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说到这里,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杨大侠,我想再问你一句话,希望你实话实说,千万不要隐瞒。”
  何凌风道:“谷主请问。”
  少女两道目光凝视着何凌风,一字一字道:“你真的是天波府主人杨子畏吗?”
  何凌风心中一动,不答反问道:“谷主莫非怀疑我是假冒的?”
  那少女肃容道:“不错,对你的身分,我们的确有些怀疑。”
  何凌风道:“为什么?”
  少女道:“因为去年也有一位杨子畏来到本谷,也自称是天波府主人。”
  何凌风道:“噢!世上竞有这种巧事?不知那一位杨子畏现在什么地方?”
  少女道:“他已经死了。”
  何凌风故作惋惜道:“这太可惜了,不然,我倒真想见见那位同名同姓的朋友。”
  少女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假冒你的身分?”
  何凌风微笑道:“他和我不仅同名同姓,又都是天波府的主人,咱们之中,必然有一个是假冒的,现在他既然已经死了,谁真谁假,还有什么关系?”
  少女道:“不,这关系非常大,你一定要说实话,否则会有十分严重的后果。”。
  何凌风想了想,道:“人死无对证,就算我是假的,而我一口咬定自己是真的,谷主又怎么分辨真假呢?”
  少女道:“我自有办法分辨,不过,我希望你自己坦白说出来,如果等到我来指证,你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何凌风笑道:“有选择机会如何?没有又如何?”
  少女道:“说实话就有生机,说谎话只有死路。”
  何凌风默然片刻,道:“我认为自己说的全是实话,至于谷主是否相信,那就不得而知了,最好请谷主证实一下。”
  少女道:“你不后悔?”
  何凌风道:“当然不。”
  “好。”
  少女回头向那面垂黑纱的女子一领首,道:“你来认认,他究竟是真是假?”
  那少女答应一声,缓缓举手摘去了面纱。
  何凌风的眼睛突然张大,失声道:“婉——君——。”
  不错,她正是冯婉君。
  从外貌看,她跟姊妹会那名假扮的冯婉君完全一样,然而,从神韵和气度看,却远比后者高出太多。
  一个人尽可能假扮另一个人的外貌,甚至可以模仿他的声音、举动,但绝不可能扮出另一个人的神韵和气度。
  神韵和气度,代表一个人的出身、家庭、教养和学识,也代表他自幼至长,所受的遭遇和环境变迁。
  世上绝没有两个身世、经历完全相同的人,因此,也绝没有两个神韵和气度完全相同的人。
  正因如此,何凌风一眼就看出,眼前这女子,才是真正的冯婉君,绝非姊妹会那名冒牌货。
  也正因为这一点,何凌风才会惊呼失声——冯婉君还活在迷谷,他的身分便必然要被拆穿了。
  何凌风瞪眼看着冯婉君,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冯婉君也同样目不转瞬注视着他,满脸冷漠,没有一丝表情。
  好半晌,她不言、不动,就像一等石像般凝视着何凌风。
  少女道:“冯婉君,你看清楚了吗?”
  冯婉君缓缓点了点头。
  少女道:“他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冯婉君又点点头。
  少女道:“现在你告诉我,这人是不是你的丈夫杨子畏?”
  冯婉君没有回答,却低下了头。
  何凌风急得几乎想大声哀求她,希望她千万不要说出否定的话,这时候,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少女道:“你怎么不回答呢?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杨子畏?”
  冯婉君又抬起头,凝视何凌风,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他……他是真的……。”
  才说了这四个字,眼中泪光一闪,忽然掩面哭出声来。
  何凌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说不出是惊?是喜?竟呆住了。
  他知道,冯婉君绝对不会错认自己的丈夫,何况牢房石壁上还有她留下的“郎入冰宫,妄囚石牢”字句,冯婉君显然早已知道杨子畏的下落,她为什么竟承认一个假冒的人是自己的丈夫?
  不过,何凌风已经无暇再思索其中原因,承认总比不承认好,至少先逃过了眼前一关,所以,他呆了一会,便急忙装出激动和伤感的样子,颤声道:“婉君,谢天谢地,你还活在世上,这些日子可找苦了我了。”
  那少女望望何凌风,再望望冯婉君,笑了笑,道:“世间怪事何其多,去年死了一个杨子畏,今年又来了一个杨子畏,两个杨子畏居然都是真的。”
  冯婉君低垂着头道:“回谷主,去年贱妾只是耳闻消息,并未亲眼目睹,现在才亲眼看见,他是真的。”
  少女笑道:“真也罢,假也罢,只要你承认就行了,不过,你既然承认他是真的,以后一切,都必须按照本谷规定行事,你不会反悔吧?”
