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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恩·法内奇的民族学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如果不会遇到什么障碍,我们打算提出一项重要的科学发现。 在发挥自己的假说时,我们决不愿同“先进学说”发生矛盾。 本篇文字的作者为居住在群岛上的土著部族的神秘性所吸引,到那里作了一次长期的科学旅行,并搜集到了非常丰富的资料。 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证明,群岛上的泽克们构成着一个社会阶级。这是一个为数众多的(几百万的)人们的集团,它对生产有同一的(全体共同的)关系(即:从属的、依附的关系,并且不拥有领导这种生产的任何权利)。它对劳动产品的分配也有同一的、共同的关系(即:没有任何关系,所得到的只是为苟延残喘所必需的微不足道的一份产品)。此外,他们的全部劳动并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整个国有经济的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 但是,光指出这一点,我们的虚荣心已经感到不满足了。 要是能够证明,这些退化的生物(过去无疑曾是人)比之homosaPiens(智人,也许正好是进化论所缺少的一个中间环节。)完全是另一种生物学类型,那才能引起更大的轰动。然而,这些结论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里只能向读者提示一下。请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被迫突然地、本不愿意但非如此不可,并且水无返回的希望地加入熊或獾(我们已经不使用那用滥了的狼的比喻)的族类,而他在肉体上果然又经受住了这个转变(谁马上就蹬了腿,当然就算了)——那么,他在过着新的生活的时候,能否在獾中间依然保持着人的体形呢?我想不能,他会变成一只獾:毛会长起来,嘴脸会变尖,他再也不需要吃煮的炸的东西,而完全可以去吃生食了。 要知道,岛上的环境与普通的人类环境截然不同,它残忍地要求人或者立即适应或者慢慢死去——所以对人的性格的搓碾揉捏要比陌生的民族或社会环境彻底得多。这只能与转入动物界的情形相比。 但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下一篇文章去谈。这里我们只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局限的任务:证明泽克们构成一个特殊的单独的民族。 为什么在平常的生活中阶级不变成民族中的民族呢?因为他们在地域上与其他阶级混在一起居住,在街上、商店里、火车上、轮船上、戏院里和公共娱乐场所里和他们相遇,通过声音或通过报刊彼此谈话,交换思想。泽克们则相反,他们完全孤立地居住在自己的岛屿上,他们的生活只是在和自己人之间的交往中度过的(自由人雇主们,他们的大多数连看也看不到,即使看到了,则除了命令和责骂外什么也听不到)。还有一个情况加深了他们的与世隔绝的状态,即他们大多数人在死亡以前没有离开这种状态,即挣脱出去进入社会的较高等阶级的明显机会。 我们谁在上中学的时候没有学过斯大林同志所作的家喻户晓的唯一科学的民族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但不是种族的,不是部族的)共同体。群岛的土著完全符合这种种要求!——甚至还要多得多!(斯大林同志的天才意见,即基于血统的种族部族共同性完全不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使我们在作出这个结论时感到特别方便!) 我们的土著占有完全确定的共同的地域(虽然分割为岛屿,但在太平洋里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在那里没有其他的民族居住。他们的经济生活方式单调得令人吃惊j它全部可以详尽无遗地登录在两页打字纸上(分级伙食标准和对会计室的指示——如何把泽克的虚假工资拨作维持营区、警卫、岛屿领导和国家的费用)。如果把生活方式也包括在经济里,那么它在各岛上是单调到了这样的程度(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以至从一个岛屿调到另一个岛屿的泽克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新奇,不会提出什么傻问题,而能够在新的地方立即正确无误地行事(“按科学原理安排伙食,按各人的本领去偷”)。他们吃的是地球上再也没有别人吃的食物,穿的是再也没有别人穿的衣服,甚至他们的作息制度对于所有的岛屿都是统一的,并且是每个泽克必须遵守的(有哪个民族志学者能向我们指出所有成员都有统一的作息制度、食物和衣服的另一个民族?)。 文化的共同性在民族的科学定义里应作何理解——那里解释得不充分。我们不能要求犯人有科学与文艺的同一性,理由是他们没有书面语言(几乎所有的岛屿上著民族都是这样的,大多数是由于文化不足,部分泽克则是由于检查太充分)。然而我们却指望在本文中更充分地显示泽克们心理上的共同性、日常行为的一律性、甚至哲学观点的同一性,这是其他民族望尘莫及的,也是在民族的定义中没有说明的。泽克们的研究者立刻注意到的,正是他们这种鲜明的民族性。他们也有自己的民间创作,自己的英雄形象。最后,把他们紧密地联合起来的还有与语言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而我们只能用“骂娘话”(来自拉丁语mater)这个苍白的术语作些近似描述的文化之一角。这是一种甚至比全部其余语言更为重要的表达感情的特殊方式,因为它使泽克们可以用那种比普通语言手段更为带劲更为简明的方式彼此进行交往。泽克们经常的心理状态正是在这种高度组织起来的骂娘话中得到最好的放松,并给自己找到最恰当的表达。因此,整个其余的语言似乎退居于第二位了。但是在这方面我们看到从科雷马到摩尔达维亚的用语上的奇异的相似以及同一的语言逻辑。 群岛上著的语言,就像任何一种外国语一样,外人不专门学就不能理解(举例说,像下面这样一些话读者能理解吗: ——剥下破片子! ——我再咔嚓咔嚓! ——给个光(关于某事)。 ——从灯笼里掏! ——公鸡找公鸡,虾米靠边! 上面讲的这一切使我们敢于肯定,群岛上著的状态是一种特殊的民族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个人的先前的民族属性就会逐渐消失。 我们预见到会有这样的反对意见。