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包围圈

1

  下班后,三穗回到新宿的公寓,那个男人才打来电话。
  “是我。”
  “都等你好半天啦!”三穗急不可耐地说。这个电话真有些让人心焦,等得她坐立不安。“我先问你,不来和我一块吃饭吗?现在就来吧!不然的话。可就不跟你说那件事啦!”
  她有些醉了,趁着醉说了句真话。她希望这是交往的开端。男人,有着使她神往的东西。
  “今晚恐怕不行。”电话那端的男人,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冷笑。“明晚再去吧。不过,你还得再说说……”
  “好吧。”她很有些失望。会拒绝来一个女人公寓的邀请,这种男人也实在少有。在这点上,她感到了他刚毅的气质。她期待着明天晚上。
  “那只鸫鸟是被汽枪打下来的,她七月中旬拣的,听说到八月末就死了。香烟的事嘛,是这样的,烟一钻进鸟笼,鸫鸟就扇起断了的翅膀,使劲一张一合的。”
  “是这样……”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忧郁。
  “那么,死的时候什么样?”
  三穗躺到床上,通过空间的电线,把洋子的话向他叙述了一遍。
  据洋子说,鸫鸟的翅膀断了,不大愿意吃食。喂它鱼饵。才吃一点点。也就是在死前的五、六天,它用它那小嘴,一口口地啄香烟冒出的烟,好象感到自己非死不可,就吸上烟了。
  死的前一天晚上,洋子把鸟笼挂到窗前。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月光就像透过香烟的过滤嘴冒出的一缕淡蓝色的轻烟,从院子里的树丛中飘浮而下,落到鸫鸟身边,于是,正蹲在笼子里的鸫鸟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急促地扇动起翅膀来。
  它扑打的相当激烈。洋子还以为是猫或蛇什么的来了呢。可到跟前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洋子眼看着已经衰弱不堪的鸫鸟又突然发出一阵狂乱。那简直就是一种发疯般的狂乱。
  哦!洋子想,它是在拼命啄着淡蓝色的月光啊,就和啄烟一样。
  ——它把月光也当成了烟吧?
  洋子想道。她感到不能让它太累了,就把鸟笼拿回屋,分开鸫鸟折断的翅膀,把断的地方重新用橡皮膏贴好。
  第二天一早,鸫鸟就悄悄死去了。
  “你等等。鸫鸟把淡蓝色的月光当成了烟,是那样说的吗?”
  他象背诵一样复述了一遍,问道。
  “洋子就是那样说的呀!吃月光而死,倒是相当浪漫的事。”
  “是月光……”隐约传来了男人自言自语的声音。“武川吉晴的死因嘛,大概是肝机能障碍,是一种肝病吧。”
  “他人院前病情怎样?”
  “怎么说呢,那,那……”三穗吞吞吐吐起来。
  “不便出口吗?”
  “是有点……”
  “我可以多给你酬劳!”
  “钱是好东西。我竭力为你效劳好啦,为你这位至今还不知姓名的人,——真奇怪!”
  “多谢!”
  “好啦,明天晚上就能见面啦。我跟你说,武川这人是个酵罐子。就是女朋友打来电话,他也气得要命。他说这不过是由女人打头阵,后面肯定有男人。象他这样一直独身的男人,又娶了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而且活泼好动的洋子,处处都要疑神疑鬼,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洋子上街买菜回来稍晚一点。也要怀疑她是不是上旅馆了……。就那么五分钟、十分钟时间,也能去乱搞?真想得出!”三穗笑了起来。
  “洋子一回来晚点,武川吉晴就让她脱下衣服,检查一番。他一边念叨着:‘没有一点痕迹吗?’一边看。真的没有,倒觉得有点不甘心似的。
  “我一死,财产还不是你的。’武川吉晴总说这个,设法让洋子谅解自己异乎寻常的嫉妒心理。有时候,他甚至对洋子说,想把她关起来。
  “洋子也想找一个年青的男人哪。有时候,几乎想得发疯。但是被管得很紧,身体和欲望都被紧紧地束缚着。听说,武川很让人捉摸不透,和洋子结婚以后,几乎从不出门,当然也不常让洋子出去。嗯,就这样,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三穗说。
  洋子一再叮嘱三穗,不让她向外说的也就是这件事。然而对三稳说来,根本就没想替她保职。她是赚钱的特务。不,她感到,还是钱比什么都好。探听出来的消息多多益善,拿它做为和男人交往的见面礼,这正是三穗的打算。她已经在几个男人身上碰了钉子,这次不想再碰了。洋子即使因此而倒霉,也与她三穗毫不相干。
  “然后又怎么了?”男人的语气不慌不忙。
  “本来他就是个怪僻的人,当然嫉妒心也就越来越厉害。有一天,他拿出缝衣针,照着自己的胳膊狠命地扎进去……”“缝衣针,扎胳膊?”“可不是!哎呀,真吓人!”说到这件事,三穗皱起了眉头。
  “洋子发现时,武川正接二连三地狠命向皮肤里扎着,血肉模糊一片。洋子吓坏了,问他:‘你是怎么啦?’武川瞪起发疯一般的踉睛,说,‘蚂蚁钻进皮肤里去了!’
  “‘说些什么呀,你!’洋子说。
  “可武川还是不停手。就象追赶四处逃窜的虫子似的,在皮肤上不顾一切地到处乱扎。‘进嘴啦!’武川又很快大张着嘴,开始扎牙龈。噗嗤噗嗤,一会儿,满嘴都是血。
  “‘快抓出来,快把蚂蚁抓出来!’武川厉声尘叫,用针扎着。
  “结果,嫉妒的黑虫子真的活动起来,钻到他皮肤下面去了。因为娶了一个年青女人,惹得睡着的虫子也爬起来。”
  嫉妒实在是令人可怕的东西,三穗想。它损害了别人,又变成小黑虫,向自身内部袭来,真吓人。
  杜丘沉默着。
  “喂,你听着我的话吗?”
  “啊啊,听着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洋子的话,就是这些。”
  “跟你说过的酒井义广。怎么样了?”
  “那件事吗?听说洋子从结婚到现在,还没和酒井部长见过面呢!武川看得太严,一点机会都没有。武川住院以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他们原来就有关系,这大概武川也知道。还是酒井部长让精神病院去接的武川呢,可能洋子在电话里和酒井商量过。”
  “全明白了。”男人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多亏你,帮了我大忙。”
  “有用处吗?”
  “很有用,多谢。”
  “等等,这么就拉倒可不行!你答应过的,可得来呀!”三秘觉出他要挂断电话,有些老慌。
  “遵命就是。明晚在店里等我,送你点礼物。”
  “不不,明晚店里不营业,还是到我这儿来吧。”
  男人思索了片刻。同意晚上九点钟去找她,向她问了地址,三穗告诉他,住在西新宿七号公寓大楼,然后挂断了电话。
  三穗从床上站起来,向房间四周环视了一圈。这还是在银座时买下的一套两个房间的公寓住宅。她想,应该打扫一下,插上一些花,再把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一番好迎接他,想到这,她心里有些嘣嘣跳起来。
  她的跟前,又浮现出那个消失在风尘中的颀长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三穗比平时起来早多了。
  到了下午,就动手收拾房间。在她心中,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油然而生。接着就应该去买花,准备饭菜。她决定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一定能过得很愉快,因为他不是普通的男人。在别的那些人身上,都沾满着浅薄心理、金钱欲、性欲等等这些肮脏的油污,而他却截然不同。洋子所追求的,也许和自己的想法正相反。
  ——他能在这儿住下吗?
