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话得说清楚。我们这可不是“同居”。
  尽管这年夏天我们过得可带劲了。
  是的,我们俩是在一块儿吃饭,一块儿聊天,一块儿欢笑(争起来也是争得不可开交),晚上就一块儿睡在一间屋里(也就是我那个底楼的住所)。可是我们谁也不承认相互间有什么约定。自然彼此也就不承担什么义务。一切都是过一天是一天。尽管我们也总是尽可能争取多多在一起相处。我们的这种关系,我看的确是相当希罕的。那可以说是一种……朋友关系吧。正因这又不是一种帕拉图式的爱,所以就越发显得其不寻常了。
  玛西的衣服都还留在她那个“城堡”里,每次去换衣服,她就顺便把信件和电话留条取来。她家里的仆人如今闲着没事,就时常做上些菜由她一块儿带来,这倒省了我不少事。我们就在矮茶几上拿配不了对的调羹舀着吃,社会上什么话题热门就聊什么。约翰逊将来在历史上会不会有很高的地位?(“肯定低不了。”)尼克松为了推行他的越南战争“越南化”政策,会一手导演出一场什么样的血腥惨剧来?飞船上了月球,城市的环境却日益恶化了。还有斯波克医生啦。詹姆斯’厄尔·雷啦。查帕奎迪克啦。绿湾强攻手啦。斯皮罗·西啦。杰基·奥啦。甚至还议论过:假如科塞尔跟基辛格把职务对调一下,不知这世界会不会好一些?
  ①指当时卸任未久的美国第36任总统林登·贝恩斯·约翰逊(1908—1973,1963—1969年间任总统)。
  ②指当时接任总统未久的美国第37任总统理查德·尼克松。
  ③本杰明·斯波克医生(1903—):美国儿科医生。他所着《婴幼儿保健常识》一书出版时适逢美国的“婴儿期”(生育高峰),故畅销一时。他还积极参加反越战运动,因而更加成为一个新闻人物。
  ④1968年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黑人牧师小马丁·路德·金被谋杀。詹姆斯·厄尔·雷被控为此案的凶手。
  ⑤查帕奎迪克系一地名。1969年7月,美国已故总统肯尼迪之幼弟、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驾车在此失事,车落水中,他弃车不顾而逃,后其同车女友被发现死于水中。此事成为当时的一大丑闻。
  ⑥这是威斯康星州米尔沃基市一个橄榄球队的名字。
  ⑦指尼克松的副总统阿格纽。因阿格纽的全名为斯皮罗·西奥多·阿格纽。阿格纽后终因贪污受贿等丑闻于1973年辞职。
  ⑧指杰奎琳·奥纳西斯。杰基系杰奎琳的昵称。前文提起过这个名女人,她是肯尼迪总统的遗孀,改嫁于希腊船王奥纳西斯。
  ⑨指霍华德·科塞尔(1920—),美国著名电视体育节目主持人。
  有时候玛西手头事多,一直要工作到将近午夜。那我就去接她,我们一起吃上一顿宵夜,这才慢悠悠一路走回家来——自然是回我的那个家。
  有时候我要出差到华盛顿,那就只好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尽管她那个摊子事情多,也永远有她忙乎的。到时候她就到拉瓜迪亚机场来接我的班机,驾车送我回家。然而去机场接送,一般却都是我的差使。
  ①纽约的一个机场,位于长岛。
  是这样的:由于工作的性质关系,她去外地是常事。到各个分公司视察,是职责所关不能不去的。比方说吧,到东部几个城市去走一遍至少得花一个星期,去克利夫兰、辛辛那提和芝加哥又得花上大半个星期,另外还少不了要到西部兜一圈:丹佛、洛杉矶、旧金山。自然也不是去了东部接着就要去西部。一则,纽约是公司业务的基地,她得在这儿“充充电”。二则,近来又多了一条,那就是她还得替我“充充电”,这也需要她留在纽约。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过上好几天。有时候甚至可以过上一个星期。
  ①以上三地属中西部。
