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航标


  源氏公子于须磨做了那个清晰的梦后,常常怀念已逝的桐壶上是。每每哀愁悲叹,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阴间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着筹备超荐。定于十月里举行法华八讲。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犹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于朱雀帝,因违背父皇遗愿,深恐身遭报应。如今将源氏召回,稍觉宽慰。眼疾也已痊愈。不过,他总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时常宣召源氏公子进宫商讨国事,且坦诚相待,但凡政务事宜无不与其磋商。皇上终于能够临朝执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朱雀帝日渐坚定了让位决心。但面对尚待俄月夜哀叹身世愁苦,又甚是怜悯。便对她道:“称父太政大臣早已过世。你姊皇太后卧病于床,病情危笃。我在世之日恐亦不久。今后你孤苦于世,委实让人心酸。你爱恋我那般短暂,又将深情付诸别人。但我始终专一于你。待我去后,自有更为优秀之人来照顾你,然而又怎及我痴?仅此一点,便甚为忧心。”话到此处,禁不住举袖拭泪。俄月夜满面鲜红,娇羞的双颊早已布满泪痕。朱雀帝见了,便忘却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觉分外传惜。又道:“‘为何你不生个皇子与我?真是憾事啊!将来遇到那宿缘深厚之人,想必你会为他而生吧!可怜身份限定,仅为臣下。”他因念及身后之事,竟毫无知觉道出此番言语。俄月夜甚感羞惭与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对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虽摊洒俊美,却不及朱雀帝情感真挚。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时为何任情而动,惹下如此滔天大祸。自己丢尽颜面倒罢,牵连别人历尽磨难……”自己真是薄幸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为皇太子举行冠礼。年仅十一的皇太子,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大。他沉稳端庄,容貌艳丽,模样与源氏大纲言极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焕发,交相辉映,世间传为美谈。藤壶皇后闻后,心中隐隐发痛。朱雀帝对皇太子丰姿,亦大加赞扬,并情深意切地告与传位一事。是月二十过后,让位之事突然公布于世,皇太后甚是惊讶。朱雀帝忙劝慰道:“辞去帝位,得些闲暇时日,孝养母后,不必操虑。”皇太子即位后,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为皇太子。
  时势更换,万象俱新,一派欣欣向荣。源氏权大纲言又荣升内大臣。仅因左右大臣职位均满,尚无空职,故以内大臣之名为额外大臣。源氏内大臣本应兼任摄政,但他道:“如此重任,微臣实不敢当。”欲将摄政职位让与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岂能受此重托广然朝野上下均以国外有先例为由不肯让其告退。他们道:“每逢时势变迁、天下混乱之时,即便遁隐深山、不沾尘事之人,亦为平治天下而不顾鹤发高龄,决然从政。如此之人实乃圣贤,可钦可佩。左大臣虽因病告退,然时过境迁,复职效力亦无不可。且在本国尚存先例,不必推辞。”左大臣推却不得,虽年已六十三岁,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时局不利而解甲归田,今又恢复显贵,家中诸公子也随之升官晋爵。尤其宰相中将荣升机中纳言。因正夫人已故,便准备送右大臣家一女进宫作新帝女御。此女为四女公子所生,年仅十二,备受珍宠。儿子红梅曾于二条院唱催马乐《高砂》,如今亦已行过冠礼。可谓万事顺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时家中儿孙满堂,热闹非凡。源氏内大臣只是喜在心里。
  源氏内大臣惟有一子夕雾,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于御前及东窗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与老夫人哀伤至今。数年晦气,也因源氏内大臣的荣威而彻底扫除,家业日盛,万事蓬勃。惯如往常,每逢喜庆时日,源氏内大臣必亲赴太政大臣私邪。对小公子夕雾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传女,均悉心关照,故而与人交情甚好。二条院那边:数年来苦等公子者,均获优厚待遇。曾蒙宠幸的中将、中务君等待女,适时得到传爱,以慰藉数年孤苦。因忙于内务,遂无暇外出闲游。二条院以东的宫邪,本为桐壶上皇遗产。此番大加修缮,更是壮观,以便花散里等境况清寒之人居住。
