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一 卷 一 小 鞋
流浪汉进攻教堂时,爱斯梅拉达正在睡梦中。
不一会儿,圣母院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小山羊先惊
醒了,惊恐不安,咩咩叫着,把爱斯梅拉达从睡梦中吵醒了。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听一听,看一看,给火光和喧嚣声吓坏
了,遂一头冲出小室,跑到室外看个明白。只见广场上一片
恐怖景象,那晃动的幻影,那混乱的夜袭,那在黑暗中隐约
可见,犹如一大群青蛙那样腾挪跳跃的丑恶人群,那乌合之
众的哇哇喊叫声,那在黑暗中飞奔穿插的宛若夜间雾霭弥漫
的鬼火似的若干通红的火把,所有这一切情景顿时使她觉得
眼前是巫魔会的鬼魂正在跟教堂的石头妖怪进行一场神秘的
战斗。打从儿时起,她满脑子就充满了吉卜赛部落的迷信思
想,因此首先想到的是撞见了夜间才出没的怪物正在兴妖作
法。于是,不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奔回小室,躲在她那张
破床上,缩成一团,寻求不像这样骇人的一个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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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渐渐地,最初因恐惧而产生的疑团逐渐消失了;他
听到嘈杂声不断增大,又辨认出其它一些现实迹象,逐渐明
白围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于是她的恐惧虽没有增加,却
已经转化了。她想可能是民众叛乱,要把她从避难的地方抢
走。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她始终对未来憧憬的生活、希
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为乌有,想到自己是那样软弱无力,
走投无路,无依无靠,被人遗弃,孑然一身,这种种想法和
其他千百种忧虑,使她身心交瘁。她跪倒下去,头伏在床上,
双手合掌抱着脑袋,惶恐不安,浑身颤抖。虽说她是埃及姑
娘,偶像崇拜者,异教徒,此时也哭泣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
上帝的恩典,并向庇护她的圣母祈祷。这是因为,一个人即
使毫无宗教信仰,但一生中也会有某些时刻,总要归附于他
身边的庙堂所信奉的宗教的。
她就这样在地上匍伏了许久许久,哆哆嗦嗦,其实战栗
多于祈祷,随着狂怒群众的喘息越来越逼近,她心寒意冷,对
群众的这种狂怒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暗中在策划什么,他们
在干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一切她全然不知,却预感到
这一切将导致十分可怕的结局。
正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忽听到跟前有脚步声。遂
转头一看,只见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提着一盏灯,刚走进
她的小室。她不由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
“别怕,是我呀。”一个她似曾相识的声音道。
“谁?您是谁?”她问道。
“皮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下心来,抬头一看,果真是诗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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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旁边有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袍遮住的人影,一声不吭,她
顿感心惊。
“啊!”格兰古瓦以责怪的口气接着说。“佳丽倒先认出我
来了!”
小山羊确实没有等到格兰古瓦自报姓名就认出他来了。
他一进门,小山羊就蹦了过去,温柔地在他的膝上擦来擦去,
挨着他的身子蹭来蹭去,把他沾满了白毛,因为它正在换毛
哩。格兰古瓦也亲热地抚摸着它。
“跟您在一起的是谁?”埃及姑娘低声问道。
“放心好了。”格兰古瓦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这时,哲学家把灯放在地下,在石板地上蹲下来,抱住
佳丽,热情地喊道:“啊!一只温雅的山羊,值得器重的大概
是它的洁净,而不是它的个子高大,而且像个语法学家,聪
明,敏锐,有学问。来,佳丽你那些巧妙的戏法没有忘记吧?
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怎么来着?……”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走过去,狠狠推了他一下肩膀。格
兰古瓦站起来,说道:“真的,我倒忘了时间紧迫。……不过,
尊师,这不成为一个理由可以这样粗暴对待人呀。……我亲
爱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险,佳丽也是一样。有人要把您重
新抓去吊死。我们是您的朋友,救您来的。快跟我们走。”
“当真?”她不知所措,大声喊道。
“是的,千真万确,快走!”
“敢情。”她结结巴巴说道。“可您的这位朋友为啥不吭声
呢?”
“啊!这是因为他父母生性古怪,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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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
她对这样的解释也只得将就了。格兰古瓦挽起她的手,他
的那个同伴捡起灯笼,走在前面。姑娘由于恐惧,晕头转向,
任凭他们随便带着走。山羊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它重新见
到格兰古瓦,真是欢天喜地,随时把犄角伸到他两腿中间,使
得格兰古瓦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这位哲学家每当差点摔跤,便
说,“生活就是如此,绊我们栽筋斗的常常是我们最要好的朋
友!”
他们迅速走下钟楼的楼梯,穿过教堂。教堂里一片漆黑,
阒无一人,回荡着喧嚣声,形成一种可怕的对照。他们从红
门走进隐修院的庭院。隐修院也不见人影,议事司铎们早就
躲到主教府一齐做祷告去了;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吓
得魂飞魄散的仆役缩成一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格兰古瓦
他们向庭院通至“滩地”的小门走去。黑衣人用他随身带的
钥匙开了门。看官知道,“滩地”是一条狭长的河滩,向着老
城的这一边有墙围着,它归圣母院教务会所有,形成圣母院
后面老城岛的东端。他们发现这块围起来的滩地一片荒凉。这
里,那震天价响的喧嚣声已减弱了,流浪汉进攻的怒吼声也
比较模糊,不那么刺耳了。顺流的清风把滩地尖岬上那颗孤
树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然而,他们还是岌岌可危。主教府
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内乱成一团。里
面的灯光如流星般从一个窗户闪移到另一个窗户,时时在主
教府黑沉沉的庞大阴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比刚烧完的
纸,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烬,其中仍有火星闪烁,形成无数道
闪动的奇异光流。旁边,圣母院两座巍峨的钟楼,就这样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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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望去,连同钟楼基于其上的主教堂那长方形的中堂,衬
托着前庭广场上冲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轮廓,显得格外分
明,仿佛是希腊神话中独眼巨人的火炉里两个巨大的柴火架。
放眼四望,巴黎看起来在明暗混合中摇曳不定。伦勃朗
的画中就常有这样的背景。
那个持灯者径直向滩地尖岬走去。那儿,紧靠水边有一
排钉着板条的木桩,被虫蛀得残缺不全,上面攀挂着一棵矮
葡萄的几根瘦不溜秋的藤蔓,看上去就好像张开五指的手掌。
后面,就在这排木栅的阴影里藏着一只小船。那人做了个手
势,叫格兰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着他俩后面也上了
船。那人最后才上船。随即割断缆绳,用篙杆一撑,船离开
了岸边;然后抓起双桨,坐在船头,拼命向河中间划去。塞
纳河在这地方水流湍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离开这老城岛的
尖岬。
格兰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在
后面坐了下来,而姑娘呢,由于那个陌生人使她产生了一种
难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过来坐下,依偎在诗人的身上。
我们的哲学家感到船在摇晃,遂高兴得拍着手,吻了一
下佳丽的额头,说道:“哎呀!我们四个总算得救了。”紧接
着,又摆出思想家一付莫测高深的神态说:“伟大事业的圆满
结局,有时取决于时运,有时取决于计谋。”
船徐徐向右岸荡去。姑娘心里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观察
着那陌生人。他早已把哑灯的光线细心地遮盖起来。黑暗中
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坐在船头上的身影,俨如一个幽灵。他
的风帽一直耷拉着,脸上仿佛戴了面具似的:每划一桨,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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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半张,甩动着黑袍的宽大袖子,就像是蝙蝠的两只翅膀。再
说,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还没有喘息过一声。船上只有来
来回回划桨的声响,混和着船行进时激起千重浪的沙沙声。
“拿我的灵魂起誓!”格兰古瓦突然喊叫起来。“我们就像
猫头鹰 ①
一样轻松愉快!可是我们却默不作声,活像毕达哥
拉斯的信徒那样缄默,或者像鱼类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
啊!朋友们,我倒真想有谁跟我说说话儿。……人说话的声
音,在人的耳朵听起来,就是听一种音乐。这话可不是我说
的,而是亚历山大城的狄迪姆说的,真可谓是名言呀!……
诚然,亚历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个平庸的哲学家。……说句
话儿吧,漂亮的小姑娘!您跟我说句话儿,我求求您。……
对啦,您过去常常喜欢噘着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现在还
常这样吗?我的心肝宝贝,大理院对所有庇护所都拥有任何
的司法权,您躲在圣母院的小屋里太冒险了,您知道吗?唉!
这无异于小蜂鸟在鳄鱼嘴里筑窝呀!……老师,月亮又出来
了。……但愿我们不会被人看见!……我们救小姐是做了一
件值得称赞的好事,可是,我们要是被逮住,人家就会以国
王的名义把我们吊死。唉!人类的行为都可以作两面观:人
们谴责我的地方,恰恰正是赞美你之处。谁赞美凯撒谁就责
备卡蒂利纳 ②
。对不对,老师?您对这哲理的看法如何?我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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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卡蒂利纳(公元前109—公元前62),多次起来反对西塞罗。恺撒开始曾
参与其谋反。
典故出自希腊神话:阿盖隆的儿子被压在大岩石下面,后被大力神救了
出来,化身为猫头鹰。
握哲学,就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会几何学。……算了!谁
也不理睬我。瞧你们两个心情多么糟糕!只好我独自一个人
说了。这在悲剧中叫做‘独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诉
你俩,我刚才见到了路易十一,这句口头禅是从他那里学来
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们在老城还是一直咆哮不已。
这个国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严严实实裹着裘皮。却
一直拖欠我写的祝婚诗的酬金,今晚差点没下令把我绞死,要
是绞死了,我也就讨不了债啦。他对贤良之士是个吝啬鬼,一
毛不拔,真该好好读一读科隆的萨尔维安《斥吝啬》那四卷
书。千真万确!就其对待文人而言,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国王,
暴行累累,极其野蛮。他好比一块海绵,吸尽老百姓的钱财。
他的聚敛有如脾脏,身体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胀。因
此,时世艰难,怨声载道,也就变成了对君主的抱怨。在这
个所谓温和笃诚的君王统治下,绞刑架上吊满了绞死的人,斩
刑砧上溅满了腐臭的血,监牢里关满了囚犯,就像撑得太满
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这个国君,一手夺钱,一手夺命。他
是加贝尔夫人和吉贝大人的起诉人。大人物被剥夺了荣华富
贵,小人物不断倍受压榨欺凌。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君主,我
不喜欢这样的君主。您呢,尊师?”