  她买下了一些鲜花,又去市场。
  市场旁边有一个派出所。走过那前面时,三稳停住了脚步。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张通缉人犯的照片上。
  “强奸、抢劫、杀人嫌疑犯—一原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官杜丘冬人,二十一岁。”
  她眼前一黑,感到天旅地转。
  《逃亡的检察官……》
  那些报纸上的大字标题,都象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重重叠叠,她的腿不住地颤抖,一步步地挪回了家。
  “他是那个逃亡的检察官!”
  她自言自语着。那不会错!尽管他精明强悍,有着一副男人的风度,但不知为什么,总觉用在他身上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怪不得,一让他上这儿来就推三阻四的,原来如此!除非是到酒吧间那种明暗的地方,否则就该露出了真相。盗窃飞机、从北海道潜入东京,看到报纸的这些大字标题,也就是前不几天的事,还有一张照片,怎么当时竟没注意呢……
  三穗变得面无血色。他不象是个坏人哪!尽管毫无根据,她还是要那样想,不然的话,自己也太不幸了。然而,袭上身来的那种无力感,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强奸、抢劫、杀人——突然间,三穗恍然大悟。接受了杜丘的十万元,那不成了杜丘的同伙了吗?
  ——杜丘要是被捕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警察登门的情景。
   
2

  “杜丘的运气该到头啦。”侦查员细江向矢村说道。
  “嗯。怎么办呢……”矢村透过停在新宿警察署对面的警车车窗,冷漠地凝视着窗外。
  “怎么,还有什么心事吗?”
  细江向矢村那枯槁的面容瞥了一眼。在他的眉宇间,凝集着一片阴郁。根据三穗的密告,以新宿警察署为中心,已经布下了层层罗网。只要杜丘去找三穗,那他就要陷入其中,而决无逃脱的可能。逮捕杜丘已在眼前,而矢村的表情却是那样沉闷,令人不解。
  “没什么。”矢村简短地答道:“对于逮捕他,我不感兴趣。”
  “这是从何说起?”对于矢村的话,细江颇感诧异。
  “从三穗的检举看,武川洋子和酒井义广的关系是搞清了。武川吉晴既然死于城北医院,那就可以设想,肯定与A·Z药物有某种关系。但这只是猜测而已。在武川吉晴的死因上,并没查出什么疑点。即使有关系,现在也调查不出。在武川死的前后,还死了三个人,也都是同一症状。但现在都已化为灰烬,我们一点线头也没抓住。”
  “既然这样,要是逮捕了杜丘呢……”
  “我看,那也没用。他早已是一个亡命徒。至于他掌握的线索,和我们知道的一模一样。尽管他已经逼近了能够揭开那伙人的罪行的关键,其中的奥妙究竟如何,他还是莫名其妙。正因为如此,那伙人才设置了这个圈套,使杜丘不能再接触那个关键问题。就是现在也还是如在五里雾中。如果抓到一点什么线索,那就会一举击中要害。”
  现实的情况是,对于城北精神病院来说,就是进行吹毛求疵的检查,也很难使它田出马脚,而在停止A·Z药物的研制上也不会嗅出可疑的气味来。
  “那你说……”
  “放虎归山,这是上策。拖得太久就要贻误时机,应该放他出去活动。”
  “可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机动巡逻队被派往新宿。
  “是啊,他已经无路可逃了。”汽车和摩托车,驶入了夕阳中的新宿。
   
3

  前面有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看着杜丘。看起来,顶多也只有二十六、七岁,似乎已经出嫁了。出嫁的人,更显露出俏丽多姿的风韵。那种神态,令人感到好象是烟花柳巷的姑娘,在等候和谁相约会面。
  这是在新宿一家百货陆店的楼顶上。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没有一点烟尘,冬天的太阳发出融融的日光,铺满各处。杜丘的半面脸晒着太阳,倚在长椅上。星期六的午后,孩子们坐着儿童车,集聚到这里,老人,还有年轻的母亲们看护着他们,熙熙攘攘。
  杜丘从女人那边转过脸去,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凄苦。女人的视线中蕴含着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即便不知道,此刻的杜丘,对于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注视,也并没有什么恶感。当然,他从没有在街头巷尾四出渔色的逸事,但他确信自己的相貌还是颇能打动女人的,他以此自豪。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常常频频回首,凝神注视。这尽管说不上是值得夸耀的事,但也常常成为鼓舞他生活的力量。
  而现在却不同了。当女人沐浴着初冬的懒散的阳光时,大概也想着引逗一下男人。在混杂的人群中,单凭着偶然的一瞥,也许认不出他这个逃亡的检察官。可以想象,感情的烈焰正在女人胸中燃烧。然而此刻,却不能再那么想了。在女人眼里的光焰中,他看到的是监狱。他甚至看到了杀气腾腾的景象。
  走在街上也是如此。从人们的回顾和不时注视的目光中,他感到充满了杀机。
  如果照照镜子,那里的自己,大概还不会象一只穷凶极恶的饿狼吧?想到这,杜丘有些不寒而栗。
  在冬日明媚的阳光中,杜丘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那深深陷入只有今天、没有了明天的逃亡生活的身影。
  ——已经十一月九号了吗?
  杜丘看了一眼手中报纸上的日期,忽然抬起了眼睛。
  这是和远波真由美约好见面的日子啊!
  坐上赛斯纳飞机从牧场进出来时,远波说过,真由美十一月九号要到东京,送交十批英国纯种马,在醵町的K旅馆一直住到十五号。要是杜丘能够平安潜入东京,就可以去见她。
  在杜丘仰视的目光对面,可以看到新宿西口的高层建筑。在如同刀削一般齐整的侧壁上,洒满了桔红色的阳光,艳丽异常。
  ——打个电话吗?
  早就说过,真由美要替父亲来一趟东京,送一批英国纯种马。说不定,她正在等着电话呢。
  杜丘翻起外衣领子,站起身来。对面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热带鱼市场旁边,有一台公用电话。
  “您是榛先生吗?远波小姐是今天早上到的。可她现在出去啦!过了七点就能回来。她让我告诉您,她等着您回话。啊,——她的房间是六楼613号。”服务员直截了当地答道。
  杜丘请她转告真由美,说他现在要去新宿,八点左右再给她打电话,然后放下了电话。
  他又回到先前那个地方。
  当他自称姓榛的时候,想起了死于金毛熊之口的榛幸吉。幸吉的惨死、与金毛熊的恶战、平生第一次驾驶赛斯纳冲上夜空,这一切一切都已留在了遥远的记忆里。按理说,无论是金毛熊怒吼着扑来,还是幸吉日出厂仍在儒动的内脏死去,或者是升起在深逸的夜空时产生的那种几乎要把身体压扁了似的恐惧,这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都会变成一场恶梦,轮番出现在沉睡中。
  然而,那些却一次也没有侵袭过梦境。对于逃亡者说来,就是在梦中大概也不会有往事的追忆吧。看到的梦,肯定是明天也许就要来临的恐惧。梦见最多的,是来往的行人们正在用手指点着自己。有女招待。有售票员,都是素昧平生的人们。他们突然对着他发出憎恶的喊叫。这些人像要把暗夜挤破一样,纷坛杂沓地拥入梦境之中。
  夜,——对于逃亡者说来,那是走向明天的不安和通往梦中恐惧的地狱。这样的夜,又要来临了。
  杜丘准备去赴三穗的约会。吃饭倒是小事,必须把五万元给她。杜丘想,十五万元是值得的。是三穗去谈,武川洋子才一古脑说了出来;要是自己去问,不,假定是矢村去讯问,洋子也要象收拢的贝壳那样紧紧地闭上嘴。
  “蚂蚁爬动的感觉……”
  从昨晚开始,杜丘就反复咕哝着这句话。
  皮肤产生刺痒的感觉,如同蚂蚁在爬动,这是植物神经紊乱引起的症状。而扭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也有相似的感觉。这一点杜丘是知道的。精神分裂症再发展下去,就不仅是有蚂蚁爬动感了,甚至有时还看到小动物的幻影。看到蛇在墙上爬,床上有青蛙、晰锡。
  武川吉睛是个古怪的人,五十多岁还是独身,又娶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人,于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嫉妒心理。可以推想,正是在他这古怪性格的裂痕中,深深埋下了精神分裂症的病根。认为皮肤下钻进了蚂蚁,为弄死它们,于是就用针从身上直扎到牙龈,搞得血肉模糊,这是精神分裂症已经严重的证据吗?