  再说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别,其近况源氏公子甚是牵挂。回京后,事务繁忙,未能及时问候。时至三月初,估算产期已届。公子更是暗自怜爱,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询。使者回来禀报:“三月十六日产一女婴,均平安无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婴,倍感珍爱,亦更为着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为何不接进京做产呢!曾有相命者预言:“若生子女三人,必有二人为天子与皇后。权位最低者也必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必产女婴。”此话果然应验。也曾有诸多占术高明的相命者不约而同言道:“源氏公子必荣登龙位,一统天下。”后因时运不济,此话没I着落。但随着冷泉帝即位,相命先生之言又得以应验。源氏公子甚是欢喜。他早已明了此生与帝位无缘,断不作此妄想。当年众多皇子中,父皇对他格外偏爱,却又降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无帝缘。但转而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后,确信‘明石浦之行,必为住吉明神信导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缘生育皇后,故而其父虽禀性乖僻,却也胆敢与我高攀姻亲。照此说来,高贵的皇后竟要诞生于此等穷乡僻壤,真是莫大的委屈与亵渎。姑且让她居此他吧,将来定会迎人宫中。”定下此事后,立即督促修筑东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忆起昔日桐壶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为宫内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亲宣旨不久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产一婴儿。此事源氏公子早有所闻。遂托人请作乳母。
  那人便将此意诉与宣旨的女儿。此女年纪尚轻,思虑单纯;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无着落。闻得此话,认为源氏公子之事总是好的,并不担忧前程,便应承了下来。源氏公子多半是怜悯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忧虑,但念及公子实出好意,亦就有些动情,道:“听候差遣就是。”是日黄道吉日,便打点出发。源氏公子道:“我曾居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将来你自会知晓,沉寂生涯,望你以我为先例,暂且忍耐些。”便将浦上情状—一讲述与她。
  宣旨之女,曾于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见过几面。此次再见,觉得她清瘦了许多。所居之处甚是荒凉,惟宽广依旧。庭中古木森森,阴风飒飒。不知她于此何以打发时日。此人正值芳龄,面容桃红,模样倒还干净,源氏公子竟不免动情。便笑道:“真不舍你远行,若能接至我处,该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于此人身旁,也算我有福份了!”她静静仰视公子,并不言语。公子遂赋诗赠道:
  “往昔交情虽泛淡,今日别时亦依依。与你同行如何?”此女菀尔一笑,答道:
  “何须惜别为借口,也能同访意中人。”出口极为流畅,未免太露锋芒。
  乳母启程时,于京都内乘车,只有一亲信侍女随行。公子嘱咐再三,不可走漏风声,方才打发上道。并托她带去护婴佩刀及其他什物,应有尽有,备置无不周到细致。乳母的赠品,均挺讲究。想象明石道人对婴儿的珍爱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颜开。但又觉得婴儿生在那等荒凉野地,甚是凄怜,不禁甚为牵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缘深重!又于书函中反复叮嘱要悉心照料此婴。并附有一诗:
  朝朝祝福长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车乘船,行至摄津国的难波,再改船乘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贵人般迎接乳母。对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尽。面对公于所居的京都方向,虔诚合掌礼拜。公子这般关心婴儿,明石道人亦重视为掌上明珠。女婴亦俊美异常,可谓举世无双。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来,公子几番嘱咐,并非无由。”如此一想,便觉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见婴儿确实可爱,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亲以后,明石姬与公子数月未见,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陈悴,甚至想一死了之。今见公子这般关心,又略感慰藉。于病床上热忱犒赏来使。使者急欲辞行,以求早日返京。明石姬为表思念之情,作诗一道,托转公子:
  “幼女个独抚,狭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为思念,惟望早日相见。
