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了十一月份,弘子的情况有些好转。莎伦在学习上出现了麻烦,弘子主动帮助她。开始莎伦还不太愿意接受帮助,可渐渐地,她对弘子的帮助开始表示感激。晚上,她们长时间地在一起学习,这使弘子开始有了朋友的感觉。
  安妮仍然对她俩不屑一顾,她仍不满意和弘子同住一室,她对莎伦也不喜欢。她觉得与艺术圈子里的人相提并论有损自己的身份,对系主任和东方人也没有什么好的评价,认为自己是和学校里的垃圾住在一起。既然她父母给学校捐赠了那么多钱,她理应得到更优惠的待遇,她因此而感到没有面子。她父母与系主任、宿舍主管都谈过此事,他们承认说安妮应该得到最好的照顾,应住单人房,但现在没有。除此之外,如果给予她特殊的照顾,则对其他女孩来说不够公平。他们都提醒斯宾塞的家人:同安妮一样,弘子也是个可爱的女孩,来自一个受人尊敬的日本家庭。尽管斯宾塞家认为她可能是个挺好的女孩,但他们指出这是加利福尼亚,不是日本。在这儿,人们对日本人没什么好看法。查尔斯·斯宾塞提醒校方,如果安妮不能换房间,他将不再继续给学校提供捐赠。但校方并没有让步,他们不希望被要挟。
  为了表现出她对校方的不满,安妮提前两天回家过感恩节。她威胁学校说要转学,系主任要她认真想一想再作决定。这一切都是冲着可怜的弘子来的。她没有将这连续不断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认为这是令人感到耻辱的事,不应该说出去。
  莎伦现在对她好多了。自从弘子帮助她以来,莎伦发生了很大改变。虽然在公开场合她仍然不够友好,但回到宿舍后就很亲热,为了表示感谢,她买了一盒糖送给弘子。弘子的物理和化学学得最好,数学学得不错,拉丁文也很好。莎伦这些学科学得都不好,她的西班牙语学得还不错,可弘子没选那门课,所以莎伦帮不上弘子什么。
  莎伦准备和父亲一起去棕榈泉过感恩节。安妮早就说过要飞到纽约和她姐姐一起过节,一周不准备来上课。弘子站在窗前看着她钻进豪华轿车时,心里并不觉得什么,没有安妮会更好。
  因为要过节了,肯开车到学校来接弘子,她兴致很高地自己驾车回到帕罗·奥德。她离开学校时,谁也没有跟她打招呼告别,连莎伦都忘了跟她说再见。因为她急匆匆地去赶开往洛杉矶的火车和她父亲见面,她曾告诉过弘子说,嘉宝和伦巴德可能会和他们一起过感恩节,但弘子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学校怎么样?”肯真心地问她,此时,弘子正看着窗外。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说:“糟透了。”这句话是用地道的俚语说的,肯听了大笑起来。
  “伙计,你的英语学得不错了么!”
