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五六年七月,我又生下了一个女儿。玛利琳给起了个名字叫贝娣。她的出生和美亚丽当时的情况相同,所以我不敢再盼望她长得象巴尔巴拉。果然下出所料,还没超过两个月就完全变成一个黑孩子了。这回也得到玛利琳和邻人的不少帮助,加上事先有了一些储蓄,生产中没发生什么困难。尽管玛利琳曾多方提起注意要我避孕,但一旦生了下来,她又高兴得不得了。邻居老婆婆也来祝福。对过儿那位八个孩子的母亲也来了。 “生下来一看,就会打心眼儿里爱的。” 她一面说一面向我挤眉弄眼。 汤姆仍然是无动于衷。在我告诉他又怀了孕时。他一度表现惊讶愁苦之外,再也没什么反应了。不仅在这方面,他在东京和在纽约完全变成了两个人。对他说来,东京的荣华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近来。贝娣睡进了巴尔巴拉的小床。而巴尔巴拉呢?夜间和我,白天和汤姆在一起睡。穷人昼夜交替使用的床,人称热床。巴尔巴拉就成了热床上的住客。 我照例得立即出去工作才行。得早一天买个床,把美亚丽从长椅子上解放出来。她因最心爱的巴尔巴拉被我们夺了去心里很难过。 内藤饭店对我是很信任的,所以产后我没有费劲儿便又回到了原来的工作位子上了。但仅隔三个月,这里人事的变动便使我吃了一惊,女主人最讨厌懒人和狡猾的人,对这些人都毫不留情地辞掉了。这里是不愁没有候补者的。 但,最使我吃惊的是,在新来的人里居然发现了丽子。 “哎呀!是丽子!” 我瞪大了眼,丽子却只是含羞地轻轻点了点头。可能由于不好意思吧?她什么也没说便从这里走开了。宽大似蝴蝶般的单和服。穿在她身上是那样合体,丽子仍然是美丽无比。只不过比下船时显得稍胖了些。她虽施以浓艳的化妆,但白粉没擦及的脖颈和喉咙部,却露出贫乏的血色。使我最为担心的是丽子为什么要出来工作? 那位美男子麦密先生处境如何?是不是和丽子离婚了呢?即使是这样,她也人可不必到饭店来混日子,早些回日本也就是了。再不然就是得到了丈夫同意,出于对日本的思念,而来到日本人集聚的内藤饭店的吧?这种想象也未免有些可笑,如果不缺少钱,以顾客身份来内藤岂不更好吗?我这多种设想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对丽子的结婚,我早就有疑点和忧虑处,只不过我希望不要如我所想的才好。 竹于又因和志满子发生争执被下放到洗碗间服役,中午的客人走后。我偷着走下厨房,一直等到竹子干完活儿。 “生下了吗?” 竹子看出是我。边把脏碗放进洗碗机,一边急切地问。 “生了。” “生了个什么?” “女孩儿。” “又是女的。已经三十了吧?” “嗯。” 洗碗机发出隆隆响声,我望着竹子的脸。 “丽子小姐来了,你没见吗?” 我想竹子是会知道丽子的情况的。 “你,知道吗?那人……” 竹于放低声音接着说: “她的丈夫是波多黎各人。” 锅炉和洗碗机的声音在厨房的角落里轰响着,几乎听不到的低微语声,却刺耳地冲进我的耳鼓。这些话正如我过去曾疑虑和恐惧的那样。 丽子的丈夫麦密先生原来是波多黎各人……仅根据这一句话丽子在纽约的地位就不问自明了。我想起他们居住的威斯特区八十四段,正是在被称为西班牙式哈累姆——波多黎各人行当中。在船上丽子说的和我想象中的梦一般的生活,如今对丽子说来,确实也只是一场梦。从那位美男子的容貌来看,黑黑的头发、嘴唇都酷似日本人。只是那深凹的眼窝,通直的鼻梁,元疑是西班牙人和波多黎各岛土人或者和黑人结合的混血儿的特征…… 不过,在日本是下会有人识出他是波多黎各人的吧?身穿美国联合国军服,操着一口英语,对日本人说来,只能认为是一般美国人,白皮肤是那么明显地区别于黑人嘛。日本人谁又能知道纽约的波多黎各人是怎样处境呢?甚至连波多黎各人的存在也很少有人知道。我对此就更一无所知了,丽子和她的父母又怎能想象出美男了的麦密,竟会在纽约是被视为最底层的人种呢?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当丽于知道麦密先生是波多黎各人的时候,她……恐怕和我迈进哈累姆区发现我家住在地下室时所受到的打击,相比之下会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吧?