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斯洛乌申斯科耶镇的太太们和其他几位先生


  在这里我想谈谈独立经营产业的寡妇地主们。
  斯洛乌申斯科耶镇有两位寡妇地主: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斯列普希金娜和马丽亚·马辽夫娜·左洛杜沁娜。她们俩住在一条街上,对门对户。
  斯列普希金娜是我们穷乡僻壤最破落的贵族之一。她总共只有十五名列入纳税花名册的农奴,而且全是家奴,以及一百来俄亩的庄地。她住在一幢六间房的破破烂烂的小宅子里;屋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屋后有一个相当大的菜园,宅子两旁有几间同样破烂的杂用房屋,大多数家奴就住在那里。
  尽管家道衰微,她并不拒绝招待客人,因此村邻们不时坐车来看望她。她象所有的地主一样,用自家生产的食物招待客人,不花一文现钱;只是她没法留客人在家住宿,因为她的房子太小。幸好斯洛乌申斯科耶镇有十来个贵族家庭,其中包括贵族长本人的庄园,因此,晚来的客人们通常借宿在相邻的地主家里,并且在他们家里消磨第二天的时光。
  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幼年时父母双亡。十八岁时她已经当家作主,把产业管理得有条不紊,邻居们无不钦佩她。老人(她的父母都是酒鬼)在世的时候,产业的经营已经弄得一塌糊涂,因此必须建立新的规矩。她以极其勤奋的热情投身在头绪纷繁的庄地经营活动中,并且爱上了这种活动。夏季里,从早到晚,她奔走于自己的庄地之间,询问,商量。有时自己也提出一点意见。家奴们喜欢她。虽然他们的景况并不轻松,但是小姐待他们和蔼、亲热,她是那么快乐、那么朝气蓬勃,奴隶们看着她,心里也觉得高兴。小姐和家奴们一块儿住在庄园里,一道儿生活。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甚至在饮食上也力求与家奴们没有多大的区别。总之,他们管她叫做“快乐小姐”,将来,如果她得了重病,这种情谊一定将给她巨大的帮助。
  “快乐小姐”忙这忙那(她是这样说的),竟忘记了终身大事,直到三十岁那年,她才发觉自己爱上了县法院的官吏斯列普希金。他比她小五、六岁,婚后不到一年半,他得了肺痨,抛下怀孕的妻子死了。她热爱丈夫,他病重的时候,她毫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不分昼夜地侍候他。
  他是个矮小的青年人,苍白、消瘦,差不多是个孩子。他温顺地忍受着病魔的煎熬,同样温顺地躺在妻子的手臂里,与其说是用做丈夫的眼光,不如说是用受惠者的眼光望着妻子,慢慢地死去。他认为自己是造成她未来的孤苦生活的罪人,忧郁地凝视着她,仿佛请求她饶恕,他们的结合没有给予她任何欢乐,只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益的惊扰。
  丈夫死后几个星期,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克拉符俭卡,她把自己对丈夫的爱转移到女儿身上。但是痛苦的心并没有愈合,女儿的出世不但没有治好它,反而更加沉痛地刺激了她的创伤。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长期陷于忧愁,最后,她开始寻找忘却的途径……
  她所找到的忘却的途径,就是借酒浇愁,而且一经染上这个毛病就一年比一年加深。
  她并不经常喝酒,可是喝起来就没命地灌。每两个月中,她有十来天处于完全疯狂的状态。这时,她的家里便充溢着纯粹是地狱般的喧闹声。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在房间里窜来窜去,胡喊乱叫,又哭又笑,不吃不喝,整夜不睡觉。
  在冬季里,尽管关着双重的窗户,她的叫喊声也能传到街上,吓得过往行人毛骨悚然。这且不说,最糟糕的是,她的女儿就在这种疯狂的喧嚣声中长大起来。
  克拉符俭卡已经满了十八岁。她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同样的苍白、瘦削、荏弱。邻居家里聘了家庭女教师,她每天去搭馆,母亲每年送一点土产给女教师,作为酬劳,但是她学到的东西,不用说,非常肤浅。最初,母亲酒后的疯癫使她心惊肉跳,后来,年事愈长,便愈同情母亲,不大觉得恐惧了。她热情地依恋着母亲,每当母亲的癫狂症显出即将发作的预兆时,她的心便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通常是,当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的整个身心感到惶惶不安的时候,癫狂症便开始发作了。她躲开女儿,她不愿见到光亮,不住地揪着拧着身上的衣服,眼里射出野性的光芒,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终于,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从那里发出一串没头没尾的呓语。女儿默默地饮泣,却不敢叩她的房门,因为她知道,在这种时刻,最真诚、最温和的干预都只能引起母亲的狂怒。四、五天后,当症候达于极点时,便开始进入真正的疯狂境界,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通地一声打开卧室的房门,跑到女儿跟前。
  “克拉符俭卡!你妈是个下流货吗?说呀!是下流货吗?”她的尖厉的叫声响彻整个屋宇。
  这个可怕的问题,一天之中要重复无数逾。显然,这不幸的女人即使在最沉痛的时刻也没有忘记她的女儿,而且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心爱的孩子必须同她这个下流的醉鬼母亲生活在一起,她便感到加倍的痛苦。在清醒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劝说女儿,要女儿在她发酒疯的时候,躲到邻居家里去,可是女儿怎么也不同意。
  “不,好妈妈,我还是在自己家里的好,”她答道,出于赤诚的孝心,她甚至对于自己的拒绝,不加任何解释,她担心解释反而会夸大她所作的牺牲的意义。
  酒疯发过以后,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吩咐烧暖澡房,洗个蒸汽浴。这以后两三天内,她在屋子里游荡着,忧心冲忡,什么事也不做。消瘦了的脸上现出极度疲惫的神情,手脚发抖,两眼呆呆地望着远方。这时,酒立刻成了她的仇敌,食欲和睡眠又逐渐恢复正常。慢慢地一切上了正轨。她着手处理产业,但这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活泼、爽朗、快乐的小姐了。她的田园所以还没有完全荒芜,全亏家奴们烙守旧制,全力支撑。
  “马丽亚·马辽夫娜!”斯列普希金娜有时招呼对门的街坊左洛杜沁娜,“你有空上我这儿来坐坐吧。”
  左洛杜沁娜一来,两位街坊便拉起家常来。
  “我犯病胡闹的时候,你哪怕把克拉符位卡带到你家里去避避也好呀,”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用抱怨的口吻说。
  “这我试过好多次了,可是我怎么也劝不动她。她总是说。‘我要留在母亲身边。’”
  “我是个下流货……”
  “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你自己管不住自己……叫他们别给你酒,就不会出事了!”
