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午时分,伯特在地铁都市线的最后一站阿姆辛走下火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处处受到命运的捉弄。他环视着眼前的小镇,却没有真正看清它的面貌。躲在云层后面隐约可见的太阳,给他指明了方向。他稍微定了一下神,便赶到前面的古镇,急急行走在通往小弥森顿的小道上。
  什么都不对劲。他匆匆奔下山坡时,脑子里不停地转动这个念头。自从他和凯福特联手组织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的第一天起,他就从这位阿拉伯同志身上觉察出一种注定会给双方合作带来极大困难的心理障碍。
  因此,伯特总是让步,尽量设法缩小两人之间的分歧。是意识形态把他和自己的穆斯林兄弟连结在一起,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连接他们的应该不仅仅是意识形态。
  可现在整个行动计划面临着失败的危险。两个小伙子失踪了。昨夜的伏击者莫非就是他俩?如果是他俩,那么袭击对象就是伯特,是马穆德开的枪。不过凯福特不会接受这种分析,而且说实在话,伯特本人也不相信。
  也许另外发生了什么情况。两个小伙子已被转移到别处。被捕了?如果是,被谁逮捕了呢?警察吗?
  没有什么情况具有实际意义,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妨碍整个计划的实施。昨夜发生在静谧无声、黑暗笼罩下的乡问的那场突袭,本身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好像不过是伯特做了一个噩梦,临醒前做的最后一场噩梦,手下人临阵倒戈。可是菲亚特车身上却分明有三个弹洞,右边窗玻璃也被打碎了。
  大白天重返此地是很危险的,不过好在不会再作噩梦了。伯特得了解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找到两个小伙子,同时找出威胁的根源。
  作为对伯特出事的惩罚——凯福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刻薄话——凯福特拒绝提供任何援助,因此这次侦察行动只好由伯特单独完成。
  沿着蜿蜒伸展的狭长小路,伯特来到古老的小镇。他走过门前挂着17世纪末期招牌的几家小古玩店,墙头木梁纵横相交,带有都铎王朝时期建筑风格的酒店、茶室和风味独特、食物精美的餐馆,在一个橱窗前停住脚,好奇地打量里面陈列着的干酪。其中有一块楔形的门斯特干酪,插上一块小小的标牌,表层布满小孔。
  伯特咬紧牙关,强打精神,紧赶慢赶总算走出阿姆辛镇。他现在又进入乡问。在他身体左侧,那一片树林后面,就是小弥森顿。他现在到底学乖了,不会像昨天夜里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小镇,糊里糊涂地撞上人家的埋伏。
  “愚蠢!”他已经为此遭到凯福特的厉声斥责。
  他和凯福特争了大半夜。直到最后,凯福特看出再争下去也是白搭,便索性一古脑儿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你的主意……你的计划……又是你遭受伏击……你得探明事情的真相,而且要快。”
  说完,凯福特一脸不屑地傲然转过身,开始在脑中转动新的念头。今天早上10点,那个背信弃义的美国小姑娘打来电话向他诉苦,大大挫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心。她已遭人绑架,是的,一点不错。也许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干的。谁知道呢?他们给她注射了吐真药,逼迫她说实话,可她只字不吐,受到严刑拷打。“德雷斯,哪一天我让你看身上的累累伤痕!”
  伯特走到树林边时才看出这是一片茂密但不算太大的林子,因此不用多时就能彻底搜查一遍。几十只肥胖的黑乌鸦栖息在树巅,呱呱地叫着。忽然间,它们十几只一群地飞到空中,恰似一片黑云,盘旋,扑腾,发出瘆人的喧噪。接着,它们又飞回地面,停在一台驱鸟机旁。看着它们蹲在一排排豌豆中间,啄食成熟的豆荚,毫不理会这部隆隆作响的专利产品,伯特禁不住咧开嘴笑了。
  伯特悄悄走进凉爽的树林。地面的植物丛中点缀着一簇簇在纤长的茎梗上随风摇曳的淡蓝色小花。他小时候曾在斯图加特郊外草木葱茏的山坡上见到过这些花。它们……叫什么来着?