  源氏公子从未将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终有一日从别处闻及,反倒不好。便向她明告道:“实不相瞒,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运;而无心的,却又生了,实为憾事!再则,此女婴微不足道,弃之亦无妨。但终究不好,我想日后接至此,让你见见,你不会嫉妒吧!”紫姬闻后,红了脸,答道:“真怪!你为何总言我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觉生厌。我于何时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满腹怨言。源氏公子凄然一笑:“看,你这态度岂不又在嫉妒?至于教你之人,无人知晓!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乱想并怨恨于我,真是叫人伤心!”言毕,止不住流厂泪来。念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种种怜爱,还有那封封情书,紫姬也就确信为逢场作戏,疑虑也就渐渐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牵念此人并与其逼问,其间自有缘由。此刻告知,恐有误会,姑且不提。”便转移话题道:“身处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闷取乐自然可爱,可实在难求。”又将那海边暮色,所唱和诗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语中暗含依依离情。紫姬暗想:“虽说逢场作戏,却于别处寻欢;而我独守空房,何等悲凉。”心中甚是不快,便转过身子,凝望别处。后又自叹道:“人生于世,真苦啊!”随即口占一诗:
  “爱侣若烟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独先,仅此南柯梦。”源氏公子答道:“又言何事?许我好伤心!你可知晓: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从此眼多泪,竟是哀怜谁?罢罢罢,终有一日,你会见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总想避开无聊之事,免遭人怨,谁为你一人啊!言毕,取筝调弦弹奏。一曲完毕,摔筝要紫姬也来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闻明石姬善于弹筝而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顺温婉,但见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显得越发娇艳。源氏公子最为欣赏她生气模样。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为明石姬女婴过五十朝了。想到那可爱模样,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婴若生于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随意安置,将是何等欢欣!可惜居于偏远荒地,命运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担心。但此女孩,日后定居高位,难免委屈了!此番颠沛流离,许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务于初五日起至明石浦。
  使者所携礼品,皆为公子精心置备的稀世珍品及实用物件。于信中致明石姬道:
  “涧底名花惜惜生,佳节来时也凄清。我身虽于京都,心却甚思明石。如此离居,实在难熬。企盼早作决定,来京会聚。此处一切妥善,毋需顾虑。”闻此佳音,明石道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为五十朝忙碌,排场极为体面。倘无京中使者见到,便若衣锦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见明石姬为人和蔼,甚是愉悦,二人话亦投机,遂将一切疲劳抛于脑际。于此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几个不同身份的人来,然而她们要么是年迈体弱,要么看破红尘而来。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远。这乳母人品优越、见识颇多,常将些世间奇闻讲与众人。从女子的见解,历述源氏内大臣种种超凡卓绝之处及世人对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胜,为自己与其生下一女甚感荣耀。乳母一间阅华源氏公子来信,心中叹想:“天啊!她竟有如此好运,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后见信中有问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石姬回信道:
  “荒岛仙鹤最可怜,便是佳节无访客。正当愁情万缕无可消遣时,忽逢京中来使殷勤问候。虽知自己命运困穷,亦不胜感激。万望及早妥善处理,以便日后安身。”言辞甚为恳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阅读再三,不禁氏叹:“可怜啊!”紫姬回头一瞟,亦低声自吟:“人似孤舟离浦岸,渐行渐远渐生疏。”唱罢不再言语。源氏公子忿恨道:“何来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怜,不过信口说来。忆起那里情形,总感旧事难忘,难免自语。孰料你倒句句铭刻于心。”遂将明石姬来信的封皮递与紫姬瞧。紫姬见字迹秀丽优美,胜于诸多贵族女子,惭愧之余,不免嫉妒:“难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后,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访花散里,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务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动不便,加之她亦并无甚悦人之处,故而并不在意。