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弗拉纳根讲话的声音热情而友好。“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谢谢,我没事。”卡伦说。实际上,她的肋骨疼痛难忍,左胸仍有一处严重的创伤,脑袋里面还在一阵一阵地悸痛。出院以后,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公寓的房门。她1小时之前刚刚服用了解热止痛剂,觉得昏昏沉沉。“我下周就可以工作了。”她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
  “那就好!你打电话告诉我出了车祸时,我给吓了一跳。遇到那种撞了就溜的家伙,对吧?”
  “是的。”
  弗拉纳根同情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们抓到那个家伙没有?”
  “没抓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依我看,那不是什么交通事故。”
  弗拉纳根一愣。“不是交通事故?”
  “那是一条乡村公路,当时没别的车,那个混蛋直直地向我撞过来。”弗拉纳根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化可身体却有些坐不住了。卡伦心想,他大概已经后悔要求和自己见面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卡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她谈到了与弗里德曼见面的情况,以及后来是如何打听到怀曼这个名字的。她接着说:“我查到怀曼的工作单位以后,径直去了那里的人事部。他们推诿搪塞,拒绝提供任何情况。那个地方到处都是警卫人员,到处都是警报装置,甚至还设有电网。看来——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能我触及了某种秘密勾当。依我看,那次人为的车祸是一个警告。”
  “我明白了,”弗拉纳根说,“那么,你把这个——假设——报告给警方了吗?”
  “没有。”
  “因为——”
  卡伦叹息一声。“我没有任何证据。”
  “那为什么告诉我呢?”
  “因为可能——仅仅是可能——你会改变主意,帮助我进行调查!”卡伦见弗拉纳根的反应冷淡,于是继续说道,“听我说,我找到了一个情况和症状与克兰德尔完全相同的病人!我们需要做的是追查下去,找到那个病人,那有可能——”
  “克罗姆公司这样干有什么动机呢?”弗拉纳根打断了她的话头。他朝前倾了倾身体,等着她的回答。
  卡伦停了一下,觉得弗拉纳根刚才说的话有点儿不对,可是却一时想不出是哪一点。她接着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心里明白他们在设置障碍。事情不是巧合,我只能——”她想找到恰当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感觉到?”弗拉纳根补充道,“是不是?”
  “你别想——”
  “可能是女性的直觉吧?”他没有让她插上嘴,随即继续说,“抱歉,我并不想使自己听上去像个性别歧视主义者,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件事情让人觉得有多荒唐。你的根据是幻想和希望,而不是事实。”
  卡伦咬着嘴唇。镇静剂没有止住她脑袋里的一阵阵悸痛。“这么说,你还是不愿帮助我?”
  弗拉纳根将手臂在桌子上交叠起来。“穆尔医生,我要见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我想向你提一个建议。”
  他突然改变话题使她大吃一惊。“建议?”
  “大部分调查已经完成——所有的重要取证已经结束——现在是估计双方获胜的可能性的时候了。我们已经做了这项工作,并且认为应该提出一个协商解决的方案。”
  他的话像气球一样在空气中漂浮。协商解决方案。“为什么?”她问道,顿时目瞪口呆。
  “因为考虑到我们以前讨论过的各种原因,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
  “这么说,你们认为是我的治疗失误?”
  “不!”弗拉纳根毫不犹豫地说,“我认为不是,不过问题不在于此。我得估计原告把案子交给陪审团时会出现的种种可能性,推测陪审团可能作出的裁决。他们弄到了波拉德那个家伙,他是一个出庭作证的老手——”
  “他是一个撒谎的家伙。他在取证会上撒了谎,你跟我说过你掌握了对付他的材料。”
  “嗯,对。在我们找到具有更多骨气的法官以前,他仍旧可以提供那种证词。陪审团将会听到他的话,而达到这一点就够了。听着,我不想再次重复,你已经知道正反两个方面的意见。现在的问题是我觉得陪审团很可能做出有利于原告的裁决——我对保险公司的人也是这样讲的。”
  “我明白了。”实际上,卡伦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非常希望尽快了结这件案子,以便恢复自己原来的正常生活。或许一个金额不大、不加张扬的协商解决办法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她可以找到理由——官司本来是可以打赢的,只是司法制度迫使她协商解决。“可能你是对的,”她踌躇不决地说,“话说回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希望继续把这个官司打下去。”
  弗拉纳根的神情大为缓和。“很好。你是知道的,这实际上对你有好处。来吧,在这份授权书上签上名。”他把一份文件和一支钢笔推到她面前。
  她浏览了文件,可是没有动手拿笔。“你提出给对方多少钱?”她猜想得有某种程序和原告方面讨价还价。她觉得她投保的公司开始可能出一个比较低的数目,可能在7.5万美元上下,然后逐渐加到案子的协商解决金额——25万美元的储备金。那个数字听起来大得可怕,但是她觉得还可以接受。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钱,而目那对她也是一种辩解,克兰德尔夫人得到的比她的要价已经少了许多。
  “我们开始将出75万,希望能够在200万左右达成协议。”
  “什么!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弗拉纳根说着,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以为会是多少?”