  他坐在一个树墩上,掏出一块大红扎染印花大手帕擦擦额头。掠过树林的凉风已经吹干了他脑门上渗出的汗珠。
  伯特深深地嗅了一日腐殖质土的气息,站起身,看见地上有一颗左轮手枪的铜弹头。随着目光的偏移,又看见一颗,然后又看见五颗。
  就在这里,他们已经试验过武器——
  他喉头哽住,恍惚间,只见一只手钻出肥沃的腐殖质土,拨开淡蓝色的花簇,朝他的腿伸来。
  他吓得往后一跳。这只手停住不动,使他终于看清上面嵌进指节的纹路,以及手腕上重压留下的几圈纹路。
  那是马穆德的手,一只肤色苍白的手。伯特慌忙跪在地上,开始像狗一样拼命地、盲目地刨着周围的松土。先是刨出一只胳膊,继而又是一只,最后露出马穆德的脸。远处,栖息枝头的乌鸦好像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声。
  凯文·舒尔西斯心里骤然生出一种愿意帮忙的强烈愿望,主动让耐德搭乘他的车返回办公处。耐德欣然接受他的好意,留下夏蒙与哈里·奥特加具体商量一些细节问题。离开温菲尔德官邸前,耐德给简·威尔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秘书,让他稍等一会,可他抓着话筒几分钟后都没等到回音,只好挂断电话。
  耐德坐在后排座位上,舒尔西斯一边驾驶这辆老掉牙的野马牌轿车穿过交通繁忙的贝克街,一边不停地谈论非职业外交家在处理他们生活圈子以外的重要事务时,往往显得多么力不从心,愚蠢可笑。耐德听出他那平时惯于演讲、声音不高的调门此刻格外沮丧,其实他不过是在陈述自己一些并不成熟的看法。显然,他正在做“打破冷场”这种美国人在社交场合常做的事情,尽管做得并不高明。耐德过去常因自己跟别人交谈时造成冷场而感到内疚,因此唠唠叨叨他说些不相干的话,避免涉及实质性的话题。
  此刻,耐德只顾在心里琢磨简不愿与自己交谈的种种原因,对方的话自然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首先想到简可能很想跟自己讲话,回避不谈只是迫于无奈。分析到最后,他又惴惴不安地作出截然相反的猜测:简不愿搭理自己,是因为她肚里确实有气。究竟为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舒尔西斯仍然聊得起劲,他却陷入痛苦的思索:女人和男人是否真的如此迥然不同,以致男人根本无法猜透她们的心思?
  “那个矮个女人牢牢控制着大个伯德·福尔默。”舒尔西斯说。“谁也控制不了她。”
  “嗯?”耐德转身朝向他。
  “我能想象她刚才是怎样训斥你的。”
  “其实不为什么事。她好像以为是我搅了她精心策划的花园酒会。”
  “怎么回事?”
  “拉里·兰德正竭力阻止名单上的客人参加花园酒会。”耐德这话其实是说给中央情报局的人听的。“他告诉他们说有几个恐怖组织已经扬言要对此采取行动。”
  “他这是无中生有吧?”
  “我倒不在乎。”耐德谨慎地说。“对我来说,客人越少越好。可是那个女人却以为是我在跟她捣乱,扬言要跟我算账。”
  “兰德先生有没有跟你谈过此事?”
  “他什么事情主动跟别人讲过?”小车横穿牛津大街,朝南驶向使馆办公楼。“但愿这回不是中央情报局编造的又一个神话。如果我们当真受到威胁,应该掌握线索,弄清敌人的真实面目。”
  “呃……明白了。”
  “真的吗?”
  舒尔西斯两侧的面颊微微有些泛红,他目视前方,操纵着方向盘,将野马车驶入办公楼的后门。“你说我什么?”