  “要是我下酒馆里去混混,是不是会好些呢?”
  “你怎么想到要下酒馆……千万别这样干!”
  “我已经干过这种事了,莫非你不记得了吗?我本来立过一条非常严格的规定:不准家里有一点酒味儿。只是酒瘾一发,我就要大叫大嚷:拿酒来!可是他们不给我。我只好在夜里跳窗户出去,跑到三一酒馆,光穿着内衣,在那里胡混一整天,直到人们把我绑起来,送回家里。唉,看来,我会这样死掉的。我大概还会在夜里跑出去,不是掉在河里淹死,就是跌到沟里摔死。”
  “唉,罪过罪过!”
  “没办法,命该如此。不过,我想同你谈的,不是我自己,是我女儿。我不喜欢她。”
  “干吗不喜欢她?女儿终归是女儿啊。你们瞧!她竟不喜欢亲生的女儿!”
  “我说的不是那个。我不喜欢她老是和我这个下流的母亲住在一起,一天天瘦下去。你看她变成个什么样儿了!苍白、消瘦、衰弱,老说胸口不舒服。我担心她也得了她死去的父亲的那种病。上帝是仁慈的。他夺去了我的丈夫,剥夺了我的理智,也许还要把我女儿夺去。他会说,下流货,让你一个人生活在这人间地狱里吧。”
  “你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连上帝也不信了!”
  “我信……”
  斯列普希金娜没有说完,便陷入了沉思。
  “没什么,慢慢会好起来的,”马丽亚·马辽夫娜劝她。“克拉符位卡什么病也没有,别瞎说!你瞧,再过一年,我的米尚卡就要回国来看他的母亲了。等他看见克拉符俭卡的时候,他们会彼此爱上的,——现成的一对啊!”
  “唉,要是……”
  两位街坊分手了,酒鬼的心里有了一个畏葸的希望。说实在的,她早已看中了米海依尔·左洛杜沁:他是克拉将俭卡最好不过的配偶啊。可是她瞅着瞅着女儿,想起故世的丈夫,又沉思起来。如果做父亲的真的把他那可怕的疾病传给了女儿呢?如果她死了呢?那时,她将带着醉醺醺的脑瓜藏身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样的不幸,难道她能忍受一分钟吗?!
  ①即上面说的米尚卡;米尚卡是米海依尔的爱称。
  不幸,酒鬼母亲的预言果然很灵验。大家眼看着克拉符俭卡一天比一天憔悴。在她还不满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常常迸发出一阵阵可疑的咳嗽声,而且一年比一年咳得厉害。传染病上了身,医药无效,姑娘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她自己分明也料到了这一点。人们又不善于向她掩饰她父亲是得什么病死的,因此,她知道,她的病是父亲传给她的。然而,她对生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致在病势最沉重的时刻,她也从没有失去康复的信心和希望。
  两腿发软,双颊烧得鲜红,脑袋昏沉,身上出冷汗,可是她觉得,奇迹会来搭救她,驱逐缠身的病魔。
  她终于病得行动都艰难了。人们扶她坐在圈椅上,在椅子里塞上几个垫枕,还派了她喜欢的女仆侍候她。圈椅摆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的庭院,看到洋槐丛间的左洛杜沁娜家的小木屋。
  “你害过病吗?帕莎?”她问女仆。
  “害过好多次呢,小姐!”
  “不,我是问你害过我这样的病没有?”
  “害过比您重一百倍的病……您这算什么病!”
  “听说,这种病是不治之症。叫痨病。我爸爸就是害痨病死的。你看我的脸烧得多红!”
  “您怎么这样说,愿基督保佑您!您不会……您准是感冒了。脸上也不是烧红的!——不过是红润的气色。您是我们这里的美人儿!”
  整个夏天她在逐渐憔悴中过去了。冬天降临,不得不关在屋子里。院子里、街道上落满了雪,看着叫人心烦。房里没有点灯,污浊的空气使病人越来越感到窒闷。一连串失眠之夜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竭,而且,因为这年青的生命在精神上无所寄托,所以除了日益显得清晰的、随时可能吞没她的、张着大口的深渊之外,她再没有旁的什么好想了。难道命运之神就这样残忍吗?!悲怆的心不断地在抱怨:“除了死亡,难道命运之神就没有给她安排任何的欢乐吗?……”
  “帕莎,死很痛苦吗?”她问。
  “不知道,我没死过,”帕莎用玩笑话搪塞过去,“小姐,您干吗老是左一个死,右一个死!你看,春天要到了,那时我陪着您一起到树林里去采草莓……好好将息将息,就会比以前更好地生活下去!”
  但是,当母亲发起酒疯来的时候,她的病情真的变得十分危殆了。宅子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喧嚣声,没有一个清净的角落;神经失常的母亲冲进生病的女儿的房里,直截了当地提出那个可怕的老问题。
  “你母亲是下流货吗?说!是下流货吗?”
