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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前面的圣徒维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身材最高大,自然应当是首领。他们都是殉道者,尽管前者除了象征性的荣耀之外没有什么为信仰而牺牲的业绩,只不过由助祭把他打扮成受过难的样子,而后者像往常一样赤身裸体,捆在树上,身上还有那些小心翼翼地拔下投枪之后留下的可怕伤口的痕迹,也许投枪是在路上才折断的。随后而来的是女子,3位招人喜爱的女子,最美丽的是匈牙利女王圣女伊莎贝尔,她死的时候刚刚24岁;另外两位圣女是克腊拉和特雷萨,她们充满激情,都是被内心的火烧死的,人们根据她们的言语和行动作出这种推测,如果我们知道女圣徒们的灵魂如何,至少也会这样推测。最靠近圣女克腊拉的是圣徒弗朗西斯科,难怪这位圣徒喜欢她,他们从阿西斯时代就认识,现在又在前往平特乌斯的路上相遇了,倒也不是由于友情多么深厚,若非继续他们中断了的谈话,就是有什么东西使他们亲近起来了。在这众神队伍中,如果说圣徒弗朗西斯科因为最有女人气、心肠软和生性欢乐占据了确实合适的位置,那么圣徒多明我和圣徒伊纳西奥所占的位置也非常合适,他们都是脸色阴沉的伊比利亚神,几乎像魔鬼般凶恶,如果这不有辱于魔鬼的话;总之,也许可以不太公正地说,只有一个圣徒能创建宗教裁判所,而另一个则塑造人们的灵魂。了解这些警察的人都知道,至徒弗朗西斯科已经受到怀疑。
  众神之中,符合哪种喜好的都有。不是想要一位种菜园和写文章的神吗,我们有圣徒本托。不是想要一位俭朴、博学和禁欲的神吗,我们有圣徒布鲁诺。不是想要一位宣扬!日十字军远征、召募新十字军的神吗,没有比圣徒贝尔纳尔多更好的了。他们3个在一起来了,也许由于长相近似,也许由于3个圣徒的品德加在一起就是个正直的人,也许他们的名字中第一个字母相同,因为名字中的第一个字母相同而在一起的事并不少见,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认识的一些人才结合在一起,比如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关于巴尔塔萨尔我们有话要说,他赶的那对牛拉的车上是圣徒若奥·德·德乌斯,这是从意大利运到圣安东尼奥·多·托亚尔的唯一的葡萄牙教友们的圣徒,他和这个故事中讲的一模一样,正被运往马芙拉。
  跟在圣徒若奥·德·德乌斯后面的,应当说一下,这位圣徒的家在蒙特莫尔·唐·若奥五世一年前把公主送到边界的时候曾去看过,当时没有提到这次访问,这表明我们对国宝不够重视,但愿圣徒原谅我们的不敬之罪,好,我们接着说,跟在圣徒若奥·德·德乌斯后面的是不那样光芒四射的半打其他幸运者,我们并不轻视他们的许多功绩和美德,但日复一日的经验告诉我们,没有世上名声的帮助,在天上就不能出人头地,所有这些圣徒都是这种明目张胆的不平等的牺牲品,因为不够显赫才只留下一个名字,若奥·达·马塔、弗朗西斯科·德·保拉、费利克斯·德·瓦洛伊斯、彼得罗·诺拉斯科、菲利浦·内利,这样排列下来像是普通人的名字,就这样吧,反正他们也不能抱怨,每个圣徒乘坐各自的车,但不是随随便便地乘坐,而是像其他的五星级圣徒一样规规矩矩地躺在用麻絮、羊毛和木屑袋做的柔软的床上,这样才不会弄皱他们衣服上的格印,不会弄歪他们的耳朵,大理石看上去坚硬,其实就这样脆弱,只消两锤维纳斯便失去了两只胳膊。我们的记性越来越不济了,刚才我们还从布鲁诺、本托和贝尔纳多联想到巴尔塔萨尔和布里蒙达,却把巴尔托洛梅乌忘记了,巴尔托洛梅乌·德·古斯曼或者巴尔托洛梅乌·德·洛伦索,随便怎么叫吧,但这绝不是对他轻视。千真万确的是,对死去的人,人们总是说一声哎呀,对于没有真的或者假的神拯救的死者,人们要说两声哎呀。
