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为什么


  威尔伯医生调了调台灯的光。有关多重人格的文献本来就不多,眼前在写字台上放着的,几乎是全部了。在维基离开诊室以后,医生怀着忧郁的心情去医学科学院图书馆,那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把这种肯定存在而又相当罕见的疾病的有关材料都为她收集来了。莫顿·普林斯的《人格分裂》,首版发行于1905年,对选读异常心理学的学生来说,可称大名鼎鼎。这也是威尔伯医生以前读过的唯一有关的书。她还想弄一份登载在《异常心理学杂志》上由西格彭医师和克莱克里医师于1954年写的《多重人格的个案报告》的复印件。这篇文章讲一个假名为伊芙的姑娘。威尔伯医生曾听见她的同事谈到这篇论文,但此刻一时拿不到。
  威尔伯医生阅读到深夜。于是,以下的名字开始熟悉起来。玛丽·雷诺兹,玛米,费利达·X,路易斯·瓦夫,安塞尔·伯恩,史密斯小姐,斯米德夫人,赛拉斯·普隆,多丽丝·费希尔,克里斯廷·比彻姆。这些是医学史上有据可查的多重人格的人。一共是七个女人和三个男人①,加上最近报道的伊芙一例,一共有八个女人。而伊芙是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多重人格的人。
  玛丽·雷诺兹是医学史上第一个多重人格的人。这个病例是宾夕法尼亚大学L·米切尔医师在1811年报道的。玛米一例,是1890年5月15日《波士顿内外科杂志》中叙述的。接下去是M·阿扎姆报道的费利达·X,几位法国人研究的路易斯·瓦夫,理查德·霍奇森医师和威廉·詹姆斯教授所观察的安塞尔·伯恩,M·弗卢努瓦所报道的史密斯小姐和希斯洛普教授报道的斯米德夫人。在1920年,罗伯特·豪兰·蔡斯所著的《脱了节的心灵》一书中扼要地重述了“赛拉斯·普隆的奇怪案例”,这是一例多重人格患者,原先曾由威廉·詹姆斯教授描述过。
  这些病例的复杂程度有很大差异。史密斯小姐和斯米德夫人都是双重人格。第二重人格,在掌握全部官能的时候,很少独立地在社会上随意行动(工作,活动和游玩)。这一特征显然与西碧尔不符。她的化身都是独立自主的。
  象费利达·X、克里斯廷·比彻姆和多丽丝·费希尔,这些病例就比较有趣,因人他们的化身都有独立的人格,就象任何一个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生活。比彻姆小姐有三个化身,多丽尔·费希尔有五个化身。医生认为:西碧尔属于这种类型,但这只是推测。此外,西碧尔这个病例,似乎比多丽丝·费希尔和比彻姆小姐更为复杂。但这也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可以假设在西碧尔一例中存在着多个根源。到底是一些什么根源,目前还一无所知。
  威尔伯医生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再读下去。她要弄清前述的病例中首次人格分裂都发生在什么时候。她不知道西碧尔在何时出现首次人格分裂,也不知道所有的化身都是该时一起出现的,还是以后陆续出现的。克里斯廷·比彻姆何时首次出现分裂?根据普林斯的调查,这是在克里斯延十八岁的时候,由于一次精神上的打击而出现的。
  威尔伯医生并不确切知道,而只是推测西碧尔首次发生人格分裂是在她的童年时代。佩吉稚气十足,可能是个线索。也许西碧尔也曾有过精神方面的打击,连有没有受过打击还不清楚,更谈不上弄清什么样的打击了,甚至连猜都无从猜起。不过,也许由于多次打击(或多种根源)才引起多重人格。所以,多个化身应视作多次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
  多塞特这一病例的面貌,简直就是“无意识②”的冒险记或侦探小说。当威尔伯医生发觉西碧尔是将受心理分析的第一例多重人格患者时,她更感到激动。这不仅意味着开创一个新天地,而且意味着通过心理分析能大大增进对西碧尔的了解。威尔伯医生的脉搏加速起来,是的,这不仅牵连到西碧尔,而且牵连到多重人格这个大部分还是空白的领域。