黑衣人听任爱嚼舌头的诗人东拉西扯,唠叨个没完。风
紧浪急,他依然奋力与湍流拼搏。在急流的冲击下,小船掉
转了方向:船头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们今天称为圣路易岛
的圣母院岛。
“对啦,老师!”格兰古瓦蓦然又说。“刚才我们从那些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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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的流浪汉中间穿过,来到堂前广场时,您那个聋子在列王
柱廊的栏杆上把个小鬼的脑袋砸得稀巴烂,法师大人是否注
意到那可怜的小家伙呢?我视力不好,看不清他是谁。您知
道会是哪个吗?”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猛然停止了划桨,两只胳膊像折断
似地低垂了下来,脑袋耷拉到胸前,爱斯梅拉达听到他一阵
阵的叹息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种叹息声她曾经听到
过。
小船无人驾驶,一时随波漂荡。不过黑衣人终于振作起
来,又抓紧双桨,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绕过圣母院岛的尖岬,
朝草料港的码头驶去。
“啊!”格兰古瓦说道。“看呀,那边就是巴尔博府邸。……
喂,老师,瞧那片黑压压的屋顶,屋角千奇百怪,那儿上空,
云堆低垂,云朵稀稀拉拉,污秽不堪,月亮在云里就像被压
碎的鸡蛋,蛋黄溢流。……那可是一座漂亮的府宅。有座小
礼拜堂,拱形小屋顶,精雕细刻,装饰富丽。顶上有个钟楼,
玲珑剔透。还有一个花园,叫人赏心悦目,里面有一个池塘、
一座鸟棚,一道回声廊,一个木槌球场,一座迷宫,一处猛
兽房,许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爱神维纳斯都感到心旷神怡。
还有一棵流氓树,因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气横
溢的法兰西大司马曾在这里寻欢作乐,所以被称为色徒。……
咳!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我们比起一个大司马来,简直
就像卷心菜和杨花罗卜比之于卢浮宫御园。可是,说到底,这
又算什么呢?人生,对于显赫人物和我们这种人,都一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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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掺杂,鱼目混珠。痛苦总与欢乐相随,扬扬格总与扬抑
抑格相伴 ①
。……老师,巴尔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讲给您听。
结局是悲惨的。那是在一三一九年,法国最长的国王菲利浦
五世的统治时期。这个故事的含意是,肉体的欲望是有害的、
恶毒的。邻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多么诱人,逗得我们心头
上奇痒难忍,也不应老盯着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荡的念头,通
奸是对别人淫欲的好奇。……呃哟!那边吵闹声更响了!”
圣母院周围的喧哗声确实更厉害了。他们倾听着。胜利
的欢呼声可以听得相当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钟楼上、
柱廊上、扶壁拱架下,许许多多火把齐明,把武士的头盔照
得闪闪发光。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处搜寻什么。不一会儿,远
去的这些喧哗声清晰地传到这几个逃亡者的耳边,只听见喊
道:“抓埃及女人!抓女巫!处死埃及女人! ”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头来,用手托住脸,而那个陌
生人拼命划起桨来,朝岸边划去。这时候,我们的哲学家正
在暗暗思量紧紧抱住小山羊,悄悄从吉卜赛女郎身边挪开,她
却益发紧偎着他,仿佛这是她仅有绝无的庇护所了。
显然,格兰古瓦正处在进退维艰的极度困惑之中。他想,
根据现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绞死,那可真是莫
大的遗憾,可怜的佳丽!可他又思忖,两个囚犯都这样依附
着他,这未免太多了:最后,还有,他那个同伴巴不得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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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希腊、拉丁古诗体的韵步。扬扬格为二长韵步,扬抑抑格为一长二短
韵步。这里意指好坏、长短相伴。
埃及姑娘呐。他左思右想,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就像
《伊利亚特》中的朱庇特 ①
一样,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间权
衡得失利弊。他噙着泪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低声咕噜
道:“把你们两个全一齐救出去,我可没有那个能耐!”
小船震动了一下,他们知道船终于靠岸了。老城那边,始
终喧嚣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向埃及姑娘走
了过来,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开他,紧
紧攥住格兰古瓦的袖子,而格兰古瓦一心照料着小山羊,几
乎一下子把她推开去。于是,她独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乱,连
自己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全都茫然。她就这样糊里糊涂,
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流水出神。等她稍微清醒过来,发
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码头上。看来格兰古
瓦趁下船之机,已经牵着山羊溜走了,躲到水上谷仓街的那
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怜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不
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她竭力想要说话、要叫喊、要呼唤格兰
古瓦,舌头却在嘴里动弹不了,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霍然间,她发觉陌生人的一只手搁在她的手上。这只手冰冷
而有力。她顿时上下牙齿咯咯直打冷战,脸无血色,比洒在
她身上的月光还惨白。那个男人一言不发,紧拽住她的手,迈
开大步向河滩广场走去。此时,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命运是一
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无力抵抗了,任凭他拖着,他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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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伊利亚特》中,众神有的站在围攻者希腊人一边,有的站在被围攻
的特洛伊人一边,唯有朱庇特迟疑不决。
步走,她拔腿跑。这里,码头的地势是沿坡而上,可她却仿
佛觉得是沿着斜坡往下滑去。
她朝四下里张望,却不见一个行人。河岸一片荒凉,听
不到一点儿声响,感觉不到有人走动,唯有塞纳河一水之隔
的老城那边喊声震天,火光通红,在那阵阵高喊声中,可以
听得见要处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巴黎城在她周
围四处扩散开去,只见黑影幢幢。
然而,陌生人依然缄默不语,照样急步前进,一直拖着
她往前躜。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记忆中想不起曾经到过。
在经过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前,她奋力挣扎,猛然挺直身躯,
使劲高喊:“救命呀!”
窗子里面住着的那个居民听到喊声,打开了窗户,穿着
衬衣,提着灯,出现在窗前,愣头愣脑地望了一下河岸,嘀
咕了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话儿,随即又把窗板关上了。最后一
线希望也熄灭了。
黑衣人一声不哼,紧紧抓住她,越走越快起来。她不再
抵抗了,紧跟着他,精疲力尽。
她不时集中一点力气,问道:“您是谁?您是谁?”由于
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气喘吁吁,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
续。对她的问话,陌生人毫不答腔。
就这样,他们沿着河岸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广场。月
色微明。这是河滩。只见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黑黝黝像十字
架的东西,那是绞刑架。她认出了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
处了。
那男子停住脚步,转身向她,掀起他头上的风帽。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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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吓得魂飞魄散,张口结舌,说,“呃!我早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去并不像个活人,而是他的幽魂。这
是月光映照的缘故,因为在月光下,我们看任何事物,都像
见到其幽灵似的。
“听我说,”他开口道。这种阴郁的声音,她好久没有听
到了,不由得战栗起来。他继续往下说,语气急促,断断续
续,气喘吁吁,说明他内心惊惶不安,颤震动荡:“听我说,
我们就在这里了。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是河滩广场。这里就
是一个终点。命运把我俩彼此交给对方。我即将决定你的生
死;你即将决定我的灵魂。你看,这儿是一个广场,现在是
个黑夜,越过斯时斯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因此你要好好
听我说。我要对你说的……首先,别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
(他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片刻也不能安静的人那样,来回走动,
并拖着她跟他走。)切勿跟我谈他。听见了吗? 你要是说到这
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是极其可怕的。”
说罢,他像个恢复其重心的物体,又静止不动了。尽管
如此,她的话语依然透露出其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越来越
低了。
“别这样转过脸去。听我说,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
首先,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是闹着玩的,
我向你发誓。……我说什么来的?提醒我一下!啊!……大
理院做出了判决,要把你送上断头台。我刚把你从他们手中
救了出来。可是他们正在追捕你,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确实,搜捕看上去还在继续,喊
叫声越来越近了。在河滩广场的对面,刑事长官府邸的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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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可以看见许多士兵举着火把,在
河对岸跑来跑去,喊声不断:“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里?
绞死!绞死!”
“你看清了吧,他们正在追捕你,我并没有欺骗你。我呀,
我爱你。别开口,最好别说话,如果只是想对我说你恨我,我
已经横下一条心来,绝不再听了。……我把你刚救了出来。
……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完全可以搭救你,现在就看你愿
意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够做到。”
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接着又说:“不,要说的不是这
回事。”
话音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着她跑—— 因为他始终没
有松开她的手臂—— 径直向绞刑架跑去。他指着绞刑架,冷
冷地对她说:“在我和它之间抉择吧。”
她挣脱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扑倒在绞刑架下,拥抱着那
根阴森可怖的支柱。接着,把秀丽的脸蛋转过半边来,瞅了
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母。教士依然一动也不
动,手指头一直指着绞刑架,始终保持着这一姿势,俨如一
尊雕像。
埃及少女终于对他说道:“它叫我厌恶的程度,还远不如
你呢。”
听到这话,教士只好慢慢放开她的胳膊,垂头丧气,盯
着地面上的石板,说道:“要是这些石头会说话,准会说这儿
有个多么不幸的人啊!”
他继续往下说。少女跪在绞刑架前,长发低垂,遮没全
身,凭他去说,不加理会。这时候,他的语调哀怨而温柔,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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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我爱您。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这燃烧着我心
灵的烈火,却一丁点儿也没有表露出来!咳!姑娘,日以继
夜,是的,日日夜夜,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难道一点儿
也不值得垂怜吗?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恋的爱情,我可以
告诉您,这是一种酷刑的折磨!……噢!可怜的孩子!我的
痛苦太多啦!……我得说,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
您讲话,柔声细气,真希望您不要再这样厌恶我。……说到
底,一个男人钟爱一个女人,这并非他的过错!……啊!我
的上帝呀!怎么!您竟永远不能原谅我吗?您一直对我怀恨
在心!这可就完蛋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变坏了。您瞧!连
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您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
这儿跟您说话,站在死亡线上胆战心惊!而您大概另有所思!
……特别不要对我谈起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扑倒在
您膝下,什么!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脚,那样
做您是不会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脚下的泥土!什么!我真
想像个小孩那样痛哭一场,我要从胸膛里掏出的不是言词,而
是我的心肝,我的腑脏,好向您表明:我爱您。然而,这一
切都无济于事,这一切!……可是,您灵魂中只有深情和宽
容,别无其他;您充满柔情蜜意,整个人儿温馨、善良,仁
慈、妩媚。咳!可您只对我一个人刻毒!啊!何等的晦气啊!”