  人们试图把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锁在卧室里,可是她生病的女儿每次都吩咐下人把门打开。
  “让她出来走走吧!让她自由行动,她也许好过一些,”女儿说,“我已经惯了。”
  天气渐渐暖和了。病人的脑子里想象着村庄、田地、草场、太阳、旷野的景致。她再三说,即使她的病不能马上养好,只要能让她坐在圈椅里,由别人抬到庭院里,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她也会好过得多。
  终于请来了一位只能吓坏病人的医生。他是个蹩脚的乡下郎中,只会用一句口头禅来对付一切疑难病症:我们的医学在某些情况下是无能为力的。他现在也说出了这句口头禅,而且说得很自信,很武断,然后,他从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这一回她是清醒的)手里接过一张红票子的出诊费,便回城里去了。
  只有死路一条了。大家时刻等待着那悲惨的结局的到来,只有病人自己没有放弃幻想。田野、鲜花、太阳……好多好多的空气!空气象满杯起死回生的甘露流进她的胸膛,她便会感到胸口的隐痛在新鲜空气的涤荡下逐渐消失,机体也就逐渐复元。那时,她要鼓足力气,从病榻上爬起来,打开房门,跑呀跑呀……
  想着想着,她真的爬起来,东张西望着。天还早,但窗户上已经现出一抹白光,接着,春天的太阳又在窗户上涂上一层金黄的色彩。帕莎坐在她的圈椅旁打盹;在离她稍远的地方,蜡烛头已经燃到尽头,惨淡的烛火和熹微的晨光融成一片。她觉得可怕极了,她想伸手去推醒帕莎,她想喊叫,但已经没有力气,她倒下去了……
  她断气的当儿,正是她母亲酒疯发作的时候。街坊邻居们跑过来,在家奴们的帮助下,埋葬了克拉符位卡。这一次,他们派了一个女仆守着斯杰帕尼达·米海洛夫娜,不放她离开卧室一步,因此,当人们抬着棺材经过她的窗前,运到墓地去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清醒后,老婆子照例在澡房里洗了个澡,然后到女儿那边去,发现女儿的房里空空荡荡,她立刻省悟过来了。
  “呃,现在我也得准备准备后事了,”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一连几天关在卧室里不肯出来。谁也没看见她落泪,谁也没听到她叫苦;许多人以为她又喝醉了。
  其实,在女儿的病势日趋严重的时候,她的心里早已起了一个隐秘的念头,现在她正忙于实现它。
  两三天后,她进城去了;并且宣布给所有的家仅自由。接着,她趁自己还活在世上,立了一张赠予文书,将庄园和土地赠送给家奴们,并且从他们那里取得了私人的保证:在她去世以前,他们仍然留在这里服侍她。
  一切安排停当,她开始平静地等待命定的时刻到来。不久她又狂饮起来。不幸的女人高声叫喊着,比往日闹得更凶,家奴们虽然比从前更小心地监护着她,可是这一次她巧妙地骗过了他们。
  一天夜里,正在她大发酒疯的时候,那充满了整个宅子的可怕的、痛苦的嚎叫声突然被深沉的寂静代替了。这突然降临的沉静惊醒了在她床边打盹的女仆;但是已经退了:“快乐小姐”割断了喉咙,躺在血泊中。
  由于大家都知道她是有病的人,所以人们不是按照自杀者,而是按照基督教的葬仪为她办了丧事。整个村子的人都参加了她的殡葬仪式,邻里地主们也不例外。人们谈论最多的是死者对自己庄地的“奇怪”的处理办法。
  “我们的队伍扩大了!瞧,我们村子里又多了一些贵族!”邻里地主们这样互相祝贺。

  马丽亚·马辽夫娜·左洛杜沁娜比斯列普希金娜更破落。她总共只有四十俄亩庄地,四个上了纳税名册的农奴(家奴),此外,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送了她一名小马车夫普罗什卡,可是他没有立转赠文契,因此左洛杜沁娜心里老是嘀咕;普罗什卡究竟属于谁,属于她还是属于斯特隆尼柯夫?
  “我下次进城,就办过户手续!”当左洛杜沁娜坚持要将普罗什卡正式拨归她所有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便这样回答她,“他住在你家里——这就得啦。”
  她的住所,即使就外表而论,也决不能称之为地主庄园;这是一幢宽敞的木屋,分成两半:一半是“下房”:包括一个厨房和一间家奴住房;另一半是“上房”,共两间,供她和孩子们居住。
  从前,这幢木屋盖的是木板房顶,后来,因为年深月久,木板腐朽不堪,用麦秸铺了一个草房顶,因此,从这方面说,这所住房和普通农民的木屋没有什么区别。连庭院也没有一个;不过宅旁倒有一个小菜园,只能生产最必需的蔬菜。在这样恶劣的物质条件下,即便处在物价低廉的时期,生活也很困难。
  左洛杜沁娜出身于神职人员的家庭。她,马丽亚(大家简称她马丽)的父亲谢苗尼奇·斯柯尔勃亚申斯基,在去世之前,一直是斯洛乌申斯科耶教堂的住持神甫,以经验丰富、殷勤好客著称。马丽亚·马辽夫娜生得并不漂亮,可是却被没落贵族盖尔瓦西·伊里奇·左洛杜沁看中了。左洛杜沁家迁居到斯洛乌申斯科耶来已有好多世代。她出嫁的时候已经不年青了,可是左洛杜沁比她还要大二十来岁,此外,他还有酗酒的嗜好。老姑娘斯柯尔勃亚申斯卡雅对于是否答应这门亲事,曾经犹豫过很久。
  “你喝醉了酒会不会打我?”她对自己的追求者说。
  “嗳,亲爱的!要是我打你,你就……”
  “着着:你给我记住这句话!我自己也能一手举起五十斤重的秤砣!我用拳头给你施洗,管叫你升天!”