最低限度我是早有思想准备,要和丈大共同劳动担负家庭生计的,而丽子却一心指望过那安乐甜美的生活,抱着极大幻想走进这个世界大都市的。并且;恐怕丽子在过着不如我的生活——我想不到居然有人生活比我还低下呢,波多黎各人在黑人以下的困苦中过日子,这已是一般常识。——面对着这一严峻现实,丽子显得比我更加苍白无力。这是容易想见得到的。自幼娇生惯养、小姐出身的丽子,突然陷入波多黎各人贫寒的生活中…… 至今将近三年的漫长岁月,丽子又是如何熬受过来的呢? 在晚间开业之前,我们总是在一起吃饭的。其实,到外面吃也未尝不可,不过,在这里吃饭不花钱,首先是味道好。我们各自捧着大碗盛满米饭和炖鱼、炖肉之类的家常菜,挤在厨房角落里吃着。因为在工作时间内绝不容许谈论私事,所以只有在这个时间内可以一任妇女们东拉西扯地饶舌。不过,这时的精神是专注于解决食欲的,人们都心平气和,很少有打架的事发生。 “丽子小姐!对常向你献殷勤的K商会那家伙,你可要多加小心啊!你只要稍微给他个好脸色看,他马上会到十字路口开着车子等你。你必须装出非常讨厌他的样子,才能防止他这样纠缠。” “丽子小姐,对顾客得多加注意。如果有人和你定约会,你就告诉我们,先弄清此人在哪工作,是干什么的,然后才能交往呢。” “日本男人简直象饥渴得发了疯,对我们动手动脚的人,都是那些连和白人订个约会都不敢的窝囊废。简直是卑鄙下流。” “真是这样的,一提起战争新娘,人们总认为是从伴舞女郎爬上来的。我对这种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是哪个人?” “照像机厂那个叫名仓的人。” “这家伙真讨厌,他也常来约我出去呢。” “这个混蛋!不妨约定后涮他一家伙。” “爽约不去。哪如赴约以后狠狠花他一大把钱,到了最后关键时刻再狠狠揍他一顿了事。” “不行,不行,这小子是个吝啬鬼,说不定他会直接拉你去他的宿舍呢,对这种人还是用涮的方法为妙。他要是责问你,你就说是我叫你这样做的。” “丽子!这种情形多得很呢,你稍一松懈就会被人钻空子的。你记住了吗?” 丽子一言下发地吃着饭,她仔细倾听着年长伙伴的谆谆瞩咐。我注意到由于丽子在这个饭店里是个唯一出色的漂亮女人,凡是前来的年轻男子无不想方设法与她搭讪献殷勤。临走时还要紧握丽子的手,把小费塞给她。作为女侍如果对客人过分殷勤,会随时招致误身之祸,所以大家都现身说法地提醒她注意。这也许看到她出身很好而不愿看其堕落的缘故吧? 这时的丽子和在船上时大不相同,她变得很能吃了。有句俗话叫瘦人大肚儿汉。真好象饥汉突然有人给了一大碗盖浇饭似的,她把脸埋进饭碗狼吞虎咽地吃着。 我悄悄地问竹子道: “她几时来的?” “嗯,我想想看,她来这儿也就是五六天光景。” 竹子望着我的眼睛,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说道: “准是经常吃不饱饭吧?刚上班就这般摸样,看到这种情况恐怕男人们也不好再劝说什么。因为实在是饿极了。” 十点过后饭店关门。女侍们来到更衣空换上通勤衣服,学生打扮成学生模样,看上去像当过舞女的战争新娘所穿的服装。总之谁对西眼也不感兴趣,只有丽子,她那身从日本带来的衣服还没穿旧,她换上的是上等衣料的粉色连衣裙。柔长的秀发披在肩头,简直像一位女大学生。 我多么想恢复在船中的友谊,总想和丽子谈心交往。但当听到她嫁的是波多黎各人时,我不由地泄了气。同时也总遇不到机会。这天在临回家之前,好容易遇在了一起,我主动提出: “丽子小姐,一起走好吗?” 我正想和她一起向外走时,她却站住了。 “可是……”丽子显出为难的神情。 是怕人知道她住在西班牙·哈累姆区呢?还是改换了住址呢?为什么她认为和我一起走是累赘呢?这使我不得要领,又无法下台。于是我只好自己先走了。当我走到马路上时,只见一个身穿横纹圆领衬衫、身材矮小的男子,在离饭店不远的地方仁立着。当我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想起来了。我走到街角再口头看时,只见丽子和那人正在说话。我确信那一定是麦密先生。刚才迎面走过的一瞬间,他那黑头发和深深的大眼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本来,这人是我在照片上曾见到过的。 她丈夫来接她……? 