  “不,完全不是。”
  三穗的话,给了杜丘认定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的证据。那证据如冰冷的岩石一样确凿。
  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之所以扎自己,那是药物的作用。
  ——可卡因!
  就杜丘所知,那是典型的可卡因中毒的晚期症状。
  在麻醉剂中,可卡因与海洛因、吗啡不相上下。但在中毒症状晚期出现小动物的幻影这点上,可卡因却显示了其独有的残酷性。在被子里、饭桌上、田上,在一切地方,到处都有蛇、蝎子、蜘蛛、青蛙在爬着。中难者惊恐万状,夜不能寐。如果仅感觉在屋里爬还好办,但不仅如此。不久就和武川一样,总感到有蚂蚁、蚯蚓、虱子、臭虫钻进了皮肤下面。可卡因产生的幻觉,是属于皮肤和粘膜部位的幻觉。所以总觉得有东西钻进皮肤和体内。而且,还会感到牙龈和喉咙里塞满了烂线头、碎玻璃片、砂子等等。中毒者想要弄出那些东西,就使劲扎自己的全身乃至牙龈,但无济于事,那些虫子好象灵巧地逃来逃走,而烂线头也更牢固地粘在喉咙上。
  武川吉晴肯定是可卡因中毒!——当然,精神分裂症在不同程度上也并非完全没有上述症状。出现幻觉,也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征。在那种幻觉里,也有形形色色的东西。但杜丘断定武川吉睛是可卡因中毒,当然还有另外的根据。
  那就是鸫鸟的摔死。
  据洋子说,鸫鸟总爱啄烟。当它看到如同轻烟一般的淡蓝色的月光时。就拼命啄起来,可能把月光也当成烟了。然而,事实究竟如何呢?假如鸫鸟确实看错了,那就发生了一个问题,鸫鸟为什么那么喜欢烟呢?烟里当然谈不上有什么营养。
  鸫鸟也并不是在啄烟,是否也由于可卡因中毒引起麻醉,杜丘不得而知。有关可卡因的知识,杜丘只是在搞麻醉品案件时学到了一点,当然不会象药理学家那样渊博。但小鸟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啄烟的。肯定是设法把可卡因掺进饲料喂给了它,和武川吉睛通过口服或注射进入体内的药物完全相同。鸫鸟由于可卡因麻醉而产生幻觉,把烟错当成了别的东西,月光也是如此。
  ——猴子也吃了可卡因……
  杜丘忽然联想起那件事。但还是不能透过无边的幽暗,看到一丝微光。他感到,尽管还有胜利的希望,但黑暗是那样浓重,完全掩没了它。
  这件事的发端,就是洋子。洋子被武川古晴看中了。武川是个退职官吏,家财万贯,于是洋子动了心。和武川这样的老头子结婚,不过是为了财产,至于肉体上的要求,找酒井义广或是别的男人都可以满足。这就是洋子的想法。
  可是,武川却是个嫉妒鬼。
  但愿武川早死才好!即便不是洋子,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这样想。当洋了向酒井表露了如此心迹之后,酒井就为她出了主意,让她给武川喝可卡因。酒井是制药公司的董事,可卡因可以源源供应。于是,不知不觉之间,可卡因就进入了武川体内。在所有的麻醉剂中,可卡因的麻醉效果可谓最佳。麻醉之初,可以使人心胸开阔,甚至出现艺术才能。当然也增进性欲。对于洋子说来,用可卡因使丈夫麻醉,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
  但不久,可卡因就会露出狰狞面目。使经常服用者产生幻觉——房间倾倒、窗帘闪闪发光、地毯飘动、尘土也都带着金色的光芒跳来蹦去。金色和银色的蜜蜂嗡嗡地飞舞。到了这种地步,成为一个无用的废人也就为时不远了。
  如果动手杀死武川,那太危险了。只要等他变成废人,送进精神病院。也就如愿以偿了;精神病院当然能看出他是可卡因中毒,但那可以由酒井事先打通关节。因为制药公司和精神病院通过药品的纽带紧密相连。事实上,也正是在酒井的介绍下,城北医院才收留了武川。
  洋子的目的,在于得到武川的财产。而酒井的目的,在于得到洋子和那些财产。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根由,但足,这又和杀害朝云有什么联系呢?
  精神病院……
  如果有联系,就只能在那里。朝云忠志是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科员。而医事科对医务界是有监督权的。
  武川吉晴住进城北医院后死亡。如果确死于肝机能障碍,并没什么了不起。但有些疑点说明并非如此,而这些疑点又为朝云忠志所知。——对于医务界的阴险狠毒,朝云恨之入骨。之所以要进入厚生省,也是因为他早就有心对医务界内部的种种弊端予以彻底揭露。这种假设是很可能的。
  朝云肯定抓住了一些把柄。
  可想而知,那些把柄,绝不仅限于酒并和洋子蓄意谋害武川并着手实施了这一计划。朝云抓到的把辆,包括武川之死在内肯定是颇有分足的。否则的话,如果仅是武川一人死亡,即使是杀害,大概也小会传到朝云耳朵里。
  朝云拒绝私下里悄悄地了结此用。
  酒井义广、医事科科员青山祯介、药事科科长北岛龙二,他们三人一起劝说朝云,但朝云却一口回绝。这就迫使酒井不得不杀人灭口。因为朝云一旦把内幕公之于众,杀害武川的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药事科长!
  杜丘皱起了眉头。
  朝云死的前一大,药事科长也去了。和他并不同属一科的药事科长,为什么也要去呢?……
  ——药?……
  杜丘感到,他已经摸倒了大概的线索。
  可是,还有一个不解之谜。这就是,尽管酒井迫不得已非害朝云不可,但为什么又要连猴子一块害死呢?杜丘为此深深苦恼。
  不一块害死猴子,就不能保证不露痕迹地杀死朝云吗?
  这是符合逻辑的推测。不能认为猴子是偶然吃下阿托品的。没有容器盛装的阿托品液体,猴子当然喝不了。但解剖时,却根本末发现有胶囊一类的东西。
  酒井肯定从洋子那里,听到了鸫乌对烟有异常反应这件事,连月光都看成了某种幻影。酒并由此而产生了凶残的犯罪意图,于是,他在猴子身上做了同样的试验,结果和鸫鸟完全相同。
  杀害朝云的阿托品容器之谜,就隐藏在那个试验之中。正因为如此,猴子才同时被害。朝云家和武川家,那一段时间同时发现了猴子和鸫鸟对烟的反应。如果不是药的作用,它们就不会对烟那么敏感了。
  熊也是如此?杜丘想到这,微微点点头。
  为什么熊也要吸烟呢?
   
4

  三穗在接电话。
  “现在就去你那儿,好吗?”杜丘在电话里说。
  “啊啊,——啊,好啊!我等着你!”