  当了贵族太太后,马丽亚·马辽夫娜第一桩事就是着手改造她的老丈夫。她不准他出门,不给他酒喝,而当他偷偷溜出去,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来时,她把他两手绑着,以示薄惩,有时干脆接他一顿。改造工作果然很成功;盖尔瓦西·伊里奇滴酒不沾了;但同时,他感到苦闷,一天天瘦起来。他是个温顺的人,见了妻子,象树叶似地索索发抖,因此,除了极个别的例外,屋子里通常是十分清静的。妻子全权处理产业和家务,丈夫成天垂头丧气地在唯一的一间空房里徘徊着,嘟囔着一些没头没尾的废话,带着羡慕的神。清倾听着斯列普希金庄园有没有喧闹声传过来,如果有,那就说明那边已经开始狂饮。有时,他跑到门廊里,微微推开厨房门,把他的秃头伸进去,对厨娘悄悄地说;
  “涅尼鲁什卡,你去向妖婆求求情,给我弄半杯自酒吧!”
  可是,他运气不佳,每当这种场合,马丽亚·马辽夫娜总是象从地里钻出来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马上要把他带到“上房”里去。
  “我叫你知道‘妖婆’的厉害!我叫你尝尝‘妖婆’的滋味!”她一边叫骂,一边用她那双力大无比的手卡住他的脖子和脊背,把他拖出去,力气之大使他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甚至摔伤身子。
  这种改造办法的后果,没过多久便显露出来。盖尔瓦西·伊里奇给妻子丢下一对双生男孩与世长辞时,他们夫妇的共同生活还不满三年。马丽亚·马辽夫娜埋葬了丈夫,正象俗话说的一样:因祸得福。
  “好了,现在我只须照管两个孩子了!”她对自己说,从此果真把一颗火热的母亲的心献给了两个孩子。
  出于一种奇特的任性的脾气,她在生产时给双生子取了两个几乎是相同的名字。先出世的那个叫米哈依尔,后出世的那个叫米萨依尔。小名分别叫米尚卡和米桑卡。她竭力把她的爱平分给两个儿子,但是事与愿违,那无私的母爱的本能到头来还是使她对米尚卡的爱更甚于对米桑卡的爱。
  虽然丈夫的死大大地减轻了她的负担,但是寡妇很快便看出:在她命中注定的贫困生涯中,她是怎样也逃不出灾难的。孩子们的前途使她心中充满无穷无尽的忧虑。他们现在还小,生活还可以对付过去,可是时光易逝,转瞬之间,五、六年就过去了。那时得送他们去“念书”,寡妇现在便开始为这件事发愁了。她出身于神职人员的家庭,尽管不甚了了,毕竟也知道:男儿不“念书”,准定没前途。她娘家有四个兄弟,两个念完了神学院,两个还在上学;她有两个姐妹,嫁给神甫为妻,一个甚至还是在省城里,她们也自命为有学问的人。马丽亚的父亲虽然忘记了许多学过的东西,但他毕竟是神学院毕业的,现在,有时候他还冒险背背名词的变格呢:mensa,mensae……等等。再说,她也是个知书识字的人,举凡教会的经文,世俗的读物,她读起来比谁都高明。
  ①拉丁语:桌子。
  对,需要念书,需要;当字母表以无上权力束缚住天真的儿童的身心,时间会人不知鬼不觉地、犹如黑夜里的贼一样偷偷地降临的。
  果然,两个孩子满了六岁,念书的时光到了。当然,也可以暂时不念,但马丽亚·马辽夫娜是个急性子,不愿意延宕时日,于是她开始自己教孩子们识字读书。
  马丽亚·马辽夫娜教得很清楚,但两个孩子仍然显出了智力上的很大的差别。米尚卡很快从学字母表转到学拼音。由学拼音而念格言,并且带着一副陶醉的神情高声念那些最难发音的单词;米桑卡却往往因为他的愚钝使学习的进程无法顺利进行。有几个字母他根本无法对付,因此,不得不想些巧法子帮助他掌握它们。
  他特别掌握不住的是Э,θ和V三个字母。
  “你太笨!”母亲生气了,“喏,记住这支歌吧!囗?囗!听清了吗,喏,就这样念!”
  或者:
  “念费塔,费朵尔·瓦西里依奇,贵族长,你知道吗?费朵尔的费—费—费……费—费—费……喏,就是这个费塔!”
  或者:
  “记住,V念伊瑞查。你看它,叉开腿朝上站着,象把垛草用的叉子!”
  不用说,米桑卡终究还是掌握了这门“学问”,只是费塔这个字母,他好久闹不清楚,不是把它念做费朵尔·瓦西里依奇,便是反过来,把费朵尔·瓦西里依奇叫做费塔。有一回,他看见斯特隆尼柯夫打窗前走过,竟放开喉咙大声喊道:
  “妈妈,费塔来了,费塔!”
  马丽亚·马辽夫娜弄得狼狈不堪,真个吓坏了。为了教米桑卡车记费塔这个字母的样儿,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考虑到两个孩子未来的学业,左洛杜沁娜早在地主圈子里建立了一些良好的关系。本来就没有什么产业需要她守在家里管理,何况,丈夫既然不在了,她更没有必要老呆在一个地方。因此,她差不多经常坐着一辆由两匹耕地的马拉的席篷车,往来于各村地主庄园之间,谁家有家庭女教师或者神学院毕业生,她便在谁家住一段时间。她随身带着两个孩子;她自己在女主人身边转来转去,陪女主人聊天,听女主人摆家常、发牢骚,调解家庭纠纷,对庄园的活儿提供有益的建议。她们请她到牲口棚去看看——她就去看看;她们请她到谷仓去帮忙量谷物——她就去量谷物。
  “我们正在等你呢!”主人们欢迎她的到来,对她说,“你不来,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连家务事也做得拖拖拉拉,马里马虎的!”