有人会对我们说:可是,一族人如果不是由生儿育女的普通方式来得到补充的话,那么它还算个民族吗?(顺便说说,在唯一科学的民族定义中并没有提出这个条件!)我们回答:不错,它是通过被捕入狱的机械方式来充实的(而它却怪癖地把自己的亲生子女交给邻居民族)。然而,小鸡不是也在人工孵化室里孵育——一而我们并不因此不认为它们是鸡,不是照样吃它们的肉吗? 但是,如果说在泽克如何开始生存这一点上还发生某种怀疑的话,那么在他们如何终止生存这一点上是不可能有什么怀疑的,他们像大家一样死亡,只是密得多,早得多。他们的葬礼是阴森的、吝啬的、残酷的。 关于泽克这个术语本身说两句话。在一九三四年以前,官方的术语是被剥夺自由分子。但是,从一九三四年起,就改用“犯人”这个术语(我们可以回想起,当时群岛已开始硬化,甚至官方的语言都要适应新的情况,它不能忍受在土著的定义中有比监狱更多的自由)。缩写为;单数——3/K(犯人),多数——3/K3/K(犯人们)。土著的监护人们就经常这样念,大家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然而,官方产生的这个词,不仅不能变格,甚至不能变数。它是死板的和无知识的时代的当之无愧的产儿。有头脑的土著们的活跃的耳朵对此是不能容忍的,他们在不同的岛上,在不同的地方,为了取笑,把对自己的称呼改为五花八门的说法:有一些地方说成是“扎哈尔·库兹米奇”或(诺里尔斯克)“北极共青团员”,“在另一些地方(卡累利阿)较多称为“扎克”(这在词源学上最准确),有的(英塔)则称为“兹克”。我曾经听到过叫“泽克”的。在所有这些场合,变得有生气的词开始变格,变数。(沙拉莫夫则坚持说,在科雷马日常讲话里仍然一成不变地保持着“3e一任a”的念法。可怜科雷马人的耳朵由于寒冷而僵硬了 群岛的气候——永远是极地气候,甚至偶尔有个什么岛屿混进了南边海洋。那上面的气候也照样是北极的。群岛的气候——十二个月的冬天,其余才是夏天。空气本身是蜇人的,刺人的,这不仅是由于寒冷,不仅是由于自然条件。 泽克们甚至在夏天也穿着灰色的软铠甲——棉背心。这与男人们全都剃光的脑袋合在一起,使他们具有外表上的同一性:严峻无个性。但只要你对他们稍加观察,你还会对他们脸上表情的共同性感到吃惊——永远存着戒心的、冷淡的、不怀任何好意的,很容易转为狠心甚至残忍。他们脸部的表情是这样的,好像它们是用这种铜褐色的(泽克显然是属于印第安人种)、粗糙的、几乎已经不是人体的材料做成的,以便能够经常顶风而行,每一步都要防着左右两面受咬。你还会察觉,在行动、劳动和斗争中,他们的肩膀总是耸起的,胸膛准备着接受顶撞,但只要泽克没有事干、只身独处或正在思考——他的脖子就不再能承受脑袋的重量,肩背马上就显出不可回复的佝偻状,甚至好像生来就是这种样子的。他那双空着的手所采取的最自然的姿势是。走路时勾着反背在后面,手腕搭在一起,坐着时就直挺挺地下垂着。当他向你——一个自由人因而可能是个长官——走近时,他也是那种拱肩缩背、灰心丧气的姿态。他将竭力不直望着你的眼睛,而瞧着地,但如果不得不看你,他的迟钝的无意义的目光将使你吃惊,虽然那是表示努力执行你的命令的(然而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会执行)。如果你让他脱下帽子(或者他自己想到了)——他那剃光的满是疙瘩、坑坑洼洼、显然退化型的不对称的脑壳,将使你感到人种学上的厌恶。 他同你说起话来是三言两语的,不带表情,单调呆板,他如果需要向你请求什么,那就装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但是,如果你有机会偷听到土著们彼此谈话,你大概会永远记住这种特殊的说话方式——咄咄逼人、恶意嘲笑、唐突鲁莽,永远不会是推心置腹的。这种说话方式在土著们身上已如此根深蒂固,甚至当一个土著男人和一个土著女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然而这是岛上法律严格禁止的),也不能设想他会摆脱掉这种说话方式。大概也会对她同样用逼迫命令的方式说话,怎样也不能想象出一个说话温柔的泽克。但也不能不承认泽克的话是很有劲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它没有任何过剩的用语,没有如“对不起”、“请”、“如果您不反对”之类的插入语,也没有多余的代词和感叹词。泽克的话是直冲目标的,像他自己顶着北极风朝前闯一样。他说话似乎是在扇对方的耳光,拿词句当拳头使。像一个有经验的拳击家力求第一拳打击就要把对手打倒一样,泽克也力求第一句话就使对话人不知所措,使他哑口无言,甚至迫使他声音嘶哑。给自己回敬过来的问题,他当即毫不含糊地顶回去。 这种令人反感的作风,甚至今天读者还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碰到。举例说,你站在电车站上等车,旁边站着的人在大风中把大团烫热的烟灰抖到你新做的大衣上,有烧着衣服的危险。你用意相当明显地抖落了一次,但他还是继续在抖。你对他说: “喂,同志,你抽烟还是当心点,好吗?……” 他不但没有表示歉意,抽烟也没有留点神,而是简短地朝你吠叫一声: “你没有保过险吗?” 当你还在找词回答的时候(因为你不知如何应付),他已经在你之前跳上了电车。这很像群岛土著的作风。一除了直接的、词里套词的骂人话外,看来泽克们还有一套使旁人的任何合理干预和说理都免开尊口的现成说法。例如有这样的说法: “别扎我,我跟你信的不是一个神!”或如: “没有(揍)你——别躺下!”(在方括号里我们放上了和另一个骂人的字儿语音上相近的字,句中第二个动词与这个骂人字儿联系起来就会获得很不体面的意味。) 这类骂人话从土著女人嘴里说出来特别难以招架,因为正是她们对基于色情的比喻的使用特别自如。我们感到遗憾的是,道德上的框框不容许我们再举这种例子来为这部调查报告增添色彩。我们只敢再举一个事例来说明泽克的这种利口巧舌。一个叫格利克的土著从普通的岛上被运到一个特殊的岛去,运到一个秘密的科学研究所去(某些土著天资很高,甚至达到可以进行科学研究的水平),但是,出于某些个人想法,新的优待地位不中他的心意,他想回到原来的岛去。一个由肩章上有着几颗大金星星的人物组成的很有权威的委员会召见了他。他们向他宣布: “你是个无线电通讯工程师,我们想用你……”这个人不让他们说出“去做专业工作”这句话,就猛地向前凑过去: “用我?你们是要我——撅院?”于是就伸手去解裤带扣,做了个好像要摆出适当姿势的动作。自然,委员会目瞪口呆了,所以任何商量、劝说都没有进行。格利克当即就被打发走了。 饶有兴趣的是,群岛的土著们自己也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引起了人种学和民族学方面的极大兴趣,他们甚至以此自夸,这好似增加他们本人在自己眼里的身价。