  “没什么,凯文。谢谢你开车送我。”
  耐德大步跨上楼梯,来到简的部门所在的那层楼。他经过麦克斯·格雷夫斯办公室敞开的门时,里面有人冲他说:“嗨,耐德,你约的那个老家伙到现在还没露面。”
  耐德转身打量四周。“你没弄错吧?他可是做好准备一心要来的。”
  “我打电话问过门口的卫兵。他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
  “伯恩赛德确实需要我们的帮助。他需要知道美国政府对他的遭遇决不会坐视不管。”
  格雷夫斯怔怔地盯着他。“照顾一个身上挂着标牌的疯老头?这种工作是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本分?”
  “麦克斯,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
  格雷夫斯满脸疑惑地小心试探:“上面来电来函指示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耐德微微一笑。“麦克斯,为什么美国政府要在国外建立使领馆呢?为了给你我这样的人创造工作机会?还是为了帮助国外的美国公民?”
  麦克斯神采焕发。“我懂了。”接着又心生疑窦。“帮助伯恩赛德那样疯疯癫癫的公民?”
  “难道他真的是疯疯癫癫吗?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美国人误中骗子的圈套,赔进一生积蓄,加上痛失妻子,绝望之中无计可施才想出挂牌示威的下策?”
  耐德看看手表,朝走廊拐角简的办公室走去。门口没有秘书把门,耐德走到敞开的门边,敲敲门框,只见简正用电话和人交谈。
  她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和耐德打一声招呼,只顾继续对着话筒说:“这我同意,罗伊斯。这绝对是一个行不通的计划。你有没有跟弗兰契上校谈过?”
  她双目凝视前方,耳朵紧贴听简。“她怎么知道是他在幕后捣鬼?”乘着对方迟疑不答的当儿,她将自己的目光缓缓移到耐德脸上,好像是在打量自己刚刚完成的另一件木工手艺。“据说他和福尔默夫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我将设法弄清是怎么回事,罗伊斯。好,好。再见。”
  她慢慢搁下话筒。“我知道,被你征服的情人名单上,又新添了一名金发女郎。福尔默夫人刚刚威胁要你当心自己的脑袋。”
  “你今天上午过得也不赖嘛。”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的气?昨天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就像你昨天一个下午都想和我在电话里说几句,晚上在罗伊斯举行的宴会上打算把我拉到一边,说两句如何思念和同情的甜言蜜语,甚至还会模仿英国人的腔调‘太不走运了,不是吗’,或——”
  耐德打断她的话。“我说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我找谁说话,谁就跟我打哑谜?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现在应该习惯了,弗兰契,因为你已经在一个所有事物的外表与实质都不相符的世界里生活了半辈子。你本人也一样,外表与实质不符。”
  “听我说,简。”
  “我过去认识的弗兰契只是一个女人心目中的理想化人物。真正的弗兰契也许是个可爱的男人,可他什么都靠不住,一点也靠不住。”
  “一次失约何至于此!仅仅一次!”
  “你不用再想那个旅馆房间了。男女之间除了肉体交欢难道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吗?”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盯视他时似乎显得更大。“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两个或更多的弗兰契,甚至可能有十一二个。可是眼下的我不太欣赏眼下的你。不,她不喜欢。”
  “说下去,简。”
  她慢慢摇摇头。他盯着她那被窗口光线清晰衬托出的侧影仔细望了一会。作为一个女人,她有一张过于严肃的面孔。此刻由于对耐德的不屑一顾,她脸上愈发显得神情凝重,轮廓鲜明。自己一生命中注定,耐德暗想,要和许多性格坚强的女人打交道。
  “不单坚强,”他不觉说出声,“而且顽固。”
  她的一双大眼渐渐重新盯牢了他。“你并不真正理解什么是绝望,我没说错吧?在你的人生经历中,绝望始终是一种理智的情绪,和某件令人刻骨铭心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譬如那个来自威斯康星的年轻人死于非命。可是有一种绝望却能由一件琐碎小事引发,甚至不过是一次取消的约会。这种绝望会扩散到人与人关系的方方面面,使它窒息而亡。”
  “简,”耐德说,“我觉得你的这种疑惧简直不可思议。我是说,不就是一次因故延期的约会吗?”