  她也笑了起来,肯总能使她想起裕二。“裕二会很高兴的,他的英语俚语讲得地道,我还得学很多东西才行。”
  “好像要跟我学吧。”肯怀着佩服的心情逗她。他并不感到奇怪,他听到过父母谈及她在学校遇到的麻烦,很同情她。她是那么腼腆,学校的那些女孩这样对待她太不公平,他禁不住想象到她和安妮·斯宾塞同住在一个宿舍会是个什么样。
  他们谈到感恩节和周末的计划,他俩都想去看汉菲·宝格特和西尼·格林斯特主演的《马耳他之鹰》。他答应带苔米去滑冰,肯已经发觉萨莉和谁要好,虽然他还不能完全同意,但他还是邀请萨莉和他一起去。她才十四岁,肯和那个男孩子都比她大两岁,事情比较复杂,萨莉的做法不像日本人,肯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会怎么想。
  “你怎么样?遇到男孩子了吗?”他知道她们学校有时举行舞会,伯克利分校的男孩也来参加,可她从未提到过舞会的事儿。他想弘子肯定没有去过,她太腼腆了,似乎对谈朋友、约会不感兴趣。
  “我没时间,健二君,”她用日本名称呼他,“我忙着学习。”她当然也忙着莎伦的学习,上周所有的作业都是弘子帮莎伦做的,这样,莎伦在感恩节期间就用不着惦记着学习了。弘子每夜都在熄灯以后打着手电,在卫生间里完成莎伦的作业。
  “你不喜欢男孩?”他逗她,她都快到结婚的年龄了,有些女孩像她这么大都已经结婚,尤其是那些未上大学的女孩。
  “我母亲说,等我回到日本后,他们会求媒人给我找个丈夫的。”她不在意地说,似乎她感到这样不仅是对的,而且是很自然的事儿。她用不着自己费心地去找丈夫。她的表弟惊奇地盯着她看。
  “你说的是真心话?这也太不开化了,现在已不是中世纪黑暗的年代!”他感到可怕,不知道她怎么会那样想。
  “我父母就是这样结婚的。”她微笑着说,对他的反应感到有趣。对她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外祖母说这样最好,她相信她,也完全相信父母的判断。
  “我的祖父祖母也是这样结婚的,”肯说,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聊。“但我的父母是先相互认识、相爱,然后才结婚。”
  “他们可能很幸运,在美国大概不同。”一切都不同,为什么结婚例外?但她喜欢传统方式,她更喜欢让父母在她到结婚年龄时给她找个丈夫。
  “你会同意和你从未见过面的人结婚?”他对她的想法更加不解,他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但他不能同意人们现在还要这样做,他表姐就更不行了。她很漂亮,她想找什么样的丈夫都没问题。
  “我当然会和他见面的,健二君。和他见面,然后再决定是否喜欢他,我父亲和我母亲见过面。”她父亲开始也不相信弘子需要人做媒,但她母亲却总是跟弘子说她会说服她父亲的。
  “我看你是疯了。”肯边说边摇着头,他们已快到圣马蒂奥了。
  “我才没疯,健二君,我不吃花生酱,我的嘴会被那东西枯死,张不开。”听到这话,肯大笑起来。他知道她不喜欢吃花生酱,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吃花生酱时害怕的样子,她后来说过她害怕嘴巴永远也张不开了。“你才疯了呢,肯君,你听的是疯人音乐。”他喜欢听古典音乐,也喜欢听爵士乐和布基伍基乐。萨莉对弗兰克·辛那塔发狂,弘子也喜欢他,但她更愿意听日本音乐。每回她听日本乐曲时,肯都取笑她,这时苔米会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喊大叫,她说那种曲子难听死了。
  可弘子还是感到回家和他们在一起好,她在家里自由自在,也不像以前那么腼腆。
  一到家,弘子就热情地拥抱武雄叔叔,然后直接去厨房帮助礼子。第二天才是感恩节,可礼子早就开始准备苹果饼和肉馅饼,为明天的“大宴”做准备了。萨莉在帮着和面,看到弘子进来,她就跑到外面和女朋友们玩去了。
  “你好,弘子,学校怎么样?”看到弘子进来,礼子抬起头问她。肯贪婪地搜查了一遍冰箱,最后找到一块剩的羊肉饼。
  “她说学校糟透了,”肯替弘子回答。“我得承认,我表姐的英语大有长进!”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苔米从楼上跑下来给弘子看一本杂志,上面有条玩具娃娃的广告,她想要玩具娃娃做圣诞礼物。她想要圣诞老人送给她这个娃娃,其实礼子早就将这个娃娃藏在她的衣柜里了。
  “你得学做好孩子。”礼子鼓励她。
  肯笑着倒了杯牛奶,然后善意地逗着妹妹:“可千万不要忘了!”