在他们中间流行着并且经常讲述着一则传奇式的笑话,说某个民族学教授,显然是我们的先驱者,毕生研究泽克的品种,写了厚厚的两大本著作,在书里,他得出一个最后的结论:囚犯——是好吃、懒做和狡猾的(讲到这里,讲述者和听众都满意地笑起来了,好像从一分来欣赏自己)。但是,据说在此后不久,教授本人也被抓进去了(很不愉快的结局,但在我们国家里是不抓无辜之人的,谅必总有点什么吧),推推撞撞经过了几个递解站,在一般劳动中被拖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教授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懂得囚犯实际上是——响亮、精巧和透明的(鉴定很中肯,而且还有点称赞味道。大家又大笑起来)。 我们已经说过,泽克没有自己的书面语言。但是,在老岛民的个人范例的基础上、在口头传说和民间创作中,制定出了泽克正当行为的整套法典,以及对待工作、对待雇主、对待周围的人和自己的基本训条并传授给新来的泽克。铭刻和体现在土著的道德结构上的这整套法典,提供给我们称之为泽克的民族类型的东西。这种属性的印记永远深深地打在一个人的身上。过许多年以后,如果他已在群岛之外,你在这个人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泽克,然后才是俄国人、勒勒人或者波兰人。 在往后的叙述中,我们力求逐一对构成泽克的民族性、生活心理学和标准伦理学的东西进行整体的观察。 对待官家劳动的态度。泽克们有个绝对不正确的观念,认为劳动的功能就是要吸干他们的全部生命,这表明,他们的主要生路是:劳动时不可全力以赴。泽克们很清楚:劳动是做不完的(永远不要追求快点做完好坐下来歇歇:你刚一坐下,马上就会给你另一项活儿入活儿专爱傻瓜 但怎么办呢?公开拒绝干活?万万不能!——你会在禁闭室里烂掉,饿死。去上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那里,在工作日,不要出大力,而要“泡蘑菇”,不要卖老命;而要磨洋工,瞎对付(就是说,等于不干)。土著决不公开地、断然地拒绝执行任何一个命令——那样他就完蛋。但他会软磨硬泡。“软磨硬泡”是群岛的一个最主要的概念和说法,这是犯人们的主要救命方法和成就(后来也被自由的苦力们广泛地接受下来)。泽克细心倾听向他发出的一切命令,并且频频点头表示遵从。于是……他走去执行命令。但是……他并不执行!甚至往往连头也没开。这有时会使意志坚强的不知疲劳的生产指挥者陷于绝望境地!这时自然产生了往他脸上或后脖颈上给一拳的愿望,这个衣衫褴楼褛的愚蠢的无思想的动物——我不是用俄国话向他解释得明明白白的吗!……多么冥顽不灵呀?(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土著们对俄语的理解很差,我们的一系列现代观念——例如,“工人的荣誉”、“自觉纪律”——在他们的贫乏的语言里甚至没有对等词。)但是,只要长官第二次闯过来——泽克马上就会在责骂声下俯首贴耳地弯下腰,并开始执行命令。等到雇主怒火稍消,继续去干自己的刻不容缓的大量领导事务——泽克在他的背后马上坐了下来,把活扔在一旁(如果作业班长的拳头没有悬在他的头上,如果没有今天就要取消他的配给口粮的危险,如果没有折抵刑期的诱饵)。我们,正常的人甚至难以理解这种心理,但它就是这样的。 冥顽不灵?完全相反,这是适应于客观条件的高度的机灵。他有什么打算?要知道工作不会自己完成,要是长官再一次走过来——不是更糟吗?他是这样打算的:长官今天多半不会第三次走过来了。可是你得想办法活到明天。今天晚上这个犯人就可能被解走,调进另一个作业班,或者送进医院,或者关进禁闭室去——那时他所完成的工作不就会算到别人的帐上了吗?明天这个作业班里的这个犯人可能被调去做另外的工作。或者长官将自己下令取消,认为这项工作不需要做或者根本不应当这样做。由于看到许多这类的事件,泽克们牢牢地掌握了一条规律:可以明天做的,今天就不做。用泽克的语言说就是:哪儿坐下,哪儿起来。他担心消耗掉可以不必消耗的一卡路里热量(土著们有关于卡路里的概念,并且很流行)。泽克们彼此间就公然不讳地说:谁拉车,谁挨赶(意思就是,谁不拉车,也就随他的便)。总的说来,犯人干活只不过且很日子。 但在这一点上,科学上的诚实迫使我们承认我们议论过程中的某种弱点。首先是因为,“谁拉车,谁挨赶”这个劳动营的常规同时也是俄国的老谚语。我们在达里的著作中,还可找到另一种纯粹泽克的说法:“混一天算一天。”试样的符合引起我们思潮起伏;借用论?主题游走论?神话学派?——我们继续进行这种危险的对比时,发现在农奴制下形成并在十九世纪初已经固定下来的俄国谚语中还有这样一些: ——不要干活,也不要逃活。(惊人!这可不就是劳改营的 “软磨硬泡”的原则!) ——老天保佑样样会干,可别样样都干。 ——老爷的活儿干不完。 ——卖力的马活不久。 ——给你一块面包,让你磨一礼拜的面(很像犯人的反动理 论,说甚至高额的口粮也补偿不了劳动消耗)。 从这里能得出什么结论呢?经过了解放农奴的改革、启蒙运动、革命和社会主义的种种光辉里程,叶卡捷琳娜农奴制下的庄稼人和斯大林的泽克,尽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同,却互相握起又黑又粗的手来了?……这不可能! 我们的炫耀博学到此为止,现在言归正传。 从泽克对待劳动的态度也就产生出他对持长官的态度。表面上看,他对长官是很听话的;例如,泽克的一条“戒律”是:不要伸脖子!——就是说永远也不要同长官抬杠。表面上看他很怕他,当长官责骂他或者即使站在他旁边的时候,他总是低头哈腰。实际上这里有着简单的打算:避免多余受罚。实际上泽克完全瞧不起自己的长官——劳改营的长官也好,生产上的长官也好。但这是暗中瞧不起,不公开说出来,免得遭殃。每当宣布了什么事情、挨训和受申斥之后,成群结队地散开的时候;泽克们彼此间马上低声窃笑:你会说,咱会忘!犯人们内心里认为,无论在文化程度上、在掌握劳动专业上以及在对生活问题的一般理解上,他们都比自己的长官高明。不得不承认,事实也往往如此,但是泽克们在自己的骄傲自满中却忽略了一个情况,即群岛的行政当局比之土著们在世界观方面毕竟具有固定的优越性。所以犯人们认为对长官“我想怎么摆布就能怎么摆布”,或者“在这里我就是法律”这种天真观念,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然而,这一点却给了我们在土著身份和旧农奴制之间划一条区分线的幸运的机会。庄稼人不喜欢地主老爷,常常嘲笑他,但却惯于在他身上感觉到有某种高贵的东西,因为这个缘故,萨维利伊奇们和费尔斯们都是一些忠心耿耿的奴隶。可是这种精神奴役已经彻底结束了。在几千万名犯人中不能设想会有一个是真心诚意地崇拜自己长官的。 泽克有别于你我之辈,有别于读者,有别于我国同胞们的一个重要民族特点就是。泽克不追求受表扬、得奖状和上光荣榜(如果它们不是直接同增发几个包子有关的话)。一切在外面称之为劳动光荣的东西,泽克出于迟钝,认为只不过是一声空炮。