  “太多了。”卡伦直截了当地说,把那份授权书推了回去。
  弗拉纳根顿时怒火直冒。“如果低于这个数,罗思是不会答应协商解决的。”
  “为了那么多钱,我们应该努力打下去。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摇了摇头。“可你是会有损失的。你投保的最高赔偿限额只有300万。如果原告得到的裁决数目比它大,你就得自己兜着。”
  “我决定冒这个险。”
  弗拉纳根用威胁的口气说:“这可是为你好,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卡伦没有答腔。
  “医院方面没有你也可以单独协商解决。”
  “让他们解决去吧。那样,罗思就没有理由继续与我作对了。”
  “不幸的是,事情不会那样简单。他会继续和你打官司的。到那时他已经得到了医院的钱——那会使他如虎添翼。实际上,那将增加他把官司打下去的可能性。”卡伦站起来,顿时觉得头部像炸裂开一样疼痛难忍,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很难受。我听到了你的话,可——200万,太多了,我不能接受。”
  “我可以理解。”弗拉纳根安慰道。
  “我得考虑考虑。”
  “当然,这是一项重大决定。可是不要耽误太久,离庭审的时间越近,协商解决的金额就越大。”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卡伦说罢摇摇晃晃地出了办公室。当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那个地方。
  卡伦坐在办公楼门厅的椅子上,又吞下了一颗止痛片。看来,她每次都是在痛苦之中离开弗拉纳根的办公室的。要么是精神上的,要么是肉体上的,要么两者兼而有之。
  过了一阵,她感觉好了一点。她走向地铁车站,搭上了一辆拥挤不堪的地铁。她望着窗外隧道里模模糊糊的灯光,心里反复考虑着:是否应该协商解决,恢复自己原来的生活?
  人们自然会把协商解决视为承认自己治疗不当。哦,他们嘴里是不会这样说的——他们会大谈法律的漏洞,大谈陪审团制度的弊病,大谈律师们贪得无厌的本性。可那只是他们的看法。而罗思呢——他一定会大肆渲染协商解决方案,《华盛顿邮报》也肯定会加以报道。
  不过,现在她明白了人们为什么用协商的办法来了结官司,即使在自认为有理的情况下也仍然会这样做。放下官司的包袱将会令人感到多么轻松,再也不用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考虑有关官司的事情。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其他烦恼了,例如婚姻问题等等。她与朱利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最好的朋友刚刚有了第二个孩子,而她心里清楚朱利安对此非常嫉妒——而且大动肝火。他盼子心切,然而……她却没有同感。对这样的事情她如何才能让步妥协呢?这问题的中间地带在哪里?她无法只生半个孩子。
  他俩相处时没有欢笑,没有快乐,甚至没有说过任何亲热的话。这样的日子大概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了。他的情绪反复无常,动辄就会发火。而他的愤怒往往弄得她非常反感,使她作出反击,可是事情一过,她又很快觉得后悔。
  有时,他甚至暗示他们将分开过,不过她知道他心里并不这样想。好了,等到案子的压力消失以后他们就可以把一切都纳入正轨。
  她回到公寓时已经是12点30分了。她吃惊地发现朱利安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午餐。
  “嗨,”他招呼道,“我11点30分的那个胆囊手术已经取消,今天我没事了。要色拉吗?”
  卡伦在他对面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我不能待在家里,得回到急诊室去——1点钟要和马克·弗拉格勒见面。我吃一点蔬菜就行了。”
  “你觉得自己可以回去工作了?头痛还没有缓解就去工作?”