  威尔伯作出决定,对西碧尔的心理分析必须是非正统的,由一个自行其是的精神病学家施行一种非正统的心理分析,威尔伯医生想到这里,不由得微笑起来。她的确觉得自己是一个自行其是的人,并知道正是由于这一点而使她在处理这个异乎寻常的病例中大受裨益。她知道必须利用每个化身的本能反应来揭示并治疗病源。她知道必须把每一个化身都当作一个拥有自己权利的人来进行治疗。否则,整个的西碧尔·多塞特就永无痊愈之日。医生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在时间上作出重大的牺牲,并把她习用的诊室精神分析技术变为治理和利用每一细小的自发行为的方法,因为正是这种自发行为能够帮助她突破迷障,找到那隐藏在一连串化身后面的真情。
  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西碧尔成为多重人格?有没有易患多重人格的肉体倾向?遗传因素是否起作用?无人知晓!但医生认为西碧尔的病情来自童年时代的某种精神创伤。可惜这一点并没有真凭实据。迄今为止的心理分析只发现某些恐惧(害怕接近人们,害怕音乐,害怕什么手),似乎与某种精神创伤有关。能说明问题的,还有西碧尔压抑在心头而由佩吉·卢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的狂怒,还有佩吉·卢和维基对亲生母亲的否认。还有那落入陷阱的感觉,强烈地提示精神创伤。
  有些病例具有不少共同的特点,所谓醒着的自我,相当于在奥马哈和纽约市毛遂自荐的西碧尔,典型地表现为沉默寡言,过于善良。医生觉得,也许正是这种性情中的压抑和克制,把种种激情输进其化身的身上。这里好几本书都谈到第二个自我把醒着的自我的激情、看法、行为方式和渴念等等都榨干耗尽了。
  可是,榨干也好,耗尽也好,都是疾病的结果,而非病因。对西碧尔来说,病因是什么呢?最初的精神创伤,究竟是什么呢?

  早晨,快到多塞特预约门诊时间的时候,威尔伯医生就和往常一样,猜测来人会是谁。原来是维基。这倒不错,因为维基自称对本病例无所不知。
  这是维基第二次来诊,距她首诊才两天。为捕捉最初精神创伤的信息,医生询问维基是否知道佩吉·卢为何害怕音乐,音乐为何使她如此受惊扰,就象最近一次就诊时所表现的那样。
  “音乐使她痛苦,”维基抬起眉毛,透过医生的烟卷所产生的烟雾瞅着医生。“它造成内心的痛苦,因为它实在美丽,使西碧尔和佩吉·卢两人感到悲哀。她们悲哀,因为她们形影相吊,无人关心。听到音乐,她们感到比平时更加孤单。”
  这是否与最初的精神创伤有关呢?医生思考着。也许与缺少照顾有关吧。当医生问到为什么美丽的东西会使人痛苦时,维基神秘地回答道:“就象爱情一样。”
  于是,医生盯着维基发问:“是不是有一些有关爱情的事使人痛苦?”
  “是有的。”维基直截了当地但又审慎地答道。
  医生追问:爱情怎么会使人痛苦。维基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大夫,西碧尔不愿爱任何一个人。这是因为她害怕与人接近。你见过她在这里是什么样子。害怕向她伸来的手,害怕人们,害怕音乐,害怕爱情。什么都使她痛苦。什么都使她害怕。什么都使她悲伤、孤独。”
  威尔伯医生在昨天晚上就考虑过西碧尔害怕接近人、害怕音乐、害怕什么手,今天听到维基把这些症状重复了一遍,只增添了爱情。医生想把西碧尔和维基当作联合精神分析对象,由此来捕捉病因。
  “维基,”医生旁触侧击地问道,”你是否也分担这些恐惧,哪怕是其中某一个恐惧?”
  “当然不啦,”维基答道。
  “既然你不怕,西碧尔又为什么害怕呢?”医生紧紧咬住不放。
  “因为西碧尔和我有着根本的区别。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因为我不怕。”
  “为什么你不怕呢?”
