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根据导游手册上的点评,贝德福山恶狼饭店的饭菜只能算“尚可”。但是那种乡村的情调,以及那里供过夜的房间,则可以“列为优等”。用手册上的话来说吧,那里巨树掩映,绿荫深静,是个休闲的好地方,到了那里,就可以把我们城市生活的一切压力统统抛开。
  恶狼饭店还有个特点,导游手册上不必明言,光顾者也自能领会,那就是这里还是个幽会的绝佳去处。一顿晚饭只能算勉强及格吧,可是楼上悄悄儿等着你的那一派气氛,则是令最爱挑剔的人见了也会赞赏不绝的。我一听说我们的目的地是这么个所在,心里就有了底:有门儿了!我这次的机会之好,也大可以……“列为优等”了。
  然而我却总觉得心里有些恼火。
  这个地方又是谁选中的呢?是谁,不跟人家商量,就自作主张,先来把什么都预订好了?是谁,此刻又开着我心爱的“保时捷”,这样飞驰而去?
  车子一打弯,离开了公路,折入了一片树林子,树林子里有一条狭狭的车道,一路驶去依稀也有好几里长。好容易前边算是出现了灯光。是一盏提灯。还有一块招牌,上写:恶狼饭店,乡村风味。
  玛西放慢了车速(总算减速了),车子拐进了院子。月光下,我只朦朦胧胧看到一座瑞士农舍的轮廓。看得见屋里有两座好大的壁炉,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一间餐厅兼起居室。楼上却是一丝儿光也没有。穿过停车坪时,我发现那里总共只停着一辆车,是一辆白色的梅塞德斯SLC。可见小饭店里客人不会很多。想说些……悄悄话该是没问题的。
  “但愿能有些佳肴美味,才不致辜负了你这样老远的开了车来,”我话里带刺地说(嘿嘿)。
  “只要你能不觉得失望就好,”玛西说。于是就挽起了我的胳膊登堂入室。
  我们被迎到了靠壁炉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我先要了点喝的。
  “一杯鲜橘汁,一瓶普通点的加州白葡萄酒,什么牌号都可以,只要不是法国来的就行。”
  “塞萨·恰维斯可真要夸你了,”一等女招待匆匆退下以后,玛西就说。“你真还应该关照她,橘子汁一定要工会会员采摘的橘子榨的!”
  ①塞萨·恰维斯(1927—):美国墨西哥商农业工人领袖,农业工人联合工会的创始人。
  “你的做人道德我就恕不负责了,玛西。”
  我随即就向四下里一看。除了我们俩竟没有第三个顾客。
  “是不是我们来得早了点?”我问。
  “大概是因为这里离城太远了,所以人家一般只有在周末才来。”
  我只是“哦”了一声。有句话我尽管暗暗叮嘱自己不能问,可结果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儿你以前来过吗?”
  “没有,”玛西说。不过我看她没说实话。
  “既然未曾一见,怎么贸贸然就挑了这么个地方呢?”
  “我早就听说这个地方的情调挺罗曼蒂克的。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哪,你说是不?”
  “唔……是很够味儿,”我说着拉住了她的手。
  “楼上的房间个个都有壁炉呢,”她说。
  “光景挺‘靓’的,”我说。
  “不凉,才暖和呢。”她脸上漾起了笑意。
  默然半晌。后来我极力装出一副随意问问的口气:“我们也在上面预定了?”
  她点点头表示是。随即又接上一句:“以防万一呗。”
  也不知道怎么,我一听之下,心里却并没有像设想的那么欢喜。
  “万一什么呀?”我说。
  “万一下雪呗,”她说着,还捏了捏我的手。
  女招待把玛西的鲜橘汁和我的葡萄酒端来了。熊熊的炉火,再加上酒力,顿时使我职业的本能苏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提问。
  “哎,玛西,你预定房间用的是什么名字?”
  “唐老鸭,”她说得面不改色。
  “不,我不问你这一次,玛西。我是想问你,你在别处住旅馆,都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什么意思?”
  “比方说,你在克利夫兰用了什么名字?”
  “又要提克利夫兰的事啦?”玛西说。
  “你在克利夫兰到底是用什么名字登记住的旅馆?”我摆出了巴雷特律师的架势逼得她无路可退。
  “说真个的,我根本就没有登记,”她回答得倒也痛快,连脸都没有红一红。
  啊哈!
  “不瞒你说,我根本就没有住旅馆,”她又若无其事地添上一句。
  哦嗬?
  “可你到底去了那里没有?”
  她撅起了嘴巴。
  “奥利弗,”过了会儿她才说。“你这样坐堂审案似的,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我微微一笑,又斟上一杯酒,来了个“空中加油”。加足了“油”,再换一种方式来提问。
  “玛西呀,既然是朋友,彼此就应该坦诚相待,你说是不?”看来这句话起了作用。我用了“朋友”二字,激发了一星火花。
  “那还用说,”玛西说。
  大概因为我说的是句好话,语调又很平和,这就使她的态度软了下来。我就趁此收起了口气里能有的一切感情色彩,单刀直入问她:
  “玛西,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呢?”
  “我真到克利夫兰去了呀,奥利弗,”她说。
  “好,就算克利夫兰你是去了,可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打了掩护呢?”
