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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来迟了。” 来到胜利剧院门前时,我只好道了一声歉。这时已快到十二点了。 “不!只不过等了五分钟。我终于领教了你的厉害。” “哈,上次太夫礼了。” “我吃了一惊。后来你怎么样了。” “你喝醉了吧?从那以后我想井村先生是不会再给我挂电话了。你没生我的气吗。” “哪里,一个人喝酒怪闷的,不由得想起你来。我想你还会陪我一起去看电影的。” 从傍晚一直喝到现在的吧?他似乎已有几分醉意。也许是第二次会面的缘故,他说话粗鲁不讲礼节。不过,我并没觉得不愉快,立刻和他并肩走进电影院。 在全幅巨大的银幕上映着一对金发男女在一边喘息一边亲吻。影像放大后。白人的皮肤丑相毕露:女人从面颊到喉部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雀斑。男人那爱抚着女人的手指上长着黄色野兽般的长毛。紧紧搂住男人腰背的女人,指甲修得和兽爪一般闪着光亮,画面挑逗人的情欲,不断出现各种床上镜头。井村的一只手在我腰部肩头摸索,一会儿又用力地揉搓着我的臂腕。 我却屏住呼吸在注视着屏幕,只是心中在思考着另一件事:丽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丽子没有做出任何辩解。起初从表情上看得出她确是藏起了钱,后来志满干破口大骂,她反而没有任何表情了。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给大家以极坏的印象。藏起小费并不影响饭店收入,而是损害了同人的利益。也就是说,丽子破坏了大家的自治制度。 “可能是个误会,丽子小姐,是不是你一时疏忽了呢?是吧?是这样的吧?” 我得想办法挽救丽子。当时我在一旁静观事态。而丽子却看也没看我一眼,连动也不动像石头般呆立在那里。是因为事已败露无法掩饰了呢?还是羞愧难当束手无策了呢?我一点也弄不清楚。 “怎么会弄错呢?这是我亲眼见的。她明明把硬币放进箱子,把大钞藏了起来,这怎么能说成弄错了呢?” 这是志满子抓住不放的地方。 “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呢?丽子小姐!不如把这些钱还回来放进箱子里,也可以把这件事了结的。” 我当时本想进行调解,但屋里的人都装作不知,各人忙着换衣服,使我无从着手。关键的是丽子没有哭,脸上表情更是冷淡,只是若无其事似地在匆匆换衣服。 “丽子小姐!” 实在看下下去了,我呼唤住她。收拾完毕后,她正要在我之前走出屋子。 “等一等!我有事要问你。” “何塞在等着我呢。” “叫他等着好啦。我今晚……” 想说今晚有约会,但我却没说出来。 “我说,丽子,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己又有存款,怎么会干这种事?究竟是为什么?” “不说话怎么能弄清问题呢?十五美元二十美元,我可以借给你嘛。你今晚需要吗?” “为什么你不说话?正因为你不说话,大家才有气呢。如果你说,我有事需要些钱,下次不再这样做了,承认了不是也就不会把事闹大了吗?一时犯错儿,谁都会有的。” 丽子扭扭捏捏地,但她不是想和我说实话,而是急着要回去。我一见这个情形不由生起气来。 “丽子小姐,你难道就不能对我说吗?至今为止,我在什么地方不是向着你?连你的存款折都放在我手里,帮着你向何塞编瞎话。我看你不像是偷钱的人,我是为你担心才问你的。怎么了你竟做出这副面孔?” 丽子这才开了口。 “我是拿了钱,因为我需要钱!” 她简直像是娇惯的孩子在嗔怒似的,口气中带着不服。 “我不是问过你,在什么地方缺钱花的吗?” “我有用项!” 说完这句话,丽子便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这究竟算是什么态度?使我大为失望。捡起丢在地面上的十五美元,我一时不知所措,今晚放回箱内不如明天当着众人面放人的好。 后来发现已耽误了和井村的约会时间,我便飞也似的跑了来。