  这时,两个男孩便跟主人家的少爷们一块儿坐在课房里学习,他们从实践中懂得了,学习虽然是件苦事,但是学到了东西却是件乐事。
  她这样东奔西走,居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由于经常迁移的缘故,孩子们学到的东西不兔有些零乱,但是,两、三年后,米尚卡和米桑卡毕竟学会讲几句流行的法语和德语,掌握了几门学科的基础知识。等他们一满十岁,便可以送他们到莫斯科考中学去了。
  当然,这个成绩的取得,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所幸的是,在频繁的流浪生活中,她善于自持,不卑不亢,没有堕入小丑的境地。这证明她立身处世很有分寸,而在破落的小地主圈子里,为了吃口安闲饭,很少有人不卖乖现丑,借以博得比较富裕的同类的欢心。她精明、机灵、谨慎。不随便说话,不道东家长西家短,总之,她举止端庄,处处表现出她不是寄食者,而是跟主人平起平坐的客人。在这方面,米尚卡给她帮了不少忙。他是个温和、感情丰富、逗人喜欢的男孩。他无论到哪里,主人们不但不嫌弃他,而且往往劝他母亲把他留下来,多住一些时候。但是,马丽亚·马辽夫娜最担心她的儿子变成庸碌无为的寄食者,加上她早为两个孩子立下一套特别的计划,因此,不管人家怎样劝说她,她都不肯屈从。
  “不不,这怎么行呢!”她总是这样谢绝说,“他会让您讨厌的,再说,孩子也不应当离开母亲。”
  于是,她便回家去小住一个时候,或者按次转到另一家邻里家里去。
  我再说一遍:左洛杜沁娜善于在任何情况下保卫自己的名声,决不让人家奚落她,而在我们那野蛮、粗暴成风的穷乡僻壤地方,穷人是常常遭人奚落的。只是有一次,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竟对她开了一个低级的玩笑。现在我们就来看看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吧。
  七月四日是斯特隆尼柯夫的命名日,贵族长的府邸里举行午宴。来宾不下五十人,左洛杜沁娜也是其中的一个。午宴临近结束时,开始上甜品,还有当年刚上市的樱桃香按酒。上了一盘草莓,大约有一百五十来颁,因此每个客人只取了一两颗,品尝品尝。可是马丽亚·马辽夫娜没注意到这个,轮到她时,她整整取了一撮,而且还要再取一撮。不用说,斯特隆尼柯夫忍不住了。
  “我知道,马丽亚·马辽夫娜,你不是为自己,是想带给孩子们吃吃,才取了这么多草莓,”他说,“这样吧,回头散席后,我吩咐底下人拣一盒子草莓,送到你家里去。至于你刚才取去的那些,请你放四盘子里去吧。”
  马丽亚·马辽夫娜弄得很狼狈,但她是个明理的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便毫不辩解地把自己取来的草莓放回盘子里。回家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向家人追问,斯特隆尼柯夫是否送来了他许下的一盒草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吩咐家人拿来她看看。
  唉!小盒子里倒是装满了樱桃……可是,全是些湿漉漉的、发白的、从去年的樱桃酒里剔出来的!
  当然,左洛杜沁娜这一次只得吞声忍气,但她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孩子们感到莫大的耻辱。直得赞许的是,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进过贵族长府邸的门槛。
  马丽亚·马辽夫娜终于跨出了带有决定意义的一步。两个孩子眼看就是十一岁,穷乡僻壤在儿子的学业方面所能提供给她的条件已经利用殆尽。不得不认真考虑让孩子们继续求学的问题。自然,她的目光首先投向莫斯科。不知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还是她父亲指点了她,一天早上,她给双生子穿上新衣服,带着他们上“乐园”去了。
  “你们当心点,要多吻几次伯爵夫人的手!”她在途中叮嘱孩子们。
  “乐园”的领主,安德烈·符拉季米罗维奇·库兹明一彼列库罗夫伯爵冬季里通常住在莫斯科他的府邸里,夏天他带着他那位当过女伶的法国太太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布里米什到“乐园”来避暑。他们生活阔绰,无儿无女,时常在领地里招待莫斯科的朋友们,可是与乡邻们却不相往来。那时候,有一些老户人家的子弟,他们心力交瘁却又自命不凡,表面上,他们和同辈们维持着平等的关系,实际上,他们卑躬屈节,摇尾乞怜,不惜拿自己的生命换取达官显贵们的支撑。伯爵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他经历了文雅而富裕的白痴们经历过的一切磨练。他生于巴黎,在牛津大学念过书,一度在驻柏林大使馆里当过attache,不久离开公职,最后迁居于莫斯科。在莫斯科,他冒充英国通,并且要写一篇以《时间之流的长河》为题的文章,每晚临睡之前写上一两行。他的外表很不雅观:走起路来,不弯腿,只挺胸,直来直往;细长的颈脖自命不凡地顶着一颗大而无当的脑袋;枣红骏马式的马脸上布满了桔色的斑点。他根本不过问庄地的营生,对农事一窍不通,他把全部管理工作交给村长和总管,由他们全权处理,只要他们能分毫不爽地执行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的任何吩咐就行。
  ①法语:使馆随员。
  左洛杜沁娜的谋划一向是成功的,这一次她也很走运。她到达“乐园”的当儿,正赶上伯爵夫妇在家里感到非常孤寂的时候。可是,伯爵听说来访的“客人”是一个什么左洛杜沁的未亡人,而且又是那位出了名的马丽亚·马辽夫娜,不禁怒火冲心,正待发作,幸亏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这时心绪良好,她吩咐请客人进来。
  马丽亚·马辽夫娜牵着两个孩子,走进伯爵豪华的客厅,她的新印花布衣裳一路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米尚卡见到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立即跑过去吻她的手;可是米桑卡面孔红得象只大虾,紧紧揪住母亲的衣裙,带着一副挑衅般的固执神情四处张望那些从未见过的摆设。
  “快去,好乖乖,快去!”母亲鼓励他,“去吻伯爵夫人的手。”
  “我不去!”米桑卡固执地说,把脸藏到母亲的衣服的褶襞里。
  “别勉强他吧!”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替米桑卡说情,“您的这个孩子是个野人,还不习惯礼仪。等我们混熟一点儿,他自己就会看出,我身上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可是,您的这个孩子多么可爱啊!”她端详着米尚卡,补充道:“看看都叫人高兴!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米哈依尔,夫人!”