  杜丘放下电话。他感到在三穗的声音里,隐约透出一丝不安的成分。开头“啊啊”那两声回答,令人感到好象是在向站在旁边的什么人打招呼。
  杜丘略停了片刻。风吹草动,也会使逃亡者胆战心惊。他断定自己不过是敏感多疑,于是迈动了双脚。三穗这个女人也许并无他意,否则是不会把那么重要的情况告诉自己的,正因为有好感,她才请自己去吃饭。当然,沉缅于这种好意是极其危险的,杜丘看到了这一点。
  他很清楚,这是在追求女人。如果一旦被诱惑,则将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不仅把和女人接触看做是一种欲望的满足,而且还想以女人的肌肤聊以解除逃亡生活的窘迫,这种想法必须抛弃。
  三穗住的公寓,在新宿大桥附近,穿过青梅大道不远就到。星期六晚上八点多,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辆行人都被无数的霓虹灯染成五光十色,犹如千万朵鲜花在黑夜中怒放。
  杜丘快步走过。女人,酒精,音乐,这些和他都毫不相干。他木然地穿过这黑夜的花园。
  那座公寓是个八层建筑,又细又高,不很宽敞,更不雄伟。
  他在公寓前面一闪而过。迤俪的闹市街,把它的触手一直伸到这一带。饭馆、酒吧间比比皆是,伊然是一个其大无比的胃。第二天一早就会看到,到处是狼藉的呕吐物,垃圾成山,从塑料桶里流出的脏污的棕色液体污染了整条街道。这是一条消化不良的街道。
  经过大楼十几分钟后,当他重新折回来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刚才没有的一个小吃摊摆了出来,有三个人正在摊前吃东西,他觉得其中的一个很面熟。
  ——矢村在守候!
  那个已过中年的男人,正是矢村的部下细江。不光是他,另外两人也好象是侦查一科的科员。立刻,杜丘发现,连那个摆小吃摊的也是个侦探,面熟得很。
  另一边有个男人正在和女人站着谈话。从他的侧影。杜丘立刻认出那正是地方检察厅特搜班的人。
  杜丘悄悄抽身往回走,心里蹦蹦跳个不停。他认定是三穗出卖了他。矢村要是暗中设下了监视哨。那就肯定不止这一处。整个地区肯定都设下了埋伏。只要一个信号,就会全体出动四面包围。
  “杜丘!站住!”
  细江尖厉的喊声,如同利刃从背后飞来。小吃摊似乎裂成了碎片飞上了天。
  杜丘奔跑起来。跑是很危险的,但也顾不得了。后面追来的脚步声,令人想到一只敏捷的吃人野营正在逼近自己。可逃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从车辆的间隙中钻出去,穿过青梅大道。要是跑上人行道,转眼就会陷入重围。
  尽管他明知那很危险,但还是跑上了快车道,因为在车道上是不可能被抓住的。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向前冲击的身体,在汽车前灯的光柱中穿行着。
  在他背后的大叫刊,和汽车发出的刺耳的嘎嘎声混杂交织在一起。一阵嘎嘎声掠过他的外衣,冲向了柏油路的一侧。接着就是一声汽车撞击的破碎的声响。杜丘无暇回顾,仍然向对面猛跑。愤怒的喊声和迅速转动方向盘、猛然踏下刹车板时汽车发出的响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杜丘总算跑过了这条路。
  一转过小田急商店,他不再跑了,在杂乱无章的人流中,艰难地向前移动。
  巡逻车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青梅大道,甲州大道,所有的街道上都奔跑着警车,喇叭长鸣,声如鼎沸。一辆辆白色摩托车,从近旁的新宿警察署飞驰而出,警笛声响成一片,扑向追踪的目标。
  杜丘已经走到了车站,又远远地绕了回来。所有的出入口上都有警察在把守。他重新来到先前走过的那条路,
  “他成了瓮中之鳖了!”在临时设置在新宿警察署的指挥部里,负责防范的东警长说。
  “但愿如此,不能让他再跑掉了。”伊藤检察长紧张得脸上肌肉都有些抽搐。
  矢村一言不发。
  “暗中部署的机动队、交通机动队、警备防范力量都一齐出动了,他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该收网抓人了。”
  “这次不会再偷直升飞机逃跑吧?”伊藤郑重其事地问道。
  “怎么可能呢,你放心好了。”东警长笑厂笑,脸上充满了自信。
  “怎么啦,矢村君?”伊藤向始终沉默的矢村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矢村没有回答,只向他们一瞥,随即又把视线转向窗外。新宿的霓虹灯和喧闹的夜景映在窗上,分外清晰。在闪烁的灯光中,传来巡逻车阵阵断续的声响。
  杜丘混在人丛中,向歌舞伎街走去。到处都闪动着警察的身影,已经布下严密警戒。但是,不会在人海中一一盘问,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强制进行搜查,势必引起骚动。在这人群云集的新宿,年青人和那些鼓动家随处可见。只要有谁喊一声“警察是法西斯!”,立刻就会掀起一阵喧嚣的浪潮,并有迅速扩大难以控制之虞。经济萧条、失业、酗酒、赌博、女人、斗殴,在这一切混乱之上,再加上反警察的情绪,使这条街经常蕴蓄着骚动的暗流。
  警察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杜丘在纷杂的人群中走出歌舞位街,准备去西大久保。但他立刻发现已不可能。在每条小胡同里都停着巡逻车,手拿步话机的搜索队员三五成群地游动。杜丘又挤入人群中。
  包围圈已经合拢了。以新宿车站为中心,从西口直到歌舞伎街,所有的出口都被严密封锁,连一只蚂蚁也休想爬出去。出口一经封锁,无理纠缠和聚众闹事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生了。很快,密用的人群就会减少,四散而行。只有不敢在警察面前公开通过的人被留在里面,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绝望了?
  走到与青梅大道相连的马路上,杜丘停住了脚步。已经再也无路可走了。以前拼死才得以逃脱的时光,弹指间成为过去,他知道,再次冲破重围的幸运,已经从自己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浑身好象失去了重量,只有两只脚沉重无比。
  逃亡的起点是新宿,逃亡的终点也该是新宿。连续的环节终于要被切断。他深深感到,这是一场徒劳无益的循环。
  杜丘走近了公用电话。他想,应该告诉远波真由美,他不能赴约了。虽然这好象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已经再无事可做,只能等待束手就擒。这里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东京警视厅和东京地方检察厅的脚下,远非乡间警察可比。连万一的希望也毫不存枉。
  在电话里,真由美迫不及待他尖声问道:
  “现在你在哪儿?”
  杜丘草草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
  “不能去了,很遗憾。真是对不起。”
  “不,不。你还得遵守诺言哪!”
  沉默了片刻,杜丘答道,
  “可是,已经出不去了。算了吧。”
  有两个警察。从公共电话旁走过。
  “半小时以后。”真由美急急忙忙地说,“你从那儿穿过马路,到对面那个街角上等着,我救你出去!”
  “算了吧!”杜丘一边注视着警察,一边匆匆答道,“那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北海道。”
  “别说了,我自有安排!”
  “你有安排?”
  “是啊。我从新宿回来就看见已经戒严了。再一想你让服务员传给我的话,估计包围的肯定是你。不管怎样,半小时后你一定要到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在那之前,怎么也不要被抓住!”
  “不行啊!喂!喂!”杜丘喊。
  可是,真由美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走进西餐馆和游戏场大楼!那里面的人挨肩擦背拥挤不堪,正可以躲开警察的视线。在重围中游荡上三十分钟或一小时是毫无问题的。星期六的晚上,八点刚过,仍然是人流拥挤的高峰。
  但,半小时后,真由美究竟要干什么呢?