这就使他们更加不必依赖于自己的监护人,不必去讨好逢迎。 一般说来,泽克衡量价值的整个标尺是倒过来的,但是,我们对这点不必大惊小怪,如果我们回想起,野蛮人总是这样做的:他们拿一条肥猪去换一面小镜子,拿一筐椰子去换几颗不值钱的玻璃珠。读者你我所珍视的东西——思想价值、牺牲精神和为未来而无私劳动的愿望——泽克们不仅没有,甚而看得一钱不值。只说下面一点就够了,泽克们是完全没有爱国感情的,他们完全不爱自己本土的岛屿。我们只须回想一下他们的一首民歌的歌词就知道了: 你这科雷马真该诅咒! 毒蛇们发明了这个星球!……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经常采取远走高飞去寻求幸福的冒险行动,俗话叫逃跑。 泽克们看得高于一切并置于首要地位的,就是所谓口粮——这是一块掺有杂物的黑面包,烤得极坏,你我是不会吃它的。这份口粮越大越重,他们就认为越宝贵。凡是看见过泽克们如何猛扑向自己的早晨的口粮,差点连手指头都要一块啃掉的情景的人——事后很难撇开这种违背美学的回忆。他们置于第二位的是马合烟或家种自制的烟叶,并且它的交换比值任意得出奇,毫不考虑交换物中所含有的社会有效劳动量。更其怪诞的是,马合烟在他们那里好似是一种通用货币(群岛上没有货币制度)。占第三位的是烂菜汤(依照土著的习俗,这种岛上特制的汤是没有油、肉、米粒和蔬菜的)。大概,就连那穿着崭新发亮的制服、拿着武器齐步行进的近卫军人的阅兵队伍,都不会像犯人晚上一队队地走进食堂去领取烂菜场的情景那样给观众以如此吓人的印象:这些剃光的脑袋,塌瘪的帽子,系着绳子的破衣烂衫,恶狠狠的歪斜的脸(靠喝烂菜汤他们哪儿来的这一身筋腱和力量?)——还有二十五双皮鞋、麻绳鞋和树皮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好长官,给口粮吧!跟我们不在一个教门的,靠边站!在这一时刻,争夺食物之前的二十五张脸向你明显地展现出泽克的民族性。 我们注意到,在谈论泽克这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不知为什么几乎不能想象有个性、个人和人名。但这不是我们方法上的毛病,这是这个奇怪的民族所过的那种群居生活制度的反映,这个民族已经放弃了其他民族那么习以为常的家庭生活和传宗接代的传统(他们确信,他们的民族将通过别的途径得到补充)。在群岛上,很具有特色的正是这种集体生活方式——不知是原始社会的遗产,或者已经是未来的曙光。大概是未来的曙光吧。 泽克们的下一个价值是——睡眠。正常的人只能感到奇怪,泽克怎能睡得那么多,并且是在多么不同的情况下。不用说,他们是不知有失眠的,他们不服安眠药,每夜都是一觉到天亮。如果碰上一天不出工,那就整个白天也都睡大觉。确实查明,等着在担架上装料时,他们来得及蹲在空担架旁睡上一觉;他们会在派工时叉开双脚睡着;甚至在押解下排着队去上工时他们也会睡着,但不是大家都会:有的人在这种场合就跌倒而醒过来。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在睡梦中刑期会过得快些。还有这种说法:黑夜是为了睡觉的,白天是为了休息的。 现在我们回头再来描写跺着脚领取“合法的”(如他们所说)烂菜汤的一队泽克的形象。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泽克的一个主要民族特点的表现——生活上的坚决性(这同他们常常朦胧入睡的倾向是不相抵触的。他们的所以好睡,正是为了在醒时有力量去坚决行动!)。这种坚决也包括字面上、体力上的含意,在达到目标(食物、暖和的炉子、烘干室、避雨的地方)之前的终点线上,泽克在拥挤的人群里会毫不客气地用肩膀往邻人的腰上顶去;两个泽克去拍一段原木——他们两个必定都往木梢那端走去,好让自己的搭档摊上基部。还有比较广泛的坚决性——占据较有利的生活地位方面的坚决性。在岛上的严酷条件下(那么接近于动物界的条件,以致我们可以正确无误地把达尔文的struggleforlife原理应用到这里来),争夺地位的成功或失败,往往关系着生命本身——所以在损害他人而为自己开辟道路的时候,土著们是不知有约束性的伦理原则的。他们公然这样说:良心?留在个人档案里了。在采取重要的生活问题决定的时候,他们遵循的是群岛的一个著名规则:与其受罪,不如去当母狗。 但是,坚决性必须伴随着生活上的灵敏性,困难中能随机应变,才能取得成效。犯人每天都应当在最简单和微小的事情上为了保全自己的一件可怜的破烂东西:一个压弯的饭盒,一块发臭的破布,一个木匙子,一根缝衣针——表现出这种素质。然而在争夺岛上等级制里的重要地位的斗争中,随机应变也应当是较高级的、精致的、有计谋的骗术。为了不使我们的研究作品累赘——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某个泽克当上了总务大院工业车间主任的重要职位。一些生产项目他的车间搞得不错,另一些不行,但他的地位的是否牢固并不取决于业务搞的好坏,而靠他平时摆出的派头。内务部军官们到他那里去,看到他的写字桌上摆着一些粘土做的圆锥形的东西。便问“你这些东西是什么?”——“泽格尔锥体。”——“干什么用?”——“测定炉内温度。”——“哦一哦一哦。”——长官怀着敬意拖长声音说,心想,是啊,我安排了个好工程师。然而,根据这些圆锥体的熔化程度什么温度也测定不出来,因为它们不仅不是用标准粘土做的,而且不知是用什么上做的。圆锥体看惯了,主任的桌上又出现了新玩意儿——没有一个透镜的光学仪器(在群岛上哪里能搞到透镜?)。于是大家又感到惊奇了。 泽克的脑瓜子就应当经常去钻研这种旁门左道。 根据具体情况并通过不断揣摸对手的心理,泽克在行动上应表现出灵活性——从使用拳头或嗓门的粗暴行动直到最细腻的装假,从完全不知廉耻直到神圣地信守诺言,尽管是背地里做出的似乎完全不必信守的诺言(所以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神圣地忠于秘密收受贿赂后所承担的义务,并且在完成私人定货上非常耐心和认真。当你观看一件精雕细琢的岛上手工制品——类似的制品我们可以在奥斯坦金带农奴艺术博物馆里看到——有时真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些用根小撅子支上就向领班交工、随后倒了也不管的手做出来的)。 这种行动的灵活性也在泽克的一项著名规则上反映出来:学就拿,打就逃。 对于古拉格的岛民说来,生活斗争中取得成功的一个极重要的条件,就是他们的善于遮掩。他们的性格和意图隐藏得那么深,以致一个还不习惯的初出茅庐的雇主起先会觉得泽克像草一样可以因风吹脚踩而弯曲的严(只是后来他才叫苦不迭地确信岛民的狡猾和不真诚。)善于遮掩几乎是泽克这个部族最有代表性的特点。泽克应当把自己的意图、自己的行为掩盖起来,不让雇主、看守和作业班长知道,也不让所谓“眼线”知道。