  “我没有理由害怕,所以我不伯。”这是维基最大的表态。“可怜的西碧尔,”她叹着气,把话题一转,“什么样的折磨呵。她全然说不出话来了。如今她总是头痛和嗓子痛。她哭不出来。她也不想哭。过去当她哭的时候,人人都跟她作对,都跟她过下去。”
  “你说的人人,到底是谁?”医生觉得有希望。
  “噢,我还是不说为好,”维基微笑着,但嘴巴很紧。“反正我不是家庭成员之一。我只是与他们同住。”
  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刚把心扉微启,就把门关死了。但还是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医生本已怀疑西碧尔在童年时缺少照顾,现在听到维基对西碧尔在多塞特家中不能哭泣的现象而进行谴责时,更加深了怀疑。
  事情发生得竟然如此迅速。正当威尔伯医生的上述想法在脑子里一掠而过时,突然间,维基所特有的沉着和自信竟不知不觉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先十分安详的瞳仁,由于恐惧而突然散大了。不是多塞特家庭成员的维基,己把肉体还给了多塞特一家的西碧尔。
  吃惊地发现自己紧贴着医生坐在长沙发上西碧尔赶紧把身子挪开。“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我不记得今天到这里来呀。难道又是一次神游?”
  威尔伯医生点头表示肯定。她认为说出真情的时候到了,如果把神游的真相讲清楚,让西碧尔知道那几个化身,精神分析就能进行得快一些。医生就可以把化身所说的话讲给她听,让她易于恢复那失去的记忆。
  “是的,”医生告诉西碧尔,“你又有一次神游,但要比一般的神游更为复杂。”
  “我害怕。”
  “当然罗,亲爱的,”医生安慰道。“我认为你是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时间的。是不是这样?”西碧尔不作声。医生寸步不让:“你知道你在这房间里就曾丢失了时间,对不对?”
  西碧尔沉默了很久才低声答道:“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可是我一直不敢说。”
  “在你丢失的时间里,你认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医生问道。
  “做了些什么?”西碧尔机械地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你照常说话做事,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医生不屈不挠。“就象睡中梦游。”
  “我做了些什么事?”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喔,有的,”西碧尔垂下眼帘。“我这一辈子都曾有人告诉我某件事情是我干的,而我明明知道我不曾干过那事。我只好随它去,我还能怎么办?”
  “告诉你的人是谁?”
  “差不多每个人都说过。”
  “是谁?”
  “唔,我母亲总说我是一个坏姑娘。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坏事。她会猛摇我的身子。我就会问我干了些什么。她就会叫喊:‘你明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小姐!’但我确实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
  “别那样担心,”医生柔声说道:“别人也曾有过。我们能对付它。它是可以治好的。”威尔伯医生看得出来:刚才那番声明已给西碧尔留下极深的印象,她好象自在得多了。
  “你的情况要比神游复杂。如果是单纯的神游,那只是失去知觉而已,但你那种神游却并非空白。”
  “我总是把它称作我的一段空白时间,”西碧尔说道。
  “在你失去知觉时,”医生说下去,“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你。”
  “另外一个人?”西碧尔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医生开始解释,但西碧尔打断了她。
  “这么说,我就象吉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③?”
  威尔伯医生啪的一声一拳打在左掌心上。“那不是真人真事,”她说道。“那纯粹是虚构。你根本不象吉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史蒂文森不是一个心理分析家。他是用文学想象来创造这两个性格的。作为一位作家,他关心的只是撰写的一部优秀的小说。”
  “我现在可以走吧?过时间啦,”西碧尔突然说道。她身受的压力使她难忍。
  但威尔伯医生无情地向前逼进。她深知自己不干则已。一干就必须干到底。“你很聪明,不应该轻易相信从小说引伸出来的错误概念。事实与小说大不相同。我看过其他患者的资料,他们并没有什么善的一面和恶的一面,他们并没有被善与恶的争斗撕成两半,”
  医生继续说下去:“对于这种疾病,现在掌握的知识还不大多。但我们确切地知道:任何人的不同的化身多遵循同一个伦理准则和同一个基本道德结构。”
  “时间超过啦,”西碧尔坚持道,“我没有权利占用额外的时间。”
  “你每次都这样子,西碧尔,”威尔伯医生坚定地答道。“宣布你自己一文不值吧。这就是你需要其他几个化身的一个缘由。”
  “几个化身?”西碧尔害怕地重复道,“你是说不止一个?”