说到这里,他用手捂住脸。少女听到他在哭泣。这是破
天荒头一遭。这样站立着,哭得全身抖动,真比跪下来哀求
还更可怜,还更情切。他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
“罢了!”他头一阵眼泪流过之后,继续说道,“我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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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话可说的了,本来倒是想了许多要对您说的话儿。现在
我浑身颤抖,战栗不已,在关键的时刻撑不住了,觉得我们
被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紧紧裹住,于是我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了。啊!要是您不可怜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你自己,我马
上就会倒在地上丧命。我们切勿把对方都置于死地。若是您
知道我多么爱您,那该有多好!我的心是怎样一颗心啊!咳!
我不顾一切,背离任何德行!我不顾一切,自暴自弃!身为
饱学之士,却拿科学开玩笑;身为贵族,却给自己的姓氏抹
黑;身为教士,却把弥撒书当做淫荡的枕头;我的所作所为,
是在给我的上帝的脸上吐唾沫!但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
迷惑人的巫女!这一切也是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进入你的地
狱!可你并不要我这下地狱的罪人!啊!让我把一切都倾吐
出来!还多着呢,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呵!更骇人听闻!
……”
他说到最后几句时,模样儿看起来完全精神错乱了。停
顿了片刻,又自言自语似地接着往下说,不过声音却很大:
“加恩 ①
,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又说:“天主啊!我是怎么待他来的
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养他,疼爱他,崇拜他,可
我把他杀害了。是的,天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在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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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典故出自《圣经·创世纪》。加恩和亚伯是两兄弟,加恩种庄稼,亚伯放
牧。兄弟俩为了感谢上帝的恩典,各自准备了最好的供品,祭献上帝。上帝为了
考验加恩的品德,故意赞赏亚伯的祭品。加恩十分嫉妒,随乘其弟弟不备,用石
头将他砸死。小说中克洛德这句话原是上帝质问加恩的话。
子的石头上,他的脑袋被砸烂了,而这都是由于我,由于这
个女人,由于她的缘故……”
他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来越微弱,机械地翻来复去说
了好几遍,每遍都间隔相当长,就仿佛一口大钟的余音延绵
不绝:“……由于她……由于她……”随后,他的舌头再也发
不出清晰的声响,却只见他的嘴唇一直翕动不已。突然,他
两腿一软,像什么东西一下子垮下来似的,一头栽倒在地,脑
袋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
少女把脚从他身下抽了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清醒过
来。他举手慢慢抚摸了一下凹陷的双颊,惊愕地望了好一会
儿他那沾湿的手指,呢喃地说:“怎么!我哭了!”
话音一落,他猝然转身对着埃及少女,脸上焦虑的神色
难以言表,只听他说道:
“唉!您就这般冷冰冰地看着我哭泣!孩子啊!这滴滴眼
泪是熔浆,你可知道!对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动你的
心,难道这竟是真的?你情愿眼睁睁看着我死,而且还在一
旁欢笑。啊!可我呀,我却不愿看着你死!说句话,只要说
句宽恕的话儿!用不着说你爱我,只要说声情愿就行了,那
样我就可以救你了。要不然……嗬!时间不停在流失,我以
一切最神圣的东西恳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变成顽石,
就像这同样需要你的绞刑架一样!好好想一想,我手里掌握
着我俩的命运: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这太可怕了,我可
以弃之一切于不顾,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不幸的人儿,我
将跟着你坠下这深渊去,永无终期!说句好话吧!一句!只
要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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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张开口要答腔。他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聆
听她的话语,说不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情意缠绵的话
语。她却说:“您是个杀人犯。”
教士疯也似地把她紧紧搂住,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令
人毛发悚然。他说道:“那又怎样,是的!杀人犯!我非得到
你不可。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隶,那你将得到我做你的主人。我
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个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
将跟我走,也只得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
美人儿,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属于我!属于这
教士!属于这叛教者!属于这杀人犯!从今夜起,你就属于
我,听见了吗?来!尽情欢乐吧!来!吻我吧,你这疯女人!
要么进坟墓,要么进我的床帏!”
由于淫秽的念头,由于狂怒,他眼睛里闪闪发光。色狼
的嘴唇印红了少女的嫩颈。她在他的怀抱中拼命挣扎,他满
口白沫,吻遍她的全身。
“不许咬我,你这魔鬼!”她嚷叫起来。“唔!你这可恶的
臭僧侣!放开我!我要揪下你丑恶的花白头发,大把大把地
扔到你脸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后松开她,神情忧郁地望着她。
她觉得自己胜利了,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我属于我的弗比
斯,我爱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
啦!你是丑八怪!滚开!”
他吼叫一声,如同一个不幸的人被烧红的铁烙印了一下。
他咬牙切齿说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
逃走。他一把抓住她,拼命摇晃,将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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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把她在地上拖着,急步向罗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里,他转过身,问她:“最后一次问你,愿不愿属
于我?”
她使劲应道:“不!”
于是,他大声嚷道:“古杜尔!古杜尔!埃及女人在这儿!
你报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只从墙上窗洞
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只铁手把她牢牢抓住。
“抓紧!”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别松开她。
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见她被绞死啦。”
作为回答这些带血腥味话语的,是从墙内传出来一阵发
自咽喉的朗笑声:“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向圣母
院桥的方向跑去,那边传来了马蹄的嘈杂声。
少女认出了凶恶的隐修女,吓得直喘气,竭力挣扎,扭
动身子,痛苦和绝望地蹦了几蹦,可是,隐修女用一种闻所
未闻的力量死死抓住她,肮脏、瘦削的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肉
里,并在周围合拢起来,仿佛这只手是被铆接在她的胳膊上。
这甚至不单单是一条铁链,不单单是一个枷锁,不单单是一
道铁环,而是从墙上伸出来的一只有智慧、有生命的大钳。
姑娘精疲力竭,瘫靠在墙上,这时,死亡的恐惧攫住了
她。她想到人生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
千姿百态,想到爱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临近的一切,想
到告发她的教士,就要到来的刽子手、矗立在那里的绞刑架。
这时,她觉得恐惧感逐渐升高,一直伸到了头发根。她听到
了隐修女凄惨的笑声,低声对她说道:“你就要被绞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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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气无力地转向窗洞口,透过铁栅,看到麻衣女恶狠
狠的面孔,说:“我对你怎么了?”她几乎像死了一般。
隐修女没有答腔,只是用一种歌唱、愤怒和嘲弄的腔调
嘟哝起来:“埃及娘儿!埃及娘儿!埃及娘儿!”
不幸的爱斯梅拉达又耷拉下脑袋,披头散发,知道自己
与其打交道的并不是一个人。
突然,隐修女大嚷起来,仿佛过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问
话才传到了她的大脑里:“你对我怎么了?你说!……啊!你
对我怎么了,你这埃及婆娘!那好!听着。……我有过一个
孩子,我!你明白吗?我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老实跟
你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妮丝,”她魂不附
体,在黑暗中吻着什么东西,接着说:“那好!你可知道,埃
及娘儿?有人抢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
的孩子。这都是你干的。”
姑娘像那只小羊羔 ①
一样应道:“哎呀!那时我也许还没
出生呢!”
“啐!不对!”隐修女又说道,“你准出生了。你是其中的
一个。她要是活着,也该你这么大了!就是这样!……我在
这里已经十五个年头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祷了十五年,
十五年来不断把头往墙上撞。……我告诉你,是那些埃及婆
娘把她偷走的,你听明白了吗?是她们用利牙把她吃掉的。
……你有没有心肝吗?你可以设想一下,一个玩耍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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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狼要吃掉羔羊,加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羔羊以自己尚未出生为理由辩
解。请参阅《拉封丹寓言集》中狼与羔羊的故事。
一个吃奶时的孩子,一个睡觉时的孩子,那是什么模样儿!何
等天真烂漫呵!唉!正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们把她抢走了,杀
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今天,轮到我了,该我来吃埃及
女人的肉了。啊!要不是铁栅挡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几口。我
头太大了,伸不过去!可怜的小宝贝!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话
说回来,即使她们抢走时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没有用,我
那时并不在家!啊!埃及婆娘们,你们吃了我的孩子!现在
就来看看你们的孩子的下场吧。”
于是,她哈哈大笑,或者说是咬牙切齿,在这张愤怒的
脸上,两者一模一样。天开始破晓,灰白色曙光隐隐约约照
着这一场面。绞刑架在广场上益发清晰了。另一边,向圣母
院桥那个方向,可怜的女囚仿佛听到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逼
近了。
“太太!”她蓬首乱发,魂不附体,恐惧若狂,跪下双膝,
合掌叫道,“太太,可怜可怜吧。他们来了。我没有做过任何
对不起您的事。难道您愿意看我惨死在您眼皮底下吗?您心
肠好,我深信不移。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松开我!行
行好!我不要这样死去!”
“还我的孩子!”隐修女说道。
“行行好!行行好!”
“还我的孩子!”
“松开我,看在上天的面上!”
“还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竭,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下子瘫
倒了,目光已在模糊,就像一个垂死的人那样。她结结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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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呃!您找您的孩子。我,我找我的父母。”
“还我的小阿妮丝!”古杜尔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她在哪
儿?那你就死吧!……我来告诉你,我当过妓女,有过一个
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抢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干的。你
现在可明白了,你得去死。当你的埃及母亲来要你回去时,我
就告诉她:‘你这个母亲,就看那个绞刑架吧。’……要不你
就还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瞧,我指给
你看。那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你知道同样的
一只在哪儿,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
头,我也会膝行去找的。”
她这样说着,用伸在窗洞外面的另只手臂指着小绣鞋给
埃及姑娘看。这时,天色已明,可以看清鞋的形状和颜色。
“把小鞋给我看看。”埃及姑娘战栗着说。“上帝啊!上帝
啊!”同时,她用空着的一只手,连忙打开戴在脖子上那只饰
着绿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尔嘟哝着。“掏你什么魔鬼的护身符!”突
然,她打住话头,浑身颤抖,用一种发自肺腑的声音,大喊
一声:“我的女儿!”
原来埃及姑娘刚从小袋里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鞋。这
小鞋上缝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谶语:
当同样的一只小鞋重新找到
母亲就会伸出双臂将你拥抱
在疾如闪电的一瞬间,隐修女已将两只鞋作了对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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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羊皮纸上的文字,欢天喜地,把容光焕发的脸孔贴在窗洞
口铁栅上,放声喊道:“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
“妈妈!”埃及姑娘应道。
此情此景,这里我们就不打算描述了。
墙和铁栅横在她们二人之间。“啊!这墙!”隐修女叫道!
