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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更加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做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 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看来是个个性很强的、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问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炔点将这趟镖送到地点,竟忘了到好汉庄上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我赵大方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纸扎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这位大侠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竞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赵大方骇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的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万马堂。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枪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道:“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不必。” 傅红雪又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标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漆黑的刀!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也正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旬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的在天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灯光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读,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于,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于。”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病。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的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你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 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 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 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旬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竞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村里发出来的。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声响,盖子就开了,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从棺村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喝完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酒坛子牛饮。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部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村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赵大方只有闭上嘴。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他终于想起了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的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金疯子突然大笑了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于又瞪着打断了人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靴的脚,高高的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叉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金疯子道:“我为什么要说?” 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朋友并不是我的。” 赵大方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 金疯子又道:“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 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 傅红雪道:“什么条件?”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傅红雪道:“杀什么人?” 金疯子道:“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 金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 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我。” 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 金疯子道:“能。” 赵大方动容道:“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疯子道:“能杀得了他的人更少。”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 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的不错,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一一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杀了他。”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 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 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在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 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铺里。” 傅红雪道:“什么镇?什么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 金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 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 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疯子道:“这个人一定是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 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 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他姓什么?” 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 金疯子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 傅红雪道:“我不能这样杀人。” 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 金疯子道:“这句话我说过。”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 金疯子想了想,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金疯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 傅红雪道:“还有呢?” 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也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 傅红雪道:“说下去。” 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 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 傅红雪道:“什么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那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 傅红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 金疯子道:“从不带。” 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疯子叹道:“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 赵大方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傅红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 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 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 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 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 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 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搏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 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 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 侠客居 独家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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