他应当把自己的得手事情隐瞒起来,免得被别人抢走。各种计划、打算、希望——不管是他正在准备的事关重大的“逃跑”或者是想在什么地方拣点刨屑来当垫褥,一概都应当隐瞒。在泽克的生活中历来如此,开诚布公——那就意味着失掉……一个我请他抽马合烟的土著向我作了这样的解释(我把它译成俄语):你坦白告诉别人,什么地方睡得暖和,什么地方领班找不到——于是大家都往那里钻,领班也就会嗅出来。你坦白告诉别人,你通过一个自由雇员寄出了一封信,大家全都会把信交给这个自由人,他也就会和那些信件一起被逮住。如果保管员答应你把破衬衫换一件——在没有换到手以前别说,换到了——也别说:这样就不会牵累他,对自己也会有好处严日子久了,泽克已经习惯于把一切都隐瞒起来,他这样做甚至都不需花什么力量去克制自己:他失去了同别人谈心的这种人的自然愿望(也许应当承认,这种不坦率待人好似对事物的普遍的不公开进程的保护反应?因为有关他命运的消息人们也总是用一切办法隐瞒起来不让他知道)。 泽克的善于遮掩来源于他的全面的不信任:他对周围的任何人都不相信。样子像大公无私的行为特别会引起他强烈的疑心。泰加林的法则——这就是他对人们之间关系的“无上命令”的表述(在群岛上确有大片泰加林带)。 最充分地兼备并表现出这些部族素质(生活上的坚决性、无怜悯、见机行事、善于遮掩和不信任)的土著,自称并且也被称为“古拉格之子”。这在他们那里好似一种荣誉公民的称号,这种称号当然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岛上生活才能获得的。 古拉格之子认为自己是莫测高深的,相反,他自己却能把周围的人看得很透,如俗话所说,入木三分。也许这是真的,但是马上就可以发现,甚至最有洞察力的泽克也是见识不完整的,眼光短浅的。一个普通的泽克,甚至古拉格之子,对于与他相近的行为能作出清醒的判断,并且能够准确地盘算自己在最近几小时之内的行动,但他却既不能抽象地思考,也不能概括一般性质的现象,甚至不能谈论未来。在他们的语法上,未来时态是很少用的:甚至对于明天也带着假定色彩来应用,对于已经开始的一星期内的日子,用起来就更加谨慎。你永远也听不到泽克嘴里说出这样的句子来:“来春我将……”因为大家知道;还需要度过冬天,而命运在任何一天都可能把你从一个岛屿抛到另一个岛屿上去。真的是:我的一天——就是我的一辈子。 古拉格之子就是所谓泽克戒律的主要体现者。在不同的岛屿上,这种戒律的数量多寡不等,它们的表述方式也不尽相符,如果对它们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那将是一项单独的事趣的研究工作。这些戒律与基督教义毫无共同之处(泽克——不仅是无神论的民族,而且在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存在什么神圣的东西,对于崇高的实体,他们总是急于去嘲笑和贬损。这也反映在他们的语言上)。但是,正如古拉格之子要人们相信的那样,照他们的戒律去生活,在群岛上是不会遭殃的。 有这样的戒律:勿敲(这怎样理解?显然是为了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吧。);”别舔钵子,就是说,不要堕落到喝泔水的地步,这样做,他们认为就是迅速和急转直下的灭亡。“不要拣垃圾吃”以及其他等等。 有一条戒律很有趣:不要把鼻子伸到别人的锅里去!我们真想说,这是土著思想的高度成就:须知这是反面自由的原则,这好像是翻过来的“我的住宅就是我的城堡”,甚至比它还高,因为说的不是自己的锅,而是别人的(但自己的当然不言而喻)。我们知道土著们的条件,对“锅”应当作广泛的理解:不仅理解为熏黑的拱形器血,甚至不是锅里盛着的不吸引人的具体的羹汤,而且包括获取食物的一切方式,生存斗争的一切手段,甚至还要广泛些:理解为泽克的灵魂。总之一句话,让我像我所愿意的那样生活,你自己也像你所愿意的那样生活——这就是这个原则的意思。铁石心肠的古拉格之子以这条戒律做出了不因无谓的好奇心而使用自己的力量和坚决性的保证(但同时也使自己解除了任何道德上的义务:‘即便你在我身旁倒毙——我也不当一回事。残酷的法则,但比之岛上的生番——盗贼们的法则:“今天你该死,明天才是我”,毕竟要人道得多。野蛮的盗贼对邻人决不是漠不关心的;他促使他死得快些,为了使自己死得近些,有时是观赏他的死亡过程以便得到开心或满足好奇)。 最后,有一条综合性的戒律:不要相信,不要害怕,不要乞求。在这条戒律里,非常清楚地甚至雕塑般地体现了泽克的共同民族性格。 如果一个(狱外的)民族整个浸透着这种高傲的戒律,这个民族怎样管理呢?……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条戒律使我们放下对泽克生活行为的研究,转而去分析他们的心理实质。 我们在古拉格之子身上马上察觉到的并且后来越来越经常地观察到的最初一种气质是:精神上的稳健性,即心理上的稳定性。这里令人感到兴趣的是犯人对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的一般哲学观点。一个英国人或法国人毕生以他们身为英国人或法国人而自豪,泽克则与他们不同,完全不以自己的民族属性而自豪,相反,他把这理解为一种严酷的考验,但是他想不失尊严地通过这种考验。泽克们甚至有这样一则出色的神话:似乎某地有一扇“群岛之门”(堪与古希腊的赫尔克里斯的柱塔相比),在门的正面似乎为进来的人写有:“别丧气!”背面则为出去的人写有:“别太高兴!”泽克们还补充说,主要的是,这些题词只有聪明人才看得见,傻瓜是看不见的。这则神话往往表现为一条简单的生活规则:来者匆愁,去者勿喜。犯人对群岛的生活和群岛毗邻地带生活的看法,正是应当通过这个线索去领会。这种哲学正是泽克的心理稳定性的源泉。不管他所遭逢的境况多么阴暗。他总是皱起自己那粗糙的饱经风霜的脸上的眉头说,他们不会把我降到比矿井更深的地方去了!或者互相安慰说:还有更糟的哩!真的,在饥寒交迫、心灰意懒的深重苦难中,这个“还有更糟的哩”的信念,明显地支持着他们,并使他们精神振作起来 泽克总是作坏的精神准备,他就是这样活着,经常期待着命运的打击和妖魔的咬螫。相反,任何暂时的缓和。他都看成是当局的失察和错误。在这种经常期待灾难的状态中,也就逐渐养成着泽克的严峻的心灵,对自己的命运满不在乎。对别人的命运毫不怜悯的心灵。 偏高平衡状态的情形,无论偏离到光明方面,还是偏离到黑暗方面,无论偏离到绝望方面,还是偏离到喜悦方面,在泽克身上都是很少见的。 塔拉斯·谢甫琴科(还在史前时代曾在岛上稍作逗留)成功地表达了这种情形:“我现在几乎既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然而却有一种达到鱼类的冷血状态的精神上的平静。难道经常的不幸能使一个人这么脱胎换骨吗?”(致列宾娜的信。) 正是。正是能够的。稳定的冷漠状态,对于泽克说来,是一种必要的防护,以便能够熬过岛上阴暗生活的漫长岁月。