  “我没事,感觉好多了。”
  “和律师见面的情况怎样?”
  卡伦拿起一把蔬菜刨刀,然后动手刨胡萝卜。“哼,非常奇怪。我给他讲了发生在克罗姆公司的事情。”话音刚落,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种似曾经历过的感觉——和在弗拉纳根办公室里的一样——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摇了摇头,试图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朱利安慢慢地说:“你还给他讲了你的设想,认为那次交通事故是人为的?”卡伦皱了一下眉头,不喜欢朱利安那样的说法。“是的,不过看来他并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她说,“他想协商解决。”
  朱利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什么?”
  “他说他们向克兰德尔夫人出价75万美元,而且甚至愿意出到200万!”
  朱利安点了点头。“依我看,他认为你很有可能在法庭上败诉。”
  “他说这件案子很棘手。”
  “你是怎样对他讲的?”
  “我要仔细考虑一下。”
  朱利安舒了一口气。“嗯。”他继续切着黄瓜。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上次谈这事时,我已经给你讲了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没有变。”
  她的话脱口而出:“在我毫无过错的情况下你却认为可以花200万协商解决?”
  “毫无过错!”朱利安大声叫道,把刀子嘭的一声扔在厨台上。刀子跳了几下,落进了水槽。他两手扶在厨台上,眼睛盯着她。“你是否觉得自己有可能——哪怕是很小的可能——出差错?”他逼问道。她还没来及开口他便接着继续说:“哦,当然,我不应该用这样的字眼。在你的词汇中没有‘差错’这样的字,对吧?因为你如果犯了错误,就必须向你母亲承认,对吧?而你是至死也不会认错的!”
  “‘我母亲’!”卡伦反驳道,“你口口声声‘我母亲’!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吗?”
  “我没有问题,是你有。”
  卡伦真想揍他那狗脸一拳头,可是嘴里却说:“是的,我是有。谢谢你对我的支持。”
  这一句击中了他的痛处,他把头转向一边。两人一声不吭地对坐着,后来朱利安用温和的口吻说:“这么说,你要仔细考虑考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有可能同意协商解决?”
  “是的,不过我得通盘考虑一下。”
  “与此同时,你会使自己离克罗姆公司远远的?”
  “我不能把——”卡伦刚要说出“克罗姆”这三个字,心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当时觉得弗拉纳根的话不对头。“他怎么会知道克罗姆公司的事情?”
  “什么?”
  卡伦激动地说:“你刚才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当我告诉弗拉纳根我怀疑车祸是有人故意搞的,他问我克罗姆公司那样干有什么动机。”
  “那又怎样?我碰巧和他的看法一致。他们并没有动机。我告诉过你——”
  “不,不,不,问题不在这里。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去找的公司的名称,他是怎么知道克罗姆公司的?”
  朱利安皱着眉头。“一定是你搞错了。你可能提过,可是却忘记了。你吃了那么多药,这是很有可能的。”
  卡伦想了一下。当然,有那样的可能,可是她当时怎么会立刻感觉到他说的不对劲儿呢?不,她没有搞错,她的直觉是对的。那就意味着——
  “在弄清这一点以前是不能协商解决的。”她在说这句话时心里已经作出了决定。
  “你说什么?”朱利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仅仅因为弗拉纳根知道克罗姆公司的名称你就不愿意协商解决?”
  “我不知道!”她把手里的胡萝卜放在厨台上,然后站了起来。“我得走了,再见吧。”
  她离家的时候朱利安一句话也没有说。
  马克·弗拉格勒正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他示意卡伦在旁边的椅子上就座,然后停下笔,抬起头来问道:“怎么样,卡伦?你看上去精神不好。”
  “我没事,只想回来工作。”
  “嗯,这我可说不准,你先见见哈维·詹森。”
  詹森是神经科主任。“好的。”她说。她觉得见见他也没什么关系。她的症状全都是主观感觉上的,只要她不提,他会让她工作的。“我跟你说过了,我感觉良好。”
  他摇了摇头。“去见见詹森医生吧。如果他同意你上班,我就给你安排工作。”他笑着说。
  “谢谢。”她出了弗拉格勒的办公室,站在门口考虑下一步怎么办。然后,她下了楼梯,来到病理部。
  梅格·赖因霍尔特正在一个实验室里弯腰用显微镜观察着什么。她身材高大,长着暗红色鬈发,身上散发着甲醛溶液的气味。她和卡伦同一天开始当住院实习医生,两人相交甚厚。然而,卡伦近来很少和梅格见面——或者说很少和任何人交往。卡伦热情地向她表示问候,然后建议她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
  在餐厅里,她们闲聊了一阵,谈到了各自的生活。几分钟以后,梅格神情严肃地说:“卡伦,谢谢你来看我,可是你干吗不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呢?”