  不论什么计划,只要不用直升飞机,休想逃出重围。每个出口都堵得水泄不通。连机动队都出动了,包围圈至少要有几百人。
  毫无希望。他打算等上半小时,真由美来了劝劝她,放弃营救的计划。在日高牧场,真由美可以让自己跑到榛幸吉的窝棚里去。可是在这儿,一旦搞不好就可能以资助潜逃罪把她判刑。
  时间过了五分钟,又过了十分钟。
  他走出大楼。一面创览着闹市街两旁接连不断的商店,一面躲开警察,回到原来的地方。
  快过二十分钟了。由于严加盘查,大街两侧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杜丘在车辆之间穿行着,走向约定的地点。
  到处都有司机从挤住的车里下来,向警察大发雷霆。还有的车拼命按喇叭。人们簇拥在街道上,似乎在急切等待着,要看一着警察如临大敌的出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有些青年四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汹涌的人流,在人行道上拥来挤去,喧闹异常。
  在喧闹的人群后面,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响声。响声相当远,好象来自与明治大街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不知出了什么事,响声如山崩地裂,冲击着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还未搞清是怎么回事,可有人已经大叫大嚷起来。
  “暴动啦!”站在杜丘身旁的男人们喊着。街上的气氛十分异常。远处传来的响声,如闪电一般迅速掀起了一阵骚动,向近处席卷而来。杜丘周围的人也开始挨挨挤挤,纷纷跷起脚尖向远看,想要弄个究竟。甚至有人跑向阻在人流中的汽车,不顾一切地爬上车顶。
  “革命啦!”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大叫道。
  ——真的是暴动!
  杜丘一动没动。且不说革命,就是一触即发的暴动,也能引起一阵来历不明的旋风,盘旋扩展,迅速涌来。那一阵响声,已经和女人们尖厉的哀叫、男人们狂暴的怒吼浑然成为一体,使整条街道如巨大的坩埚在沸腾鸣响。
  杜丘还是一动不动。然而,他的身体却象一段弹簧,被挤来挤去。事态不同寻常。不管是历动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好,总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必须利用这个机会逃出去!他决定先把这个沸腾的坩埚看清楚,然后再乘机混进去。
  在呼喊与哀叫中,杜丘似乎听到一阵马蹄声响。
  ——马!这怎么可能!
  但,这并不是错觉。
  “马!冲过来啦!”
  “快跑啊!不得了啦!”
  人声鼎沸。挤在人行道上的人们,潮水一般涌向快车道。混乱中,马蹄声更清楚了,那绝非一两匹马的声音。杜丘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马蹄声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是真由美放出了英国纯种马,要在包围圈里冲开一个缺口。
  ——这是干什么!疯狂的举动!
  说时迟,那时快,马群已经冲上了人行道。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了整条街。人们惊叫着闪出一条路。一群英国纯种马飞奔而来。路灯、霓虹灯,再加上人们的呼喊,使这些英国纯种马兴奋异常,瞪大的黑眼睛闪射着光芒,耳朵翻转着,鼻孔张开呼呼做响,马鬃在背上翻腾飞舞。来势异常凶猛。
  在最前面的一匹马上,隐伏着一个男子,灵巧地引导着马群。
  是真由美来了吗?
  马上的男子掠过杜丘的身边,伸出了手。顾不得了,事到如今已不能再犹豫。杜丘一把抓住那只手腕,双脚离开了地面。
  “紧紧抓住,就要通过警戒线了!”
  那个男子模样的人,正是真由美。
  “马!”无线电通话器里响起了喊声。“不知哪个混蛋,放出几十匹赛马。现在西口一带一片混乱!”
  “什么?马?”伊藤站起身,骤然变了脸色。
  四面八方一齐传来通话,异口同声地报告说,马群造成了严重混乱。
  一场轩然大波。
  等到综合各种情报,搞清了真相,已是一小时以后了。
  这些马,是从北海道日高牧场运来的,从两台大型牵引车上共放出了十匹。两名司机被抓住,讲出了有关情况。他们迷了路,走到新宿时,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拿刀威胁他们放掉马匹。其中一人在一匹马上装上了马鞍,然后骑上去,跑在这群马的最前头。另一个人帮他上马之后,就溜掉了。
  十匹马穿过角苗大街,钻出架空铁桥,从西口冲了出去,以后就各自跑散了。有四匹马跑到青梅大道,在其中的一匹马上骑着两个男人。警察企图拦住他们,由于马蹄几乎就要踏上身体而退缩了,他们轻而易举地跑过去。冲过了警戒线的马钻进了胡同,在狭窄的小巷里飞快穿行,摆脱了警察的追踪。
  在架空铁桥前,有人看到一个很象杜丘的人被拉上马去。
  结果,有六匹马在新宿警察署后面的公园里被警察追上。但包括骑着两个男人的那匹马在内的另外四匹马,却始终没有发现。
  “唉,”伊藤发出一声哀叹,“又是这个日高牧场!”他手扶前额,一下伏在桌子上。
  无线电通话器又响了。细江向矢村请求指示,矢村站了起来。
  “到哪儿去,矢村君?究竟怎么办好呢?”伊藤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矢村漫不经心地说着,走了出去。细江把汽车开到警察署大门前。
  “那两个司机在哪儿?”
  “在公园,收拢马匹呢。”
  “到那儿去。”
  公园近在咫尺。马匹已经聚拢在一块了。
  矢村把一个司机叫到一旁。
  “谁来送的马?老头儿,还是他女儿?”
  “是小姐。”
  “小姐一定是人美女吧?”
  “何以见得?”
  “只有美人才敢这么做的。”
  “去吧。”矢村对细江说:“你在门口守候,我进去看看。”
  “说的是,不过你要当心。”
  矢村进了门。并且了楼。他走到真由美的房门口,想敲门,但想了一下没敲,而是扭动了一下门。门没反锁,矢村轻轻推开门就进去了。
  房里没有人,但卫生间里有水声。可以想像有人在洗澡,到底是杜丘,还是真由美?矢村没有细想,他点上一支烟,在床边坐下来,任烟雾在阴沉着的脸上缭绕着。心里却在推测,可是能真由美吧,那女人的身子一定妙不可言吧?不过,矢村并非一个好色之徒,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
  水声停了,卫牛间的门轻轻地响动了一下就开了。
  真由美走了出来。
  “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如果不是这一声尖叫,矢村的目光不会这么快被吸引过去。真由美出来的时候,是一丝不挂的,矢村想,她的衣服一定没带进浴室吧。她是什么?一幅裸女出浴图。颀长的身子一脱去了衣物,就显得更迷人。她的肌肤很白且嫩,而又极富张力,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光泽徐在她肌肤上几乎称得上是一种圣洁之光。真由美被这一惊,忘了可以返回浴室躲避,而是手足无措地想遮掩羞处。矢村两眼亮亮的,但淫邪成份很少。
  “你……干什么?”
  “我是矢村警长。”
  矢村站起来,真由美又一声惊叫。
  “别过来,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远波小姐。我是警察。不必害怕。哦,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好吧,你赶快穿衣吧。”矢村在床上坐下来。他用眼角瞟了一眼真由美,看到她披上了外衣。
  “请说吧。”真由美坐到沙发上。
  “有几句话,要告诉杜丘。”矢村点起一支烟,“要是见到他,就请转告。”
  “好啊。”
  “是三穗那个女人报告的,才发现了他的行踪。今天下午我到城北医院去了一趟。因为不久前,酒井义广和那两个人与城北医院院长堂塔康竹见过面,所以进行了秘密侦查。”矢村提高了嗓门,让浴室里也能听到。
  “在武川吉晴死的前后,其他三个入院的患者也死了。死亡通知书上写的病名,似乎都无懈可击。这是一份抄件,放在你这儿,交给杜丘。”他把抄的一张纸递给真由美。
  “后来,东邦制药公司正在研制的神经阻断药A·Z下马了。可以想象,其中必有缘故。可现在证据都没了,尸体也都化为灰烬、据医院方面解释说,城北精神病院的死亡率是很高的,有时一个月要死十几个。武川吉晴的精神分裂症,也只在病历卡片上看到,到底什么病不得而知……”
  “请等一等。”真由美说:“矢村先生,你放了他吧!”
  “不,”矢村摇摇头:“不能放。不过,老实说,也追得筋疲力竭了。机灵得象只老鼠。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还要感谢你的裸体。”矢村仍然板着面孔,说道。
  “讨厌!”