“啊!看得见她却不能拥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手臂伸进窗洞里面去,隐修女扑向这只手,将嘴
唇贴在上面,沉浸在这亲吻中,就这样呆着不动,不再有别
的生命迹象,唯有啜泣使她的背部不时起伏。然而,她在阴
暗中静静地泪如泉涌,宛如滂沱的大雨下个不停。可怜的母
亲,十五年来心中的辛酸苦楚,化作泪水一滴滴渗透,汇集
成又黑又深的旧井,这时汹涌澎湃,全倾泻在这只可爱的手
上。
突然,她直起身来,把披在额头上的花白头发往两边撩
开,一声不吭,比母狮子还凶猛,用双手狠命摇撼小屋窗洞
上的铁栅。铁栅纹丝不动。于是,转身到屋角去,找来一块
平日化为枕头的大石板,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劲向铁栅砸去,
只见火花四溅,一根铁条给砸断了,又砸了一下,拦住窗洞
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铁栅完全掉了下来。这时,她用手把铁栅
生锈的残段短截,一一弄断,统统拔除。有时候,一个女人
的双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拦腰抱住女儿,把
她拖到小室里来,喃喃说道,“来!让我把你救出深渊!”
等她女儿进了小室,便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随后又把
她抱起来,仿佛这始终是她的小阿妮丝,紧紧搂在怀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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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小室里走来走去,陶醉了,疯颠了,兴高采烈,又是
叫,又是唱,对女儿又吻又说,忽而放声大笑,忽而泪流满
面,所有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而且兴奋若狂。
“孩儿啊!我的孩儿!”她说道,“我找到女儿了!她就在
这里。仁慈的上帝把她还给我了。嘿,你们!你们大家都来
看呀!这里有没有人看见我又找到了女儿呀?我主耶稣啊,她
长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让我等了十五年,只是为了
把这样一个美人儿还给我。埃及女人并没有把她吃掉!这是
谁胡说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
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欢埃及女人。……确实,就是你。怪不
得你每次打从这里经过,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我把这错当
成仇恨!原谅我,亲爱的阿妮丝,原谅我吧!你觉得我很凶
狠恶毒,是不是?我是爱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还在
吗?我们看一看。是的,还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给了你
这双大眼睛,小姐儿。亲一亲我,我多么爱你呀!别的母亲
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现在我压根儿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让
她们过来看就是了。这是我的孩子,看看她这脖子,这双眼
睛,这头秀发,这只手。像她这样秀丽的人儿,你们找来给
我看看!哦!我敢说,这样的人儿,会有许多人钟爱她的!我
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尽都离开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
吻一吻我吧!”
她滔滔不绝还给她说了许许多多荒唐的话儿,其语气声
调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乱可怜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
脸都羞红了;用手摩挲她那丝一般的秀发,还吻她的脚丫、膝
盖、额头、眼睛,一切都使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醉神迷。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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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她爱抚,不时以无限的温柔,悄悄地一再喊道:“妈妈!”
“你看,我的孩儿,”隐修女接着说,说一句就吻一下。
“你看,我会好好疼爱你的。我们将从这里逃出去。我们就会
很幸福的。我在我们家乡兰斯继承了一点产业。兰斯,你知
道吗?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时太小了!你四个月时长得
漂亮极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双小脚丫多逗人喜欢,有
人好奇,从二三十里外的埃佩奈赶来看呢!我们就要有一块
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这有谁
会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儿!”
“噢!母亲!”少女激动不已,但终于有了力气说话了。
“埃及女人早就对我说过了。我们当中有个心地善良的埃及女
人,一直像奶妈一样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这个袋子
挂在我脖子上,常对我说:‘小宝贝,留神把这个精巧的东西
保存好。这可是个珍宝呀!凭着它,你将来有一天可以……
找到你的生母。这无异于把你的母亲随身带在脖子上。’她真
是未卜先知,这个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过来,让我亲亲你!你
说得多可爱。等我们回到了故乡,就把这双小鞋拿去教堂给
圣婴穿。这一切我们都得感谢仁慈的圣母。我的上帝呀!你
的声音多么甜美呀!你刚才跟我说话时,就像一曲音乐那么
好听!啊!我主上帝呀!我的孩子找到了!这样离奇的故事,
难道可信吗?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就死的,我并没有因为高兴
就送了命。”
随后,她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又是喊叫:“我们就要过
幸福日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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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小屋里回响着兵器的撞击声和奔驰的马蹄
声,这马蹄声似乎从圣母院桥驰来,从河岸上越来越近了。埃
及少女惶恐不安,一头扑进麻衣女的怀抱里。
“救救我!救救我!母亲!他们来了!”
隐修女顿时脸色煞白。
“噢,天啊!你说什么?我却忘了!他们追捕你!那你干
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应道,“可是我被判处了死刑。”
“死刑!”古杜尔好像遭到雷打电劈,打了个趔趄。接着,
目光定定地盯着女儿,缓慢地又说:“死刑!”
“是的,母亲,”少女失魂落魄,应道。“他们要杀死我。
他们正要抓我来了。那个绞刑架就是为我准备的!救救我!救
救我吧!他们到了!救救我!”
隐修女半晌纹丝不动,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接着她摇
了摇头,深不以为然,并且突然纵声大笑,又恢复了她原先
那种吓人的狂笑声。只听见她说:
“嗬!嗬!不!你所说的只是一场梦。啊!是的!这怎么
可能呢,我失去了她,长达十五年之久,然后找到了她,却
只有短短的一分钟!现在他们又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如今
她长大了,水灵灵的,跟我说话,爱我,而正在这个时候,他
们却要来把她生吞活噬,就在我这个当母亲的眼皮底下!啊,
不!这种事是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这时候,马队似乎停了下来,只听见远处有个人说:“从
这边走,特里斯丹大爷!教士说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
马蹄声又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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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修女一下子站起来,悲痛欲绝,大声喊叫:“快逃!快
逃!我的孩子!一切我全想起来了。你说得对。是要你的命!
可怕呀!该死!快逃!”
她将脑袋探出窗洞口,很快又缩了回来。
“留下!”她低声说道,语气简短而阴郁,痉挛地抓住半
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别作声!到处都是兵,你出
不去。天已大亮了。”
她的眼睛干涩,像火在燃烧。她半晌没有说话,只在小
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揪下一把把花白头发,又用牙
齿咬断。
忽然,她说道:“他们过来了。我去跟他们说说。你躲在
这个角落里。他们不会看见你的。我就跟他们说你逃走了,是
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来一直抱着女儿,这时把她放在石屋的一个角落里,
从外面是看不见的。她让她蹲着,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顿好,不
让她的手脚露在阴影外面;还把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遮
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还在她面前摆上唯
一的家具,即水罐和权当枕头用的那块石板,以为这两样东
西就可以把她掩盖住。安顿就绪后,她放心多了,这才跪下
来祈祷。天刚亮,老鼠洞里还有许多地方依然是阴影重重。
就在这时,教士那恶魔似的声音在小室近旁喊道:“这边
走,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听到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声音,蜷缩在角落里的爱斯梅
拉达不由得悸动了一下。“别动!”古杜尔说道。
话音一落,就听见人声、刀剑声、马蹄声一片嘈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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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周围停住了。母亲一下子站起身来,跑去站在窗洞前,将
它堵起来。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骑
马,排列在河滩广场。指挥他们的人刚一下马,就朝河滩走
来。“老太婆,”这个人说道,凶相毕露,“我们正在搜捕一个
女巫,要把她绞死:听说,她在你这里。”
可怜的母亲竭尽所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应道:“您
说些什么,我不太明白。”
对方又说:“上帝脑袋呀!乱弹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
胡扯些什么?他在哪儿?”
“大人,”一个兵卒说。“他不见了。”
“喂喂,疯老婆子,”指挥官接着说。“别骗我,有人把一
个女巫交给你看管。你把她怎么了?”
隐修女不便全盘否认,免得引起怀疑,遂用一种真诚而
又生硬的口吻应道:“要是您说的是刚才有人硬塞给我的那高
挑个儿的姑娘,我可以告诉您,她咬了我,我只好松开手。就
是这样,别再打扰我啦。”
指挥官大失所望,做了个鬼脸。
“休想骗我,老妖怪!”他接着说道。“我叫隐修士特里斯
丹,我是国王的老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你明白了吗?”他
望着周围的河滩广场,又添上一句。“在这里,这可是一个掷
地有声的名字。”
“即使你是隐修士撒旦,”古杜尔又萌发了希望,答道:
“我也没有别的话跟你说,我也不怕你。”
“上帝脑袋呀!”特里斯丹道。“你这个嚼舌头的老太婆!
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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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杜尔漫不经心地应道:
“从绵羊街,我想。”
特里斯丹转过头,向他的人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准备
重新上路。隐修女松了一口气。
“大人,您得问问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铁栏杆怎么拆成这
样子的?”一个弓手突然说道。
听到这个问题,可怜的母亲心里又焦急万分,可她并没
有失去清醒的头脑,遂结结巴巴应道:“过去一直就是这样
子。”
“呵!直到昨天,那些铁栅还是个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很
虔诚的样子。”那个弓手又说。
特里斯丹斜眄了隐修女一眼。
“我看这老婆子慌了阵脚。”
不幸的女人觉得,一切取决于她能否泰然自若,于是把
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来。做母亲的都有这种力量。她说:
“呸!这家伙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辆载石头的大车,尾部
撞到了窗洞上,把铁栅撞坏了。我还把驾车的骂得狗血喷头!”
“一点不假,我当时在场。”另一个弓手插嘴说。
现实中到处总有一些无所不知的人。这个弓手所作的意
想不到的证词,鼓舞了隐修女的勇气。对她来说,这场盘问
就像踏着刀刃的吊桥越过万丈深渊那样艰险。
然而,她注定要经受忽而满怀希望、忽而惊惶失措这两
种情绪不断交替的熬煎。
“要是大车撞的,撞断的铁条应当是向内拐的,可这些断
铁条却是向外倒的。”头一个弓手又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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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特里斯丹对这个兵卒说。“你的鼻子倒真灵,
比得上小堡的调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话!”
“我的上帝呀!”她陷于绝境,不由得喊叫起来,声音里
不由自主地带着哭声。“我向您发誓,大人,确实是大车把铁
栅撞断的。那个人说曾亲眼看见,这您是听到的。况且,这
跟你们要找的那个埃及女子又有什么相干?”
“嗯!”特里斯丹吟哦了一声。
“见鬼!”那个受到巡检大人夸奖而得意忘形的弓手又说。
“铁条的断痕还全是新的!”
特里斯丹点了点头。隐修女一下子脸无血色。“您说说看,
大车撞的,有多久了?”