  “你看得出来?”
  “嗯。”
  卡伦做了一个鬼脸。“事实上,今天上午律师向我摊了牌,希望协商解决案子。”
  梅格瞪大了眼睛。“说下去。”
  卡伦向她解释了自己面临的问题。能有机会和别的人——和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而不是朱利安——谈谈自己的心事使她觉得好受多了。
  卡伦讲完以后,梅格说:“真令人感到吃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能理解,那也是我的感觉。”
  “你确信是克罗姆公司的人有意制造了那次车祸?”
  “确信?不。我只是希望那件事情可以说服弗拉纳根进行调查。”
  “而他看来知道的比你预想的要多。”
  “对。”卡伦犹豫片刻以后问道,“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梅格仰身望着天花板,然后说道:“你不会喜欢这个主意,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是——我认为你应该协商解决。”
  “你也这样看,为什么?”
  “因为这对你来说是上策。我得告诉你,我并不同意克罗姆参与了某种阴谋活动的看法。我觉得你只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可弗拉纳根——你怎么解释他是怎样知道克罗姆公司的?”
  “我同意朱利安的看法——你可能不经意地提到过,或者别的什么人给他讲过。胡乱猜测这是谋杀或阴谋之类的东西对你的健康不利。你不觉得你说的非常荒唐吗?这个案子搅乱了你的生活。人生苦短,尽快把这讨厌的案子了结了吧。”
  卡伦站起来。“我不能,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不能。”她突然感到异常疲倦。“我还是回家去躺着吧。谢谢你,梅格。”
  她驾车回到了公寓。等停放好汽车,上电梯时,她已经忘记了案子的事情,心里想的是如何与朱利安言归于好。
  卡伦关好房门,挂上外套,以为会在起居室里见到朱利安。他不在那里,于是她走进卧室。
  大衣橱的门开着,抽屉一个个被拉在外面,里边全是空的。床上摆着一只装了一半的箱子。朱利安转身面对着她,手里拿着内裤和袜子。“我要走了。”他宣布说。
  卡伦有一种奇怪的梦幻感,在梳妆台前面的凳子上坐下。“我不明白。”
  朱利安仔细地摆放好内裤和袜子,然后回答说:“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去折腾。案子了结以后——不论以什么方式都行——我们或许能再试一试。在找到公寓之前,我住在杰克那里。明天我来拿剩下的东西。”他说罢伸手去取叠放在箱子旁边的衬衣。
  “你这样干是因为官司的事情?你离开是因为我不愿意协商解决?是吗?”
  “不!”他一把将衬衣扔在床上。“那只是表面现象。”他长叹一声。“听着,我不愿再重复了。我们看事情的方法不同。你要事业,我也要事业,可以。但是,有一点不行。”
  她知道下面的内容,于是激动地说:“我告诉过你,我要生孩子——总有一天会要的!可现在肯定不行,在完成实习之前,在没有结束案子之前肯定不行!”
  “完成实习以后,你又要往后推迟,要等你取得专业证书,要等你开业行医,要等你立稳脚跟。到那时,又会出现新的借口,没完没了的借口。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了。我总算明白了——”他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你从心眼里不希望要孩子。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觉得你会转变的,可你太固执了。案子的事情说明了这一点。你是一个死不回头的臭娘们,卡伦,我可不愿意再等了,我要孩子。”
  “也许我是要孩子,也许只是不愿意和你生孩子!”她不假思索地回敬道,这想法像气泡一样直接冒了出来。
  朱利安往后退了一步,舔了舔嘴唇,低声说:“这样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
  她想伸出手来,收回自己刚才的话,然而已经太晚了。太晚了。“朱利安——”她只说了三个字。
  他拉上箱子的拉链,没管散落在床上的东西,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
  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卡伦没有去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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