时值五月,淫雨绵绵,公私事务甚少,源氏公于顿生寂寞。一回忆起,便登门造访。公子虽曾疏远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赖于公子。此番久别重逢,花散里自是毫无怨言,亲切依旧,公子亦就心安。年来此屋愈发荒芜,身居其间想必凄凉。源氏公子先会晤见花散里之姊丽景殿女御,时至深夜才前去花散里处。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银光辉映室内,将源氏公子的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本她正坐着!临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从容接待公子,模样甚为端庄,。室外秧鸡鸣叫,犹如敲门声,花散里遂吟道:
  “听得秧鸡叫,开门月上廊,不然荒邻里,仅能见清光?”那神态含情脉脉,娇羞无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间美女,个个教人怜惜,我如何割舍得下。教人好不难堪!”亦答道:
  “听得秧鸡叫,蓬门即刻开。我疑香闯里,夜夜月光来。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此言语,不过玩笑而已,并非真正怀疑其另有情人。几年来独守空闺,坚守贞节,潜心静候公子驾返。此番心意亦甚为公子看重。回想当年惜别时分,公子吟“后日终当重见月,云天暂暗不须优”,与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叹道:“那时何苦要因别离而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见,此身薄命,尽管伤心吧!”模样娇唤,可爱无比。源氏公子自是又搬来一大难不知源出何处的甜言蜜语劝慰一番。
  此刻,又忆起那五节小姐。公子从不曾忘记此人,盼望再次相见。然而难寻机会,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痴心相望,对父母的频频劝婚,竟不动半点心思。源氏公子想新建几座舒适邸宅,以邀集五节等人来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远大,她们可作保姆。至于东院建筑,风格颇为时尚,较二条院愈加讲究。为早日竣工,遂安排几个熟识的国守负责监工。
  尚待俄月夜那边,他仍未断念。虽因她闯下大祸,却犹不自咎,亦总想再会一面。然此女自遭忧患后更是倍加谨慎,不敢再如先前与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罢不能,觉得世间已没有一点自由了。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身心悠闲,无牵无挂。每逢佳节,宫中管弦悠扬,生活甚为风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诗在侧。以往并不受宠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儿子立为太子,亦母凭子资,远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宠的尚待俄月夜,却有今不如昔之感。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于梨壶院,不与其他女御共处。淑景舍,即桐壶院,仍是源氏内大臣的宫中值宿所。两院近邻,凡事皆可彼此通问,往来甚为方便。源氏内大臣理所当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
  藤壶皇后乃当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荣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赐与封赠,并任命专职侍卫。宫中规模盛大,与往日通然不同。长期以来因忌惮弘徽殿太后而不能常人宫见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诵经礼佛,专注法事之余,可以毫无顾虑,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畅。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叹时运不济了。而源氏内大臣一有机会,必对其关心备至,以示敬意。世人却认为弘徽太后不该有此善报,愤愤不平。
  源氏内大臣常普施恩惠于世间百姓,有求必应。推对紫姬之父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心。缘于源氏公子遭流放时,他毫无同情之心,倒有趋炎附势之意。故此源氏内大臣心存不快,交情甚淡。藤壶皇后怜悯此兄,甚感遗憾。是时天下大权平分,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齐心协力,共同执政。