如果在群岛的第一年他不能达到这种黯淡无光的状态,那他通常就会死亡。达到了这种状态——他就能活下来。一句话:只要不死掉——准能变老油条。 泽克一切感觉都变迟钝了,神经被截断了。他对自己的痛苦、甚而对部族的监护人加给他的惩罚、乃至几乎对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变得无动于衷,对周围人的不幸也不抱精神上的同情。什么人的呼痛或女人的眼泪几乎不能使他转过头来——反应迟钝到这个地步。泽克们对新来的缺乏经验的人,往往表现得冷酷无情,嘲笑他们的失策和不幸——但不要因此而严厉地谴责他们: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是他们的同情心已经萎缩了,只有事情的可笑一面才是他们能看得到的东西。 泽克中最流行的世界观是宿命论。这是他们的普遍的深刻特点。其原因在于他们的不自由的处境、对他们最近时期可能的遭遇一无所知以及实际上无能影响事件的进程。这种宿命论对泽克甚至是必要的,因为这使他能得到精神上的稳定。古拉格之子认为,最平安的途径是——听天由命。未来——这是装在口袋里的猫,既然弄不清它是怎么回事,也不能想象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下你会碰到什么事情,所以不应过分顽强地去争取什么或者过分执拗地拒绝什么——不管是把你转到另一个工棚或作业班去,还是调到另一个劳改点去。也许这是好转,也许是逆转,但不管怎样,你总可以免于自怨自艾:就让你的处境变得更糟吧,但这不是你亲手造成的,这样你就能保持可贵的泰然自若感,不致忙手忙脚,不必逢迎讨好。 在这种黑暗的命运下,泽克的对许多事情的迷信是很深的。其中之一与宿命论密切相连:如果你在找位置甚至追求舒适方面操心过了头,你必然会被递解出去而烧得焦头烂额。 他们不仅把宿命论用于个人的命运,而且还用来解释事物的一般进程。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事件的一般进程是可以改变的。他们有这样的观念,群岛是永恒存在的,从前在群岛上情况还要糟些。 但也许这里最有意思的心理转变是,泽克们把自己在得过且过的贫乏条件下的稳定冷漠状态看成是——乐观的生活态度的胜利。只要相继而来的不幸变得不那么频繁,只要命运的打击稍有减弱——泽克就已经对生活心满意足,并以自己的处世态度自豪。我们要是引用一下契柯夫的一段描写,读者也许会对这种离奇的特点更加相信些。在他的短篇小说《在流放中》,渡船夫谢苗·托尔科维伊这样表达这种感情: “我……活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能光着身子在地上睡觉,吃野草。但愿老天爷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这样的中活(重点系我所加——作者注)。我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什么人也不怕。我这么看我自己,没人比我更富裕更自由了。” 我们的耳朵里今天仍听到这些惊人的言语:我们不止一次从群岛泽克们的嘴里听到这些话(感到奇怪的只是契阿夫从哪里弄来这些话的?)。但愿老天爷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你中意吗? 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讲的是民族性格上的积极面。但对它的消极面,对某些似乎是与上面所讲的互相排斥和矛盾的令人感动的民族弱点,也不能闭眼不看。 这个看上去是无神论的民族对于信仰越是满不在乎,不信仰的态度越是严峻(例如,《圣经》的一个论点“不要去审判人,你也就不会受审判”,他们完全以嘲笑态度对待,他们认为,受不受审判与此无关)——他们不顾一切的轻情态度的发作也就越厉害。可以这样来区分:在泽克看得清楚的短浅的视野内——他们是什么也不相信的。但是他们没有抽象的眼力,缺乏历史的盘算,所以他们就以野蛮人的天真相信任何一个远方的传闻,相信本地的奇迹。 说明土著的轻信有一个早年的例子——这就是由于高尔基来到索洛维茨而产生过的希望。但是没有必要这样深究远索。在群岛上有一种几乎是固定的、几乎是普遍的宗教:这是对所谓“阿姆尼斯基娅”(大赦)的信仰。很难说明这是什么东西。读者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女神的名字,但这并不是女神的名字。这有点像是信基督教民族传说中的基督二次降世,夺目的光辉将降临人间,群岛的坚冰就会消溶,甚至各个岛屿也会溶化,而所有土著就会随着温暖的波浪漂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马上就会找到他们所亲近。喜欢的人。大概,这是对地上天国的稍加改头换面的信仰。这种信仰并没有得到过一次现实奇迹的证实,然而却很有生命力,很顽强。像其他的民族把自己的重要仪式同冬至和夏至联系起来一样,泽克们也神秘地期待着(总是徒然地)十一月和五月的最初一些日子联系起来。南风一吹到群岛,人们便窃窃私语:“大概将要大赦了!已经在开始了!”刮起严寒的北风——泽克们呵热气温暖着冻僵的手指,搓着耳朵,跺着脚相互鼓励说:“看来一定会有大赦了。不然我们都得冻死……的!(这里有一个不能翻译的词儿)显然——现在就会有了。” 任何宗教的害处早就已经得到证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它。这种对大赦的信仰大大削弱土著们的意志,使他们陷入不是他们所特有的爱幻想的状态中去。在这种幻想病大流行的时期,官家的要紧活儿完全从泽克的手中掉落下来——实际上所起的作用,同相反地听到关于“递解”的不愉快消息时所起的作用一样。而对于日常的建筑工程说来,最有利的是不让土著们发生任何感情上的偏差。 泽克们还有一个民族弱点,这种弱点与他们的整个生活方式完全违反但却莫名其妙地保持在他们身上——这就是暗中的对公正的渴望。 契诃夫在一个完全不属于我们群岛的岛上就曾观察到这种奇怪的感情:“一个苦役犯,不管他本人已经堕落和不公正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却最喜爱公正,如果他在地位比他高的人身上看不到这种公正,他就一年一年地陷入痛恨和极端不信任的状态。” 虽然契诃夫的观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我们所讲的事情都毫无关系,然而却正确得使我们感到吃惊。 从泽克落入群岛的时候起,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全都充满着不公正现象。