  “西碧尔,”医生柔声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一个化身自称佩吉·卢。她总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还有佩吉·安,也是一个斗士,但比佩古·卢圆滑。另外还有一个,自称维基。她充满自信,舒适自在,认真负责,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
  西碧尔站起来要走。
  “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重申道。
  可是,西碧尔却在恳求:“让我走吧,求你放我走吧。”可以看出:她受到极大的震动,医生考虑最好不让她一个人离开,便陪她走了出去。
  “你还有病人,”西碧尔坚持道:“我不会出事的。”仅仅一小时前,容光焕发的维基走进这道门,如今,脸白如纸的西碧尔从这道门中走了出去。

  在逐渐昏暗的、静谧无声的诊室内,威尔伯医生思索着多塞特这个病例。在刚才谈话的后半截,始终是西碧尔在应答,现在她已知道其他化身。在医学史上对多双人格所作的第一个心理分析,就这样认真地开始了。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摆著有关多重人格的书。她又翻阅起来。她还从书架上取出弗洛伊德和查科特的著作,寻找熟悉的癔病资料。
  尽管多重人格是一种古怪的异常现象,威尔伯医生仍然认定它不是精神病,而是一种癔病。她从来没有治疗过多重人格,但曾治疗过多例癔病并取得成功。因此,她自信有能力处理这个病例,事实上,她很早就开始治疗癔病,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奥马哈市的内科医生霍尔第一个选择了她,把西碧尔径直转给她治疗。
  威尔伯医生已经清楚:多重人格属于精神性神经病,有一种精神神经病叫做大癔症,正是西碧尔所患的病。不仅有多重人格,而且有五种官能④的身心相关的疾病和紊乱。不仅罕见,而且颇为严重。
  威尔伯医生曾见过精神分裂症(即精神病)患者,病情还不如西碧尔严重。精神病患者可以发烧,体温可达99华氏度,而西碧尔的精神神经性的体温曾达105度⑤哩。
  没有理由泄气,威尔伯医生鼓励自己。也许她认为西碧尔能够治愈的想法未免急躁了一些。但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病例,没有这个想法就不能坚持到底。
  电话铃响了。晚上十点多钟。也许是个危重病人求医。可千万别是一个自杀的。忙碌一天以后,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把她心里想的精神病和精神神经病一古脑儿清理出去。必须停止自己去想别人所想的东西。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丈夫,参加业务会议,拜访亲戚好友,读书看报,思考问题,烫发做发和采购东西。由于急症病人的需求,这些平凡的生活小事常常被侵占,甚至披挤掉了。
  她拿起受话器,是特迪·里夫斯来的电话,“威尔伯大夫,”特迪报告道,“西碧尔·多塞特垮台了。她真发火啦。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我马上就来、”威尔伯医生自告奋勇。她一边把受话器放回电话机的叉簧上,一边猜想特迪所谓“她真发火啦”的真意很可能是佩吉·卢出来顶替了。因此,医生并不十分惊奇。

  西碧尔终于向医生承认她丢失了时间。可是,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丢失时间的概念。尽管这么多年来经常从“现在”转到“其他某个时刻,”她总是迂回地称作“空白的时间。”
  但当医生告诉她“在你失去知觉时,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你”的时候,她全身的颤抖并不是出于恐惧。医生这句话说明了许多问题: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虽然没有干,而别人说她干了;有的人,她根本不认识,但他们却说与她互相认识。她发窘的是医生会把那些可怖之事全部调查清楚,而且有些罪过恐怕医生早已知道而只是没有说出口来,结果,她心中充满自咎之情而逃离了诊所。
  惠蒂尔宿舍起先还带来安慰。但在宿舍电梯中遇见了由自己辅导的朱迪和马林一对孪生姊妹,西碧尔又难受起来。她们两人终生在一起,不可分离,犹如一个整体。而西碧尔还没有跟自己终生在一起哩!