  是年八月,权中纳言之女入宫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仪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亲自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亲王之二女公子,经父母悉心教养,盛名于世,亦有入宫愿望。然源氏内大臣并不信任,亲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内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参拜。因为还愿,仪仗蔚为壮观,一时举世轰动。满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竞相随往。恰逢此际,明五姬亦前去参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参拜一次。只因去年怀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补偿。靠岸时,但见热闹非凡,参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连绵不断地运至。乐人与十位舞手均为相貌俊秀之人,装束甚是华丽。明石姬一随从便探问岸上人:“烦问,何人来此参拜?”岸上人答道:“此乃源氏内大臣前来还愿!怪事,世间尚有人不知呢!”言毕,身份低贱的仆从皆笑起来。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时前来。虽与他结不解之缘,然而遥望其丰姿,我的身世愈发不幸了。连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气扬。惟我向来关心其行踪,偏偏对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无知晓,又贸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处,很是伤心,不禁落泪。
  源氏内大臣一行声势浩大,行进于绿色松林中。那身着绚丽官饱之人,犹如艳丽的樱花及红叶铺满于地,不计其数。六位官员中,藏人的青袍尤为注目。那右近将监,当年于公子流放途中曾赋诗怨恨贺茂神社,如今已荣升卫门佐,侍从前拥后簇,一副藏人大员派头。良清亦荣登卫门佐之位,身着红袍,风姿俊美,更是神气十足。凡随公子于明石浦居过之人,模样已远非昔日,皆身着红红绿绿的官袍,无不喜气洋洋。尤其那年轻公卿与殿上人等,马鞍亦装扮得绚烂多彩,争俏竞艳。使得来自明石浦的乡下人尽皆惊叹不已。
  远远驶来源氏内大臣的车子,明石姬见了甚为伤心,泪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将一队童子赐予源氏内大臣。此十位童子,皆相貌端正,一样高低,可爱无比,发作童装,耳旁结成两环,系着浓淡相谐的紫带,甚是优美。大队人马簇拥着小公子夕雾而至,随行童子扮装相同,亦尤为显眼。见夕雾如此高贵尊严,明石姬顿觉自己女儿微不足道,甚是伤悲。于是合掌礼拜住古神社,祝福女儿。
  摄津国国守前来迎接源氏,仪式之盛大。为其他大臣参拜神社时远不能及。明石姬颇为踌躇:若依旧前去,我这等微贱之人,所献供品菲薄,不足充数,神明定不注目;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体统?思虑再三,决定停泊难波浦,亦可举行技模。遂命往难波浦行船。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
  “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
  “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
  “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
  “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
  “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
  “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前斋宫下伊势那日,曾于大极殿举行庄严仪式。朱雀院见她美貌无比,思慕不已。待其返京后,便对六条妃子道:“让她进宫与斋院姐妹同住如何?”六条妃子念及宫中妃嫔甚多,自己又无亲近护卫之人,且朱雀帝身体欠安亦让人忧虑,如有不讳,女儿岂不同样寡居?故而踌躇不决。如今,六条妃子已逝,前斋宫更是孤苦无助,众人皆为之忧心忡忡。恰逢朱雀院再次诚恳提出此愿。源氏内大臣得之,心想若先将此女夺取,对人不起。放弃此等美人,又甚是可惜。便与藤壶皇后商议。
  源氏内大臣道:“朱雀院欲接纳前斋宫,我实感为难。只因我年幼仟情害其母苦闷忧郁,抱恨终身。思量此事,愧疚难当!当初在世之时,我未能解其心中怨恨。幸而她信任于我,将女儿之事托付于我并以诚相告,委实让我感激万分!纵使萍水相逢,遇有难事,我亦鼎力相助。况且如此端庄自重、深谋远虑之人!故我必竭尽所能以慰亡灵,恕我罪过。今皇上虽成人,但年事尚幼。若有一年龄稍长且略晓事理之人前去伺奉,岂不更好?还请母后尊裁。”藤壶皇后答道:‘办此设想甚好。拒绝朱雀院,虽委屈于他,然不妨借亡母遗言相告,只作未知此事,径将前斋宫送进它去。今朱雀院潜心于经佛,对此类事已不甚专注。纵然闻知,想必亦不会深怪。”源氏内大臣道:“如此可对外言:‘母后要其入宫,我只赞助而已。不知世间有何评议。甚是忧心。”’心中却道:“我先接至二条院,再送她入宫。”
  返回二条院,源氏内大臣便将此事告予紫姬,紫姬甚为高兴,忙着准备。
  却说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绞尽脑汁教养女儿,盼其早日入宫,惟因与源氏内大臣有隙,未能如愿。皇后从中调停,用心良苦。权中纳言之女已荣升弘徽殿女御,祖父太政大臣视若爱女。冷泉帝亦倍加宠幸。藤壶皇后想着:“冷泉帝与她年岁相仿,纵然进宫,亦只多一游伴罢了。若有年纪稍大之人前去照管,实乃万全之策。”遂告于冷泉帝。源氏内大臣治理朝政忠诚周到,对冷泉帝起居亦关怀备至,皇后甚为放心。近来自己身体欠安,纵然入宫亦不能悉心料理事务。故物色女御之事,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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