他们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不公正的——看上去他们早就应该习惯于这种情形,并且把不公正看作生活的普遍准则。但是不然!来自部族中的官长和监护人的每一个不公正行为,都像在第一天一样,继续使他们受到伤害(自下而上的不公正行为却引起他们赞许的狂笑)。在他们的民间创作中,他们编出一些甚至不仅是关于公正待遇,而是(将这种感情扩而大之)关于毫无根据的宽大处理的传奇(例如,曾经创造出一个在群岛保持了几十年之久的关于宽大处理O·卡普兰的神话——似乎她并没有被处决,而终身关在不同的监狱里,甚至还找到了许多曾同她一道递解和从她那里得到布蒂尔卡图书馆书籍的证人。有人会问,土著们为什么要造出这种荒唐的神话来?只不过是作为一个他们想要相信的宽大无边的极端事例。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思想上把它联系到自己身上)。 还有关于泽克在群岛上爱上了劳动这样的事例(A·C·布拉奇科夫说:“我为我亲自创造的成果而自豪”),或者至少没有失去对劳动的喜爱(日耳曼血统的泽克),但是,这些事例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们不打算把它作为全民族的特点甚至是古怪的特点提出来。 土著的另一个特点是:爱谈往事,可不要以为这是同上面已经讲过的土著惯于遮掩的特点有矛盾。在其他所有民族那里,这是老年人的一种习惯,中年人恰好是不爱甚至怕谈往事的(特别是妇女,特别是填写调查表的人,而且一般说大家都这样)。泽克们在这方面则表现得像是个全由老年人组成的民族(在另一方面却相反地像一个全由儿童组成的民族那样受到管教,因为他们有教育员)。。关于今日生活中的一些小秘密(如在什么地方可以热热锅,在什么人那里可以换到马合烟),你从他们的嘴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可是关于以往的事情,他们说起来却敞开胸怀,毫不隐瞒:到群岛以前是怎样生活的,跟谁一起生活,怎样落到这里(他们可以几小时几小时地听着叙述谁怎样“落进来”,而且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丝毫也不使他们感到无聊)。两个犯人的相遇越偶然,超浅,越短促(在所谓“递解站”上挨着躺了一夜)——他们就愈加急于全面详细地彼此把自己的一切讲出来。 这里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察来比较一下是有意思的。他指出,每个人都暗自精心构思好一套关于自己落入“死屋”的经历——而且一般根本不谈这种事情。这种情形我们是理解的,因为落入“死屋”是由于犯了罪,苦役犯们回忆起它来心情是沉重的。 泽克的落入群岛则是由于不可解释的劫数,或者是由于若干祸根的凶恶的报复——但是,在十分之九的情况下,他并不觉得自己犯有任何“罪行”——所以在群岛上再没有比讲述“怎样落进来”的故事更能使听众感到兴趣,更能引起他们的热烈同情了。 在泽克的工棚里每晚都在讲述的关于往事的丰富故事,这还具有另一个目的和另一种意义。泽克的现在和未来不稳定到什么程度,他的过去也就牢固到什么程度。以往的种种,谁也不能再从犯人那里夺走了,而且每一个人在往日的生活中总要比现在强些,(因为再也不能比泽克更卑下了;甚至酒鬼流浪汉在群岛外也被称为同志。)因此,泽克的自尊心便在回忆里夺回生活把它推下来的那个高地。回忆还必定是被美化的,掺进了一些虚构的(但很像是实有其事的)插曲——于是讲故事的犯人(听众也一样)就感到充满生机地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还有另一种加强这种自信心的形式——关于泽克民族随机应变和得心应手的无数民间创作故事。这是一些相当粗鲁的故事,很象尼古拉沙皇时代士兵中传说的轶事(那时士兵服役期长达二十五年)。他们会讲给你听,一个泽克怎样到长官那里去给厨房劈木柴,长官的女儿怎样自动跑到草棚子去跟他睡觉。还有一个狡猾的值日泽克怎样在工棚地下挖了一个地洞,通过那里把一口小锅放在包裹递交室地板上的下水槽的底下,从营外送来的物品中有时有伏特加酒,但是群岛上有禁酒的法令,照章办事应当立即把酒倒在地上(然而从来也没有倒掉过)——那个值日泽克就用这个办法把酒接到锅里来,所以总是喝得醉醺醺的。 一般说,泽克们珍爱的武——这最足以证明那些能够在头一年没有死掉的土著的健康的心理基础。他们的出发点是,用脚目还不清帐,开开玩笑也欠不了债。幽默——是他们的经常的同盟者,没有它,要在群岛上过日子也许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对骂人话也是根据幽默程度来评价的;越是能逗乐的,对他们越有说服力。他们对问题的任何一个回答,他们对周围事物的每个判断,总要加上一星半点的幽默。你问一个犯人他在群岛已经呆了多少时候了——他不会对你说“五年”,而是: “坐过了五个正月。” (他们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在群岛上的居留称为坐,虽然坐的机会他们恰好是最少的。) 你问:“艰难吗?”得到的是带着讥讽的回答: “只是最初十年难点儿。” 你对他不得不生活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表示一点同情,他会回答说: “气候坏,可是社会好。”或者当说到某个离开群岛的人时: “判了三年,坐了五年,提前释放了。” 当一些人拿着为期四分之一世纪的“路条”来到群岛时,他们会说: “现在二十五年的生活有了保证!” 总的说来他们对群岛是这样评论的: “没有来过的,一定会来,已经到过的,一定不忘。” (这种概括是没有道理的:读者,你我根本不打算到那里去,不是吗?)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时候,土著们只要听到什么人请求添加点什么东西(即便是往杯里加点开水),——马上会同声嚷道: “检察员会给你加!” 一般说,泽克对检察员怀着不可理解的痛恨,并常常迸发出”来。譬如,在群岛上流行这样的不公正说法: “检察员——是斧子。” 这里除了韵脚准确外(俄语中检察员“npokypop”和斧子“tonop”是押韵的),我们看不到有任何意义。我们应当遗憾地指出这是联想和因果关系脱节的一例,这种脱节把泽克们的思维降到低于中等人的水平以下。关于这一点,稍后再谈。 还可以举出一些不怀恶意的玩笑的例子。 “睡呀睡呀,可是休息却没有功夫。” “你要不喝水,力气从哪儿来?” 关于工作日快结束时的可僧的劳动任务(那时已经感到疲乏,正等待着下工),必定这样开玩笑: “哎呀,活儿刚干得顺手,可惜白天太短了1” 早晨不是马上动手干活,而是从这儿晃到那儿,一边说: “快点天黑,明天(!)好上工!” 下面我们还可以看出他们的逻辑思维的不速灭性。