距离电影院有十多个街区,一来是我善于步行走路,更主要的是今天发生的事,使我过分激动,头脑有些混乱了。 到了电影院,我渐渐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起丽子为什么会这样做。 她继续在存款,除了上次买的皮大衣之外,每逢存到三百或五百美元时,就提取出来。她买来的艳丽的夜便服令我大吃一惊,最后竟买来了宝石。丽子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锁在更衣柜里,上班时穿上戴上去招待客人,端送素烧和烤肉。顾客们可能不会相信她手指上闪光的钻石是真的,但女侍们对她的花费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当她藏起了十五美元小费时,人们是不会原谅她的。夜晚更衣回家时,丽子一定摘下戒指和皮大衣放进柜子里去的。 丽子保管在更衣柜里的财宝,竟是些我们想也下敢想的豪华用品。而它的持主丽子,何以竟干出私匿小费的勾当呢?这时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在我的头脑中,丽子是个教养很好的姑娘,我认为她是绝对不可能行窃的。再说吞蚀十五美元积蓄起来,也马上买不来丽子所希求的贵重物品呀。那为什么她要把小费私藏起来呢? 被认为有两个可能:一是丽子在顾客中受人欢迎,她得到的小费要比其他人多。如果按人平均分配小费,丽子分到的恐怕不足客人给自己的一半。所以从她本人角度看,这分明是自己吃了大亏,因而她产生了自己劳动却便宜了别人的错觉。她可能认为我挣的小费就应该归我,这种意识在这位美人的心中傲然地抬起了头。 另一个原因,像我向大家说过的,由于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得弄到钱。——丽子被我追问得说走了嘴,冒出了一句“我有用项”,这说明她想弄钱是因为有急用。这是最根本的理由。然而,她在哪方面需要钱呢?这就完全无法知晓了。 俗话说,只要一奢侈开,就无法收拾。是不是她想得到更多的衣服、皮毛、宝石之类的东西呢? 即使是这样,我对丽子的用钱也感到奇怪。因为我的存储是以备万一使用的,所以总是谨慎考虑后才动用的。 丽子虽没有孩于。但丈夫却是个无业游民。她想摆脱这个环境?……看来不但是这样的。但是,在波多黎各人的社会里,晚年的生活保障是无法想象的。每当我想到丽子的未来时.连我自己都会替她感到修淡无光。可是丽子本人却稍存下一些钱便花个净光。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丽子对我简直是个谜。以言谈话语看,她并不是个愚蠢的人,可她的表现却没有半点经济头脑。 从遐想又回到电影意境中来。过了不到四十分钟,故事发展到大团圆场面,全剧完了,场内灯亮了,我正在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井村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了声走吧! 这一带的影院都是通宵放映,夜里一两点钟正是顾客盈门的时候。过十二点后,票价由六十先令降到三十先令,井村买的两张票用不到一美元。我联想到丽子赴约时身穿裘皮大衣,对方招待一定殷勤备至,而自己这个约会只不过看了一场不足一元钱的电影。我这是图的什么呢? “到我的公寓来吧!” 井村直视着我。 “什么?” “不然,就再喝两杯。” “我该回去了,已经过了一点钟。” “忙什么,反正已经晚了。” “那可不行,这么晚去你的公寓,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吧?” 井村一楞,他立刻现出生气的样子反问道: “你不是为这事来的吗?你当真就为了和我看一场电影就算完事?” “是的,就是这样。” “你不是什么小孩吧?” 井村说完后,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笑。 “好了,好了,那我们去喝酒吧!” 他强搂抱着我的腰,拉住我的手臂。 “你要干什么?” “我带你去公寓。