  她缄口不语,瞅了他一阵,然后说:“我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也许你从未见过我这样。可是,我瞧见你和你那性欲勃旺的妻子……你和性欲勃旺的吉莲·兰姆……还有天知道什么其他女人待在一起。你和她们过着完整充实的生活……完全把我撇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待在一起,也难得有融洽和谐的感觉,总是撒谎,蒙骗。”
  她停下来徐徐地长出一口气。“耐德,撒谎是你的主要品格特征。差不多可以说,是他们付钱让你撒谎。我不想故作清高说别人从来没有指使我撒谎。可我觉得撒谎是一件很难的事。大庭广众下撒谎,会让你提心吊胆;私下里跟人撒谎,会让你丢尽脸面。可最糟糕的是,你撒了许多谎,结果只得到一个并不存在的机会。到那时你就会觉得……忧虑重重!”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别再对我说,你觉得这种看法‘不可思议’,弗兰契上校。”
  耐德的脸上渐渐布满阴云。“什么也别说,耐德。”简说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
  他俩默然对视。
  警车载着伯恩赛德和年轻的女侦探到达警察局后,就由另外几个警察接过这个案子。女侦探被那个在布兹药店和她说笑的警察带走,留下伯恩赛德坐在一张凳子上,神情沮丧地面对一名只顾埋头填写表格的年轻巡佐。
  “我没说错吧?”一位巡官从巡佐肩头上方看过去。“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停止玩这些把戏?”
  巡佐耸耸肩。“他们没有本事抓住真正的贼。就为了一把42便士的梳子抓人,你能想象得到吗?而他们的雇员却在肆无忌惮地行窃?”
  在伯恩赛德看来只有15岁左右的巡官扮了个怪相。“你能想象他们的荒唐行为会引起什么后果吗?谁也不愿过问布兹药店的事。录下他的口供,检查他的档案,对他作出警告,我们接着对付更棘手的案子,呃?”
  “这事好办。”他俩谁都没看一眼伯恩赛德,仿佛屋里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伯恩赛德先生,请过来一下好吗?不用多长时问。”
  巡佐从他身上掏出几枚硬币,一只皮夹,里面只装有一张社会保险卡,一串房门钥匙,以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上午11时,格雷夫斯先生,美国大使馆。洗发!梳头!”巡佐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所有口袋,并且从上到下到处用力按按,看看有没有暗藏武器。“这是例行公事,伯恩赛德先生。”他解释说。
  接着,他用大约15分钟时间逐一登录这些东西,将钥匙装进一只塑料袋,贴上标识封好,其余全部还给伯恩赛德。“请你在这儿签个名。”
  伯恩赛德茫然不解地盯着这份记载着他全部家当的表格。“为什么?”
  “这上面说,这些东西全是你的,到时会还给你,不会再让你为难。”巡佐看着他长叹一声。“这儿,”他指指另一条横线,“还有这儿,用不了多久。”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伯恩赛德扭头看见布兹药店的女侦探和年轻的警察高声笑着走出警察局大门。他站在原地,两腿交替支撑着身体重心,巡佐继续填写那份长达四页的表格。时间缓缓流逝。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不断有人去接。更多的布兹药店的雇员在偷自家店里的商品,更多像他这样的顾客,只因误拿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便遭到逮捕。
  “你可以坐下来,伯恩赛德先生。”巡佐终于开口说。“用不了多久。”
  伯恩赛德时断时续地打着盹,最后总算来了一名警官,在巡佐耳边悄声嘀咕了一阵,接着走进后面房间,拨开保险箱上的号码锁,拉开门,取出一只塑料袋撕开口子。“这是你的钥匙吗?”他问伯恩赛德。
  “一点不错。让我想想。也许是的。我的梳子呢?”