“一个月,也许半个月,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她开头说一年多。”那个弓手指出。
“这里面有蹊跷。”巡检大人说道。
“大人!”她喊道,身子一直贴在窗洞前,战战兢兢,深
怕他们疑心,把头伸到小室里来张望。“大人,我向您发誓,
这个栅栏的确是大车撞坏的。我以天堂众圣天使的名义向您
起誓。如果不是大车,我情愿永远下地狱,我就是大逆不道,
背弃上帝!”
“你发誓倒挺起劲的呀!”特里斯丹说道,并带着审问的
目光瞅了她一眼。
可怜的女人觉得自信心越来越消失了,已经到了胡言乱
语的地步,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恰恰是不该说的。
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兵卒喊叫着跑来:“大人,老巫婆
撒谎。巫女并没有从绵羊街逃走。封锁街道的铁链整夜都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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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未动的拉挂着,看守的人也没有看见有人通过。”
特里斯丹的面容越来越阴沉下来,他质问隐修女道:“这,
你作何解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竭尽全力顶住:“大人,我
不知道,我可能搞错了。我想,她其实过河去了。”
“那是对岸。”巡检大人说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说
明她情愿回到老城去,老城那边到处正在搜捕她。你撒谎,老
婆子!”
“再说,河两岸都没有船。”头一个兵卒又说。
“她可能游水过去。”隐修女寸步不让,反驳道。
“女人也会游水吗?”那个兵卒道。
“上帝脑袋呀!老婆子!你撒谎!你骗人!”特里斯丹火
冒三丈说道。“我真恨不得把那个巫女搁一边,先把你吊起来。
只要一刻钟的刑讯,也许不得不一五一十道出真情来。走!跟
我们走。”
她如饥似渴,紧紧抓住这些话不放:“随您的便,大人。
干吧!干吧!刑问,我情愿。那就把我带走。快,快!马上
就走吧。”她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想着:“这期间,我的女儿
就可以逃脱了。”
“天杀的!”巡检大人说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尝尝拷问
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这个疯婆子想干什么。”
这时有个满头花白的巡逻队老捕快从队伍中站出来,对
巡检大人禀告:“大人,她确实疯了!假如说她让埃及女人溜
走了,那不能怪她,因为她并不喜欢埃及女人。我干巡逻这
行当已经十五年了,天天晚上都听见她对流浪女人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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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不绝口。要是我没有弄错,我们追捕的是带着小山羊跳舞
的那个流浪女,那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尔振作一下精神,说:“最恨的就是她!”
巡逻队众口一词向巡检大人作证,证实老捕快所说的话。
隐修士特里斯丹,看见从隐修女口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已
不再抱什么希望,便转过身去;隐修女心如火燎,焦急万分,
看着他慢慢向坐骑走去,只听见他咕噜道:“好吧,出发!继
续搜寻!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吊死,我绝不睡觉!”
但是,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才上马。他就好像一只猎犬,嗅
到猎物就藏在身旁,不肯离开,满脸狐疑的表情,朝广场四
周东张西望。这一切古杜尔全看在眼里,真是生死攸关,心
扑通扑通直跳。末了,特里斯丹摇了摇头,翻身一跃上马。古
杜尔那颗紧揪起来的心,这才如石头落地。自从那队人马来
了以后,她一直不敢瞅女儿一眼,这时才看了她一下,低声
说道:“得救了!”
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
敢动,脑海里盘桓着一个念头: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尔
和特里斯丹唇枪舌剑的交锋情景,她一丁点儿也没有放过,她
母亲焦虑万状的每一言行,都在她心中回响。她听见那根把
她悬吊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绳子接连不断发出断裂声,多少次
仿佛觉得那绳子眼见就要断了,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喘息,觉
得脚踏实地了。就在这当儿,她听到有个声音对巡检说:
“撮鸟!巡检大人,绞死女巫,这不是我这行伍的人的事
儿!乱民已经完蛋了。我让您独自去吧。想必您会认为我还
是回到我队伍去为好,免得他们没有队长,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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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声音。埃及少女
一听,思绪翻腾,难以言表。这么说,他就在这儿,她的心
上人,她的保护人,她的靠山,她的庇护所,她的弗比斯!她
一跃而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已经冲到窗洞口,大
声喊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儿。他策马刚绕过刀剪街的拐角处。可
是特里斯丹却还没有走开。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向女儿,一把掐住女儿的脖子,死
命把她往后拉,就像一只护着虎仔的母虎,再也顾不了那么
多了。然而,为时已晚,特里斯丹早已看见了。
“呵!呵!”他张口大笑,上下两排牙齿的牙根裸露,整
张脸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恶狼。“一只捕鼠器逮着两只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个兵卒说。
特里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说:“你真是一只好猫!”接
着又加上一句:“来呀,亨利埃·库赞在哪儿?”
只见一个人应声出列,衣著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
他穿着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头发,皮革的袖子,粗
大的手上拿着一捆绳索。此人总与特里斯丹形影不离,特里
斯丹总与路易十一形影不离。
“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说道。“我猜想,我们搜寻的那
个巫女就在这里。你去给我把这东西吊死,你带梯子来了没
有?”
“柱子阁的棚子里有一架。”此人应道。接着又指着石柱
绞刑架问道:“我们就在那刑台办事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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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嘿!”那人接着说,并放声大笑,笑声比巡检的还要
凶蛮。“那我们就不必走许多路了。”
“快!你过后再笑吧。”特里斯丹说道。
且说隐修女自从特里斯丹发现她女儿,原先满怀希望破
灭以后,一直没有开过口。她把半死不活、可怜的埃及少女
扔回洞穴里的那个角落,随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两只手
就像兽爪似地撑在窗台角上。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凛然地环
顾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像原先那样凶蛮和狂乱。看见亨
利埃·库赞走近山屋,她顿时眼睁怒目,面目狰狞,把他吓
得直往后退。
“大人,要抓哪一个?”他回到巡检面前,问道。
“年轻的。”
“好极了。这个老婆子好像不好对付。”
“可怜的带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逻队老捕快说。
亨利埃·库赞重新挨近窗洞口。母亲横眉怒目,他吓得
低下眼睛,畏畏缩缩地说:“夫人……”
她立即打断他的话,声音低沉而愤怒:
“你要什么?”
“不是要您,而是另一个。”他应道。
“什么另一个?”
“就是年轻的那个。”
她摇着头叫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有人!”刽子手接着说。“这您很清楚。让我去抓那个年
轻的。我不想跟您过不去,您!”
她怪异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不想跟我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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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把那个人交给我,夫人;这是巡检大人要我这样做的。”
她好像疯癫似的,反复说过来说过去:“没有人!”
“我说就是有!”刽子手回嘴道。“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
们是两个人。”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隐修女揶揄地说道。“把头从窗洞
口伸进来好了。”
刽子手仔细看了看母亲的手指甲,不敢造次。
“快点!”特里斯丹刚部署好手下人马,把老鼠洞围得水
泄不通,自己骑马站在绞刑架旁边,高声嚷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检大人的跟前,模样儿真是狼狈不堪。
他把绳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相,把帽子拿在手里转过来转
过去。问道:“大人,从哪儿进去?”
“从门呗。”
“没有门。”
“从窗户。”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你不是带镐子来了吗?”特里斯丹说道,怒
气冲天。
母亲一直警惕着,从洞穴底里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不
再抱什么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绝不愿意人家
把她的女儿夺走。
亨利埃·库赞从柱子阁的棚子里去找来绞刑时垫脚用的
一只工具箱,还从棚子里拿来一架双层梯子,随即把它靠在
绞刑架上。巡检大人手下五六个人带着鹤嘴镐和撬杠,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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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丹向窗洞走来。
“老婆子,快把那个女子乖乖交给我们!”巡检声色俱厉
地说道。
她望着他,仿佛听不懂似的。
“上帝脑袋!”特里斯丹又说。“圣上有旨,要绞死这个女
巫,你干吗要阻拦?”
可怜的女人一听,又像往常那样狂笑起来。
“我干吗?她是我的女儿。”
她说出这个字的声调,真是掷地有声,连亨利埃·库赞
听了也不禁打个寒噤。
“我也感到遗憾,可这是王上的旨意。”特里斯丹接着说。
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厉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干?
老实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捅墙!”特里斯丹下令。
要凿一个够大的墙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块基石挖掉
就行了。母亲听见鹤嘴镐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垒的墙脚,不由
得怒吼一声,令人心惊胆颤,随即在洞里急得团团直转,快
如旋风,这是类似猛兽长期关在笼子里所养成的习惯。她什
么也不说,两眼炯炯发光。那些兵卒个个心底里冷似寒冰。
猝然,她抓起那块石板,大笑一声,双手托起,向挖墙
的那些人狠狠掷去。但由于双手发抖掷歪了,一个也没有砸
到,石板骨碌碌直滚到特里斯丹马脚下才停住。她气得咬牙
切齿。
这时候,太阳虽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阁那些残旧
虫蛀的烟囱,染上了玫瑰红的美丽朝霞,也显得悦目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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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正是巴黎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来的人们,神清气爽,推
开屋顶上天窗的时候。河滩广场上开始有几个乡下人,还有
几个骑着毛驴去菜市场的水果商贩陆续走过。他们看见老鼠
洞周围麋集着那队兵卒,不由得停下了片刻,惊奇地察看了
一下,随即径自走了。
隐修女来到女儿身旁坐了下来,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体
护住她,目光呆定,听着一动也不动的可怜孩子一再喃喃念
着:“弗比斯!弗比斯!”拆墙似乎在进展。随着它不断的进
展,母亲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把女儿越搂越紧,直往墙壁
上靠。突然,隐修女看见那块石头 (因为她一直守望着,目
不转睛地盯着它)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丹给挖墙的人打气
鼓劲的声音。从某个时候起,她就身心交瘁,这时振作起精
神,大叫起来,说话的声音忽而像锯子声那样刺耳,忽而结
结巴巴,仿佛嘴上挤压着万般的咒骂,一齐同时迸发出来一
样。只听见她喊叫:“嗬!嗬!嗬!真是坏透了!你们是一帮
强盗!你们果真要绞死我的女儿?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亲
骨肉!噢!胆小鬼!噢!刽子手走狗!猪狗不如的兵痞!杀
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们就这样要把我的女儿抢走
吗?所谓仁慈的上帝,到底何在?”