  “并不讨厌。就是看到了你的裸体,恐怕也不会引出他来。可是,地方检察厅特搜班可气坏了,还是小心为妙。”
  矢村慢慢站起身来。他从前门走出楼。
  “怎么样?”细江走到跟前问。
  “不在呀。”矢村毫不在意地说。
   
5

  “没事吧!”远波真由美开着租来的汽车,眼前掠过一片阴云。她转过脸问杜丘。
  “不知道。没办法,只好试试了。”“杜丘用大衣领子遮住脸颊,凝视着前方。
  汽车向武藏野市驶去。
  他这个人对自己过于严厉了。真由美看着杜丘的侧影,想道。为了调查城北精神病院,竟然报出要住院。还说什么要搞清那件连机智老练的矢村都没搞清的事,就只有这么办。真由美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女友,结婚后就住在东京,叫津山弘美。真由美见到了她,于是就借用了她的名字。现在是津山弘美正在送她新婚的丈夫去精神病院。
  对于精神病院,人们议论纷纷。几年前,甚至连医师协会的会长也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说精神病院是人类的畜圈。因此,更使人强烈感到,精神病院是留在现代社会里的一个黑暗的角落。当然,那可能只是对一部分医院而言。不过,对于城北医院来说,那种恐惧感却要更加强烈。一旦入院,很可能不准出院。再说,医院要是记起了通缉照片,那就会立刻把杜丘送交警察。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一旦认出杜丘,就要把他拖进酒井义广和医院共同策划的陪讲中去。即使不致被害,也要落得和武川吉晴同样下场。用药物把他变成真正的精神病,或是无意识的白痴。要充分考虑到这种危险性。
  “一旦有危险,就让矢村来救你吧。”
  “不能指望他,他早晚要把我抓走。”
  “可是,他袒护了你呀!”
  “他没那么好心。先不逮捕我,是放长线钓大鱼。你看,后面有盯梢的车跟着……”
  “盯梢?”
  “先前见过的,没错。那是矢村的部下。”
  一辆黄绿色的小汽车,在隔着两辆车的后面紧紧尾随着。
  “甩掉吧?”
  “甩掉。让他们跟到医院就坏事了。”
  真由美让车子慢了下来,到路口时停了停,造成了一点交通混乱,然后乘机混入车群,跑掉了。就在交通堵塞又畅通的瞬间,黄绿色小汽车看不见了。
  “这下要气坏了那个矢村警长……”
  “管他呢。但是,第五天你一定要来要求出院。医院不准,我就自己想法出去。”
  “那,容易吗?”
  “我想,机会总是有的。虽然还得要你祖忙,可是我想,要不能出院,你就先回北海道。我嘛,不必担心,对付这些还有一套。”
  杜丘忽然笑了笑!浮上他脸颊的,是湖合应松的纯江的笑容。真由美看在跟里。
  就在昨夜,矢村走出旅馆房间后,杜丘上了床。虽然她期待着他和她象一般男女那样在一起,但杜丘却立刻发出了平静的鼾声。在那熟睡的脸上,也浮现着现在这种毫无掩饰的凄楚。这个在无止境的追踪与逃亡中生活的人,心中似乎有着某种信念。
  “追踪与逃亡的终点站,是在哪里呢?”
  “要是有终点站的话,我想,会在你胸中亮起信号灯的。”
  杜丘想起了在夜空中看到的幽暗的牧场,跟前浮现出车灯在黑暗中射出的凄然冷落的光束。
  “那好吧,我等着你打开信号灯。”
  “谢谢你。”
  已经看到城北医院了。
  “主意没变吧。”真由美问道。
  “变不了。”
  杜丘和真由美一起进了大门。
  门厅和候诊室都一律刷成了天蓝色,给人以一种现代化的、清洁的舒适感。然而,真由美却产生了一种与此相反的不安的感觉。她感到那好出是某种植物的变态的伪装,令人恐怖。只要这个楼房轻轻一动,也许就要立刻化为魔鬼的世界。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杜丘很快被带到隔壁房间里。
  真由美感到浑身无力,一个人回到汽车上。据说有一种草叫含羞草,轻轻一碰就会颓然而倒。现在她就正是这样。
  “出现过幻觉吗?”
  院长堂塔康竹问道。他有五十多岁,身宽体胖,前额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看上去脾气很暴躁。
  “是的。时常感到人不在身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而说的话又总象在骂我——不过模模糊糊,听不清到底说什么。”
  “好的。分裂症。”院长满意地点点头:“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他摆摆手,护理员把杜丘领走了。转眼之间,就做出了诊断。
  杜丘换好衣服,走过只铺着几块木板的、潮湿阴暗的走廊,被送进了一排保护室中的一个。生锈的铁栅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响声。
  四块席子那么大的房间,住着三个患者。一个是五十多岁秃头顶的男人,另一个四十步左右象个职员,还有一个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房间角落里有个便所,是水泥砌成的一个坑,散发出臭气。
  杜丘把身子靠在墙上。
  尽管常听说,精神病院有很多敷衍塞责、草率马虎的事,但这个城北医院却要比那严重得多。单从诊断过程,还不能揭露它的假相。同其他疾病比起来,精神病的诊断标准是相当含混的。这种含混,在法庭上经常引起争执。不管是意志丧失也好,还是分裂症也好,只要做出鉴定,死刑犯也可以宣判无罪。检察官的观点经常和鉴定医生对立。对于鉴定医生,杜丘也并不信任。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但绝大多数大都是竭力坚持己见,甚至不惜公开争斗。
  堂塔康竹也正是这样一个人。
  对精神病院的这种情太,杜丘早有所知,并不惊奇。武川吉晴死于这个医院,先后还有三人死去,这成为朝云忠志被害的根源,而它又使自己这个检察官落入陷阱。这是个魔窟,在进来之前,他就一清二楚。
  晚饭送来了。冰冷的大麦饭加上冰冷的酱汤,一条干鱼和两块咸萝卜。铝饭盒从未仔细擦洗过,粘满了黑渍。
  杜丘毫无食欲。
  少年向这边看了一眼,杜丘朝他点点头。他微笑着,向杜丘那份饭伸出了筷子。
  先吃完的那个职员模样的人,脱下裤子在墙角蹲下来。一阵比刚才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
  “总那个样子!”
  秃头皱起了眉头。少年仍闷头吃着。
  护土来给杜丘采血。她是个面部青肿的中年妇女,不知为什么,满脸不高兴地盯着杜丘,一言不发。少年伸出两手欢迎护土,那样子给杜丘留下深深的印象。
  “这个医院,好象经常有患者死掉吧?”开灯以后,杜丘随便问道。
  “让护理员听见,会把你打个半死的。”自称姓畸中的秃头消声说道,“死人嘛,也有几个。”
  “真的吗?”
  “不久你就知道了。咕嘟咕嘟地给你灌镇静剂,让你整天迷迷糊糊,动也动不了。身上一拧都会淌出药水来……”
  “不吃不行吧?”杜丘问。
  叫土井的那个职员模样的人,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不吃?护理员看着你吃,吃完还让你张开嘴巴,检查检查!”