  自然我也巴不得能多多跟她在一起,不过要知道,她可是个身负重任的人。时下一些报纸常常谴责所谓大男子主义者压制配偶个性的问题。这种文章我倒不大在意,看过也就算了。不过我发觉人家小两口却就远不如我们幸运。比如露西·但泽格尔在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系有个终身职位,她的丈夫彼得在波士顿教数学。高等学府两份薪水加在一起,还是不能像我和玛西那样尽可以放开手脚花钱:电话可以打个没完,逢到周末可以悄悄溜到野外路边别有风情的小饭馆小旅店里去寻些闲趣。(最近一次我们在辛辛那提享受到的那份田园情调,真大可写支歌来纪念纪念了。)
  当然我也承认,她一去外地,我就感到很寂寞。特别是在夏天,眼看中央公园里情侣双双对对,我那心里可真不是滋味。电话毕竟代替不了见面。因为把电话一挂上,便感到面前只有一片空虚。
  按照眼下传播媒介的说法,像我们这样的,可以名之为现代化的小夫妻。男方有工作。女方也有工作。一切责任共同承担——实际应该说双方都可以不承担什么责任。两口子相敬如宾。孩子,多半是不想要的。
  其实我倒很想将来要生养一两个孩子。我也并不认为结婚这种方式已经过时。反正这个问题还有待于同玛西从长计议。玛西可从来没有说过做妈妈该有多开心,或者结了婚该有多好之类的话。她对我们目前这样的关系似乎已经很满意了。我们这种关系,我看可以名之为不受时间约束、不受名份限制的爱情关系吧。
  这个话题,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从来不谈的。我们忙得根本顾不上谈这些。我们总是那样忙个不停,其中有一个道理就是这样我们就可以免得留在我那个简陋的住处(尽管玛西从来也没有说过“关在屋里闷死了”)。我们要跑步。我们还常常打网球(现在不是一清早六点钟去打了,要六点钟去打我不干)。我们常常看电影,只要沃尔特·克尔的剧评专栏里提到有什么舞台剧值得一看,我们也都看得一出不漏。我们俩都不喜欢去参加人家的社交聚会;我们珍惜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只希望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过,有时候我们偶尔也会在晚上抽个空去看看朋友。
  我们第一次出去访友,这造访的朋友自非斯蒂夫·辛普森莫属。格温是巴不得自己来烧几个菜,不过我实在担心又要闹消化不良,因此就提出到格村的加马蒂餐馆一叙。好吧,就这么办——我们八点钟见,请你们俩一起光临。
  ①即格林尼治村,纽约曼哈顿西南部的一个地区,为作家、艺术家的聚居地。
  不过,玛西在社交场合一露面,就有这么个小小的问题。人家见了她自会连话都不说了。这可是一些年轻少女做梦也想像不到的。要问其中的道理,当然首先不能不看到她的容貌(事实上问题的关键也正就在这里)。比方拿斯蒂夫来说吧——斯蒂夫是个正经人,而且又有个好太太。可是连他在远远以外端详玛西的相貌,都是那么一副很难说是无动于衷的神气。虽说不是瞪大了眼睛直瞅,可也是双目紧盯,看得都忘了神。由此看来,玛西刚一登场,就已经把人家的太大比下去了。她的衣着尽管一贯相当朴素,可是人家小姐太太看在眼里,却像发现了新潮的时装。心里,那自然是有些酸溜溜的。
  我们踩着加马蒂餐馆的木屑地面往店堂里走。先到的斯蒂芬早已站了起来(是表示有礼貌呢,还是想要看得清楚些?)。格温表面上是满脸笑容,心里肯定在转念头:我那位女朋友风度好、派头足,这是没说的,只希望她肚子里没多少货色,不过是只五支光的灯泡罢了。
  介绍她的名姓,这又是一道难关。只要一提“宾宁代尔”,即便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也难免要心里一动。跟名流相见寒暄一般总有些套话可说,总有个固定的程式可循(“看过你谈拳击的那篇文章了,你写得真好,梅勒先生”;“国家安全有什么问题没有,基辛格教授?”如此等等)。总有个话头可以作为依据,胡乱诌上一两句。可是对玛西你怎么说呢?难道就说“看过你们公司最近的橱窗了,布置得太漂亮了”?