  “多漂亮的名字。Michel!您会喜欢我吗?”
  “我现在就喜欢您,夫人!”
  “噢,您瞧。您喜欢我,我也喜欢您,您是个可爱的好孩子。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处得很好的。”
  总之,米尚卡立刻征服了这善良的法国女子的心,而米桑卡却因为缺乏教养一上来便失去了接近她的机会。
  马丽亚·马辽夫娜对伯爵夫妇说,孩子们听了许多关于“乐园”和它的美景的传说,老是要母亲领他们来看看二位大人是怎样生活的,她实在没法推却,便带他们来了。这个表白显然使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非常高兴,她自愿带领客人们去参观小花园、大花园、温室。
  “我希望在参观以前,您能同我们一起用早饭,”她亲热地补充说。
  “我马上吩咐他们把您的马车卸了吧,”伯爵也插嘴说,“您不是走了很远的路吗?”
  “大概二十五俄里吧,大人。我那是什么马车!一辆席篷车罢了。我已经把它寄放在村子里一个庄稼汉家里了。”
  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不觉大吃一惊:贵族太太竟坐着席篷车出门:可是当左洛杜沁娜说出下面一席话的时候,她越发惊诧了:
  “我是一个不幸的贵族,夫人:我的领地上一共只有四个农奴和四十俄亩土地——就这么大个家当!”
  “唉,天啦!四个农奴……est-ce possible!那您怎么生活呢?”
  ①法语: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那算什么生活,夫人。我们不是生活,是混日子。您瞧,孩子们多可怜。”
  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大失所望。她困惑莫解地和丈夫交换着眼光,终于从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哀号:
  “政府是干什么的呀?唉,我多么可怜您!Andre!政府不是应当支持贵族阶层吗?贵族不是社会的栋梁吗?你一定要把这一点写进你的文章里……n'est-ce pas?唉,我多么可怜您,多么可怜您啊!”
  ①法语:安德烈,即她的丈夫。
  ②法语:不对吗?
  在饭桌上,马丽亚·马辽夫娜历数她的飘泊生活的种种细节,而她越是把那不堪回首的经历告诉好心的主人,他们对这位受苦受难的母亲的同情便越深切。
  一句话,对左洛杜沁娜来说,这一天是以大获全胜而告结束的。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亲自领客人参观了“乐园”的仙境,随后,不仅招待他们吃了中饭,还留他们在这里过夜。不过,最大的收获是:就在这一天里,决定了米尚卡和马丽亚·马辽夫娜本人的命运。伯爵愿意负担米尚卡的学费,送他进莫斯科贵族学校念书;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则邀请左洛杜沁娜去莫斯科,在伯爵府里当管家。
  “这样,您的儿子的教育就有了保证,”她说,“同时您也不会同您的爱子分离。”
  在这些谈判中,役有一个字提到米桑卡。这分明是伯爵夫妇不喜欢这个野孩子的缘故。马丽亚·马辽夫娜也不好强求更多的恩惠。
  自然,她并没有忘掉她的另一个儿子。不过,她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条妙计,可以轻而易举地为米桑卡安排一个去处。我上面说过,左洛杜沁娜有个姐姐是嫁给省城里一位教区牧师的。马丽亚·马辽夫娜很有把握地想到:姐姐和姐夫都是心肠很好的亲戚,他们生活优裕,又没有子女,一定乐意养活这个姨侄儿,送他上省立中学去念书。不久,她的希望果然实现了。
  这样,两个孩子都有了着落,马丽亚·马辽夫娜也可以舒舒坦坦松口气了。八月末,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斯洛乌申斯科耶;她把“上房”的门窗用钉子钉死,把产业和家奴委托给老父亲照料。在两个孩子上学念书的整整七年中,每年夏天,她以女管家的身份跟随“主人”由莫斯科来“乐园”消夏时,趁便偶尔回老窠去看看。她的景况看来不坏;“主人”很器重她,给她的工钱不少,因此她有了积蓄。她的老父亲,除了家奴的食用,卖掉剩余的农产品后,也把钱积攒起来。
  七年后,米尚卡念完大学,考了个头名学士,官费出国留学。不久的将来,他大概便是一个大学教授了。米桑卡,当然,他落后了,但他毕竟还是有成就的:几乎就在同一个时期,他在中学毕了业,可是他不敢考大学,便在省政府谋了个差事。
  送走了米尚卡,给米桑卡寄去了祝福的信,左洛杜沁娜便离开伯爵府,回到斯洛乌申斯科耶镇。从此,她不再上邻里家混饭吃,她靠自己的钱在自己的家里舒舒坦坦地过了六、七年清闲日子。她去世的时候,心境泰然,一无牵挂,因为她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工作。米尚卡在莫斯科大学教书,米桑卡升到十二品文官,很受上司器重,而且享有模范科长的美名。