  “……”真可怕,杜丘想。
  “你呀,和家人见面时,只要有一句话说到这件事,那可就要倒霉了。”畸中说。
  杜丘想现在就打听武川吉晴的情况,但感到对这三个人的性格还不摸底,怕有危险。畸中和土井都是酒精中毒,已经住院一年多,时间是太长了。一般最多只住三个月。杜丘只问了问这件事。
  他们两人都再三要求出院,但是不准,于是商量一起逃跑。后来被发现了,把他们关进了保护室,到现在有两个月了。尽管向院长苦苦哀求,然而却毫不理睬。死也好,活也好,反正不让你出去。说到这儿,畸中耸了耸肩。
  他接着又说,家属如果来请求出院,医院就以肝脏发生恶化为由加以拒绝。实际上,药的副作用,也确实逐渐破坏了肝脏。
  “不对院长溜须拍马,那是不行的。”土井说:“看到他了吧,这小子连护士来都举双手欢迎。”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个少年。
  次日清晨,护理员来了,给杜丘照相,正面和侧面的各一张。为什么要照相?——杜丘有些紧张起来。但他没有问。照片会暴露自己的身分,他掠过一丝忧虑。
  一旦发现了他是逃亡的检察官,院长肯定要和酒井联系,秘密筹划对策。恐怕不会送给警察,也许要用药物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意识的白痴,或者施行脑白质切除术,破坏自己的思维机能。一个被扣上了抢劫、强奸、杀人罪名的现任检察官,潜入到这里,大概不会那么平安无事。
  尽管事先对此有所考虑!但杜丘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碟。对真由美说的有办法逃出去,也只是在身分未暴露的时候才行。万一被认出来,吃上药,身体就动不了了。
  “那照片,是为防备逃跑准备的。”土井说。
  拍照这辟事说明,已经决定让他长期住院了。手续简单得令人吃惊。真由美只要求情吸院确诊,而现在却在没有任何诊断的情况下,就拍好了防止逃跑的照片。
  对于一些精神病院在营业中的弊端,杜丘也颇由所知。护理员不仅殴打患者以致死亡,而且为了精简人员,还从患者中挑选身强力壮的做为助手。这些助手成为患者的头头,肆意横行,甚至不亚于当年奥斯威辛德国集中营里的纳粹看守。有时,他们也被患者打死。对如此黑暗的精神病院,警察的触角只能涉及到一部分,而且也确实仅仅是一部分而已。尽管杜丘已经想象到这种黑暗还要严重几十倍,但当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仍然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据说,这里有一种政治责任。由于医疗收入很低,因此,必须尽可能地安排患者入院治疗和休养,以便靠药品来赚钱。这在一般医院里普遍如此。在扣除了一定数额的保他功之后,也只有让病人大量服药这一条生财之道了。投给患者药物简直象喂马一样。近来,由于讨厌药物而扔掉不吃的患者增多了,但拒绝投药的患者还没有。拒绝投药,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是把药扔了还是吃了,医生和制药厂都一样赚钱。这确实是一种政治责任。
  不过,精神病院却又另当别论。人身监禁,强制服药,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无视人权。为了多收患者,在一间只有四张席子大的小屋里关上三个人,还要挖个坑修成厕所。对于经营这种医院的人说来,别说是人权思想,他们根本没有人性。
  杜丘感到,他已经发现了酒井义广和堂塔康竹密谋犯罪的起因。与这里相比,监狱简直是个文明的地方。就在这阴森的精神病院中,滋生出杀害朝云忠志的霉菌。
   
6

  “武川吉晴?……”畸中转过头来,“就是住在保护室的那个老头吧?”
  “啊,听说那个老头,原先还是个高级官吏什么的。”土井接口说。
  “对高级官吏,也同样待遇吗?”杜丘明知故问道。
  “那当然。等进到这儿,最后……”土井压低了声音,“我照顾过他好多次,听护理员说。那老头是严重的分裂症。”“你照顾过他?”
  “这个嘛,一进到大房间就那样,给重患者收拾屎尿啊,什么不得干!谁都得干,你也不例外。那你,和那老头认识?”土井忽然投过探询的目光。
  “不,听邻居说过,说是死在这儿了……”
  杜丘忽然想到了出院,用什么借口才能出院呢!目前毫无头绪。杜丘抑制着不安的心理。
  “那个,他吃的肯定是一种特效药。”
  到底是当过小公司经理的畸中,比只当过消防队员的土井精明多了。畸中低声说了这句话。
  “特效药?……”
  “所谓的大剂量疗法,指的就是那个。用普通的药,数量就显得太多,吃不进去。于是把它浓缩十几倍,成为特效药,给你吃下去。一用上那种药,什么样的硬汉子,都得变成一摊泥,动弹不得。我听说,那个老头就是……”
  “不,”土井兴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都说那是试验新药。”
  “真的吗,那个?”杜丘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三天就死了四个人哪!不光是又在保护室的那个老头。还有,那些没死的患者,也都发高烧,后来就浑身长疙瘩。治了一个多月呢。”
  “你看见了吗?”
  “当然看见了。”土井伸着下巴,眼睛挤成三角形,“那些人吃了药,屎尿都出来了,我去收拾的。浑身疙瘩起的一片一片的,真吓人!”
  “闭上嘴吧,别说了!”少年脸色苍白地说。
  “这小子才没有种呢!”土井奚落着他,“他以为把丈母娘踢一边去就拉倒了,没想到却挨了一顿嘴巴,于是就暴跳如雷,拿着菜刀乱砍。邻居来的时候,就象疯了一样瞪起眼睛。后来害怕了,眼睛也直了,结果被带到这儿。人家只看了一眼,就说是精神病。现在一心想出去,都想给护士舔屁股。”
  “每天晚上都舔那孩子屁股的,是谁呀?”畸中撇着嘴说。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能跑不出去?”
  “得啦得啦。”杜丘两边劝说着。
  警察和检察官都全然不晓的世界,就存在于这里。
  大房间的伙伴来送饭了。
  杜丘只把最中间没沾饭盒的饭吃了几口,身子又靠在墙上。
  闻着土井排便发出的恶臭,杜丘想,只有冒险潜进这里,才能有所收获。
  他猜中了,——武川洋子想让深怀嫉妒的丈夫闭上嘴,于是找酒井义广,而酒井义广则让她悄悄地给武川长期服用可卡因。只要几周时间,就出现可卡因中毒症状。
  认为自己皮肤里有很多虫子、喉咙里塞满了线头和碎玻璃的武川,把全身搞得血肉模糊,被抬进了精神病院。
  恰值此时,东邦制药公司开始实验矢村所说的那种神经阻断药A·Z实验的对象,则是保护室里关的那些老人,也包括武川在内。那些老人里,象武川那样的“分裂症”患者很少。据说,近来有很多人家,由于老年人年老体弱,多少有些昏馈糊涂,感到麻烦得很,于是就把他们送进精神病院。也可以说,现在已经没有照顾老人的家庭一了。本来应该在亲属的守护下安然迎接死神来临的老人,在现代社会里,却都集中到这个垃圾堆里来了。那些老人即使死去,也不会有什么人提出异议。
  新药也好,特效药也好,都一古脑用到这些实验对象身上了。
  可是,却出现了医药事故。三天就死了四个人,还有若干人发高烧。此事被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的朝云得知,朝云则扬言要予以揭露。尽管他看到了厚生省医药科长也参与其中,仍明确地表示出这一态度。厚生省既是医生的靠山,也是制药公司的靠山。于是,他们群起而攻之,让朝云改变主意。
  朝云被害了。
  如果不杀害朝云,用人体进行新药实验这件事要暴露,四个人的死亡要暴露,恐怕用可卡因把武川变成废人这件事也要暴露。即使可以用赔偿的方法,把用人体进行新药A·Z的实验这件事掩盖过去,但由于违反了麻醉品管理法也一定要被判刑。不是从事麻醉品的买卖,而是用它杀人,这是不能赦免的。
  于是,朝云忠志被杀害了。
  矢村曾长和杜丘勘验了现场。
  矢村认定是自杀。
  杜丘主张是他杀。
  杜丘跟踪酒井义广,掉进了陷讲……
  为什么呢?……杜丘暗自思索。他在刚刚斤始跟踪的时候,并没有掌握什么根据。唯一的疑点,也只是没有发现装阿托品的容器而已。对于制定了如此周密的谋杀计划的犯罪分子,仅仅掌握了那么一点点情况。刚开始跟踪,就下决心搞掉检察官,肯定是发现他已经触及到了犯罪的一环。
  杜丘设想着可能的情况。如果在当时,他已经退到了城北医院,对于酒井和堂塔说来,那事态就严重了,已构成了某种威胁。但当时能否深入到城北医院,还是个疑问。退一百步说,就算追到了城北医院,能否正面向崎中和土井问清楚,也还根本谈不上。
  犯罪分子并不是贸然地陷害检察官,假使检察官被陷害,警察为此在朝云一案上则势必倒向他杀说,那就要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结论只有一个,杜丘想。那就是,尽管杜丘自己还没注意,而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摸到了犯罪分子周密策划的谋杀计划的一环。犯罪分子害怕那个伤口化脓溃烂。而独自坚持他杀说并着手跟踪侦查的杜丘,一旦发现那个伤口,他们就要遭秧了……
  只要发现那个伤口,罪行也就真相大白。那伤口肯定是杜丘已经碰到的某件事。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必要不顾一切地设置陷讲。即使只能应付一时,暂时转移一下视线,对犯罪分子也是有利的。他们可以治愈那些在人体实验中发高烧出丘疹的患者,再把尸体烧掉,使他无从调查。于是,杜丘在当时无意中碰到的、标明犯罪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伤口是什么呢?