  苔米冲着他瞪眼睛,弘子一把将她抱住。回到家,和他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她喜欢这个温暖的家,对她来说,他们是真正的美国人,是好人。
  晚餐后,肯和萨莉都出去了,但弘子决定留在家里和武雄、礼子在一起。他们听了一会儿新闻,武雄尤其对有关日美关系的内容感兴趣。日美此时已经中断某些贸易合同,两国的关系已经开始走向低谷。来自欧洲的消息也比以前更糟。
  “世界已经陷入地狱一般的境地,礼子。”他轻轻地说,极为关心他听到的消息。罗斯福虽然已经保证不介入战争,但几个月来,武雄就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他知道,华盛顿有些关注日本的人士认为:日本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主要的入侵敌人。武雄认为不太可能,但谁又知道能发生什么事儿。仅仅一周前,一条英国货船被日本鱼雷击沉。“我真担心日本国内发生的事情,担心欧洲的局势,可怜的英国人坚持不了那么久,可他们确实已经坚持得够长的了,真令人惊讶。”礼子点点头、尽管与武雄相比,她认为政治对她来说是那么的遥远,她还是对事态的发展表现出同样的关心。政治学是武雄的专业,他的工作就是分析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目前的局势并不令人感到乐观。
  到了第二天,世界政治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们把两个节日合在一起庆祝:感恩节和日本的劳动感谢日。那年,两个节日恰好是在同一天。在日本,这天是感谢老天赐予人们丰收的日子。
  “我认为今年我们有着双重感谢!”武雄举起一杯酒,轻松地祝酒。然后开始切火鸡。“不,是三重感谢!”看着大家,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还要感谢弘子,她是我们家庭的新成员。”他又举起酒杯,彼得·詹金斯也举起杯,他和他们一起过感恩节,每年如此,他的女友卡洛琳现正在和家人在密尔沃基度周末,他喜欢独自一人来田中家,尤其是他知道能看到弘子。他有意坐到弘子的对面,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在肯和苔米中间,他有一个月没见着她了。上次见面她使他心神不定,似乎他们的每次见面都使他感到心里放不下,每次分开后,他会有好几天忘不掉她。今天,他下决定心,不让自己再次陷入这种感情。她是个小女孩,被她吸引似乎有些可笑。他想,大概是她的胆小,还有她那件浪漫和神秘的和服吸引了他。发现这些后,他感到轻松了许多。
  那天下午,她穿着一件浅红色的和服,上面绣着秋天的树叶,还有一条很厚的红色织锦腰带,这件衣服很吸引人。她穿着木展和日本短布袜,闪亮的头发技在肩上,动作优美地四处忙碌着,特别动人。她却似乎没有感到她自己是多么光彩照人,只是一心帮助礼子做晚饭。火鸡和点心非常好吃,礼子做的馅饼也非同一般,就连彼得都说这是她所做的最好的感恩节晚宴。礼子微笑着说,这是由于弘子今年的大力帮助。弘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一会儿,又抬起头,向大家微笑。
  尽管弘子天生就是那么腼腆,她还是觉得和他们十分融洽,她甚至还向彼得看了几眼,在苔米不打断她的情况下主动引出话题。这使彼得想躲开她的计划更难以实施。到傍晚时分,他更加难以自拔。他曾竭力使自己不看她,不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不看她伸到面前来取餐具的手,不看她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时飘在她面颊上的秀发。他没办法忽视她,她站在自己的身边时,他禁不住要拉住她,他后悔今天真不应该来这儿吃晚饭,离她这么近,看到她那动人的姿态甚至是种折磨。
  武雄都看出了发生的事情,他为彼得感到难过,显然,他被弘子彻底迷住了。
  只有弘子还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她走过他身边时像一阵夏日的清风,虽没有接触到他,但却驱走了他身上的燥热,使他感到凉爽舒适,使他失去控制而不能自拔。
  “你还需要什么吗,彼得君?”她关心地问他。那天下午,彼得好像很严肃,还有些烦恼,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猜想他一定是和女友之间闹了点矛盾而感到不快。可事实是,他爱上了弘子,因此而不知所措,她岁数太小了,他错了,爱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已神魂颠倒。
  “不……谢谢,弘子君,我很……”可后来又请礼子给他倒杯咖啡,弘子看到了他异样的表情,误解了,以为他在生她的气。他在痛苦中挣扎,因为弘子离他太近,在她弯下身来时,他闻到她身上的天然清香,他感到这时他快要发狂而难以自制。