在那里干杯,我记得还剩有半瓶苏格兰威士忌呢。” “别开玩笑了,喝完又打算做什么呢?” “男人和女人在夜里又能干什么呢?” “你看错人了吧?你把我当成那种女人了吗?” “不错,是那样想的,不然,在这个时间怎么会一叫就出来了呢?” “我要回家。” “今夜绝对不放你回去了。” “放开我!” “怎么能放过你呢?” 井村虽已喝醉,但神志清醒。情欲使得他变得急躁易怒。 “井村先生,请你把我和那些波多黎各人区别开来!你不敢去找那种女人吗?是不是心疼那十美元呢?” 从时报广场到百老汇大街徘徊的娼妓,无一例外是波多黎各人。一夜嫖价据说不超过十美元。在听到我尖声叫喊后,井村立刻翻了脸。 “钱,我花得起,你想要多少?”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晚上我买下你了,你听请了吗?” “我不是波多黎各女人!” “这我知道。但你是黑人的妻子,不是吗?” “你说什么?那又怎么样?我是黑人妻子,但决不效仿波多黎各人!” “你张嘴波多黎各人,闭嘴波多黎各人,你认为黑人比波多黎各人要高出一等吗?” 我的全身在颤抖。嘴唇气得直打哆咦,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黑人……波多黎各人……黑人……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好了,走吧!我讨厌你这种罗里罗嗦的女人。” “谁跟你走?我不是那种女人!你不要看错人!” 我大声惊叫起来。与此同时井村暴露出旧日本男人的凶恶面目。突然把我打倒在地上。 行人熙熙攘攘,但事出突然,谁也没有出来阻止。井村瞪视着倒在地上的我,迅速转身钻进人群中不见了。 我半晌站立不起来。左耳嗡嗡作响,又疼又发烧,头盖骨几乎要龟裂似的。但,又不得不往起站立。有两个行路人站住回头望着我,单独走着的一个男子咂着嘴唇向着我走了过来。我好不容易走动起来,拚着全身力气走着。双眼不断流着泪,我不想去擦它。乘上地铁穿过夜幕回到了家中,头脑中什么也没想。 第二天我的脸肿了大半,难看得像个妖精。早晨汤姆回来看见我时大吃一惊,巴尔巴拉醒来看到我时,吓得哭了起来。跌倒时可能摔了腰部,翻身时骨骼一跳一跳地响动。脸部疼痛起来简直无法忍受,头部发重发烧,使我连连地呻吟。汤姆跑出去从药房买来了涂用药膏。 当问起原因时,我不敢如实说出。只好撒谎说,内藤饭店厨房用具从上面落下,砸伤了我,因为发热不能出门,汤姆叫我去住院治疗。但费用又怎能向内藤支领呢?我发了慌。 “事后再出示请求书领钱吧!” “那么,买药的收据也得保存好的吧?” “把它放在我的手提包中好了。” 幸亏刚买来了新床,汤姆在美亚丽起来后上床去睡。我的呻吟声吵得他不时微微睁开眼睛,由于过度劳累的缘故吧?他已无力再爬起身来照看我了。没人过问正是我了之不得的呢。 贝娣在啼哭,巴尔巴拉在地板上爬着转圈玩耍。 敷药见了功效吧?脸上开始火辣辣地发痛。昏沉沉的头脑中反复映出昨夜发生事情的模糊场景。 自己为什么跟他出去呢……?正如井村说的,在那个时刻答应邀请,即使被人误解也无法做出解释。第一次约会自己是那样坚决、痛快地回绝了他,为什么第二次自己却又胡里胡涂地答应他了呢? 在电影院里,他那充满酒气和淫欲的身躯向自己依偎过来时,自己正陷入沉思回忆着丽子发生的事,对他的邪恶轻佻没及时制止,这该归罪自己有失防范。准确他说,我心中早已明白井村是怀着那种心意叫了我去的。难道不是吗?这种事在纽约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另外,自己答应井村的电话约会,又是在发生丽子事件之前——打电话时的井村,显然语气与上次不同,声音中含着冷笑。当他知道我是黑人妻子后,先是惊讶,后来一定变为轻蔑了,所以说话也就不必要再讲客气。他是以这种心情二次约我出去的吧? 有抵抗当中,我一口一个不是波多黎各人,像在梦呓般地叫喊着。 黑人究竟比波多黎各人又能高出多少呢?…… 井村在吼叫。当时我的灵魂受到了打击,认为黑人比波多黎各人高出一等的,恐怕也只有黑人自己了吧?至少在井村看来,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是等同的,其中包括他们的妻子。 