  香烟冒出的烟?
  他几十次反复回想着案件现场的状况,尽可能地回忆出每一个细节。关键的情节只有一个,那就是朝云妻子讲的猴子吸烟这件事。鸫鸟也喜欢吸烟,而武川吉晴则死于狂乱。如果证实了鸫鸟和猴子之所以出现幻觉是由于可卡因而不是阿托品,那么可卡因就是连接武川、鸫鸟、猴子以及朝云被害的关键。
  ——但是,这样一来,熊又怎么解释呢?
  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能是吃了可卡因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杜丘在无意中碰到的犯罪的伤口,到底是什么呢?尽管已经搜集了众多的材料,在眼前呈现出了纵横交错的犯罪情节,但也正是这些劳枝末节的东西,深深地掩盖了问题的要害。
  在保护室里,杜丘象滚了一身粪便的猪一样,过了四天。幸而,还没有给杜丘服用大量的镇静药。到第五天,“妻子”就要来问诊断结果了。当提出要求坚决要出院时,医院则要向她说明病情,正式决定住院治疗。大概他们准备在那之后,再开始大量投药。
  大量投药——这件事本身绝不是坏事。对于精神分裂症和严重的忧郁型精神病患者,应该给他们吃大量的镇静药。可以说,多亏发明了神经阻断药和抗忧郁药,才使精神病院的面貌为之改观。由于大量投药。治愈率大为提高,那些狂暴失常的患者也随之逐渐绝迹。这样一来,病房也可以开放了,变得和普通的医院没有什么区别,阴森的气氛一扫而光。这都是镇静药空前发展的结果。
  这些,杜丘早有所闻。也许,真的就是那样。但是,那是对施行正确治疗方法的精神病院而盲。对于那些根本不予诊断就大量收容患者、无限制地投给镇静药而不许有任何怨言、一心只为赚钱的医院,是不在此列的。那是在刃用环物,以其代替约束疯子的保险衣①。
  一看就知道,同室的三个人都服用了相当剂量的药。尽管他们对药物已经有些抵抗力,但一躺下还是立刻就沉沉入睡,和一段圆木没什么两样。杜丘的药量虽然少些,但也是一有睡意,不管什么时候倒头便睡。
  第五天的午后,怒容满面的护理员来叫杜丘。
  出院吗?刚这么一想,他立刻发现并非如此。事态迅速恶化了。他被命令迁进一间要比先前的屋子小一圈的房间里。
  “进去!”杜丘刚走进去,铁门随即发出沉重的声响,关闭了。
  这象是一个单人房间。厕所坑里升起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护理员恶狠狠地从外面盯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杜丘靠在板壁上,思索着其中的原委。真由美不能不来要求出院。肯定是来过了,而如预想的那样,没有答应。
  然而,还不止于此。如果只是那样,大概不会换到这个单人房间来。
  ——身份暴露了?
  这种可能性相当大。护理员的眼里好象也闪出凶残的目光。①保险衣为给精神病患者穿用,以约束其行动的特制衣服。——译者
  必须尽早进出去,他这样想着。既然已经打发走了“妻子”,恐怕今晚就要吃药了。药物将引起瘫痪、大小便失禁,那时想逃也不行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在几乎没有吃饭的情况下又吃了药,所以浑身无力。但他估计,即便无力,打倒一两个护理员再跑出去,还是可能的。他咬了咬牙,决定破釜沉舟,拼死跑出去。这里并不是精神病院,而是敌人的营垒。一旦陷入其中,最后的结局,难免变成一个无用的白痴。
  但无论怎样,也得等到夜幕降临。白天逃跑过于引人注目。
  ——堂塔会怎样对付我呢?
  杜丘想象着,当堂塔一旦得知逃亡的检察官潜入了他的医院,将会何等的惊愕。
  杜丘身上蕴蓄着沉静而愤怒的力量,静候对手的挑战。
  “出来,诊察!”
  护理员粗暴的吼声,在夜色中回响。杜丘被两个男人拖了出来。这种作法,明显地充满了恶意。
  他被带进院长室。
  “坐下!”院长冷酷的目光盯着杜丘:“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出你的真名字!”
  “津山皎二……”
  “胡说!津山怎么会打听起武川吉晴的事?”
  杜丘大吃一惊。他想起来,崎中和土井上午曾被叫出去诊察过。也许问过他们了?
  “我有个朋友,他认识武川。”
  “津山皎二,已经打过电话了!”院长的额头上青筋暴跳,深陷的眼窝里闪出野兽一般残忍的目光,“不说的话,我可以让你说!”
  堂塔用下巴点点桌子上的电击治疗器。
  “现在它就放在那儿。这家伙是110伏的交流电,平时用它来进行麻醉。现在要是放在你脑袋上,想想会出现什么结果?我想那是不言而喻的。你就要人事不行,全身痉挛。搞不好,一星期也恢复不了记忆。就象雷击一样强烈。用过一次,保证你下次再见到,就会乖乖地伏首听命。”堂塔的脸上,布满了阴险和狠毒。
  “的确。”
  杜丘慢慢地点了点头。在无麻醉的情况下使用电击疗法,不管谁都要变得呆头呆脑,服服帖帖。对此他早有所闻。挨上那一下子,就根本谈不上逃跑了。杜丘一边点头,一边窥测方向。在他背后,有两个护理员站在那里。
  堂塔使了个眼色,一个护理员立刻抓住了杜丘的两只胳膊。
  只晚了那么一刹那,杜丘后悔莫及。
  “我可不是只让你说说‘的确’什么的那种人。名字要是忘记了,能不能给我想出来呀?”
  堂塔把电击治疗器拿在手里,伸到杜丘眼前。
  “等一等!”
  杜丘本想大喊一声,却没有喊出来。电极“啪”地一下触到了脸上。在那一瞬间,杜丘跳了起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瞬,简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这是放到你脸上,要是放在你脑门上,一通电,你就要全身痉挛,小便失禁,昏死过去。怎么样,试试吧?”
  杜丘默视着堂塔。他看着堂塔那凹陷而暴虐的眼睛。
  “趴下!老老实实地听我管好了!不然的话,一辈子也不让你出去!”
  杜丘摇了摇头。
  “那么,你是想来点武力才行啦?”
  堂塔的眼睛里,好象有一种捉摸不定的目光。杜丘刚刚闪过这个想法,突然间电极触到了他的前额。
  他觉得好象被拖进了雷电交加的云层中,脑袋里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挺不住的家伙!”
  堂塔向哀叫着昏死过去的杜丘踢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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