  两个儿子回来办理她的丧事。弟兄俩平分了母亲遗留的现款(约五千卢布),并且决定释放家奴,把庄园连同全部土地无偿地送给他们。
  继斯列普希金娜之后,这是敞乡地主的又一义举。

  这一章和前三章写到的几个人物在我记忆里留有最深刻的印象。但是,为了充实这幅图画,我认为,再简短地提到几位村邻,决不是多余的。
  首先,我要谈的是彼尔洪诺夫和梅塔尔尼柯夫,用今天的话来说,前者是个自由派分子,后者是保守派分子。
  其实,这两个称呼在当时并不存在,因为据我记忆所及,那时候压根儿没有阶层或者党派之争。那是一个愚昧而黑暗的时代。人们管政府叫做“上司”,而“内政”一词的概念,用“刺猖手套”和“衙门的秘密”两个俗语便已包罗无余。“衙门的秘密”用它那穿刺不透的帷幕掩盖着一切,只是在《莫斯科新闻》披露一点关于伊凡诺夫斯卡雅教堂和别的教堂的钟楼整日鸣钟、刽子手在本市广场上执行当众鞭笞刑一类消息时,那帷幕才偶尔被揭开一角。但是,那时各地时常发生内讧,这些内江不象我们穷乡僻壤常见的争论那样猥琐;这些内讧证明;尽管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可是从总则的字里行间有时毕竟会蔓生出某些片面的枝节问题,给庸人们的相互关系抹上几分党派的色彩。
  ①俄语中有俗话谓“将某人捏在刺渭手套里”。意为“对某人严加管束”。这里是说沙皇政府残酷压迫人民。为了照顾下文,按字面译出。
  ②俄国在一八四五年以前实行的一种酷刑。
  格利高里·亚历山德罗维奇·彼尔洪诺夫住在离斯洛乌申斯科耶镇不远的一座古老的祖传庄园里。他已经上了年纪,是个顽固不化的光棍,拥有相当多的财产,使他足以自称为独立派。他生就一副不肯安份的脾气。笼罩着四周的“衙门的秘密”,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促使他去探寻“刺犯手套”的真谛,而这种探索活动赋予他个人以某些与他的同辈地主颇不一样的特点。
  在“自己人”当中,他以自由思想者和爱说俏皮话者著称(他们说他有一条“剃刀舌头”),其实他很不配享有这个声誉。
  他的自由思想仅仅表现在一些相当低级、龌龊的亵渎行为上,表现在他经常在地方当局的文理不通、轻微的违法和诈骗事件中寻找一些俯拾皆是的材料,借以进行惹人生厌的批评上。
  他的住宅是散布上自法官和县警察局长,下至低级录事等官儿们的种种流言的中心地。遗憾的是,他从不放弃制造趣闻较事的机会,这就大大地减少了人们对他的批评的独立性的信任,使他的批评带有一种(如当时人们所说)哗众取宠和自以为是的性质。但是,在任何情况下,他的批评绝不越出我们穷乡僻壤的范围,第一,因为他没有足够的修养去评论高级官吏的行径;第二,因为高级官吏的圈子封闭得十分严实,不仅这偏僻的小地方,就是比较大的城市里,这一阶层也是从不透露消息的。然而,尽管他的批评无伤大雅,政府当局对他还是侧目而视,把他列人不良分子的名单。他们甚至常常通过贵族长对他加以指责,发布指示,要把他送往马卡尔都不愿去收放牲口的地方去。每当发布这样的指示后,他暂时安静一些时候,但不久他又故态复萌;大家感到奇怪的是,他倒太太平平地过了一辈子……
  ①指流放到极偏僻的地方。
  至于说俏皮话,彼尔洪诺夫在这方面的本事,同他在腐败的生活环境中所形成的一些简单的观念倒是很相称的。他乱改别人的姓名,给别人起诨名,无休无止地作出种种虽然简单、有时却令人十分难堪的恶作剧。他管卡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切普拉柯娃叫卡瓦列利亚·斯杰潘诺夫娜,管塔拉斯·普罗霍雷奇·梅塔尔尼柯夫叫塔朗塔斯·普罗霍雷奇,大家听了很高兴。或者,他送给法官格拉札托夫一个译名:“放荡的神女”,大家听了更是乐不可支。如果他在某位留宿的“普通”客人的枕头底下放一块臭干酪,或者在褥单上撒些食盐,那么,大家便快乐得没有尽头。他们互相奔走相告,悄悄私语,放声大笑……
  ①意为女骑士。
  ②意为蟑螂。
  此外,自由派和爱说俏皮话者这个名声,给波尔洪诺夫带来了极大的好处。由于这个声誉,在农村改革时期,他以“好挑眼者”的资格当选为本县参加省农民委员会的委员,甚至还由省委员会钻进了编纂委员会
  ①一八五七年;立陶宛三省成立贵族代表委员会(见四七七页注1),翌年,各省有成立了同样性质的委员会,即这里所说的“省农民委员会”。
  ②为了审查各省委员会提出的方案,并起草全国性的改革方案,沙皇中央政府于一八五九年三月成立了编纂委员会;设委员三十一人。
  塔拉斯·普罗霍雷奇·梅塔尔尼柯夫同彼尔洪诺夫完全相反。彼尔洪诺夫是个可疑分子,又爱调皮捣乱,梅塔尔尼柯夫却以极其忠诚、思想坚定、举止严肃著称。在他的人生观里,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正正经经、无庸争辩的,一切都说明,他早已为自己确立了一条足以保证他不偏不倚的正道儿。他怀着忠君的思想,沿着生活的道路前进时,本能地忖度着应当在什么地方止步,才不致碰壁。凡是彼尔洪诺夫庸人自扰、大声疾呼“太不象话”的事情,他总是用教训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肯定说:“我们这就很不错啦!”
