离散,生离随时都可能变为死别。 他未来的妻子现在很可能已在别人的怀抱中。 以前这一切他还可以忍受,因为他觉得他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 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 只有这么样,他的痛苦才会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经存在了。 这事实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变! 他的手里还握着剑。 他要杀人的还在他剑下。 可要杀的这个人,却是曾经救过他四次性命的人。 这个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这个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这个人明明是个不仁不义的无耻叛徒,却偏偏又是个忍辱负重,一身肩负着大风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壮士。 他要杀这个人,本来是为了替他父亲报仇,可是现在他若杀了这个人,他父亲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限目。 他本来不惜一切牺牲,不择任何手段,都要杀了这个人。 但是他现在他就算被干刀万剐,也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的毫发。 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 这种痛苦和矛盾,有谁曾经历过?有谁能想象得到? 剑仍在无忌手里,但剑上已无杀气! 一柄剑上若是没有杀气,就已不能再威胁任何人。 上官刃虽仍在剑下,但是已转过身。 他知道这柄剑已不能伤人。“我也知道你心裹在想什么。”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别人,也许你已经杀了我。”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是赵无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理智,因为你已受过太多苦难,太多折磨,你已经跟别人不同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绝不能杀我,我绝不能死。” 无忌道:“我绝不能杀你?你绝不能死?” 他虽然在回应着上官刃的话,可是他自己在说什么,连他自 己都不知道; 他虽然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很遥远,就 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因为你认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因为你以 为你可以死。” 无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绝不能!”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忌道:“什么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护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我。” 无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这实在是件很可笑 的事。 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笑,别人却觉得他仿佛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杀我,是为了要替你父亲复仇,是为了 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为了要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亲的死就变成全无代价了。” 无忌道:“所以我不能杀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杀我,也不能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你就要保护我,像你以前要杀我那样尽力保护我,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没有再开口。 因为他已忽然清醒,被这种来自极强烈的矛盾中所产生的刺激所惊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也要你保护。” 他在看着他的女儿:“你也不能让她因你而死,否则你也将遗恨终生。” 怜怜还没有死,她伤口上的血已凝结,她的父亲已在她伤口上抹了药。 每个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种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救伤止血金创药,而且一定都会时常带在身边。 上官刃也不例外。 无忌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同时也看到了风娘和千千的影子。她们也同样随时都可能因他而死,为他而死。 她们都不能死,因为她们都是无辜的。 现在白玉老虎虽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这计划却一定要完成。 无忌忽然回头,面对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绝不会死的。” 上官刃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对无忌本来就有信心。 无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决心,不管怎么样要活下去。 上官刃道:“我相信。”我都一定会活下。 ------------------ 由王家铺子(http://lehuan.yeah.net)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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