我对此感到耻辱,但有什么可羞耻的呢?我也说不清。只是悔恨与羞耻交织在一起,在肿胀的脸内混乱地循环。为什么悔恨也说不清,唯一清楚的就是对井村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尽管他说走了嘴对黑人进行了莫大的侮辱。 我想起竹子不知何时说过的话,我当你是个好人呢,实际上,你很坏。庇护波多黎各人还自鸣得意呢…… 竹子的讽刺。井村的怒骂,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是值得我加以反省的。但,我想不遁,为什么我竟产生了这种想法呢?…… 汤姆打着呼噜回转着身子。地下室射进的光线微弱暗淡,虽在白天也下致妨碍汤姆睡觉。他畏缩着上身,头从枕头上滚落下来面向着这边。紧闭着的眼睑显出浅淡的颜色,在不时抽动着。他是在作梦吧? 突然,一阵强烈的欲火在燃烧着我的肉体。我抬起沉重发烧的头摸到汤姆的床上。 汤姆睁开眼。吃惊地望着我这幅丑脸在半起半卧着。他是个温情的丈夫,他充分满足了我的要求紧紧搂抱住我。二人开始了爱的交流。我感到自己的全身和头部一样在发烧,过不多时也会和头脑一样紊乱起来的。暂时,我沉溺在爱的激流中了。在爱的沉溺中我只希求一件摹,那就是在爱的交流中能把我的身体也染成和汤姆一样的颜色,直至骨髓都变成一个黑人。象美亚丽那样,像贝娣那样……。我在这样祈祷着。 我发现美亚丽回来了,她在给贝娣喂牛奶。汤姆睡在旧床上,是那时掉换了床位。我感到全身倦怠发烫。 小学校离家里很近,美亚丽是在午顿时间回来的。当她见我回来时,把王米饼煎上牛奶送到我跟前劝我吃,我这时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妈咪。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回来时在药房给我买些解热药就行了。还有 我想起志满子额上生疮的时候,领班告诉她的那种化脓止痛的药名来了。也叫孩子一并买来。 美亚丽又向学校跑去了。紧接着邻居的老婆婆和对门的大婶前来看我,可能是美亚丽托付给她们的吧? 有着邻人的照料,我在床上整整卧了三天,井村有着和他外表不相称的力气,我左眼圈上的黑青,一时半时褪不下去。即使能下地了,也不能接待顾客去内藤工作,所以歇了三天。我撤谎说由于厨房落下的东西受了伤,这话骗过汤姆,但瞒不过对门的大婶。“是汤姆打了你吧?哼!太无情了!丈夫暴力殴打妻子,可以去告警察局嘛!” 她为我抱打不平,但这却使我更加难力情。 经过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出去上班。内藤经理见我很不高兴。 “这有多么不好啊,突然间不请假就不来了。一下子人数减少,真没法儿工作了。” “我丈夫打过电话的呀。” “他说在厨房受的伤,这完全是诬赖,太不象话了。我正要告诉东家呢。” “对不起,您是误解了,是在家里厨房摔了一跤。” “我猜也是这么回事嘛。你不在的期间把大伙都忙坏了,从今天起只有三个人干活儿。” 三个人?这话很奇怪。但我马上明白了,从那天起丽子一直没来上班。又加上竹子,据说她也是三四天没来工作了。 身体健壮的竹子突然歇了工,这不能不令人挂念,丽子从那次事件以后一直没上班,更使人担心。 “她取走行李了吗?” “哎呀,这下大清楚,没见本人来过。” “你也太冷酷了,是你当众羞辱了她,她才不来了的。志满子,是不是这样呢?” “哎呀,你这话可没道理,我捉住了小偷儿有什么不对的?” “换个方式私下里警告她一下不就行了吗?咱们都是同船从日本来的呀!” “我从来没把她当作朋友。她如果这样认为,我还觉得不体面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志满子咧着嘴笑,从脸上看出她心里会在坏处想的。我当时也沉默无言,也许我的嘴也咧开了。今天我不能责备志满子了,因为她对丽子嫁给波多黎各人是决不能谅解的。她这种想法对我确是一种压力。 在更衣室里,我从丽子衣柜的缝隙处向里窥视了一下,她的衣服和皮大衣都和往常一样挂在那里,我真猜不出她想做些什么?不禁为她担心。她的存款折仍旧在我的手中。如果辞去这里的工作,丽子将靠什么生活下去?