每晚都如此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究竟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爱情?我是决不会相信的。我没有再回头顾盼,迈开大步走去,尽量和他们拉开距离。这时我又想起刚才看到麦密身上的穿着,他和汤姆一样,衣服破旧不堪。他和汤姆所不同的,是那矮小身躯更显出一副贫苦寒酸相罢了。这人的端正相貌、匀称身躯,倒是个典型的波多黎各人。 关于波多黎各人的情况,就我所知道的写一写也许是很有必要的。 波多黎各本是海地和多米尼加附近的一个邻岛的名字,是大西洋的西印度群岛之一。据说最先发现这个岛的是哥伦布,十六世纪初为西班牙所属。波多黎各的意思是众多的岛屿的意思。小岛上约有二百万居民挤在一起,它的人口密度要在日本以上。常年受台风袭击,是个难以居住的岛。这里人民的生活有的比日本还要苦呢。十九世纪末叶归属美国以来,至今仍是美国领属,确定为准州,享有充分的自治权。所以波多黎各人保有美国国籍。他们从贫困中解脱出来,向往着会遇到什么好处而涌进纽约来了,从首都圣尤安到纽约港的货轮一到,数以百计的穷苦波多黎各人便上了岸。每年到纽约落户的不下四万余人。现在共有四十余万波多黎各人钻进曼哈顿,在那里以惊人的速度繁衍子孙。他们的旺盛繁殖力,确如老鼠一般使贫民窟里的人数不停地增加着…… 当想象到丽子被卷人那波多黎各人的生活中时,不能不令人痛心。关于波多黎各人的生活,有着各种神秘的的传说。有孩子替母亲寻找情人的故事;有为女儿猎取玩客并带回家中的故事:有巡回在公寓劝说住客买妻子,类似日本推销员的那号男人。狭小的屋子里三代人挤在一起,嫖客来了,他们只剩下一个女人,其他人部分散到街头,一直坐到嫖客离去。在这种悲惨生活的图景里,美丽的丽子竟置身其中。实在令人不忍去想象啊。 但,丽子不知何故一直在躲避着我。以致使我既不能接近,又不能和她交谈。我终于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竹子。竹子尽管在船上和大家相处都很好,但她的态度却极冷淡。 “她确是值得同情,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说她的命运比我们更坏些罢了。” “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吧?”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在一起工作怎么好劝人家离婚呢?不过,她没生过孩子,也许能想个办法。” “能怎样呢,不妨说说看!” “不好说。她面对着的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对手,不可稍微疏忽大意。不然她的性命就难保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喽,我那口子黑人也这样说呢,黑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学波多黎各人的。你要知道,黑人总还是有一点文明和教养的,在限制生孩子方面也是有头脑的。不像波多黎各人老鼠一样接二连三地生下来,叫人毫无办法。” 竹子在言语间充满了对波多黎各人的轻蔑,使人听了有些害怕。前面写的有关波多黎各人的生活。大半是竹子告给我的。竹子对此感到挺有兴趣。不过在谈到丽子时,她多少有些动感情,只是表示出讨厌这一人种,在一般议论波多黎各人时,竹子总是兴致勃勃、津津乐道。像男人给自己妻子拉嫖客之类的事,她不厌其烦地笑着重复了好几遍。 “不过。我想丽子小姐的情况决不会是那样的,她丈夫每晚都来接她回家,看来待她一定是很好的。” 我把话引到本题上来了。 “太天真了,笑子……” 竹子呆呆地望着我大声笑了起来。 “怕她跑掉才来接的吧?” “是吗?” “要不是为了这个,世界上哪有每天来接妻子的男人?何况那个波多黎各人连个工作也没有。说穿了那只不过一根绳索,丽子的。” 我不知怎的忽然有些生气,想大骂竹子一顿。 “那么也和竹子家的情况一样吧?” 竹子的丈夫也是把妻子赶出去工作后,自己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不论到哪儿也干不了几天便被辞掉。