  冯婉君道:“绝不反悔。”
  少女点点头,道:“好,我给你们一夜时间,希望在明天日出以前,作个决定。”
  提笔在文件上一勾,道:“杨子畏系冯婉君之亲夫,极刑暂缓执行,先交冯婉君看管,日出前覆命。带冯援——。”
  冯婉君忙道:“启谷主,冯援系贱妾胞兄,请谷主降恩矜全,也将冯援并案处置,先交贱妄看管。”
  少女摇头道:“他是被判有罪的人,依本谷规定,只有直亲方能享有择居之权,兄妹系仅旁亲,与规定不合……。”
  冯婉君道:“求谷主念在一年来贱妾侍奉微劳,格外赏恩成全。”
  那少女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终于道:“好吧!我索性延缓一天,将费明珠也交给你,希望你们仔细商议一下,日出前覆命,不得耽误。”
  冯婉君连忙裣衽道:“谢谷主。”
  少女合上文件,轻吁了一口气,似有意似无意冲着何凌风微微一笑,起身而去。
  冯婉君低声道:“七郎,请跟我来。”
  何凌风道:“咱们要不要等等大哥他们?”
  冯婉君道:“不必了,等一会他们自会到我住处来的。”
  两人退出大厅,向西转过几重厢院,来到一幢小瓦屋前,门侧悬着一付木匾,上刻“出尘精舍”四个字。
  冯婉君开了门,请何凌风入内,屋中供着一尊玉观音神像,香烟缭绕,纤尘不染。
  何凌风心里有太多疑问,迫不及待的道:“婉君,这是你的住处吗?谈话方便不方便?”
  冯婉君道:“你先别急,坐下来,待我在佛前上过香,咱们再详谈。”
  何凌风无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冯婉君缓缓净手,礼佛,上香……她动作很慢,也很虔诚,上过香,又跪在神像前默默祝祷,足费了顿饭光景,才站起来。
  这段时间,何凌风心情已略为平静,据他想,这冯婉君在迷谷一年中,必定经历过许多辛酸,她冒认自己为杨子畏,必然有她的原因。
  果然,冯婉君礼佛完毕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不是子畏,甚至谷主也知道你不是,所以,咱们现在不必再说假话了。”
  何凌风多少有点尴尬,笑笑道:“姑娘这儿谈话方便吗?”
  冯婉君道:“很方便,这地方除了少数谷主的亲信,旁人绝不敢随便闯来,你尽管放心好了。”
  何凌风点点头,道:“冯姑娘,首先我要说明一件事,我虽然不是真正的杨子畏,令兄却的的确确是千岁府主人。”
  冯婉君道:“这我知道。”
  何凌风便将自己的来历,以及被利用进入天波府冒充杨子畏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冯婉君静静倾听着,神情也极平静,好像这些事,早已在意料之中。
  何凌风说完,她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全是姊妹会的安排,咱们只不过一步步踏进她们的陷阱而已。”
  何凌风诧道:“难道你们夫妻也上了姊妹会的当?”