令人甚为不安。我想起自己曾向井村喊道:我不是波多黎各人!——听说在波多黎各人之间,男人迫使妻子卖淫的不在少数,并且不以此为耻。漂亮的丽子将会怎样生活下去呢?我替她忧虑不已。 第二天、第三天仍不见丽子上班。我打算在下一个休息日到西班牙·哈累姆走一遭,看看丽子的情况。别人为她担着心,而她究竟在做些什么呢?想来真令人气愤。 但,我不必前往了,在翌日早晨丽子来到我的家中。 “哎呀,你到底怎么了?正在为你担着心呢。在那以后我生病休息了一个星期,所以不知道你一直没上班,昨天到饭店才听人说的。我打算休息日去看你。你来得正好,快请进来吧!” 我一面说个不停一面请她走进了屋。汤姆在床上睡着。我想把黑人生活原样地展示给她看,也可以宽慰她的心情。原来屋里不是这套摆设,在买新床的时候,我狠了狠心买了一套桌椅,并在屋子中央吊起帘帐,把卧室与厨房隔开了。目前的布置已初具家庭的规模,我想向她炫耀一番。这是当时的心情。 丽子似乎是抢在我上班前赶来的。既未经我执意的邀请,也不是出自她的本心而来做客,所以坐下来后她也无心欣赏我的家具什物,仅隔一个星期她已是花容憔悴,脸上瘦得可怜,眼窝下陷。我等待她平静下来。 “丽子,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是不是另外找到了工作、 “没有……” “那岂不糟糕了吗?我劝你从今天起赶快去内藤上班。女主人目下还没有辞退你的打算嘛。” “嗯……” 任凭你怎样说,她总是没有一句痛快的答复。过了一会儿,丽子突然抬起头来。 “我有件事求你。” 她说着用认真的日光看着我。 “可以,不知是什么事呢?” “借给我些钱用。” “你的存款还有三百美元呢” “另外还需要一部分。” “多少?” “五百美元。” 我不由一惊,接着便发起呆来。五百美元可不是个小数字:但在丽子口中却显得那样平淡无奇。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但,看她那漆黑的,痛苦的,无可奈何的眼睛,又使人不能对此一笑置之。 “干什么用呢?那么多的钱。” 存款有三百美元,另外还需要五百美元,她一共得八百美元寸够呢。我对她的生活越来越感到奇怪。我的储蓄从来没达到过五百美元。总是稍有积蓄便怀了孕,不然就是美亚丽生病,再不然就是需要更换冬衣了,存款一下子便用了个精光。尤其是这次刚刚买来新床、桌椅,剩下的钱已不足百元了。 “五百美元,我可没有那么多。” “花费太大了,丽子小姐。” “干什么用呢?这么多的钱。” 丽了再次下定决心看了我一眼后说道: “……需要嘛。” “干什么用?不能告诉我吗?” “嗯。” “你买了那么多东西,难道不能卖掉筹些钱吗?” “能卖的也不过是戒指之类的,毛大衣已穿了很久了。” “求人给周转一下试试。” “嗯,如果可能的话。” “那个戒指是多少钱来着?” “我是用二百美元买的,可是再卖恐怕也就是半价了吧?皮大衣什么的就更不值钱了。” “我向大家问一下,怎么也能想出个办法来的。” “不!怎么也得另凑出五百美元才行。” “为什么?到底干什么用呢?” 一提到钱的用途,丽子便闭口不语,低下头来。她那俯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痛苦地眨动着。她这副窘态使我控制住自己,不想再往下刨根问底了。 上班时间到了,我把她寄放在我这儿的存折交给了她,二人并肩走了出去。丽子已不想在内藤继续干下去了。到了内藤饭店门前,她在外面等候,叫我到更衣室替她从衣橱中取出戒指。 “何塞在做什么呢?” “在给高层楼房擦玻璃,他出去干活儿了。” “干活儿去了,那大好了。” “你不如回日本的好。” “这一千美元干什么用我猜不出,不过,有了这些钱作为旅费可以回到日本。” “如果确实非要这笔钱不可,不妨和内藤老板说明需要原因,向她惜些钱你看怎么样?” “你不能求日本家中寄钱来吗?” 对最后这一询问。丽子几乎有些恼火了。她的回答是: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她的回答吓了我一跳。这是出于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吧?