  帮助礼子收拾完碗碟之后,弘子伤心地看着婶婶。
  “出什么事了?”礼子问她,弘子的脸又红了起来,所有情感都表露无遗。
  “我惹着彼得君了,他在生我的气,礼子婶婶。”
  “我想他没生气,”礼子立即做出反应,她看到了他不安的表情,但她比弘子更能理解到其中的奥妙。“用‘神魂颠倒’来描写更为恰当。”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明白一点,这事完全在彼得,不能怪弘子。礼子其实不太想看到事情的结局,最好看不到。
  “神魂颠倒?”很明显,弘子听不明白礼子的话。
  “我想,他在思考很多东西。”礼子温柔地说。
  弘子点了点头,不仅听到了肯定的答复,还因礼子似乎不认为是她冒犯了彼得而感到解脱。
  弘子将刚煮好的咖啡和一小碟曲奇饼送到书房,这时,武雄和彼得正在讨论英国和德国的战况。彼得看了她一眼,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将曲奇饼递给他们之后,弘子放下托盘向他俩分别鞠躬。这时彼得在想尽办法来保持镇静,想努力全神贯注地听武雄讲话。
  但年长的那位在弘子离开后理解地看着年轻人,他比彼得更清楚,没有办法阻止他了。“你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对吧?”
  “我听见了,我正在思考。”他说了谎。武雄温和地看着他,彼得也仍然是个孩子,他深深地爱上弘子,所以不敢大胆直接着她。武雄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知道有时计划和提醒都与事无补,有时事情的发展得靠命运来决定,而一个人的表亲或父母是左右不了的。
  “我刚才是说丘吉尔和希特勒会在周六结婚。你去参加婚礼吗?”
  武雄揭穿了他,彼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吧,我有点儿走神,请接着说。”他有些难堪,他所有的痛苦和有意的自我控制都露馅了,他在勇敢地进行自我斗争,却毫无结果,他俩之间已无秘密可言。彼得只能坐在那儿,看着武雄。彼得不想惹他生气,或伤害他的感情,或给他的家庭添麻烦,但此时,他却控制不了对弘子的感情。
  “你跟她说过吗?”武雄小心翼翼地问,他觉得弘子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似乎对彼得的感情毫无察觉。
  “我怕吓着她,”彼得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讲,这不公平,武雄,我没权力这样做。”彼得有自知之明,他在第一次见到她后就上千次提醒过自己。
  “我猜你在想办法抵抗。”武雄看到了一线希望,彼得点点头。
  “我想方设法不伤害她,我知道她每周都回来,所以我尽可能不来这儿,但这好像没什么作用。我每次见到她,都感到更糟或……更好。”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武雄同情地看着他,他可以看出他的感受,深深地陷入爱河不能自拔。彼得接着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想你的表弟——她的父亲——是不会同意的。”武雄看着他,想找到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二十年前,他和礼子的事情比现在彼得和弘子的要简单得多,现在的世界变得太复杂了。弘子又是他远在日本的表弟交给他的他们夫妇唯一的女儿。
  “我想你是对的。”武雄很坦诚,“可从另一方面讲,我表弟很明智,具有一般日本人所没有的开放思想。我有一种感觉,我想他会喜欢你的。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同意。”他赶紧补充了一句,仍然很坦白。武雄同样不能批评彼得,武雄非常喜欢他,也极为尊敬他的感情。彼得很聪明,有独立见解,也很坦白,正雄会喜欢他的。但,彼得不是日本人,年龄差不多比弘子大十岁,不论怎么讲,不会有容易的解决办法。
  “你想告诉弘子你的想法吗?”武雄担心地问。
  “我还不知道,她可能会被吓坏的,可能再也不会和我讲话了。我想她还没有准备,武雄,我想我也没有准备。”他担心如果将心里话都说出来,弘子会怎么想。他害怕她因此而生气,再也不想见他。他知道自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先不要提卡洛琳,我还得想想怎么解决我们的事情。我已经有了点想法,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方式。当她告诉我她要去密尔沃基过感恩节时,我感到是种解脱。”
  “那你准备怎么办?”武雄问他,无意批评他的想法,或阻止他将要做的事情。虽然他认为彼得应该马上着手解决和卡洛琳的关系问题,但他同时还在关心着彼得和弘子两个人,关心他们的未来发展。