  冯婉君苦笑道:“谁说不是,这迷谷地址,就是她们告诉七郎的……。”
  正说到这里,冯援和费明珠也相偕到了“出尘精舍”,陪送二人来的,竟是先前在庄门值勤的“木兰白队”少女方蕙儿。
  冯援兄妹异地相逢,难免有一番伤感悲恸,彼此述说别后,才知道冯婉君夫妇离开天波府的经过……原来冯婉君下嫁杨子畏时,虽然对杨家兄弟先后失陷迷谷的事略知梗概,其实并不悉迷谷在什么地方,婚后那段时间,也没有向杨子畏提起过。
  直到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正思量着如何向丈夫启齿告诉喜讯,杨子畏却突然留书离家出走了。
  最奇怪的是,杨子畏的留书中,居然已经知道妻子怀孕的事,并且说:生下的无论是男是女,天波府都算有了后代,自己决定继兄长遗志,前往迷谷寻觅红衣慧娘的绝世刀法,重振天波府声威,约期一年不返,即请冯婉君为天波府主人。
  冯婉君仔细寻思,自己怀孕的事,只有贴身的婢女梅儿一个人知道,立即请问梅儿,才发现梅儿跟杨子畏已有私情,同时更发觉杨子畏离家之前,曾和田伯达密谈,而田伯达对天波府的事知悉甚多,迷谷地址,很可能是由田伯达透露给杨子畏的。
  再追问田伯达,终于证实迷谷位于大巴山中。
  但据田伯达解释,关于红衣慧娘的传说,杨子畏早已知道,天波府六位兄长先后一去不返,杨子畏也早就知道其中原因,只因杨家无后,自感责任重大,所以一直隐忍着没有说破而已。
  冯婉君也无暇追究这些解释是真是假,当时就快马追上了大巴山。
  一路上,并没有发现杨子畏的踪迹,却仿佛有人在暗中指引途径,居然毫不费力便寻到了迷谷。
  入谷以后,才知杨子畏已经先一天抵达,而且已经选择了“闯冰宫”、“穿火窟”……夫妻二人,竟始终未能重晤一面。
  冯婉君被囚石牢,几经深思,为了保存腹中孩子,最后只得忍住悲恸,选择了“归化”谷中,以待机会……。
  何凌风三人听了这番经过,都为之唏嘘叹息,其中费明珠本不知道何凌风的身份,现在才知道他并非杨子畏,因而感伤中又有几分惊讶。
  冯援含着满眶泪水道:“妹子,你太傻了,当时知道子畏出走,就应该回家先跟愚兄商议商议。”
  冯婉君凄然道:“我也想到回家请教大哥,但当时时间急迫,不允许我再返千岁府,而且,我在追人大巴山以后,便感身不由己,懵懵懂懂就闯进谷内了。”
  何凌风道:“这么看来,田伯达很可能是姊妹会的人,但他为什么又从中骗取胭脂宝刀,准备送来迷谷呢?”
  冯援道:“那小于圆滑奸诈,八成是脚踏两条船,先跟姊妹会合谋,后来又投靠迷谷……。”
  忽然心中一动,道:“啊!对了,迷谷不是严禁门下外出,从不跟外界交往的吗?那田伯达和少林慧元大师,怎会跟迷谷攀扯上关系呢?”
  冯婉君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一项秘密,如果我没有留在迷谷一年,咱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三个人都没开口,静静听她说下去。
  冯婉君悠悠道:“迷谷自红衣慧娘封刀之后,绝迹尘寰,希望将这一片山谷,辟作世外桃源,因此遗下严厉禁制,不许后人离开大巴山区,也禁止外人擅入迷谷。凡是进入迷谷的人,如果无罪,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归化本谷,一是闯冰宫、穿火窟,生死作孤注一掷……。”
  她暂时没有解释何谓“闯冰宫”、“穿火窟”,只继续往下道:“但近年来,因为天波府杨家兄弟屡次寻来迷谷,引起姊妹会的注意,也派遣会中高手混进迷谷,佯作归化,其实是想说动迷谷中人,跟姊妹会合作联手,仗着红衣慧娘所传绝世刀法,扫灭群雄,称霸武林。幸亏当今谷主唐小仙年纪虽轻,却是个极聪明机警的女孩子,而且生性淡泊,那姊妹会的人知道不易说动她,就暗中买通了谷中几名姥姥和镶蓝边使者,鼓吹唐小仙涉足江湖。谷主不肯答应,她们便暗地作了种种安排,私下与外界暗通声息,我想,那田伯达和慧元大师,就是这样跟迷谷扯上关系的。”
  何凌风道:“难道那谷主唐小仙竟不知道这件事?”
  冯婉君道:“她已经略有风闻,只是既无证据,也不能确定究竟是那些人受了收买,暂时不便采取行动。何况,谷主虽然地位尊祟,毕竟孤掌难鸣,她也很需要有人帮助,否则,她明知你是假冒杨子畏,今天就不会答应我的请求了。”
  冯援道:“妹子,那唐小仙跟你感情如何?”