  沉默了半晌。
  半晌以后她才点头承认了。
  瞧,我料得没错吧。真面目终于露出来了。即使还没有完全露出来,至少也有些端倪了。
  可是接下来却又什么声息也没有了。玛西压根儿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咬紧了牙关不再说一个字。不过她态度之间的那一派坦然自信的神气显然已经大打折扣。看去简直像个小可怜儿了。我真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了。可我还是硬起了心肠。
  “怎么样……?”我说。
  她伸过手来,按在我的手上。“哎,事情是这样的。我也知道,我说话有些躲躲闪闪。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今后再不会这样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手还按在我手上。
  “我们点菜了,好吗?”玛西说。
  我暗暗寻思:要不要暂时和解,稍缓再说?这样就有前功尽弃的危险:底细已经快就要摸清楚了!
  “玛西,还有一两个小问题,你看我们就谈完了再点菜,好不好?”
  她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既然你一定要先谈,那也没有办法。”
  “我就像拿到了一副拼图玩具,却拼不拢来,请你帮我拼拼看,好不好?”她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就把种种“罪证”归纳起来,作一综述。
  “有这样一位女士,你倒说说我们对她应该下怎样的结论?她不留地址,也不留电话号码。她出门,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投宿,却更名换姓。她不肯明确说出自己的职业——更确切些说,是对此始终避而不谈。”
  玛西却不来跟你啰嗦。她倒反问了一句:“你倒说说应该下怎样的结论呢?”
  “我说你一定跟谁有同居关系,”我说。话说得平静自若,没有一点抢白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显得略微有些不安。还摇了摇头。
  “要不那你一定是个有夫之妇。也可能那一位他家里另有老婆。”
  她对我看看。
  “你这道选择题,是不是要我选择一个正确的答案?”
  “对。
  “那你说的一个也不是。”
  这不是活见鬼吗!——我心想。
  “要不我又何必还要约你见面呢?”她问。
  “你跟那一位的关系是‘非排他性’的。”
  她听了好像并不感到高兴。
  “奥利弗,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那你又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也说不上,”她说。“我总觉得有点飘然无依之感。”
  “你完全是胡扯淡!”
  我这火发得实在莫名其妙。话出了口我立刻就后悔了。
  “你在法庭上的大律师风度就是这样的吗,巴雷特先生?”
  “倒也不是,”我当下就斯斯文文说。“可是这儿不是法庭,你不说实话我也不能就办你的罪啊。”
  “奥利弗,你别再这样惹人讨厌啦!人家好歹也是个正派女子,长得也不能算大丑吧,人家倒是看准了你对你挺有意的,可你倒好,你哪像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儿汉,你简直就像中世纪宗教法庭上的大法官!”
  好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这句刻薄话刺得我可痛了。看这娘们有多损!“那好啊,玛西,你要是觉得不称你的心,事情干脆就吹了算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谈不上有什么可吹的!你要是忽然心血来潮要走,随你去法庭也罢,去教堂也罢;哪怕就是去佛寺修道院也罢,都只管请便!”
  “那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完就站起身来。
  她马上来了一声“再见”。
  我也回了她一个“再见”。可是两个人谁也不走。
  “走呀——这儿的帐我来付好了,”她说着还挥挥手赶我走,像赶苍蝇似的。
  可是要把我赶走那是休想。
  “你别把人看扁了,我才不至于那么没心没肝呢。把你一个人撇在这荒郊野外,我不放心。”
  “用不着你来充好汉。我外边自有汽车。”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个阀门又炸开了。这婆娘又一次撒谎,让我给当场逮住了!
  “你不是说这儿你从来没有来过吗,玛西?你的汽车又是怎么来的呢——你有遥控的本事?”
  “奥利弗,”只见她气得涨红了脸,说道:“这又干你什么事啦?你这该死的疑心病也未免太重了。好吧,为了早些打发你走,我就干脆都告诉你,那是我的一个同事替我留在这儿的。因为不管今天你我的约会是一场欢喜还是一场气,反正我明天一早好歹总得赶到哈特福德去。”
  ①在康涅狄格州。纽约的东北方。
  “要到哈特福德去干什么?”我倒忍不住问了,实际上这跟我根本就不相干。
  “因为我那个情郎要替我‘买保险’!”玛西高声大叫了。“好了,少啰嗦,快去你的吧。”
  我实在太性急了,太过分了。我简直气糊涂了。其实我心里也清楚我们应该彼此都收起大嗓门,好好坐下来。可是这时候我们怒气冲冲的一阵对骂刚完,一连串的“滚”字声犹在耳,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

  夏天的雨下得正急,我心急慌忙,一下子开不了车门的锁。
  “嗨——到附近去兜兜怎么样?”
  玛西出现在我的身后,面孔是铁板的。她外套也没有穿上,一点东西都没带,就从饭店里出来了。
  “不了,玛西,”我答道。“我们的圈子已经兜得太多了。”我终于把车门打开了。
  “奥利弗,我要去兜兜是有个道理的。”
  “啊,你还会没有道理吗?”
  “你怎么也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你怎么也不对我说一句实话?”
  我上了车,碰上了门,把引擎发动了起来,玛西却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眼直瞅着我。车子从她跟前缓缓驶了过去,这时我摇下了车窗玻璃。
  “你以后再打电话给我好吗?”她放低了嗓门说。
  “你怎么就忘了呢,”我这话里挖苦的味道可不是一点点,“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呀。你怎么也不想想呢?”
  说完我就一换挡,加大了油门,冲出了院子,飞也似的直向路上驶去。
  去到纽约市,好把玛西·纳什小姐从此忘了,永远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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