于是她像一头豹子那样趴着,口吐白沫,目光迷离,毛
发倒竖,冲着特里斯丹咆哮着:
“走近些,过来抓我的女儿吧!我这个女人告诉你,她是
我的女儿,难道你真的听不懂吗?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孩子
是什么意思?唉!你这豺狼,难道你从来没有跟你的母狼睡
过?难道你从来没有狼崽吗?要是你有崽子,你听到它们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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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叫时,难道你就无动于衷,不觉得肚子里在翻腾吗?”
“使劲撬下那块石头,它已经松动了。”特里斯丹说道。
好几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块沉重的基石。前面说过,这是
母亲的最后屏障。她扑了上去,使劲想顶住,用指甲紧抓那
块石头,可是那么巨大的一块石头,又有六条汉子拼命撬着,
她哪能抓得住,一脱手,只见它顺着铁撬杆慢慢滑落到地上。
一看见入口已打通,母亲索性横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去
堵塞缺口,双臂扭曲,头在石板上撞得直响,嗓门由于精疲
力竭而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喊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现在,去抓那个女子!”特里斯丹说道,始终无动于衷。
母亲瞪着兵卒,样子叫人望而生畏,他们宁愿后退,也
不想往前一步。
“怎么啦!”特里斯丹嚷道,“亨利埃·库赞,你上!”
没有一个人跨前一步。
特里斯丹骂道:“基督脑袋!还算是武士!一个娘们就把
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大人,您把这叫做一个娘们?”亨利埃说道。
“她长着一头狮鬣!”另一个接着说。
“行啦!”特里斯丹又说。“洞口够大的,三个人齐头进去,
就像攻打蓬图瓦兹时的突破口一样,赶快了结,死穆罕默德!
谁先后退,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巡检和母亲都是咄咄逼人,兵卒们夹在中间,一时不知
如何是好,终于横下心来,向老鼠洞进发。
隐修女见此情景,猛然跪了起来,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
两只擦伤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于是,泪水夺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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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的皱纹扑簌簌往下直淌,如同
冲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样。与此同时,她开口了,可是声音那
样哀婉,那样温柔,那样顺从,那样令人心碎,叫特里斯丹
周围那些连人肉都敢吃的老禁头听了,不止一个在揩眼泪。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请听我一言!这件事我非向
你倾诉不可。这是我的女儿,知道吗?是我从前丢失的小不
丁点儿的亲骨肉!请听我说吧。这事说来话长。你们想想,诸
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从前,由于我生活放荡,孩子们
常向我扔石头,那时候捕快先生们一向对我都是很好的。你
们明白吗?当你们知道底细以后,你们会把我的孩子给我留
下的!我是一个可怜的卖笑女子。是吉卜赛女人把她偷走的。
我甚至把她的一只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这只鞋。
她那时就这样小的脚。在兰斯!花喜儿!苦难街!这一些你
们可能全晓得。那就是我。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正是美好
的时光。那时日子过得多么轻松愉快。你们会可怜可怜我的,
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赛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儿,把她藏了
十五个春秋。我过去一直以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
们,我还以为她死了呀!我在这里度过了十五个年头,就在
这地洞里,冬天连个火取暖都没有。这,可艰难呀!可怜的
亲爱的小鞋!我呼天唤地,慈悲的上帝终于听到了。昨天夜
里,上帝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啦。这真是仁慈上帝显示的奇迹
呵!我的女儿并没有死。你们不会把她抓走的,我深信不疑。
再说,要是换上我,我二话不说,可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孩
子啊!她来日方长,让她见见天日吧!……她有什么对不住
你们的地方呢?一点也没有。我也没有。我只有她这点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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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已经老了,她回到我身边,这是圣母恩赐给我的福份,
你们要是能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说,你们大
家都是大好人!你们本不知道她是我的闺女,现在你们知道
了。啊!她是我心头上的肉呀!巡检大老爷,我宁愿我的肺
腑被捅上一个大窟窿,也不愿看见她手指头擦破一点皮!看
您的样子是个和善的大老爷!我对您说的这一切,已经把事
情的底细向您解释清楚了,难道还会有假?啊!您也有母亲,
大人!您是长官,就求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看,我跪
着求您,就像祈求一个耶稣基督那样!我并不向任何人乞求
什么,我是兰斯人,各位老爷,我有一小块田地,是我的舅
舅马伊埃特·勃拉东留给我的。我并不是叫花子。我什么都
不要,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
他是万物之主,不是平白无故就把孩子还给我的。国王!您
说王上!就是把我的小女儿杀了,这并不能给他增添许多乐
趣!况且国王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是
我的!而不是国王的!也不是您的!我愿意走开!我们愿意
走开!说到底,无非是两个过路的女子,一个是母亲,一个
是女儿,让她俩过去不就得了!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是兰斯
人。啊!你们都是好人儿,捕快老爷们!我喜欢你们大家。你
们请别抓走我的爱女,那是不行的!难道这是完全做不到的
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势,她的声调,她吞泣饮泪的倾诉,合掌绞扭的
动作,令人伤心的微笑,泪水盈眶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辛
酸的叹息,撕心裂肺的惨叫,颠三倒四和语无伦次的诉说,所
有这一切,我们不想细表了。她不再作声了,隐修士特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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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紧蹙眉头,那却是为了掩饰他虎视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转
的一颗泪珠。然而他克制了这种软弱心肠,口气生硬地说了
一句:“这是王上的旨意。”
接着,他俯身凑近了亨利埃·库赞的耳边,悄悄说道:
“赶快干完了事!”这位威风凛凛的巡检或许觉得,连他自己
也心软了。
这个刽子手和捕快们闯进小屋里。母亲没做任何的抵抗,
只是向女儿爬过去,奋不顾身扑上去。埃及少女看所见兵卒
走近来,死亡的恐惧使她振作起来,高喊:“妈妈!我的妈啊!
他们来了!快保护我呀!”其声调的悲怆难以言表。“来了!我
的心肝宝贝!妈来保护你!”母亲应道,声微气弱,一把将她
紧紧搂住,拼命吻她,将她全身吻遍。母女俩就这样躺在地
上,母亲伏在女儿的身上,此情此景,实在催人泪下。
亨利埃·库赞把手伸到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面,把她拦腰
抱住。她一感觉到这只手,“呃”了一声,便昏死过去。刽子
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泪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洒落在少女的身
上,他要把她抱走,拼命想把母亲拉开,可是,母亲可以说
双手紧扣住女儿的腰间,抱得那样死紧,要分开她是不可能
的。亨利埃·库赞只得把少女拖出洞穴,顺带着把在少女的
身后的母亲也拖了出来。母亲同样紧闭着眼睛。
这时候,太阳冉冉升起,广场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远
远望着这边在石板地面上拖着什么东西向绞刑架走去。因为
这是特里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种癖好,不许看热闹的人
靠近。
周围的窗户空无一人。只是远远可以望见圣母院钟楼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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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俯临河滩的窗口,在晨曦的映照下,有两个身穿黑衣
的人影,似乎在向这边张望。
亨利埃·库赞拖着母女俩,来到绞刑架脚下停了下来。心
中不胜怜悯,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把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爱
慕的脖颈上。不幸的孩子一触到那可怕的麻绳,抬起眼睛,看
见头顶上方石头绞架伸着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由得摇
晃了一下身子,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不!不!我不!”母
亲一直把头埋在女儿的衣裳里面,魂飞魄散,一声不响;只
看见她浑身直打哆嗦,只听见她拼命吻她的孩子。刽子手趁
机急速松开母亲紧紧抱住女犯人的双臂。或许由于筋疲力尽,
或许由于心如死灰,她任凭刽子手摆布。于是,刽子手把少
女扛在肩上,这可爱的人儿,身子优美地折成两截,垂落在
刽子手那宽大的头颅上,接着,刽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
就在此刻,蹲在石板地上的母亲一下子瞪大眼睛,神色
骇人,不喊不叫,陡然一跃而起,如同猛兽扑食,向刽子手
猛冲过去,狠狠咬住他的一只手。真是快如闪电。刽子手痛
得哇哇直叫。人们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只血淋淋的
手从母亲的牙齿中间拔了出来。她一直默不作声。人们狠狠
推开她,只见她的脑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