  冯婉君道:“她待我很好,这一年来,对我处处维护照顾,彼此可说名是主属,实是挚友。”
  冯援奋然道:“这就好办了,咱们可以帮她查出那些被收买的人,抓到姊妹会的奸细,只要她愿意拿红衣慧娘的绝世刀法来跟咱们交换。”
  冯婉君却是摇头道:“事情绝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她是一谷之主,岂能借外力镇压同门中之人,再说,谷中人被姊妹会收买的为数已经不少,倘有风吹草动,咱们不是帮助她,倒是反害她了。”
  冯援一怔,道:“那么,她将咱们交给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婉君道:“因为我已是归化本谷的人,按谷中规定,你们既是我的亲人,也有选择归化的机会,她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我说服你们留在谷中,作她的帮手。”
  冯援道:“这怎么行,咱们如果留下来,岂非一辈子也出不去了?她总不能让咱们放弃祖业,老死山谷,这件事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何凌风道:“如果咱们不愿意归化,又将如何?”
  冯婉君苦笑道:“当初我之所以选择归化,也是为孩子着想,何尝愿意老死山谷,不过,若不归化,就只有冒险闯冰宫、穿火窟,那是必死之路。”
  何凌风道:“怎样叫做闯冰宫、穿火窟?”
  冯婉君道:“这座山谷占地奇妙,位于水火同源之上,谷后有一条通路,前半段奇寒,终年冰封不溶,号称‘冰宫’,人在冰谷中绝难活过一个对时。进入后半段,却又酷热如炼狱,谷道中不断喷出火焰,血肉之躯,入内即被焚化,号称‘火窟’,如果不愿归化本谷的人,除非先经过冰宫,再穿越火窟,否则便永世出不了迷谷。”
  何凌风道:“天波府杨家兄弟,是否都选择了这条路?”
  冯婉君点点头,道:“是的,他们都已死在冰官之内,没有一个活着出去的。”
  何凌风道:“有没有人平安通过的例子?”
  冯婉君道:“没有,自从有迷谷以来,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平安通过冰宫和火窟,因此谷中有两句俗话,说是‘冰宫练刀,火窟炼魂’。”
  何凌风诧异道:“这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冯婉君道:“这是说,红衣慧娘所遗留的绝世刀法,名叫‘红袖刀诀’,都被封存在冰宫之中,人若进入冰宫,必然被那些玄妙刀法吸引,但若要想将全部刀法浏览演练一遍,至少须一个对时才够。等记住了刀法,人已被活活冻死了,至于后面一句,当然是说纵不被冻死,也会被火窟烧死。所以,凡是进入冰宫、火窟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的。”
  三人听了这番话,心情都沉重起来。
  何凌风沉吟良久,叹口气道:“奇寒和酷热,都非肉身所能承受,看来咱们也只好归化本谷了。”
  一直没开口的费明珠,突然掩面啜泣道:“你们无牵无挂,当然不要紧,可是,我怎么办?我爹还在姊妹会掌握下受苦,如果我不回去,他老人家一定会急死了。”
  何凌风耸耸肩,道:“事到如今,急也没有用,最好设法带个信给令尊,请他老人家也来迷谷定居,大家都做桃花源中避世的居民……。”
  冯援不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何凌风笑道:“愁眉苦脸,于事何补?倒不如未雨绸缪,先作最坏打算。”
  话锋忽然一转、问道:“杨夫人,刚才你说是为了孩子,才选择归化,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冯婉君道:“是个男孩子,才半岁不到。”
  何凌风道:“为什么不抱出来见见舅舅呢?”
  “这——。”
  冯婉君迟疑了一下,道:“刚被谷主抱去玩了,不在家。”
  何凌风道:“谷主常常抱他去玩吗?”
  冯婉君垂首道:“是的,谷主对那孩子很疼爱,每天都要逗他玩玩才高兴。”
  何凌风轻哦道:“那位谷主跟你相处很好吗?”
  冯婉君道:“我说过了,咱们名是主属,实是挚友。”
  何凌风点点头,道:“不错,她既然那么疼爱你的孩子,自然决不会拿你当外人看待,否则,她也不会让你住在庄院内,更不会放心将咱们交给你了。”
  冯婉君道:“正是如此。”
  何凌风感慨地道:“依我看,现任谷主唐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并非不想铲除姊妹会的奸细,只为孤掌难鸣,不得已才装聋作哑,对谷中有人暗通姊妹会的事假装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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