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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星光,水阁。 自崔雨诗死后,落霞山庄的仆人散尽,这水阁也已空置。 此刻,水阁中却伫立着二条黑衣人影。 “肖宅中情况如何?” “主人,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哦?” “吕正在广邀武林人士作见证人,林欣儿已经去找程断水。不过……” “不过什么……” “临行前,寒峰问了她一句很奇怪的话——他问林欣儿是否下得了手?” “这并不奇怪,”主人冷冷一笑,“林欣儿向来温和,唯一失态的就是对待程断水父女。林欣儿,林……”主人目光一闪,“给我把姑苏林氏的卷宗取来,快!” 黑衣人领命而去,主人犹在沉思:“林欣儿,林欣儿……她必然与程断水有种极其特别的关系……” 程断水傍窗而立,窗外已泛起了淡淡的夜雾,竹林在雾中若隐若现。 痴痴凝视着竹林深处,他的眼色竟是那样的温柔执着,却又溢满忧郁和痛苦,仿佛那朦胧中隐藏着一个刻骨铭心而又远在天涯的人…… ——犹记得问嫣留下的短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如今他才知道,纵然相隔山岳,相隔流年,思念却是永远隔不断的。 ——可是,问嫣,问嫣,你究竟人在何方? 夜风掠过竹梢,林中忽闻笛声呜咽,如怨如慕,仿佛在低低倾诉、诉说着一次等待了三生七世的邂逅,一句无法实现的誓约、一场黯然销魂的离别…… 程断水涩然而笑,恍惚中,无数褪色片段已被这凄美的笛声勾起,竟如昨日般鲜明…… 他犹记得十八年前的那一日,春天山水方好,竹外三两枝杏花开得正艳。她在竹林中摆下一桌精致小菜,拉着他一醉。 (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发觉她的反常呢?认识她三个多月,她从来不喜欢喝醉的。) 那一天他们把酒至深夜。三分薄醉后,她高歌,她旋舞,那焕发着欢乐的笑颜是如此灿烂美丽,令人目眩。 (奇怪,在他面前她永远笑得那么灿烂,他竟从未看见过她悲伤流泪。) 于是,他也醉了,大醉。可即使在朦胧醉梦中,他仍感到她清澈的目光一直凝望着自己,他仍然听见一缕缕凄凉而美丽的笛声,萦绕终夜。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是多么优美的意境啊……可是,谁又能体会那吹笛人心中的痛苦与寂寞呢?) 然而,事如春梦了无痕,而梦终究是要醒的。梦醒时,只余一纸素笺、满室孤寂,她却已不辞而别…… 笛声悠悠而止,程断水惨然一笑,轻轻道:“问嫣,问嫣,我知道这曲《离殇》是你最不喜欢的,却又是你不得不奏的。” 忽听一人冷冷道:“她不得不奏,却是你逼的。” 夜雾更浓,竹林中缓缓走出一名白衣少女,她原本明朗的脸上,此刻却交织着怨恨与挣扎的神色。 主人细细翻阅卷宗,忽道:“我明白了。” 黑衣人愕然道:“什么?” 主人指着卷宗读道:“姑苏林氏三十七代长房林梦别之女林问嫣,十八年前未婚生女,林老太爷怒其败坏门风,将之逐出家门,并派‘刑堂’林冰追杀之,林问嫣母女遂神秘失踪。” 黑衣人恍然道:“主人是说,林欣儿就是林问嫣之女。” 主人道:“不错。而且,其父就是程断水。” 黑衣人一惊:“可是,程断水当时好象已经有妻室了。” 主人冷笑道:“是的。想来林问嫣外和内刚,不愿屈为人妾,是以离开程断水。却不料她已有身孕,终于还是瞒不过林家的刑堂长老。” 程断水怔怔地望着林欣儿,道:“你知道《离殇》之曲,你又那么象她,可是那日你为何要否认……” 林欣儿打断他:“我不否认。” “你,你果然是我的女儿。”程断水热泪盈眶,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她的秀发。 林欣儿却似感觉得到他的动作,冷笑着退开三步,避开了他的手。 程断水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终于无力地垂下。 