  她摸索出钥匙,但手指哆嗦得插不过锁孔。,她无力地敲了敲特迪·里夫斯的房门。
  特迪把西碧尔带到床上,然后站在一旁,怀着又害怕又同情的心绪,瞅着西碧尔一会儿上床,一会儿下床,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一会儿,她宛如一个激昂慷慨的孩子,踩在家具上走来走去,连天花板上也留下指印。过一会儿,她又是一个镇定而又世故的女人,把自己的名字当作第三人称来讲,说:“西碧尔知道了真相,我挺高兴。真的,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然后,西碧尔又变成刚才敲特迪房门的那个浑身哆嗦的人。医生来到时,西碧尔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威尔伯医生可以看出:西碧尔正陷于痛苦之中。她再次对西碧尔解释说:有其他化身这件事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这只是精神科大夫所讲的一种“付诸行动”而已。许多人在困境中采取“付诸行动⑥”的对策。
  这番话不起作用。
  “我要给你一片速可眠,”医生对西碧尔说,“你到明天早晨就好了。”医生早已发现巴比妥类的安眠药可解除西碧尔的焦虑达四十八小时之久。
  到了第二天早晨。西碧尔在醒来时已经没有焦虑症状。多重化身似乎是一场梦魇 ,如今已成过去。

  医生离开惠蒂尔宿舍时已过午夜。尽管尚无多大根据,医生仍假设那位醒着的西碧尔代表“意识”,而她的化身代表“无意识”。医生从解剖学和生理学中借来一个形象:陷窝——骨的微小腔隙,其中充满着骨细胞。她把那些化身看作西碧尔“无意识”中的陷窝。这些陷窝,有时是静止的,但在恰当的刺激下便出现了,活动了。她们在西碧尔的内部活动,也在外部活动,对付特殊的问题。
  “无意识”中的防御,医生一边想着,一边付钱给出租汽车司机。我现在要做的,是同每一个化身熟识起来,弄清与每一个化身相关连的内心冲突,不管化身究竟有多少。这将把我带到精神创伤的根源上去,正是这些精神创伤使人格分裂成为不可避免。这样,我就能得知真相(恐怕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真相),正是这个真相使那些化身竭力抵御。
  医生知道,她要进行的心理分析必须包括各个化身在内,而且要把每个化身当作一个自主的人,同时又要把每个化身当作西碧尔·多塞特的一个部分。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同那醒着的西碧尔亲近。这是解除西碧尔的焦虑和防御的唯一方法。而正是由于焦虑和防御,这些化身才得以存在。
  可是,怎样才能接近这位疏远而又胆怯的西碧尔·多塞特呢?

  1955年4月的一天早晨,西碧尔带了她绘的几张水彩画来到诊室。“西碧尔,”威尔伯医师问道:“你想不想在哪个星期日在山茱萸开花的时节跟我一起坐车到康涅狄格州去玩玩呢?乡下在那时可爱极啦。大树和灌木都是鲜花盛开。你可以把它们描绘下来。”
  西碧尔羞怯地说:“噢,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何必跟我花一个星期日的时间呢!”
  该死,大夫想道,我必须使她明白:我把她当作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而且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哪怕她不是我的病人,我也是如此。难道就没有办法使她理解:尽管她身体非常不好,我也没有少想着她?难道她永远不能明白:尽管她非常看不起自己,而我没有轻视她?