  “在这里签个字。”巡佐说着,指了指表格上的另一道横线。“我刚才说用不了多久嘛。”
  “可我明明没罪却留下了犯罪记录。”
  警长抬起头看着他。“如果你要求开庭审理,我们就把你的案子移交到法院,那得至少折腾一两个月。要图省事,就让我现在给你一个警告,然后就可以走出大门。”
  “我在法庭上胜诉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得聘请一名相当出色的律师证明你有健忘病史和其他毛病,否则必输无疑。”
  “还得付一笔聘请律师的费用。”
  “是这样。人们常说公正是难以理喻的。”他撇嘴一笑。“在这儿签个名吧?”
  “你能否腾出五分钟时间,弗兰契上校?”
  耐德从桌上抬起头,他正和夏蒙上尉一起审视详细标出温菲尔德官邸的电路、电话线路以及防盗报警装置的图纸,这些图纸是夏蒙从保安人员奥特加那里拿来的。
  耐德办公室门口,突然出现了像在天鹅绒上潜行的猫一样悄无声息、不宣而至的帕金斯。脸上的弯钩鼻浑似鹰爪,上半身树桩般笔直挺立,一副气势逼人的神态。“认识夏蒙上尉吗?”耐德介绍说。
  “认识,呃……”
  耐德看着莫里斯卷起图纸,一声不吭地走出办公室,随手关上房门。“这个年轻人很有教养。”帕金斯说着,走到空着的椅子旁边,问:“可以吗?”
  “请坐。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随之出现的一阵沉默是两个惯于久候的人之间通常会经历的冷场。耐德身靠椅背,准备让这个老家伙先表演一番。
  “雷奥登失踪了。”帕金斯总算开口了。
  耐德拧紧眉尖。雷奥登的名字,就他所知,以前从来没有在他俩中间提到过。既然摸不清对方来意,那就索性跟他装糊涂。“雷奥登?”
  “安东尼·雷奥登,星期一早晨慢跑健身途中被一辆米诺车撞倒,是你救了他。”
  “那个慢跑健身的人叫雷奥登?”
  “喔,天哪。”帕金斯像对方一样调整了坐姿,舒舒服服地靠着倚背,两人互相冷眼打量对方足有一分钟之久。最后,帕金斯清清喉咙,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浑厚有力,使耐德想起波恩的一位汽车推销商一次说服他购买梅塞德斯牌汽车时所说的话。“记住,只有功率特大的汽车才能真正缓慢平稳地行驶。”
  “请让我先说几句题外话。”帕金斯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伦敦城里有许多形形色色的流氓坏蛋。我是说,纽约的犯罪记录也许远远超过伦敦,可是伦敦的骗子,骗术实在高明。伦敦对于世界各地的金融骗子,自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们蜂拥而来,一个个活像磨尖牙齿的吸血鬼,恨不得将每个企业的油水统统榨干。这方面我能讲许多故事。”
  他停下来,更加舒服地仰靠椅背。“雷奥登以及他的同伙,一直在暗暗寻找有钱的阔佬,看中了就死死盯住,不断地敲诈勒索,直到把他们的油水榨干。我们坚信,他们当中有个能用道地的爱尔兰腔甜言蜜语说一通的家伙,甚至还劫持了专门从事勒索绑票交易的新芬党骨干分子的专机。”
  “凡是能赚到钱的事他们都干。”耐德附和道。
  “一点不假。这跟政治,跟爱尔兰人民的自由毫无关系,纯粹为了钱。因为雷奥登是爱尔兰人的名字,我心里开始考虑两种可能。明白吗?”
  耐德会意地点点头。“我当然明白。”
  “是吗?”帕金斯反问。“听你这样说,我心里很高兴,上校。凡是与大使馆有牵连的事,都会让我们忧心忡忡。即使事情本身并不严重,单是担心传媒的不利报道,也足以让你愁出几根白发。”说着,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后脑勺。
  “你说得完全正确。”耐德附和道。两人警惕地互视对方,不过先前那种公开对立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很难说他俩到底是谁改变了谈话气氛。
  “我得跟你打个招呼,上校。若是你不反对,我想离开这里几天,让我的助手‘西红柿’处理所有的技术问题。”
  “‘西红柿’?我认识他吗?”
  “一个头发稀疏、矮墩墩的约克人。”
  “他能胜任工作吗?”