  “我现在还不知道,武雄,我现在很害怕,什么也做不了。”可当他看到朋友的目光时,他似乎有些轻松了。他看到的是关心,不是生气,他特别在意武雄的反应。
  “你从来就不是个懦夫。”武雄语气平和,他的话并不是同意的信号,但足以表明他不再阻止彼得前进。听到这些,彼得心里踏实多了。“你应该小心处理这事,还要严肃、认真地思考一下你要做的事,弘子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得到的那种人,你现在要做的事会影响你们的一生。”他对这个年轻人的敬重使他不能完全阻止他。
  “知道了,”彼得神情认真,“今年夏天以来,我一直在自我告诫。”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的。”武雄直截了当,彼得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将话题转到政治上,然后才又回到客厅和大家坐到一起。弘子不解地看着彼得,她不知道他刚才和武雄在讨论什么。如果他们将谈话内容告诉她,她肯定会极为吃惊,但他们当然不能这样做。他俩很平静,随便地坐下,听着大家争论孩子们想不想去、应不应去看电影的问题。
  最后,肯和萨莉决定去看小郎·昌厄主演的电影《狼人》。他们要弘子跟他们一起去,但弘子回绝,说自己太累了。整个下午她都在帮着礼子准备晚饭,她喜欢呆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喜欢与彼得谈话聊天。她要开始为苔米的娃娃屋做六块小地毯,她答应在圣诞节前完成。苔米上床睡觉后,弘子将小地毯取出,继续制做。礼子说要再煮些咖啡,武雄跟着礼子回到厨房,他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回想着他和彼得刚才的谈话,武雄同情彼得,但他想征求一下礼子的意见,她是个敏感的女人。煮上咖啡后,他小声地谈到此事。礼子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使武雄感到不安的是,他自认为流露出了允许彼得追求弘子的意思,他不应这样说。
  “这并不取决于你是否同意,武雄,”礼子用热情的目光看着丈夫,平静地说:“他们自己才是关键。”他同意地点点头,思考着他是否做到了替正雄保护弘子,但他知道他实际上做不到。
  客厅里,彼得看着弘子仔细地缝制着小地毯。一阵静静的时光过后,弘子的问话把彼得吓得一惊。
  “我惹你生气了么,彼得君?”虽然礼子已经说过没有,可她这一晚上还是因此而感到不安。
  “没有,弘子,你从来没有。”他坐到她的身边,身子因离她太近而不自由自主地发抖。弘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后彼得的思想。“你没有……是我……我很傻。”彼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弘子,害怕她不原谅他。
  “我以后不能来这儿了。”他说。听到这话,弘子特别惊恐,她认为他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如果他不再来,她会很想他的。她也察觉到了点儿东西,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每当她挨近彼得时,她的头脑总是一片空白。她低下头去听他讲话,想到她的表亲们一定会因为她将他们的最好朋友、武雄的助手赶走而非常生气。
  “我表现得极为不好,彼得君。”她仍然低着头。“我和你很不见外,仅仅是因为……”她抬起头来小声地说,“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表亲。”
  他摇了摇头:“你什么都没错,弘子……没错,问题出在……出在我没有把你当作表妹。”
  “真对不起。”她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我的表现不好,没有仔细想一想,我对你很没礼貌。”她抬起头时,泪水已流到面颊。看到她这样,他真想哭出来。“请原谅……”
  “弘子,你真是个小傻瓜。”他微笑着将她拉近自己,她就像一只蝴蝶的翅膀那样轻,她太娇小了。“你对我没有失礼,也用不着仔细回想……我没有将你看成是表妹。”他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言语都有些困难,但他知道是该说的时候了。“我将你看成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可能是我错了。”他急于想把话说完。“我……曾想办法阻止自己,但弘子,每次我见到你……每次……”他停住了,将她紧紧抱住,长时间地吻她,一阵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真想抱起她逃离这里,逃到他们永远都很安全的地方。“我可能是疯了,”他终于在推开她时说,深深地为接吻而陶醉。她也主动地吻他,她从来没有接过吻,她的感觉同他的一样。“我可能是发疯了,”他在田中家的客厅里又一次悄声地说,“但我是真心地爱你。”他又一次吻她,完全忘记了他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你真的是疯了,彼得君,”她终干说了出来,“我们不应该这样。”