他颓然道:“我知道,你和你娘都恨我,你们恨得对。当年是我太自私懦弱,怕别人说我喜新厌旧,所以迟迟不敢公开与你娘的关系。以你娘的聪慧与自尊,离开我,是正确的选择。” 林欣儿沉默半晌,黯然道:“你错了。她离开你固然是因为这样,但最主要的,是因为林氏刑堂已查到了她的事,并派出十七叔公林冰进一步追查此事。她怕你遭受牵连,才不辞而别。” 程断水闻言心情震荡,不禁潸然。 黑衣人急道:“既然程、林是父女,那林欣儿又怎肯出手抓程断水?” 主人道:“这一点我并不担心。林欣儿待人虽温和,骨子里却很讲原则。如果她认定了程断水是‘梨花雪主人’,即使是生父她也一定会出手。” “如此说来,原计划仍然有效?” “不错,好戏还在后头。” 林欣儿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我虽然恨你,我娘却从来没有恨过你。” 程断水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追问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一定要见她。” 林欣儿幽幽道:“太迟了,你想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因为这是我娘临终前的心愿,她希望你明白她的心意,她对你始终不渝。” 程断水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你说什么?” 林欣儿反握住他的手,一字字道:“十年前,她就病死了。” 程断水闻言,整个人都似痴了,突然仰天长啸,热泪滚滚而下。 他正自伤心欲绝,忽觉手腕一麻,林欣儿已扣住了他的脉门! 他惊愕地望向她。 林欣儿神色矛盾,无奈地道:“我不管你我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有多伤心,你是‘梨花雪主人’,我就不得不出手。” 程断水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惊恐之色,终于缓缓倒了下去。 肖宅的议事厅里烛光幽暗,厅外则是无边的黑暗。 偌大的厅内只坐着一个人,烛光照着他苍白而忧郁的脸,因悲痛而失神的双眸——他赫然正是程断水! 他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靠在椅子上,显然全身穴道被制,动弹不得。然而他似乎无觉于眼前的困境,也许,早在知道林问嫣死讯的一刹那,他的神志已乱。 吕正施施然步入厅内,在他对面坐下:“程大侠,阶下囚的滋味如何?林欣儿不想再见到你,早就离开了,程珉和你的弟子们已被软禁。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程断水惨然道:“竟然连欣儿都不信任我,这一切还有什么可谈的?”他因悲痛过度,声音也已嘶哑。 吕正道:“林欣儿认为你杀了肖立人,所以才出手制你。” 程断水道:“我若说不是我杀的,你信吗?” “我当然信。”吕正忽然微笑了起来,一字字道,“因为肖立人本来就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饶是程断水心情沉痛,也不禁一惊。 “肖立人是我杀的,”吕正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至于那块布料,是我买通你的高徒从你的衣袍上撕下,然后塞进肖立人手中的。明日,我只要在众人面前将那袍子与布料对照,证据确凿,你就成了凶手,也就是恶名昭著的‘梨花雪主人’。” 程断水听得怒极反笑,淡淡道:“我不明白,要夺取武林盟主之位,你的机会太多了,为何要大费周章地陷害我?” 吕正冷冷道:“你当然不会明白。我们苦心筹划这一切,既不是因为‘梨花雪主人’的嗜血,也不是为了武林盟主的权位,而是为了向你复仇。” “我知道你不怕死,却重视名誉甚于生命,因此我要让你尝尝从高高在上跌到烂泥地里的滋味。”