把他和波多黎各人相提并论,我想一定会燃起竹子的怒火的。谁知她听了句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他和我家不同,我工作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不合我家黑人的胃口,他才辞掉工作的,他是不会长时间呆在家里的。可那波多黎各人就不同了,他是没人雇用。两者大不相同呢,笑子。” 竹子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是过了不久便被证实了的。这一天是我再次工作的第一个工资日,当然,也是丽子来到饭店后的第一个领工资和分小费的日子。 在做回家前准备的时候,丽子主动向我身边走来,这使我感到很新鲜。 “笑子小姐,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她向我说道。 “好吧!回去的路上说吧?” 丽子不同意去那儿。她拉我到屋角说,就在这里谈吧!她问我攒私房钱是用的什么方法。 “我是把钱塞进长椅子的破洞里藏着的,家里人谁也不注意,夹在弹簧中间也不会掉出来的。” 丽子沉思了片刻,忽然提出是不是可以把她的钱和我的放在一起?我吃了一惊。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什么也不因为,就是想存在你那儿。” “那好。” 丽子从手提皮包中取出十几张十元钞票数了数,想了一下又添上两张交给了我。 “这么多?存到几时呢?” “永远存下去……” “那怎么不存银行呢?六号街转角处是国家金融银行。用你的签字存入,即使存折交我保管,我也不能动用。就这样办吧!” 我给丽子出完主意后,想到自己的钱也应该这样办才好。丽子点了点头说就那么办吧!她又添了三十美元要我代存。不等我的回话她便匆匆走了出去。 我随后出来时,想象中的麦密先生不顾街上行人来往,正在拥抱着丽子,也不知说些什么,丽子的爽朗笑声在夜空回响着。 我对着手中的一百五十美元,开始了思考。目前饭店刚刚在迎接旺季的秋天,分到手的小费还不太多。丽子手中充其量也不过有三百美元的收入。今晚她把一百二十美元交给丈夫,肯定会说这便是一个月的全部工资吧?没有工作的丈大,还有麦密先生的全家也一定住在一起,那么多人的生活是不是想以这些钱来维持呢?从全部收入中取出的一百五十美元私房钱,未免为数过多了吧?即使是我,每月小费收入最多也不超过五十美元,存私房钱也只限于这个数目。而丽子存这么多钱,究竟打算做什么用呢?她是以什么目的开始存钱的呢?是不是要离开麦密先生,为返回日本准备路费呢? 从那时起,丽子在每月领工资时,储存从未低于一百美元。随着我产后体力的恢复,丽子的存款帐户上金额不断增加。她本人也日见发胖,气色也好起来,越来越变得丰腴秀丽了。可见在西班牙·哈累姆区生活期间,她几乎早已是营养失调了的。在麦密家中,一定长时间在过着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吧?是内藤饭店的两顿店员伙食,使她恢复了健康。 漂亮的女人总爱精心地打扮自己。丽子每当照着镜子时,一定会不断增强自信心的吧?她越发地标致了。入秋以后,内藤发的工作服质料不佳,她不愿意穿。自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身华丽的印花绸和服,上班时使穿上。衣带、鞋子也都是新做的,情趣很高雅。这种淑女式的服饰,对丽子太适合不过了。即使不加修饰,在饭店里也是最美的丽子,这样一来更赢得了顾客的青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连美国客人也都以丽子为目标在不断增加着,从日本来的客人更是对丽子的漂亮赞不绝口,有的竟看得瞠目结舌。 “是半工半读的吧?” 客人都这样认为。 在临走时,有的日本客人把钞票揉成团儿塞进丽子的怀中,丽子毫不在意地把钱取出扔进帐台旁的木箱内。工友们见了无不称赞她的大方。丽子对任何客人都能控制感情,不苟言笑,从不主动取媚于人。 即使这样,一些女侍们对丽子受到顾客欢迎,仍感到心里不大舒服。 “前两天有美国客人问我,那漂亮女人是哪儿的学生?我告诉是波多黎各人的妻子,美国客人发了半天呆,后来连看也没再看她一眼。” 