土著们有一个流行的说法: “这森林不是我们栽的,所以我们不去伐。” 但是,你该怎么解释——林场也没有栽林,可是却砍伐得很有成绩!所以,这里显出土著思维的典型幼稚性,某种独特的达达派。 还有一个说法(从白海运河时代起): “让狗熊去干活吧!” 认真说,怎样可以设想一只开凿大运河的狗熊呢?关于熊干活的问题,在克霍洛夫的著作中就已作了充分的说明。如果稍微有点儿可能去把狗熊套起来干有目的性的活儿,那么毫无疑问,最近几十年间就会这样做的,因而也就会出现整个的一批狗熊作业班和狗熊劳改点。 诚然,土著们还有一种关于狗熊的并行的说法——很不公平的,但却是深深印入脑海的: “长官——是狗熊。” 我们甚至不能理解——什么样的联想能够产生这种说法?我们不愿把土著们想得那么坏,以致把这两种说法联在一起并由此得出某种结论。 讲到泽克们的话宫问题,我们感到有很大困难。且不说对新发现语言的任何研究总要写出一部单独的著作和特别的科学教程,我们在这件事上还有一些特殊的困难。 其中的一个困难,就是语言同骂人话的融为一体,这点,我们上面已经提到过了。要把它区分开来,谁也办不到(因为不能把一个活的东西分为两半!),但是出于对青年的关心,我们也不能把一切原封不动地写到学术性的篇章里去。 另一个困难是,必须把泽克民族的语言本身同散居在他们中间的生番(换个说法是“盗贼”或“惯犯”)部族的语言区别开来。生番部族的语言,是语文之树上既无近似语又无亲属语的完全孤立的一个分支。这是一个值得单独研究的题目,但在这里,不可理解的生番的词汇(如:文件、手帕、箱子、表、靴子)只会把我们弄糊涂。但是,困难的是,生番语言的其他一些词汇要素,却相反地为泽克的语言所吸收,并形象地使它丰富起来:(吹口哨;泽克语言中的意思是说谎、吹牛);(使黑暗,使模糊;在泽克语言中是指欺骗、迷惑);(在某物上洒上黑色;泽克语言指欺骗、蒙蔽);(翻转,倒置;泽克语言指偷偷地闲逛、磨洋工);(试探;泽克语言中指迅速查明某事);(泽克语言中指聪明点、混时间);(舔主人的盘子;泽克语言中指陷进什么事情,拼命干活);颜色、肤色;泽克语言中指服从和归顺盗贼的帮规);(混血、混种;泽克语言中指“二混子”——半个贼);(此字与“精神”、“呼吸”有关;在泽克语言中表示勇敢、无畏、不顾一切);(单人监室,禁闭室);(搜身);(拐杖;泽克语言中表示面包口粮);(灯芯;泽克语言中指累垮、垂死的犯人);(六,六点,老六;泽克语言中指为劳改营行政当局或为盗贼、杂役们办事的人);(用来吮吸的东西或吮吸者;泽克语言中指饥饿状态);(否定或不承认;泽克语言中表示对劳改营长官提出的要求一概拒绝的人,或称“不买帐派”。一般指盗贼的核心人物);(对庄家赌输赢的人的派头;在泽克语言中表示用吹牛、做戏的手段吓唬、讹诈);(妓女);(窝棚;泽克语言中表示劳改营中的姘头、女相好的);(杆菌;泽克语言中表示“肥肉和油脂”);(模仿盗贼的作风);(按照盗贼的作风行事)。 不能不承认其中许多词具有准确性、形象性、甚至通俗易懂性。 我们感到现代俄语中很缺乏这种语汇!特别是因为在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类行为。 但是,这种关心已经是多余了。本书作者结束了在群岛的长期科学旅行后,对于是否还能够回到民族学院去执教是很不放心的。不仅担心人事科的态度,而且还担心他自己是否已经落后于现代俄语,学生们能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语言。突然,他又迷惑又高兴地听到了从一年级学生口中说出的他在群岛时耳朵早已习惯了的那些用语,而这些用语都是迄今为止俄语所缺乏的:(“不停脚就开始……”,“一到马上就……”,“一走到立即……”);(“整个途中”,“整个时间”);(“再一次”,“又一次”);(“抢劫”,“洗劫”);(“偷”,“扒”);(“福来儿”,“傻瓜”,“大头”,泛指不属于盗贼一伙的任何人);(“凉耳朵傻瓜”,意思是百分之百的傻瓜);(“她和小伙子们缝在一起”,意思是她和小伙子们在一起过活)。还有其他许许多多。 这就表明,泽克的语言有巨大的能量,使它能够不可解释地渗入我们的国家,而首先是渗入青年的语言。由此可以预期,这个过程在将来会更加强劲,而上面所列举的那些词也会融合到俄语里去,也许甚至还会使它大为生色。 但是研究者的任务却更加困难了:现在需要把俄语同泽克的语言区分开来! 最后,为了诚实起见,我们也不能回避第四个困难:弄清俄语本身给泽克语言甚至给生番语言的最初的、某种史前的影响(现在这种影响已经看不到了)。否则怎样解释我们会在达里词典里找到这样一些似乎是岛上专有的说法: (“合法生活”,科斯特罗马省方言,意思是与妻子一起生活;在群岛上的意思是:与她合法地生活); (“掏口袋”——货郎的行话,意思是从口袋里取出来;在群岛上变更了字头,变为——“掏腰包”); (走近,靠近——意味着变穷,耗尽;请比较一下——衰竭,垂死)。 或者如达里收入的谚语: “菜汤是好心人”——还有一连串的岛上用语:寒冷人(身体不结实),篝火人,等等。 “他连耗子也不抓”——我们在达里的书里也可以找到。 cyka(“母狗”)是意味着“好细”,这在雅库博维奇时期就已经有了。 土著们还有一种出色的说法“顶犄角”(指顽强地干事情,并且一般地指任何顽强表现、坚持自己的意见),“打蒋犄角”,“打掉犄角”这个用语为我们恢复了“角”这个词的古俄罗斯语的和斯拉夫语的含义(自矜、高傲、傲慢),而置外来的、从法语翻译过来的“装上犄角”的含义(妻子变节)于不顾。这种外来用语在普通人民中完全没有通行。如果不是与普希金的决斗有关,连知识分子恐怕也早已经忘掉了。 所有这些数不清的困难迫使我们只好暂时搁下本调查报告的语言部分。 结束本文时,再写几行个人的感受。本文作者在进行调查的时候,泽克们起初是躲避的,他们以为这些调查是为教父(在精神上紧挨着他们的监护人,然而,他们对他,像对所有自己的保护人一样,是不知感恩的,不公正的)进行的。当他们确信了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以后,加之还一次一次地受到马合烟的款待(贵的品种他们是不抽的),对考察者的态度开始变得极其友善,显露出自己的本性并没有完全变坏。在一些地方他们甚至把考察者亲热地称作“菠萝·番茄罗维奇”,在另一些地方则称作法恩·法内奇。应当指出,在群岛上根本不作兴称父名,因此,这种尊敬的称呼方式带有一点幽默色彩。在这一点上同时也就表现出他们的智力水平还达不到理解本考察报告的意义的程度。 作者则认为这番考察是成功的。他提出的假说完全得到了证实。一个完全新的、迄今无人知晓的拥有几千万人的民族在二十世纪的中期被发现出来了。 ------------------ 图书在线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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