把她拉起,她又倒下。原来她已经死了。
刽子手始终没有放下那个姑娘,随又攀着梯子继续爬上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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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美丽的白衣少女
①
卡齐莫多发现小室里空无一人,埃及姑娘不见了,就在
他保护下被人劫走了。这一看,把他气得双手直扯自己的头
发,惊慌和痛苦得直跺脚。紧接着,在教堂上下奔跑,到处
寻找他的吉卜赛姑娘,向每个墙角狂呼乱叫,石板地上尽是
他洒落的红头发。恰在此刻,御前弓手们正以胜利者姿态进
入圣母院,也在搜寻埃及姑娘。卡齐莫多帮助他们寻找,可
怜的聋子,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们恶毒的用心。还以为埃及姑
娘的敌人是流浪汉哩。他亲自给隐修士特里斯丹带路,到所
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去寻找,给他打开一个个秘密门道,打开
祭坛的地板夹层和圣器室的暗室。假如不幸的姑娘还在教堂
里,他准会把她交出去的。特里斯丹为人是不会轻易善罢甘
休的,这时也由于一无所获,疲惫不堪而泄气了,卡齐莫多
于是独自继续寻找。他数十次、上百次地把教堂找了一遍又
一遍,从高到低,从纵到横,上上下下,狂奔乱跑,喊唤嚷
叫,嗅嗅闻闻,东张西望,到处搜寻,把脑袋伸进一个个洞
里,把火炬举到一处处穹拱下,悲痛欲绝,疯疯癫癫,就是
一只雄兽失去其母兽,咆哮不已,丧魂落魄,也不过如此。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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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黎 圣 母 院
①
原文为意大利语,引自但丁《炼狱》第十二章,意为受苦受难的天使。
后,他认定,确信她已不在教堂里,一切全完了,有人把她
从他手里偷走了,才慢慢顺着钟楼的楼梯往上爬。就是这座
楼梯,在他抢救她的那天,他攀登时是何等狂奋,何等得意
呀!如今再经过同样的地方,却脑袋低垂,没有声音,没有
眼泪,几乎连呼吸也没有了。教堂重又冷冷清清,再次坠入
往常的死寂。弓手们早已离开了教堂,到老城追捕巫女去了。
这广大的圣母院刚才还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现在只
有卡齐莫多独自一人留在里面,随又向小室走去,埃及姑娘
在他的保护下曾在那里睡了好几个星期。他一边走着,一边
想着,说不定就能看见她又在小室里。拐过俯临低处屋顶的
柱廊,瞥见那间斗室及其小窗和小门,隐伏在一个大拱扶垛
下,俨如一个鸟巢藏在树枝下,可怜的人,顿时勇气全消,连
忙倚在一根柱子上,才没有跌倒。他想象,她也许已经回来
了,说不定有个善良的守护神把她送回来,这间小屋如此幽
静,如此安全,如此迷人,她是不可能不待在里面的。他不
敢再向前迈进一步,生怕自己的幻想破灭了。他暗自想道:
“是的,她或许睡得正香,或许正在祈祷,还是别打扰她吧。”
临了,他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向前走,望了望,走了进
去。空无一人!小室始终是空的。不幸的聋子慢慢在室内转
圈,掀起床垫,仔细察看,好像她会躲在床垫与石板之间似
的。随即,摇摇头,呆若木鸡。霍然间,他狠狠用脚把火炬
踩灭,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叹息一声,急速一冲,拿头往墙
壁猛撞,一下子晕倒在石板上不省人事了。
等他苏醒过来,随即扑倒在床铺上打滚,狂热地吻着姑
娘睡过的余温尚存的地方,仿佛快要断气似的,好一阵子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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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翻身起来,汗流如注,气喘如牛,神
志不清,把脑袋瓜往墙上直撞,那节奏的均匀有如他敲钟时
的钟锤那决心之大有如一个人执意要把头颅撞碎。末了,再
次跌倒在地,精疲力竭。他屈膝爬出室外,在房门对面蜷缩
着,一副惊慌失色的姿态。他就这样待了个把时辰,一动不
动,眼睛定定地盯着那空寂的小室,就是一个颓然坐在空了
的摇篮和装了死婴的棺材之间的母亲,也不如他那样神情阴
郁,思绪交错。他一言不发,只是每间隔一段长时间,不时
发出一声呜咽,全身猛烈抖动。然而,这种没有眼泪的呜咽,
恰似夏天没有雷声的闪电。
似乎就在此刻,他痛苦地搜肠索腹,寻思有谁这样出人
不意地劫走了埃及姑娘,这时才想起了副主教来。他想起,只
有堂·克洛德一个人才有一把通往小室的楼梯门道的钥匙;
还想起副主教曾经两次在夜里企图要对埃及姑娘胡作非为,
头一回是卡齐莫多自己帮了他的忙,第二回是他加以制止了。
他还联想到其他许许多多细节来,顷刻间疑团顿消,副主教
抢走了埃及姑娘,那是毋庸置疑的了。然而,他对这位教士
是那样的毕恭毕敬,对此人感恩戴德,忠心耿耿,满怀敬爱,
这种种情感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甚至就在此时,嫉妒和绝望
的利爪都奈何不得的。
他想着此事是副主教干的。若是换上任何别的人干的,卡
齐莫多准会感到不共戴天的愤恨,非用鲜血和死亡不足以泄
愤,如今却是克洛德·沸罗洛,可怜聋子内心的这种愤恨就
化作不断增长的痛苦。
正当他的思想这样集中在教士身上时,晨曦把扶拱垛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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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灰白色,卡齐莫多忽然看见圣母院顶层,在环绕半圆形
后殿的外栏杆的拐角处,有个人影在走动。这个人影朝他这
边走来。他一眼认出来了:正是副主教。克洛德的脚步,庄
重而缓慢,他走着,眼睛并不朝前面看。他向北边钟楼走去
脸孔却转向另一边,朝着塞纳河右岸,而且头昂得高高的,好
像竭力想越过屋顶观看什么东西似的。他的这种侧斜的姿势
就像猫头鹰:它飞向某一点,却瞅着另一点。教士就这样从
卡齐莫多头顶上方经过而没有看见他。
这幽灵突然出现,把聋子惊呆了,浑如木雕泥塑一般。聋
子看见他钻进北面钟楼的楼梯门道里,看官知道,从这座钟
楼上可以看得见河滩广场,即如今的市政厅。卡齐莫多遂站
起身来,跟踪副主教去了。
卡齐莫多爬上钟楼的楼梯,仅仅是想弄明白教士为何要
爬上楼去。话说回来,可怜的敲钟人,他,卡齐莫多,究竟
想干什么,想说什么,想要什么,他心中全然无数。他满腔
怒火,也满怀畏惧。副主教和埃及姑娘在他内心里水火不相
容,正在互相撞击。
他来到了钟楼的顶上,先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教士在哪里,
才从楼梯的阴影里出来,走到了平台上。教士背朝着他。钟
楼平台的四周环绕着一道透空雕刻的栏杆,教士伏在向着圣
母院桥的那面栏杆上,聚精会神地向外城眺望。
卡齐莫多蹑手蹑脚地从他身后走过去,看看他这样聚精
会神在张望什么。教士是那么全神贯注望着别处,连聋子从
他身边走过去都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巴黎,尤其是此刻的巴黎,在夏日黎明时分的清新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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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照下,从圣母院的钟楼顶上眺望,景色真是灿烂多彩,绚
丽迷人。这一天,可能是在七月里。晴空万里,几颗残星,疏
疏落落,渐渐熄灭,其中有一颗光亮夺目,正在最明亮的天
际升起。旭日喷薄欲出,巴黎开始活跃起来了。东边鳞次栉
比的无数房舍,映着无比洁白和纯清的晨曦,其万般的轮廓
显得格外分明。圣母院钟楼的庞大阴影,逐渐从这个屋顶移
到另一个屋顶,从这广袤的城市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有些街
区已经人声、嘈杂声可闻。这儿一声钟鸣,那儿一声锤响,远
处大车滚动的嘈杂碰击声。在这片屋宇的表面上,已有零零
落落的炊烟袅袅升起,好似从巨大火山口的缝隙中冒出来的
一般。塞纳河流水,在一座座桥拱下,在一个个小岛尖岬处,
泛起重重波纹,银白色的涟漪,波光闪烁。城市四周,纵目
向城垣外远眺,只见云雾中隐约可以分辨出那一溜无际的平
川和连绵起伏的山丘。万般喧闹声,在这座半睡半醒的城市
上空飘荡消散。晨风吹拂,从山丘间那羊毛般的雾霭中扯下
几朵云絮,只见这朵朵云絮随风掠过天空,向东飘去。
教堂广场上,有几个拿着牛奶罐子的老大娘,看到圣母
院大门前那残破的奇怪景象和沙岩裂缝间那两道凝固的铅
流,惊讶异常,指指点点。这是昨夜骚乱所留下的痕迹。卡
齐莫多在两座钟楼中间点燃的柴堆早已熄灭。特里斯丹也派
人清扫过广场,把死尸扔进了塞纳河。像路易十一这样的国
王,总是很注意在大屠杀之后,迅速把现场地上冲刷干净的。
钟楼栏杆外面,恰好在教士停下脚步的那个地方下方,有
一道石头檐槽,雕刻得奇形怪状,这在哥特式建筑物上是屡
见不鲜的,从这檐槽的裂缝中长出两株美丽的紫罗兰,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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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在晓风吹拂下,摇摇曳曳,活像两个人儿在彼此逗乐,
相互问候。钟楼上空,高处,浩渺的天顶上,传来啁啾的鸟
鸣声。
但是,对这良辰美景,教士什么也不听。在他这种人心
目中,什么清晨呀,鸟儿呀,花朵呀,全不存在。他置身在
这景象万千的广漠天际之中,唯有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某一点,
别的都视而不见了。
卡齐莫多心如火燎,急想问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里去了,
可是副主教此刻似乎魂飞天外。显而易见,他正处在生命激
烈动荡的时刻,即使天崩地裂,也感觉不到的。他两眼始终
紧盯着某个地点,呆立不动,默默无言,但这种沉默,这种
静止,却有着某种令人生畏的东西,就是粗蛮的敲钟人见了
也不寒而栗,不敢贸然造次。不过,还有另一种打听的方式,
那就是顺着副主教的视线,看他在看什么,这样一来,不幸
的聋子的目光便落在河滩广场上了。
这样,卡齐莫多看见了教士在注视什么了。在那常备的
绞刑架旁边已经竖起梯子;广场上聚集了一些民众,还有许
多兵士。有个汉子在地上拖着一个白色的东西,这东西的后
面又拽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个汉子走到绞刑架下停了下
来。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卡齐莫多没有看清楚。这并不是他
的独眼没能看得那么远,而是一大堆兵卒挡住他的视线,无
法看清一切。再说,此刻,旭日东升,地平线上霞光万道,巴
黎的一切尖顶,诸如尖塔、烟囱、人字墙,都沐浴在光的洪
流中,仿佛全一齐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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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那个汉子开始爬上梯子,卡齐莫多这一下子看
得一清二楚了。那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女子,一个身穿白衣
的少女,这个少女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绳结。卡齐莫多认出来
了:这是她!