志满子说道。 “知道她的底细后,谁也不会感兴趣的,可是她本人还认为自己很受欢迎呢。” 竹子也这样说道。 在说波多黎各人的坏话这一点上,二人口径一致。过去曾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儿,竟一下子变得亲密起来了。 前些天像前辈那样对丽子多方关照的女人们,也逐渐变得和她疏远起来。近来无论在吃饭时间或休息时间,丽子总是靠近在我身边。我对她产主了怜悯,又像在船上时一样爱护着她。 “笑子小姐,今晚咱俩一起走好吧?” “当然可以,不过,你丈夫不是来接你的吗?” “正因为他来。所以……” “好不容易才敢向我介绍了。” 丽子噗哧地笑了。她接着说道: “我想向你道谢呢。” “向我道谢?为什么?” “因为你给了我很多东西,如鞋子、衣服,我向丈夫说,这都是笑子送我的礼物。” “我送你的?……哦!原来是这样……好吧,可以。” 目下已是深秋。在更衣室更衣时,果然丽子身上的毛衣、鞋子、手提皮包全是崭新的。她每月要储蓄一百美元,另外把五十美元存在我这里,她用这些钱买东西。她不像我,只要不冷好歹穿上几件便宜衣服就凑乎了。而她穿的是瓦灰色连衣裙,戴着项链。黑色高跟鞋,大型摩登皮包。丽子的全套装束,简直像是从曼哈顿的官府街走出的女职员。不!比她们还要华丽得多。没有孩子手头竟会这般充裕,可以随心所从。我不由羡慕起丽子来了。 但,丽子丈夫的身上却一如既住,寒酸之极。上身是夏天穿过的杂色横条纹布的无领衬衫,下身穿一条帆布鸡腿裤,外面拉了一件破夹克。这恐怕就是他的全部服装了,即使寒冬数九天他也只能穿这身衣服来接丽子吧! 提起皮夹克来,在日本还算得上值钱的东西,有些官家儿子或中年男子当作游玩服装,但在纽约只是歹徒或最低生活音的通用服装。虽然我有孩子,但还是按季节为汤姆买几件应多的衣服。而丽子则彻头彻尾只顾力自己打扮着想了。 “笑子小姐,这是我的何塞。” “何塞?……” 丽子介绍麦密先生时,我对何塞这个名字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丽子和何塞一齐爽朗地笑了起来。从他那深邃的眼中看到的是阴郁消沉,而在笑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了。波多黎各人的本性,实际上是开朗愉快的。 “笑子,你想起卡尔门的精人。顿·何塞来了吗?” “噢,是这样的。” “何塞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和墨西哥到处都是,就和日本的太郎、次郎之类的一样。” “是吗?” 丽子和我谈话时用的是英语。和何塞说话时在英语中央杂着西班牙语。 “何塞,这些都是笑子夫人送给我的:衣服、鞋子、手提皮包。” “多谢夫人!” 何塞用特别恭敬的姿式向我行了一礼。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简直像斗牛士向贵夫人问好似的。 “不必客气,丽子小姐是和我一起从日本出来的呢。” 我是按照和丽子的约定说这番话的,自己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和丽子相比,我的装束显然寒碜得多了。从我的浑身上下看,怎么也不像有能力送结朋友这么贵重的东西的人。如果何塞对此竟半点漏洞也看不出的话,那么此人也未免过于呆痴了。 不过,比起这事未,我最关心的是何塞这个名字。我联想到了顿·何塞在极度愤怒下杀淫妇卡尔门的故事,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也许因为丽子生得太美了的缘故吧? 有一天,饭店休息。我好久没能悠闲地洗洗衣服了,便彻底地洗了一遍。洗完后,时间已是下午。与刚起床的汤姆一起吃过晚饭,我重新感觉到自己家中无论是美亚丽还是巴尔巴拉,都能过上有吃有穿的生活,和波多黎各人相比确实应该知足了。我一边用勺子搅着炖羊肉,一边和汤姆商量。 “汤姆,我想在家里请我的同事一起吃顿饭,你看怎么样?” “在内藤一起工作的伙伴儿?” “是的,只有竹子和丽子两人,从日本来时坐在一条船上的。实际也应该请上志满子,只是她和竹子合不来,再说我也不大喜欢这个人。” “这里面哪一位的丈夫是波多黎各人呢?” 