丽子的任性使我无法理解,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接过丽子交结我的钥匙,跑进更衣室。 “喂!各位同事。有人想买这件皮大衣吗?丽子小姐说给多少钱都可以,想卖掉它。” 我大声地宣传着。走过来三个女人一面用手抚摸着有些发黄了的白色狐皮大衣,一面考虑着。我取出放戒指的小匣,立即向后门走去。 “我说,皮大衣在两三大之内可能卖出去,你勤挂电话来打听着点儿。” “好吧!” 丽子打开小匣取出戒指,戴在她那纤细的右手指上。她看着这亮晶晶的东西在思考着什么。 “笑子姐,这个不能替我卖出去吗?” 她说道。语气中显然含着下忍出手的感情,声调又是那般凄凉悲伤。 “出售商店不办理回收吗?” “到哪儿都一样,也只能卖一百五至二百美元吧,没法子。我把更衣柜的钥匙一起交给你保管吧!” “不过,卖得了卖不了可不敢保险。” “结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大对不起了。” 丽子恭敬地向我鞠了一躬。鞋尖并得齐齐的,双手扶在膝前手指并拢。我看见她这一优美的姿式,不由联想到她受到的教养,又想到今天她稼给波多黎各人做了妻子,不由使人感到万分惋惜。 和丽子分了手回到更衣室时,同事们早已换完衣服走向客座去了。丢在凉席上的皮大衣,简直像只死狐狸被遗弃在那里。我把它和戒指匣一同收进更衣橱内。小心翼翼地锁好后,便忙着去换衣服。这时突然想起刚才曾一晃见到了竹于。她的脸色非常难看,从脸上表情不难看出她当前的处境不佳。在日本时,我是个极端个人主义者,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为什么到了这里,居然变得这样爱替同事们操心了呢? 来到客座上,已坐上了两拨客人。领班狠狠瞪了我一眼。即使不这样,在工作中也不允许谈私事。所以,尽管看到竹子神情不正常,也不敢上前问她。 这一天从中午客人一直不断。我伺候的日本房间的客人,更是集中了一些健食家,忙碌不堪。我在厨房与客座之间穿梭般往返着,忽然又看不到竹子的身影了。 休息时间我间领班。 “你知道竹子上哪儿去了吗?” “她说心情下好,回更衣室去了。可能是生病了。” 领班回答道。 我跑回更衣室,竹子直挺挺地躺在更衣橱前的凉席上。 “你怎么了?” 竹子面色苍白。当她看出是我后,坐了起来。 “糟糕了!” 她说道。 “你病了?” “不,又有身孕了!” “什么?” 竹子苦笑着,有意地用手摸抚着下腹部。 “真的?” “我还特别留心,但,不知是生理上不正常呢?还是一时大意了呢?” “这回和我家的数目相等了吧?生下来一定很可爱的。” “现在哪里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呢?” “……精神不好吗?” “嗯,我是挣扎着来的。一闻到肉味儿就恶心,刚才呕吐了。” 只要一想起来,心情马上就变坏。竹于一开口,喉部便发出声音。接着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黄水。她用手巾擦拭后,痛苦地说道: “吃了就吐,吃了就吐。” “这么严重?” “嗯,我一有孕,就要连续呕吐十个月零十天呢。真没办法。” 说着她已是浑身无力了。 我很同憎她。但妊娠反应的痛苦是无法医治的,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只有转移话题了。我正想找人聊一聊呢,于是便以面色苍白的竹于为对象,谈起了丽子的事。 “哼,一千美元她想干什么用呢?” “我也说不清。” “我要有了一千美元,就可以去打胎了。” “什么。” “在日本很简单就可以打掉了。” “你也有过经验吗?” “我也打过三次了。” “太简单了,纽约就是这点下方便。即便花一千美元。生命也不见得有保障。设法子,只好生下来。” 又不能大声说话,看来她胸部又在翻腾。打了一个嗝。这回她把口中呕吐的东西强咽了下去,胃液的酸苦味使竹子紧皱起眉头。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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