他沉浸在残酷的快意中,慢慢道,“想想看,天下人都会知道大名鼎鼎的‘湘江大侠’居然是个伪君子、杀人狂、武林败类,那是件多痛快的事——当然,我保证会让你好好活着,慢慢品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主人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现在,程断水应该已经落在吕正手中了。想不到聪明如林欣儿,竟然也会犯这样可笑的错误,把自己的生父送入虎口。” 黑衣人讥诮地笑了笑:“主人有所不知,她还犯了个更可笑的错误。她居然怀疑那个土里土气的秦大是奸细,还盘问了他好一会儿呢。” 主人目光骤然一寒:“她问了些什么?快说!” 黑衣人慌忙道:“好象是问他是否浙江雁荡山人,又问他服侍吕庄主多久了。” 主人面色一变,失声道:“糟了!” 程断水悲哀地望着吕正:“那么说来,青崖子、愁道人、吕卓和齐风他们也都是你杀的?” 吕正道:“要陷害你,总得要牺牲一些人。” 程断水叹道:“为了复仇竟不惜杀害好友和儿子,你简直是疯了。这种事决不该是吕正做得出来的!” 忽听一人淡淡道:“不错。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吕正。” 随着这清脆的语声,一身白衣的林欣儿自黑暗中缓步走出。 吕正面色变了变,随即恢复了自若的神态:“林姑娘说笑了,我若不是吕正,又是谁呢?” 林欣儿悠悠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二十八星宿’中的‘危月燕’?” “吕正”身躯大震,忽然一声尖啸,双手化作鹰爪攫向椅子上程断水的咽喉! 可是,刚才还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的程断水突然动了!身形如游鱼般一滑而下,恰巧避开“吕正”一击,随即贴着地面平平掠出,一个转折间已与林欣儿并肩而立。 “吕正”一击不中,失声道:“你不是程断水!” “程断水”洒然一笑,道:“危月燕可以假扮吕正,寒峰为何不能是程断水?我们知道你的目标是程断水,又怎会让他来涉险?” 危月燕骇道:“可是我明明封住了你全身要穴。” 寒峰淡淡道:“运气的是,我恰恰会一点‘移穴大法’。” 危月燕颓然坐倒,道:“我明白了。你们算准了我只有在完全制住程断水之后才可能现身,所以冒险演了这场戏。” 寒峰道:“更运气的是,‘九天魔’留下的易容术竟能瞒过‘危月燕’的法眼。” 危月燕长叹一声:“可惜我的易容术却瞒不过你。”挥手处,伪装纷纷落下,白发苍苍的“吕正”忽然变为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 寒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也不禁叹道:“你将老态龙钟的吕正装得惟妙惟肖,实在不容易。要不是见了秦大,我们还真想不到你是假冒的。” 危月燕奇道:“这又关秦大什么事?” 寒峰道:“我们在找秦大时碰巧听说,吕卓的三名不懂武艺的仆人也被杀了。当时我们很奇怪,‘梨花雪主人’自视极高,向来只杀武林高手,为何要加害于那些仆人呢?后来查问秦大,我们又发现他并非吕正家里的仆人,而原来服侍吕正的老仆据说是途中病倒,这就更令人怀疑了。” 危月燕道:“哦?” 寒峰续道:“你我都明白,再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其人的家人亲信,因为他们实在太熟悉那人了。所以你在江西狙杀了真正的吕正及其老仆后,只能雇了个不相干的人来当仆人。而吕卓到来后你知道瞒不过他,于是当晚就杀了他灭口,那三个熟识吕正的家仆自然也不能留。没想到吕卓的死却引出了齐风,你的处境更危。好在齐风与吕正已三年未见,你又佯装悲痛失常,才一时未被识破。但你毕竟忐忑不安,立意要除掉齐风,其实那日雷震真正要杀的是齐风而不是你,只可惜为林欣儿所阻。可是后来在密林中,你终于还是趁机杀了齐风。” 危月燕冷冷道:“说下去。” 