汤姆的提问使我吃了一惊。记得三年前我刚到纽约时,曾向他问过丽子的住址。后未知道那里被称为西班牙式的哈累姆,是波多黎各人的居住区。仅问过一句,汤姆至今还记着。 我回答说:“那就是丽子。那可是个大美人儿啊,汤姆见了也会大吃一惊的。还只有二十二三岁,年轻得很,白嫩的皮肤,大眼睛,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人哩。” “为什么这般漂亮的女人竟上了波多黎各人的当呢?” “谁说不是呢。日本人对波多黎各人根本缺乏认识,只是单纯地认为他们也是美国人,于是就和他结婚了。” “那为什么发现上当后不回日本呢?” “怎么?” “回日本不就完了嘛。丽子爱那个人吗?” “这就不好说了,反正丽子的男人每晚总到内藤来接她。那人名叫何塞。” “何塞?这可不得了。” 汤姆当时一怔,接着又大笑起来。我自从来纽约后,还没看见过他这般欢快呢。 一弄不好,丽子会被杀害的!” 汤姆可能也联想到卡尔门的故事了吧? 美亚丽也在一旁插了言: “波多黎各的孩子也到我们学校来上学,穿的衣服可破呢,有个波多黎各女孩子挺像巴尔巴拉。” “你胡说些什么呀!” 汤姆瞪着白眼珠子在斥责美亚丽。 “美亚丽,记住!巴尔巴拉是你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你爸爸是美国人,妈妈是纯粹的日本人。巴尔巴拉怎么会像波多黎各人呢?” “可是,她的头发、眼睛全是黑的……” “记住,巴尔巴拉是美国人,和波多黎各人不一样。你再这么说,我可不答应了!” 美亚丽有些害怕,她又问道: “爸爸!波多黎各人不是美国人吗?” “不一样。波多黎各人就是波多黎各人。这些家伙都是最低贱的人,不是美国人。” 他像在斥责美亚丽,但自己却很兴奋。吃完饭后他又向着巴尔巴拉说道: “如果有人叫你波多黎各人。你就告诉爸爸,我给你去揍他一顿。记住了吧?巴尔巴拉。你明白吗?我们和那种人是不一样的,决不能叫他们这样胡说。” 巴尔巴拉在父亲的黑胳臂中激烈地摇动着身子,脸上现出不解的样子。我看不出巴尔巴拉长得像波多黎各人,但她长得却越来越像我的妹妹节子,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简单地说,性格是文雅温顺的。 贝娣在小床里突然哭了起来。这孩子比美亚丽脾气大。哭起来就没个完,是个很累人的孩子。 “好啦好啦!贝娣多么可爱呀!你从哪儿看也不像波多黎各人。好孩子!好孩子!” 汤姆放下巴尔巴拉,连忙抱起了贝娣。把她举到头顶说个不停,平日总是睡眼惺松,听到孩子哭便讨厌的父亲。突然变得如此亲热,贝娣也一定会感到奇怪的吧?孩子立即止住了哭声。我担心婴儿的脖颈会挺不住劲儿的。 时间到了,汤姆连蹦带跳地换衣服去准备上班了。 “笑子!快把那位丽子小姐请到家里来,咱俩一块儿劝她早日回日本去吧!这是最好的办法,走在被何塞杀害之前。明天就去请她吧!” 临走前,汤姆辽回头望着我,表示出很支持我的样子。 我一时呆住了,痴痴地望着他用力关上的门。看到汤姆这般生气勃勃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样了?在这里我似乎又看到了东京时代的汤姆。 尽管汤姆赞成请客,但丽子却未能前来。有一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当着何塞的面提出想请丽子到我家玩儿。丽子有些犹豫,何塞用西班牙语和丽了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丽子转向我说: “对不起。他说不行。” “为什么?只是和竹子一起到我家吃顿饭嘛。” “我倒是想去,可是何塞说他不能到哈累姆区来接我。” “那就一个人回去嘛。要不然,我们送你回去。” 我向何塞说明不需要操什么心,一定按时间回去。我是直接用英语和他讲的,他却用西班牙语向丽子说,然后叫丽子再转告给我。 “对不起,笑子小姐,我怎么和他说,他也不同意。” “他信不过你吗?” “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简直像失去了自由一样。是你养活着这个人的吧?那你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但也没有效果。