  不言而喻,政府当局不但不会斥责他,而且关怀备至地成全他,让他抱着我不惹人、人不惹我的美妙思想,同别人一起走完人生的道路,——我不惹人,人不惹我,是当时大多数人半由自愿、半由对犹太教的恐惧而产生的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理想。至于同侪地主们,梅塔尔尼柯夫在他们中间素以谋士著称,他走到哪里,那里就怀着亲切和尊敬的态度接待他。这种一致的尊敬极为明显地表现在塔拉斯,普罗霍雷奇历次被选为任期三年的县警察局长这件事上;大家一致推选他,谁也没想到要和他竞选。
  彼尔洪诺夫和梅塔尔尼柯夫永远互相抱着敌对态度。他们很少见面。但只要他们碰到一起,就会有看不完的好戏看。惹事的自然是彼尔洪诺夫,梅塔尔尼柯夫却只有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份儿,可是两个人都显得如此“滑稽可笑”,以致他们的会面常常给人留下一些久久不能忘怀的愉快回忆,使地主家庭在漫长的冬夜里的乏味的闲谈变得生动活泼、丰富多采。
  其次,我还可以谈谈离我家最近的村邻乌尔望借夫兄弟,我所以还记得他们,是因为他们的行径反常到了十分奇特的地步。
  他们的父亲,扎哈尔·卡皮托尼奇·乌尔望错夫,我们县里最破落的地主,象彼尔洪诺夫一样,也属于“调皮捣蛋”分子,他们精神空虚,不关心公益事业,因此他们对当时那种灰暗的生活倒是很满足的。但是他的胡闹太令人生厌、太无耻,以致连我们穷乡僻壤也不肯拿他当作自己的同类看待。他孤单地无所事事地呆在自己的窝里,不参加地主们的宴饮游乐,在驯服的家奴们当中发泄他的恶作剧的本领,甚至不怜惜他嫡亲的家属。
  他的妻子死于生产,给他留下一对双生儿子,他给他们两个都取名扎哈尔。当他们长大成人时,他为他们在同一个团队里安排了士官生的位置。这还不算,他在临终时,立下遗嘱,用毫无道理的方式将庄地(不幸,它是他自己挣来的产业)分给他的双生儿子。他把主宅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所谓招待客人的讲究房间,归一个儿子所有,另一部分是住人的房间,归另一个所有;又把二十三家农户交错分配:第一户分给一个儿子,第二户分给另一个儿子,依此类推。遗憾的是,第二十三户怎样处理,他却只字未提。
  这些恶作剧造成的后果,首先表现在两个孩子对父亲的无尽的仇恨上。在他死后,两个被他的胡闹弄得不和的兄弟便进而彼此仇恨起来。两兄弟都叫扎哈尔·扎哈雷奇;两兄弟都以同等官位、穿着同样的制服,同时退役;两兄弟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地界所在,而对第二十三家农户的归属问题,象一个无法揭晓而又十分诱人的哑谜,同样摆在他们两人面前。
  此外,象双生子之间常有的情形一样,两兄弟的外貌也长得一模一样,非但邻居,就是家里人也分辨不清谁是谁。就精神境界而言,两兄弟的为人处世也大都受着同一的教养的支配。
  景况是无法改善的,几乎是悲剧性的。这环境成了无尽的流言的来源地。流言主要起源于荒唐的老头子在他的末日制造的可悲的家庭纠葛。
  我记得,我们家里常常谈起一些不足为信的轶闻,尤其是在老头子死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混乱状况达到极点的时候。
  “前两天在符亚里清(这是乌尔望错夫家的庄园的名称)又发生了一场火拼,险些闹到杀人的地步!”一位客人说。“两兄弟到白桦林去采蘑菇。一个从这头动手,另一个从那头动手。他们想着心思,迎面走去,彼此都没有注意到对方。忽然,他们互相碰着了。他们瞪着眼互相望着:‘是他吗?不是他吗?’谁也不肯先让路。唔,这样他们就干起来了,就……”
  “不,请您想想农民的处境吧!”另一位客人打断了他的话,“头些日子,一个兄弟把另一个兄弟的全部庄稼汉抓来,抽了一顿鞭子,可是那些傻瓜还以为是自己的主人在打他们……”
  “真象是假面舞会!”
  或者:
  “他们早晨一起床就打主意捉弄亲兄弟。一个扎哈尔听说他兄弟昨天安排了农活,他就去把命令取消了。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另一个扎哈尔也跟他兄弟开了个同样的玩笑。弄到庄稼汉们现在在路上一看见扎哈尔·扎哈雷奇,不管他是自己的那个,还是不是自己的那个,连忙丢下铁锹就逃!”
  或者:
  “糟老头子在遗嘱里这样给孩子们分配产业;这家农户——给我的儿子扎哈尔·扎哈雷奇第一,这家农户——给我的儿子扎哈尔·扎哈雷奇第二。法官来给他们分家,说:‘二位先生,你们的事好解决!您,扎哈尔·扎哈雷奇,您当乌尔望错夫第一,您呢,扎哈尔·扎哈雷奇,您当乌尔望错夫第二。’可是法官还没转身,他自己也弄不清他刚才管哪一个扎哈尔·扎哈雷奇叫第一,哪一个扎哈尔·扎哈雷奇则第二了。最后他想了个妙法:拿来两张小纸条,编上号码,一人胸前贴一张。这样才给他们分好了遗产。”
  等等。
  显然,在这种骇人听闻的条件下,是没法共同生活下去的。因此,乌尔望错夫兄弟没有忍耐多久。他们在我们乡下过了不到两年,便抛下父亲的宅子和村庄,同时离开家乡,不知所终。
  最后,我还想简单谈谈彼得·安东尼奇·格利勃柯夫,大家全管他叫公狗安东尼奇。
  我个人从没有见过他,但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有关他的几件事,那真是可怕。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在这方面连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也望尘莫及。特别可恶的是他的内房生活。由于这个缘故,邻里们不仅没有一个人同他交往,而且连讲话中也不提起他,仿佛害怕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在家人中间引起骚乱似的。他受过几次审判,一再受到监护处分,受到逐出庄地、不得返回原籍的判决,但是,由于监护人员的软弱,他跟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又是远亲,他仍然安安稳稳地留居在他的奥伦金诺村,为非作歹。不过最后,他遭到了比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的下场更加严酷的惩罚。一天深夜,大约三十名农民(几乎是整个庄地的农民)包围了主人的宅子,冲进卧室里,将主人倒吊起来,放火烧了他的住宅。第二天早上,奥伦金诺的庄园变成了一堆瓦砾。只有少数几个后房的囚徒幸免于难,后来她们都做了这个案子的告发者。
  我记得,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全家人一言不发。父亲脸色苍白,母亲不时抽动嘴唇……分明是发生了不应当让我们知道的事。可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好奇心很重的斯杰班哥哥,这一次他也很快打听出了事情的经过,因此到了晚上,我们孩子们都知道了奥伦金诺事件的原委。
  其他村邻,虽然还有很多,我就不谈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面貌是这样模糊,如果让读者受累,把注意力放在听我关于那群面目不清的人物的回忆上,那就完全是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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