  “完全能够胜任。”帕金斯为他的助手打包票。
  耐德本想问问,雷奥登到底犯了什么事,需要他请假外出调查处理,可又不愿驱散自己和帕金斯精心施放的、笼罩着整个形势的烟幕。
  “你说行,那就行。”耐德郑重其事地说。
  帕金斯舒心地笑了。那张砾木般坚实的脸上,照样凝然不动,不过却隐隐透出几分感激、知己和信任的神情。
  “上校,”他终于说,“你我相处一向融洽,这一年从来没有闹过什么别扭,对吧?”
  “你是说我们现在开始闹别扭了?”
  “都是这个该死的雷奥登把事情弄糟了。说他与新芬党或者其他什么组织有联系只不过是猜测,可是他的突然失踪,却着实叫人犯愁。我只有与你联系。”
  耐德本来想问帕金斯,一个负责检修大使馆各种线路的雇员,因何为了雷奥登犯下的事,要与他发生联系。可是话刚涌到舌尖,却硬是咽了下去。
  “我俩没有必要勾心斗角。”帕金斯继续说。“我们完全应该尽量谨慎地处理此事。你赞成我的话吧?”
  “当然赞成。”
  “你能否告诉我,星期一早晨你在慢跑健身时,碰上雷奥登出事,你都干了些啥?”
  “喔。”耐德身体稍向前倾,摆出极愿一吐为快的姿态。“不过,你得先说说开那辆米诺车的人是谁,他后来怎么样了。”
  “一个名叫乔基·菲特斯的小流氓,有长期暴力滋事的犯罪记录。当然,此人现已交保释放。不过,一旦开庭审理此案,我们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而且,如果雷奥登伤势严重,我们会指控他犯有蓄意伤人的重罪。”
  “雷奥登真不见了?离开了医院?”
  “也许有人帮助,也许没有。也许是自愿,也许是被迫。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该听你的了,上校。”
  “是该如此。不过我得先提醒你,帕金斯先生,你会发现这些情况大部分都靠不住。”
  一大一小两辆货车停在温菲尔德官邸门口,卫兵走来瞪大两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里面装的什么?”他粗声大气地问道。
  “阿尔比恩。”司机说着,把手伸进放在仪表板上的贮物箱,取出一叠纸。
  “什么阿尔比恩?”卫兵不悦地追问。他有些不情愿地接过纸退后一步,眯眼细瞧。“阿尔比恩出租公司?出租什么?”
  “电视摄像设备,伙计。”
  “没听说过。”卫兵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先呆在那儿别动。”他走进岗亭,在里面待了一会。出来时脸上依然带着老大不情愿的神情,可还是往左一挑拇指。
  “开到大楼后面去。别出声。”
  两辆货车往左拐弯驶离卫兵的视线,紧跟着又驶来一辆小巧的白色麦特罗车,开车的是吉莲·兰姆,身穿雪白的连衫裤工作服,更显得洁净素雅,温柔端庄。
  “天哪,是你,宝贝!”卫兵失声叫道。
  “是我,可爱的年轻人。”
  “他们应该让你走在货车前面嘛。”他挤眉弄眼地说着,一边挥手让车通过,一边问:“我能上电视吗?”