  ①大概是指美国著名作家诺曼,梅勒。
  玛西当然还是有办法的。她的办法就是永远采取主动,自己找话说。不过结果却往往成了她一个人在那儿唱独脚戏。这么一来,人家想要了解她也就不那么容易了。人家常常觉得她欠热情,原因也就在这里。
  再说那天,我们先是说上两句玩笑话,诸如加马蒂餐馆怎么这样难找啦。(“你们也找了半天啊?”)约翰·列农来纽约,总要上这儿来吃饭啦。反正就是这一类席面上常见的应酬话吧。
  ①约翰·列农(1940—1980):“披头士乐队”的重要成员。
  接下去玛西便干脆抢过话头说了起来。她是急于要向我的朋友表示友好的意思。她很有水平地问了斯蒂夫几个神经病学方面的问题。由此可见,她在这方面掌握的学识是决非一般门外汉可比的。
  她听说格温在道尔顿中学教历史,便又谈起纽约市私立学校的情况来,讲得头头是道。当初她在布里尔利念书的时候,那学校管得好死板呵,样样都是划一不二,规矩多极了。她热情赞扬眼下教学上的一些新点子。特别是数学课,学生都还是些娃娃呢,学校里就已经在教他们使用计算机了。
  这方面的情况格温也听到过一点。她教历史就够忙的了,哪里还有时间去留意其他学科的发展情况呢。不过她注意到玛西对纽约当前学校里的动向了解得很透。玛西的回答是,她在飞机上杂志倒是看了真不少。
  我却听得心都揪紧了。我真为玛西感到难过。谁看得出来阿,在她白天鹅一般的外表下,她怀着的其实却是一种丑小鸭的心理。他们不会想到,她骨子里实在是因为心虚,所以才特意这样装强逞能的,为的就是心里可以踏实些。我是明白的。可是只怪我缺少这方面的能耐,掌握不了席间的谈话。
  不过我还是尽力而为。我设法把话头转到体育运动方面来。斯蒂夫顿时来了劲,格温也松了口气。不一会儿我们就已经东拉西扯的,在那儿大侃当前体育界的各种热点问题了——斯坦利杯啦,台维斯杯啦,菲尔·埃斯波西托啦,德里克·桑德森啦,比尔·拉塞尔啦,扬基队会不会转而去投效新泽西啦——我心里乐开了花,只看到沉闷的局面已经打破,别的就什么也不去注意了。好了,这一下大家就都无拘无束了。连运动员私底下的切口都用出来了。
  ①加、美之间的高水平冰球大赛。
  ②国际性的网球大赛。
  ③加拿大籍的美国著名冰球运动员。
  ④著名的篮球运动员。
  ⑤纽约的一个棒球队。
  直到侍者来请点菜,我才发觉我们这歌原来只是一支三人唱。到这时我才听到格温·辛普森开口说了一句:“我要一客香炒小牛肉。”

  “你那位玛西有什么毛病?”
  这话是几天以后斯蒂夫跟我跑完了步对我说的。(玛西这个星期到东部几个城市巡视去了。)话头本是我挑起的,我随口跟斯蒂夫提了一句,想问问他和格温俩对玛西的印象如何。谁知他说了一遍不算,等我们出了中央公园,穿过了五号大道,他嘴里冒出来的竟然还是那句话:“她有什么毛病?”
  “你这话什么意思——问‘她有什么毛病’?她没有什么毛病呀,你这是怎么啦?”
  斯蒂芬对我瞅瞅,摇了摇头,意思是我没懂他的意思。
  “问题就在这儿,”他说。“她好得简直没有说的——这就说明她准有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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