不知何塞担心着什么?如果丽子能来,汤姆和我将会劝她逃回日本,这事又不能叫何塞有所发觉。他之所以不答应,在某种意义上说,确有着先见之明呢。 丽子说服不了丈夫,对我们也没有再说什么知心话儿。 竹子听说我请她非常高兴,领着凯尼和女儿一起来了。白天汤姆需要休息,我们来到缀满了金黄色枫叶的中央公园。美亚丽和凯尼起初还不好意思,过不多久二人便像在船上一样手拉手在广阔的公园里四处奔跑了。 这一天的后题一直围绕着丽子。对她不能来感到遗憾。丽子背着何塞存钱的事,我也说走了嘴,告诉了竹子。气氛就更加沸腾了。 “看来还是打算回国的。” 竹子说道。 “何塞这小子想夺去她的自由,把她捆绑起来,那算打错了主意。他万没想到卡尔门会乘船逃走的吧?” 汤姆听了拍手称快。 当丽子的存款已达到五百美元时,她悄悄地取出买了一件豪华的白狐狸皮大衣。对她这一举动我惊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丽子究竟存的什么心?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女式皮大衣哪里是穷人所需要的呢?何况以五百美元的巨大灵额,竟毫不吝惜地买了一件衣服,仅这胆量也够令人吃惊的了,在内藤饭店工作的女人,也有不少爱花费的,但还没有一个人买过狐皮大衣呢。就连一条惹人注目的白狐狸皮围脖儿也没见有人买过。不过,我惊奇的还不在这个事上,而主要在于我竟丝毫不理解丽子的真意。难道她没有回日本的想法?……过去我一直认为她存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她却买了狐皮大衣,这究竟又有什么必要?…… 内藤的工作人员更衣室里,每人都有带锁的柜橱,丽子买的皮大衣便收藏在里面,不往家里穿。连她好的衣服、鞋子都向丈夫拉谎说是我送给她的,何况高昂的皮大衣,更会引起何塞的怀疑。这一来就更增加了我对丽子的不解。 有一天,丽子忙完中午工作,正聚精会神地整理和化妆。她换上了一身露肩的晚会女便服。 “今天我要回去。” 说完她走了出去。白色皮大衣蓬松地在她背上摇摆着。丽子的身姿是那样迷人,脚步又是那样轻盈。她使大家都惊呆了,我们在目送着她的背影。 “不知和什么人订了约会?” “她是个神秘人物,这孩子早晚会碰上恶运的。” “哎,哎!你们猜,约她的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 “不可能是日本人,就凭这件狐皮大衣,见了会使日本人惊慌失措的。” “不过,那件皮大衣并不是什么一等货,水貂和黑貂皮才是最高级的呢” “对,对,在百老汇大街,常见这种打扮。对了,再说她不是嫁给了波多黎各人的伴舞女郎吗?” 一边吃大碗饭,女人们一边闲扯,说到得意处便哈哈大笑起来。 “咱们说话也别大嘴损了!” 我愤怒地喊了起来。丽子买皮大衣是她自己劳动挣来的,不是吗?人们利用这一点恶语中伤,我怎能容忍呢?看到别人比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就总想说三道四,自己买不起的皮大衣,丽子却穿上了,就叫人家伴舞女郎。这种恶劣卑鄙行为,我决不能听之任之。波多黎各的女人由于吃不上饭而去卖淫当娼妇者有之,这我不否认。但,即使想借故嘲骂。也决不容许把丽子和这些人混为一谈。我实在忍受不住了。 我的严厉态度使大家吃了一惊,她们都草草吃过午饭从厨房散去了。竹子嘻笑着走到我的身边。 “你认为她是那么好的人吗?她的的确确有着相当严重的坏毛病呢。” “怎么回事?” “不是吗?你为什么要庇护波多黎各人呢?如果只因为他丈夫地位低下不如黑人,我们就无情嘲笑她,那就是我们的不对。实际上不单单因为这个。我希望你再进一步了解了解,你也会和我们一样看不起她的。真的!” 我顿时无言答对了,只觉得自己血气在下降。竹子的话完全出于我的意外,我呆住了。 这天晚上,饭店关了门。我们正在更衣室换衣服时,丽子回来了。她满脸通红,麻利地脱下皮大衣收进柜橱。取出另一件大衣披在肩上,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不用问,何塞会在外面等候着她的。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