  “为什么不呢,像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
  他格格地笑着,目送麦特罗车左拐,消失在视线以外。然后,他愉快地吹着口哨,返回岗亭。
  办公楼底层的一个正式的接待室里,潘多娜·福尔默正在接待兰姆小姐。只有两人坐在里面,使得这个本来就很宽敞的房间更显得大而无当,不过它能使人联想到美国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虽说身材娇小的潘多娜是无法代表这种形象的。
  尽管潘多娜还在因为有人背着她阴谋破坏7月4日的花园酒会而生气,却没有耽误自己像以往一样为接待电视记者作好充分准备。
  她指指贴上图案精美、手工印制的中国壁纸的四面墙壁,又指指一对背部和坐垫蒙上丝绒、并排放置的双人座椅。“我们将在花园里举行午宴,”她告诉吉莲·兰姆,“不过我想让客人们聚在这里饮酒聊天,以便互相结识。”
  吉莲坐下来,抚平连衫裤工作服宽大裤腿上的皱褶,她这身颜色醒目、适合非正式场合穿的时髦装束,使得这个耗费巨资,兼有中国风情和维多利亚风格的房间顿时显得俗套土气。潘多娜知道这个房间的布局有点花哨俗艳,因此故意穿得随便一些,仿照50年代流行的女大学生的着装风格,一袭底部呈喇叭形展开的裙子,上身是晶光耀眼的长袖白衬衫,脖上套着两串珍珠项链。脚上不是平时穿的高跟鞋,而是一双普通的红色橡胶底鹿皮靴,鞋带与靴身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深知,只要稍微隔开一点距离,自己在别人眼里就会像是一个12岁的小姑娘,而吉莲却完全不同。
  吉莲脸上绽开美丽的笑靥,手上玩弄着拖到面颊上的一缕黄灿灿的长发,一双炯炯有神的褐黄眼睛四下环顾。“这屋子真漂亮,福尔默夫人。”
  “谢谢你,吉莲。其实,这房间的装演布置与我没有丝毫关系。请叫我潘多娜。”
  “不能称呼你苏姗?”
  “只有我母亲这样称呼过我。”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你想喝点什么?”
  “工作时我不能喝多少。一杯可口可乐?”
  “很好。”潘多娜摁了一下按钮。克罗斯泰克夫人出现在她们面前,潘多娜对她说:“来两杯可口可乐,贝勒。等一下,”——她起身站在身材高大的克罗斯泰克身边——“贝勒·克罗斯泰克夫人,我的女管家。这位是吉莲·兰姆,是来拍电视的。”
  吉莲从座位上站起来,她虽然个头不高,但和克罗斯泰克并排而立时,那个看上去只有12岁的潘多娜就差不多从她们眼前消失了。她俩握了握手。“你不喜欢在可口可乐里搁许多冰块,兰姆小姐?”女管家问道。
  “是不喜欢。”
  “贝勒已经是曾祖母了。”潘多娜说。
  “不可能!谁会相信。”吉莲嚷道。
  “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贝勒说着走开。
  女管家端上饮料,转身离开之后,两个女人在房间里转悠开了。潘多娜向客人详细解释中国花瓶和其他装饰物品的名称及来历。显然,她将无一遗漏地介绍房间里的一切,而吉莲也早已变得兴味索然。
  “它是一个由普通民众参与的节目。”这句话她已说了两遍,为的是讲清楚“屠羊”的特点。
  她坐在双人椅上,好让潘多娜及早结束她那滔滔不绝的解说。“观众认为这是一个专题节目,其实它从头至尾都有普通民众参与。有时你我这样的人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世界上诺贝尔奖获得者毕竟为数有限。真正吸引我们的还是普通人,尤其是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
  “你是说,参加星期日招待会的也全是普通人?”
  吉莲点点头,表示已经听出对方不满的语气。“任何一个当上大使的人,决不会被视为普通人。你们当然也没有邀请任何普通的组织或个人。你们的独立日不是普通的节日,当你们在自己的祖先浴血战斗,终于摆脱了其殖民统治的这个国家庆祝这个节日时,就更是如此。”她嫣然一笑。“我们普通人有自己的聚会、设宴、郊游。到时我们将会看到这么多头面人物聚在一起,做着普通人同样在做的事情,确能使普通观众产生耳目一新之感。你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意思……潘多娜?”
  潘多娜兴奋得满面放光,连连点头。虽说她也曾当过新闻记者,却没有提醒自己,对方策划的电视报道,看起来不过像是一片不足为虑的柔软的肥皂片,弄得不好还会像香蕉皮一样滑腻、恼人。
  夏蒙上尉说他打算出去买一份三明治和咖啡回来时,耐德一反常态地决定和他同去。这似乎令夏蒙颇感不安,不过耐德只顾专心考虑自己的事情,因此没有察觉。
  他们穿过格罗夫纳广场,朝牛津大街走去。在距他们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矮小的小伙子,”耐德以手掩口小声问,“这人你也能看到吗?”