  “我知道,”他生自己的气。“我曾自我折磨,下决心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但每次下过决心后,我都再一次想到你,这有什么错?告诉我!”他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怕伤她的心。他知道他若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他会死的。“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我想照顾你,如果你要回日本,我就跟你去。”
  “彼得!”她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她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想。她想象不出她父亲是否会同意,虽然他总是要她抛弃保守的传统。而和一个美国人相爱,肯定是背叛了传统。她能想象出母亲的看法,她会对弘子的做法不理解。就是她的表弟、表妹们也会感到吃惊。彼得拉着她的手,吻她的手,他已经猜出了她的内心活动。
  “我想武雄早就看到这个结局,今天晚上我告诉了他我的感觉。”他坦诚地说。
  “他很生气吧?”她问,很担心,害怕武雄告诉她父亲。
  “不是生气,是关心。我不能抱怨他,但他的确很吃惊,我想他早就看出来了。开始时,我认为他在把你和礼子相比。他们相遇时,礼子是个学生,他是个年轻的教授,他也比礼子的岁数大。但对我们来说,情况不同,弘子,我想你是知道的。”他悲伤地说。她已经感觉到了,在学校人们是怎么对待日本人的,更不用说一个日本女孩和白人相爱了。在加利福尼亚,他们不能被批准结婚,如果想举行婚礼,他们得到其他州去。但他们不能不想到人们对他们无邪的恋情会持何等的敌意态度。
  “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弘子,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一件也不会。”他又一次吻她,感到了心灵的升华,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使他感到如此幸福。她是个娇弱的女孩,她的吻如清风细雨,温柔,胆小。接吻时,他们也难以忘却他们将要面对的挑战,他们应该怎么办?他们能否像别人一样,让命运引导他们,让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们现在所能感到的仅仅是爱情的力量,爱情的海潮将他们涌到温柔和期待的谷峰。
  “我们应该认真想一想,彼得君,”弘子说,似乎比以前更加成熟和明智。在她的怀里,彼得倒显得像个孩子,但也像个充满激情的男子。如果可能,彼得真想马上和她结婚。“让我们都变得聪明一些……也许,”她眼含着泪水说,“也许我们必须坚强起来,必须放弃一些我们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们不应伤害别人,彼得君……我不能那样做。”泪水慢慢地淌下面颊,她知道自己是多么爱他。
  “你们俩还好吧?”武雄在厨房喊道,话语中带有担心,他们俩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彼得说很好,礼子说一会儿就给他们送咖啡去。厨房里,和武雄讨论他俩的事时,礼子认为应允许他们根据他们自己的感情去自由发展,武雄想对自己说这并无害处,但他还不敢肯定。
  “明天下午能出去散步吗?”彼得紧张地问她,“我们可以再谈谈……要不然去看场电影。”弘子看着他,不能相信发生的事,她点头同意。她不敢想象和他一起去看电影会怎么样,单独和他在一起使她害怕。除了在日本时和父亲一起外出,她还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单独呆在一起过,可她相信她可以信任彼得·詹金斯。
  弘子像往常一样向他鞠躬,可神情却比以前更加严肃。他已经答应第二天下午再来和她谈谈。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做。他离开以后,她一下子沉默不语,没有和叔叔、婶婶说话,心里一直想着彼得。然后,在他们的目光中,弘子走上楼,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将会如何。彼得在开车回家时也不知道,但他们都十分肯定,他们已经驶离了安全的港湾,奔向一条神奇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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