寒峰道:“现在我才明白,肖立人为何一进灵堂就住口,那是因为程断水与你近在咫尺,他担心一旦揭破你的身份,你会伤及毫无防备的程断水。” 危月燕恨恨道:“没有早点杀了肖立人,的确是我的疏忽。” 林欣儿忽道:“你的疏忽并不止这一点。” 危月燕道:“哦?” 林欣儿缓缓道:“你用撕破的布片嫁祸程断水的确高明,可是你忘了一点,那布片并不是肖立人自己撕下的,而是你塞在他手里的。” 危月燕道:“那有什么区别吗?” 林欣儿道:“有。一个人快断气时抓紧了一样东西,那么若硬掰他的手去取,甚至会掰断尸体的手指,因为他已把临死前的全身力气都贯注在手指肌肉上。所以,肖立人或许看上去是抓住了布片,但我这个失明者手一摸,就发觉他的手指肌肉松弛无力,也就是说,那布片并非他拼死撕下紧抓在手的证物。” 危月燕怔了怔,苦笑道:“看得见的人总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骗,而你却发现了看不见的线索,佩服佩服。可是,你又如何得知策划一切的是危月燕?” 林欣儿微笑道:“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次出现的‘梨花雪主人’并非六十年前横行天下的那一位,因为人人都道他失踪了,我却有确凿的消息:他最后神秘死于雪峰山下,也就是说与星辰宫的二十八星宿绝对脱不了干系。但一直到雷震出现,我才真正怀疑到他们身上,于是我再去查访他们的详细资料。一查之下,原来二十年前,二十八星宿竟是被程断水为首的一批白道中人剿灭,只逃出了武功最高的危月燕。而危月燕的绝技之一,正是传自苗疆的役鸟术。这几点事实凑在一起,我便不难假设出真相的大概了。” 危月燕俊秀的脸上冷若冰霜:“说下去。” 林欣儿悠然道:“五十多年前,自命天下无敌的‘梨花雪主人’挑上了星辰宫,结果败于危月燕之手,不但丧命,就连其绝技‘梨花雪’也被危月燕夺去。不料后来,星辰宫多行不义,犯了众怒,终于被程断水等白道高手所灭。劫后余生的危月燕元气大伤,只能把复仇的使命交给自己的衣钵弟子。” 危月燕森然道:“程断水灭我师门,此仇不共戴天。” 林欣儿续道:“于是你,也就是第二代危月燕,不仅继承了‘役鸟术’等师门绝学,更习得了夺来的‘梨花雪’。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你终于开始实施这个以‘梨花雪主人’为烟幕的复仇计划,意图彻底毁了程断水。” 危月燕切齿道:“可惜遇上了你们,毕竟是功亏一篑。” “不过,”他冷冷一笑,“我毕竟还有‘梨花雪’在手,就凭你们二人还拦不住我。” 林欣儿叹道:“你以为我不明白‘梨花雪’的奥妙?——‘梨花雪’乃是至阴至寒的无形气劲,遇液即凝,薄若梨花,寒如冰雪,透入体肤便能立刻破坏敌人全部肌体,而表面毫无伤口。” 危月燕身躯剧震,喃喃道:“你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林欣儿道:“我更知道,‘昀阳剑气’平和中正,如融雪春阳,正是克制‘梨花雪’的唯一法门,我只希望你莫要迫我用出来。” 危月燕又是一震,厉声道:“‘昀阳剑气’失传已近百年,我又怎知你不是在虚张声势?” 林欣儿微微一笑,纤纤十指渐屈扣起,指掌间真气缓缓流动,虽未出手,姿态间却已流露出一种庄严妙曼的气象,嫣然道:“如何?我毕竟还不想伤你。” 危月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欣儿仍是笑而不答。 危月燕面如死灰,忽又咯咯笑道:“只可惜……‘昀阳剑气’也留不住我……留不住我……”他笑声渐低,面部肌肉却猛烈地抽搐起来,口角已有黑血流出。 寒峰失声道:“他服毒了。” 林欣儿面色也凝重起来:“奇怪,他的阴谋已全盘失败,为何还一直那么沉得住气?” 寒峰望着危月燕扭曲的脸上最后一丝诡笑,忽然觉得不寒而栗:“莫非他还有同党……不好,快去看看程断水!” 林欣儿容色惨变,抢先掠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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