  经过好大的争论,威尔伯医生终于说服西碧尔出去旅游。这次旅游能使西碧尔感情解冻,恢复自信。对于这一点,威尔伯医生确信不疑。
  1955年5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早晨7点钟,天气晴朗,威尔伯医生驱车来到惠蒂尔宿舍。她见到西碧尔和特迪·里夫斯正在等候,特迪向来对西碧尔很好。在西碧尔把多重人格问题对她和盘托出以后,特迪对西碧尔更加难舍难分。在三月份那天晚上,特迪向威尔伯医生呼救时,还毫不知情,如今,她不但认识了维基和佩吉·卢,而且同她们建立起友谊。特迪陪伴西碧尔站在宿舍门前,发现医生的汽车敞着篷,便小题大做地要西碧尔取一块围巾来挡凤。西碧尔说她已经戴着围巾。特迪仍说这样坐敞篷车还是太凉。尽管西碧尔和医生都说无妨,她还不放心。但特迪最不放心的是佩吉·卢在旅途中能否保持沉默,西碧尔本人的身份能在旅途中保持多久。
  而西碧尔在挥手向特迪告别,跨上医生的敞篷车时,仍然神情自若。她戴着红色帽子,穿着海军蓝的衣服,显得颇为动人,而且比医生过去所见到的要自在得多。
  西碧尔在特迪面前隐瞒着自己对旅游的向往和喜悦,一旦离开了特迪便不再掩饰,这一切都逃不过医生的眼睛。医生认为这是因为西碧尔敏感而体贴,不想引起特迪的忌妒。
  威尔伯医师想把这次旅游显得纯粹是社会交往,便尽量将话题局限于此时、此地、所经过的城镇和房屋、田野的地理和历史、以及风景等等。她们绕过沿岸小城市,在南港拐弯,直接驶至桑德。“我总想画小船,”西碧尔一眼看到桑德的小船时便说了起来,“但我总觉得自己画不成形。”
  “试试看嘛。”医生说着便停下车,西碧尔坐在汽车座上,画了几幅在小船坞中抛锚的帆船。
  “我喜欢这几幅速写。”医生说道。西碧尔似乎很高兴。
  威尔伯医生驱车慢慢地离开桑德,在公路和车辆绝少的乡村旧道上开来开去。她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西碧尔指出几所独立战争前的房屋,还有几所保留着独立战争前的窗户的时髦房子。西碧尔便说:“我父亲是一个建筑承包商。他对建筑学迷得要死,还培养了我的兴趣。”这位做父亲的还很少在心理分析中被她提起过,威尔伯医生听了很高兴。
  话题转到栽培得很漂亮的山茱萸、紫丁香和鲜花怒放的酸苹果树。西碧尔要求停车,以便用铅笔画一幅布满山茱萸和酸苹果树的小山的速写。
  西碧尔早就坚持要准备午餐。这顿饭是在康涅狄格州肯特市附近的一个小露营地那里吃的。这时威尔伯医生还以为西碧尔希望拿这顿午餐作为这次外出所尽的一点心意,但她后来才明白这次野餐是为了避免去饭馆吃饭的缘故。事实上,西碧尔对饭馆实在怕得要命,如果进饭馆,保不住要引起“时间的丢失。”
  另一件事也是医生后来才明白的,即西碧尔在答应去旅游时坚持要在下午三点回到纽约,最迟不得晚于四点。“我还有工作要做,”西碧尔这样解释。但医生后来才知道,其真正的原因是西碧尔怕在野外呆到三、四点钟以后会有感情紊乱、疲劳和恐惧。这些情况常在白昼快结束前出现。她生怕自己会发生人格分裂,她不愿冒险让医生在诊室外面见到她的化身。
  因此,在下午三点,威尔伯医生的敞篷车再次出现在惠蒂尔宿舍门前。

  无论威尔伯医生还是西碧尔都不知道在去康涅狄格州旅游时她们并不孤独,参与旅游的佩吉·卢为西碧尔终于带她出游而欣喜。维基是医生汽车中另一位看不见的乘客。她将迫不及待地把独立战争前的老房子告诉玛丽安·勒德洛。
  汽车内还有医生和西碧尔都未见过的几位乘客。马西娅·林恩·多塞特,为人过于自信,外表精神抖擞,长着盾形的脸庞、灰眼睛和褐发,时刻都盯着旅游的全过程。
  汽车在宿舍门前掉头。威尔伯医生向西碧尔告别。这时,马西娅·林恩转首朝着她的密友瓦妮莎·盖尔,用英国腔说道:“她关心我们。”瓦妮莎是个身材颀长苗条的姑娘,有着深栗色头发、浅褐色眼睛和一张富有表情的鹅卵脸。她就拿那句简单的话转告玛丽:“她关心我们。”玛丽是一位母亲似的小老太婆式的女子,矮胖,好沉思。她微笑着一再重复,使这句话变得象一个问题:“她关心我们?”这样,马西娅·林恩、瓦妮莎·盖尔和玛丽传递了一个信息,而且这个信息在传递过程中变得愈来愈响亮、清楚:“这位威尔伯医生关心我们。”在此以后,马西娅·林恩、瓦妮莎·盖尔、玛丽和其他化身召开了秘密会议,作出以下的决定:“我们将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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