那个汉子就这样爬到了梯子的顶端,站在上面调整了一
下绳结。这边,教士为了看得更清楚,爬上栏杆跪了下来。
突然,那个汉子用脚后跟猛地踹开梯子,已有半晌连气
都透不过来的卡齐莫多,顿时看见那不幸的孩子吊在绞索的
一端,离地有一丈两尺高,左右晃动,而那个汉子蹲坐着,把
两脚踩在她的肩膀上。绞索转了几转,卡齐莫多看见埃及姑
娘全身可怕地抽搐了几下。教士他呢,伸长着脖子,眼睛圆
睁,眼珠儿快要蹦出来似的,凝视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对:
那个刽子手和那个少女,即蜘蛛和苍蝇。
就在这惨绝人寰的最恐怖一刹那,教士脸色铁青,猝然
迸发出一声魔鬼般的狞笑,这只有当人已非人时方能发出这
种笑声。卡齐莫多听不见笑声,却看出来了。这个敲钟人在
副主教背后后退了几步,霍然间,疯狂地向他猛扑过去,用
两只巨掌从教士的后背狠命一推,把堂·克洛德推下了他正
欠身俯视的深渊。
教士大叫一声“该死”,随即掉了下去。
他往下坠时,他原来所站的地方下边那道檐槽,恰好把
他挡了一下。他赶紧伸出双手,垂死挣扎,一把拼命抓住。正
当他开口要喊第二声时,猝然看见头顶上方,栏杆边沿上,正
探着卡齐莫多那张可怕的复仇的面孔。他于是不作声了。
他下面就是深渊。一摔下去有两百多尺深,而且底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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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路面。在这可怕的处境中,副主教没有说半句话,没有
呻吟一声,只是使出闻所未闻的力气,攀住檐槽扭动着身子,
拼命想再爬上去。可是他的双手在花岗石上找不到攀附之处,
双脚在黑溜溜的墙壁上划了一道道痕迹,却踩不到什么支撑
点。凡上过圣母院钟楼的人都知道,就在顶层栏杆的下方,恰
好有块石头隆突出来。可怜的副主教就在这凹角上挣扎,逐
渐精疲力竭。他面对的不是陡峭的墙壁,而是在他脚下向后
倾斜的墙壁。
卡齐莫多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从深渊中拖上来,可
是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凝望着河滩,凝望着绞刑架,凝
望着埃及少女。聋子双肘撑在栏杆上,就在副主教刚才站过
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此刻他在世界上唯一的目标,纹
丝不动,无声无息,就像遭雷打电劈似的。他那只独眼在此
之前还只流过一滴眼泪,这时却默默地泪流如河。
这当儿,副主教上气不接下气,秃脑门上大汗淋漓,指
甲在石头上抠得鲜血直淌,膝盖在墙上磨得皮肉绽开。他听
见挂在檐槽上的身上道袍,随着自己的每一晃动,撕裂声咯
啦咯啦直响。更加倒霉的是,这道檐槽的末端是一根铅管,在
他身体的重压下渐渐弯了下去。副主教感到这根铅管慢慢弯
曲。这可怜虫心想,一俟双手疲软,一俟道袍撕碎,一俟铅
管弯曲,他必定坠落下去,想到这里,心惊胆颤,肝肠寸断。
有几回,他魂不附体,望着身下十尺左右的地方,有个因雕
刻起伏不平而形成的狭小平台,于是他从悲痛的心灵深处乞
求上苍,让他在这两尺见方的平台上了结此生,哪怕他还可
以活上一百年。还有一回,往身下的广场,往身下的深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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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眼,连忙抬起头来,双目紧闭,头发也直立起来。
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真有点叫人毛骨悚然。副主教就
在卡齐莫多身下若干尺处,这样可怕地垂死挣扎着,卡齐莫
多则痛哭流涕,紧望着河滩广场。
副主教看到自己每次一震动,他唯一仅存的脆弱支撑点
便摇晃得更厉害,遂打定主意不再动弹了。他就这样悬吊在
那里,抓牢檐槽,几乎大气不出,连动也不再一动,唯有腹
部还机械地痉挛着,俨如一个人在睡梦中觉得自己往下坠落
时所体验到的那样。目光无神,惊恐地直翻白眼,睁得老大。
然而,渐渐地,他支持不住了,手指头在檐槽上滑动,感到
双臂越来越酸软无力,身体益发沉重,支撑着他的铅管本来
就已弯曲,这时分分秒秒都一点一点地往深渊弯斜下去。他
往下看去,真是触目惊心,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屋顶小得像一
张折成两半的纸牌。又一个接一个地望着钟楼上那些毫无表
情的雕像,一尊尊都像他一样悬吊在深渊上空,可是它们并
不为自己存亡有半点恐惧,也不为他生死有丝毫的怜悯。他
的周围一切全是石头的,眼前,是张开大口的石头妖怪;下
面,最底下,是铺着石板的广场;头顶上,是哭哭啼啼的卡
齐莫多。
教堂广场上聚集着一些看热闹的人,三五成群,平心静
气地竭力猜想,这个如此别出心裁寻开心的疯子到底是谁。他
们说话的声音一直传到他耳边,清晰而尖细,只听见他们说:
“他不跌得粉身碎骨才怪哩!”
卡齐莫多一直哭个不停。
终于,副主教气得发狂,吓得半死,明白一切全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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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但他还是尽其余力,作最后一次挣扎。他吊在檐槽上把
身子一挺,双膝猛力推墙,双手抠住石头的一道缝隙,拼死
拼活,总算向上攀缘了一尺左右。但是,这一猛烈的挣扎,使
得他赖以支撑的铅管一下子弯垂下去,道袍也一下子裂开了。
于是他感到身下失却了依托,什么也没有,唯有两只僵硬和
乏力的双手还抓住什么东西,不幸的人遂把眼睛一闭,手松
开檐槽,掉了下去。
卡齐莫多看着他往下坠落。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是难以垂直往下坠的。副主教
向空间抛落下去,先是头朝下,双臂伸开,然后旋转了几下。
风把他吹到一座房子的屋顶,不幸的人骨头撞断了,可是还
没有死。敲钟人看见他还拼命想用手扣住山墙,但山墙的剖
面太陡峭,再说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见他像块脱落的瓦
片,急速从屋顶上滑落下去,摔在石板地面上弹了一下,就
在那儿,再也不动了。
卡齐莫多于是再抬眼望着埃及姑娘,只见她的身子远远
悬吊在绞刑架上,在白衣袍下面,微微颤抖,那是临终前最
后的战栗。接着,又垂目俯视副主教,只见他横尸在钟楼下
面,已不成人形。这时,他泣不成声,凹陷的胸脯鼓起,说
道:
“天啊!这就是我所爱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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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弗比斯成亲
就在当天傍晚时分,主教的司法官们来到教堂广场,将
副主教支离破碎的尸体从石板地上抬走,卡齐莫多却从圣母
院失踪了。
这件奇闻轶事,众说纷纭。但有点看法是一致的,大家
毫不怀疑,按他俩之间的协约,卡齐莫多即魔鬼带走克洛德
即巫师的日子已经来到了。大家推测,卡齐莫多摄走克洛德
灵魂时,先砸烂其肉体,就像猴子吃核桃,先要把核桃壳敲
碎。
为此,副主教没有葬入圣地。
次年,一四八三年八月,路易十一命归黄泉。
至于皮埃尔·格兰古瓦,他煞费苦心,终于救下了小山
羊,并在悲剧创作上成就斐然。他在尝试过星相学、哲学、建
筑学、点金术、各种荒唐不经的行当之后,看样子又回到悲
剧上面来,因为悲剧是一切荒唐中最荒唐的了。这就是他所
谓的造成一个悲剧的结局。不妨请看,他在戏剧方面的成就,
早在一四八三年, 御库帐目上就有这样的记载:“鉴于约翰·
马尔尚和皮埃尔·格兰古瓦,即木匠和剧作者,于教皇特使
大人莅临之际,制作和创作了在巴黎小堡上演的奇迹剧,安
排了角色,各按该剧所需穿著打扮,同时搭起所需的戏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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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特赏赐一百利弗尔。”
邦比斯·德·夏托佩尔也造成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他成
亲了。
四 卡齐莫多成亲
上文提到,在埃及姑娘和副主教死去的那天,卡齐莫多
无影无踪了。确实从此没有人再见到他,也没有人知道其下
落。
爱斯梅拉达受刑的那天夜里,收尸的差役将其尸体从绞
刑架上解下来,并按常规,移尸鹰山地窖。
鹰山,如同索瓦尔所言,乃是“王国最悠久、最华美的
绞刑台”。就在圣殿和圣马丁两个城郊之间,约距巴黎城垣三
公里处,离四舍花园几箭之遥,有个微微隆起的小山丘,坡
平地缓,但方圆几里之内均可望得见;山顶上有座建筑物,形
状古怪,很像克尔特人的大石圈,那里也杀牲献祭。
大家不妨想一下,在一座石灰石的山岗顶上,有一座平
行六面体的粗大建筑物,高十五尺,宽三十尺,长四十尺,有
一道门,一排外栏杆,一个平台;平台上矗立着十六根粗糙
的大石柱,每根高三十尺,从三面环绕着支撑它们的平台,排
列成柱廊形,柱子顶端之间架着坚实的横梁,横梁上每间隔
一段距离悬挂着一条条铁链;这些铁链上都吊着一个个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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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的平原上,竖立着一个石十字架和两个较小的绞刑架,
看上去仿佛从树干上生长出来的两个枝桠;在这一切之上,天
空中一直有乌鸦在盘旋。这就是鹰山。
十五世纪末,这座始自一三二八年的可怕的绞刑台,已
经斑驳不堪,横梁被虫蛀蚀一空,铁链锈迹斑斑,柱子长满
青苔。方石砌成的墙基,接缝已经完全开裂,无人涉足的平
台杂草丛生。这座庞大的建筑物衬托着天空,其剪影实在可
怖,尤其是夜间,当微明的月色照着那一个个头颅白骨,或
是当晚间寒风把铁链和骷髅吹得轻轻作响,并在阴暗中摇来
晃去时,那真叫人毛骨悚然。这座绞刑台设在那里,就足以
使周围成为阴森森的地狱。
作为这座丑恶建筑物基础的石头平台,底下是空的。里
面挖了一个宽宏的地穴,用一道破旧的铁栅门关闭着,扔在
这里的不仅是从鹰山铁链上解下来的遗骸,而且还有巴黎各
常备绞刑架上所有不幸被处死者的尸体。在这地下堆尸处里,
多少尸骸,多少罪行,一同腐烂;世上许多伟人和许多无辜
者先后一个接一个来到此地,留下了他们的尸骨。上至第一
个在鹰山首遭惨祸的正人君子昂格朗·德·马里尼 ①
,下至
最后一个在这里被害的另个正人君子科利尼海军元帅 ②
。
卡齐莫多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我们对此所能发现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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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科利尼(1519—1572),因遭王太后卡特琳之忌恨,被暗杀身亡,再移尸
鹰山进行绞刑。
昂格朗·德·马里尼(约1260—1315),法国国王美男子菲利浦的宠臣,
后以渎职和行巫罪名而被绞死于鹰山。
切只有如下而已:
在结束这篇故事那些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件之后大约两年
或一年半,有人到鹰山地穴里来寻找两天前被绞死的公鹿奥
利维埃的尸体 ①
,因为查理八世恩准他移葬于圣洛朗
②
,埋在
比较善良的死者当中。就在那些丑恶的残骸中,人们发现有
两具骷髅,一具搂抱着另一具,姿势十分奇怪。这两具骷髅
中有一具是女的,身上还残存几片白色衣袍的碎片,脖子上
挂着一串用念珠树种子制成的项链,上系着饰有绿玻璃片的
小绸袋,袋子打开着,里面空无一物。这两样东西不值分文,
刽子手大概不要才留下的。紧抱着这一具的另一具骷髅,是
男的。只见他脊椎歪斜,头颅在肩胛里,一条腿比另一条短。
而且,颈椎丝毫没有断裂的痕迹,显然他不是被吊死的。因
此可以断定,这具尸骨生前那个人是自己来到这里,并死在
这儿的。人们要把他从他所搂抱的那具骨骼分开来时,他顿
时化作了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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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圣洛朗教堂在圣马丁城郊高地上。
公鹿奥利维埃于一四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