  “这小子就跟在学生后面。刚刚转身打量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橱窗。”夏蒙压低嗓门答道。“我们干吗要这样叽哩咕咱地说话?街上人这么多,他们不可能窃听我们的谈话。”
  “他们两人昨天同时盯我的梢,最后才总算被我甩掉了。”
  “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
  “你还记得那个‘看守人’吧?就是那个让几个小流氓狠揍了一顿的老头。我去看他了,我们快点回广场坐下。我们没有理由不坐下歇歇,让他们站在一边。”
  两人走回广场,身后仍然跟着两个尾巴。“你知道,”他们坐在椅子上时耐德问,“为什么我突然受到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跟踪?”
  “那个学生模样的家伙是中央情报局的人。从他那盯梢的具体做法可以看出来。”
  “这样的回答,只能产生更多的疑问。为什么拉里·兰德要派人盯梢我呢?”
  “上帝,我哪知道。”夏蒙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你为什么不告诉罗伊斯,中央情报局在拼命阻挠客人出席庆祝招待会呢?”
  “潘多娜今天早上把我数落了一通。我要让罗伊斯干着急,等到他暴跳如雷,再向他告发兰德搞的鬼。”
  “她要在酒会上到处安装放像机,播放总统讲话,我们该怎么办?”
  “暂不考虑此事,小伙子。”耐德口气生硬地说起了华盛顿情报人员的行话。“别向潘多娜让步。”他站起身。“你朝东,我往西。看看这个学生到底会盯谁。经过咖啡店,记好给我买一份烤牛肉、莴苣叶夹褐面包,还有清咖啡。”
  他朝西匆匆走去。夏蒙看见两个人影尾随其后,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往东走过几条街,在布雷克托普时装店的橱窗前站住脚。然后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在后面挑个座位坐下来。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店主布雷克托普女士才露面。胖女人背对夏蒙站在柜台边。趁她命令服务员走开时,夏蒙悠闲地打量她那肥胖身躯的背影。
  “南希明天就会回到使馆办公楼。”红发女人低声说。“看到她,你准会以为她的身心都受到极大的伤害。别在意,那是她装出来的。别和她接触,如果需要你,她会主动说的。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为了你的利益?”
  “那姑娘现在孤零零的好可怜。那个狗娘养的阿拉伯人已经把她制服了。她需要一个朋友。莫里斯,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好吗?”
  “布雷克,你有很多机会……与其他人接触。”
  “要不怎么我当站长,你才是个一般的间谍哩!”说这话时,她的胖身子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笑话这么有趣,布雷克?”招待员忍不住发问。
  夏蒙手握装着面包和咖啡的纸袋返回耐德·弗兰契的办公室,看见他正在读一张唱片上的一行字。“你把那两小子给甩了?”
  耐德点点头,左手递上唱片。夏蒙仔细端详着上面一位矮小灵活,上了年纪,正在弹奏一架立式钢琴的先生,钢琴前面的音板已经取下,露出琴弦和音锤。
  “这是你搞到的,耐德?”
  他点点头,仍然没有吭声。
  “像我这样头脑简单,来自偏僻地区的人就搞不到这种唱片。”夏蒙说着,放下唱片和纸袋。“有事找我,我在自己的办公室。”
  耐德·弗兰契第三次点点头。等到夏蒙走出房间,随手关上门以后,耐德伸出本来藏在桌底,捏着一只大号马尼拉信封的右手,桌上的唱片就是几分钟前从中取出的。为了找到它,耐德几乎耗费了半生的心血。他手中还有一张小巧精致的白色名片,工整地印着一个人的姓名,上面用蓝墨水潦草写下:“愿这张唱片给您带来欢乐。”
  弗兰契翻到背面,上面只有几个浅浅的压痕,表明这张名片是用成本很高的雕版而不是用成本低廉的热熔工艺印刷出来的。名片正面的名字是:“格雷勃·波拉马连科,塔斯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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