  我们已经过了平特乌斯,正在前往法尼翁埃斯的路上,18尊雕像在18辆车上,由18对牛拉着,赶车的人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是,这次行程不能与运送那块万桶巨石相比,这种事一生只能遇到一次,如果人的才智创造不出变难为易的方法,那么最好还是让世界继续处于最初的粗糙状态。民众们来到路边观看,他们只是感到诧异,这些圣徒们都躺在车上,诧异得有理,如果这些圣像像宗教游行时站在异架上那样站在车上行走,该是何等壮观和有教益的场面;即使那些矮小的圣徒,按我们现在的量法不到3公尺,人们也能从远处望见;至于前面的那两位,即圣徒维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几乎有5公尺高,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简直是身强力壮的巨人,基督教里的大力神,信徒中的冠军,居高临下,从土堆和油橄揽树冠上面望着这广漠的世界,那才像丝毫无愧于希腊和罗马的宗教。车队在珐尼翁埃斯停下来,因为当地居民们想逐个知道这些路过的圣徒是谁,这也难怪,迎接身体如此高大、精神如此崇高的客人,即使是路过的客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运送建筑材料的倒是天天见到,不同的一次是几个星期之前那个运送大钟的队伍,有一百多口钟,将来它们必定在马芙拉修道院的钟楼上唤起人们对这些事件的难以忘怀的回忆,另一次就是这个众神队伍了。当地教区神父被请来解说,但他也说不清楚,因为并非所有雕像底座上的名字都能看得见,在许多情况下要靠神父的辨认能力,有一个马上就能看出来,这位是圣徒塞巴斯蒂昂,另外嘛,可爱的孩子们,这几个字他倒背如流,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位圣徒是费利克斯·德·瓦洛伊斯,他是走在前边的圣徒贝尔纳尔多教育出来的,圣徒贝尔纳尔多与后边来的圣徒若奥·达·马塔一起创建了三位一体教团,该教团建立的目的是赎救非教徒手中的奴隶,请看,我们神圣的教会有多么令人钦佩的历史;哈,哈,哈,珐尼翁埃斯的人们笑起来,教区神父先生,什么时候才下达命令赋救教徒们手中的奴隶呢。
  看到此事难办,神父去找车队主管,请求看一看意大利方面开具的出口文书,这一机灵的作法重新树立起人们对神父的信赖;于是珐尼翁埃斯的居民们看到他们无知的神又站到教堂前地的墙上,按照牛车走过的次序高喊圣徒们的名字,一直喊到最后一辆,即小个子若泽赶的那辆运载圣徒卡埃塔诺的牛车。小个子若泽既向欢呼声报以微笑,同时也嘲笑那些欢呼的人们。不过小个子若泽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所以上帝惩罚他,或者是魔鬼惩罚他,让他的背驼了,一定是上帝惩罚的,因为没有听说过魔鬼有惩罚活人身体的法力。车队过完了,朝阿希克山山顶走去了,祝它一路顺利。
  不过,位于阿尔热斯和卡尔纳希德那边的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那些新入教者们却不顺利,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前往马芙拉的路上跋涉,心中怀着自豪或者感到省区主教强加给他们的痛苦。事情是这样的,修道院竣工祝圣礼日期快到了,进行圣事所用物品和将住在修道院的人所需的东西装箱陆续运到,现已开始安放和保存,这是根据省教区主教的命令进行的;到了合适的时候,该主教又下达命令,应当把命令的内容说一下,即新人教者赶往新住处。此事禀告了国王,这位仁慈的主人动了心,想让新入教者乘他的快帆船到圣安东尼奥·多·托亚尔港,以减少他们的旅途劳顿。但是海上风大浪高,乘船航行无异于疯狂地送命,所以国王又建议年轻的教士们乘他的轿式马车前往,对此,省区主教以神职人员特有的谨慎回答说,主上,这怎么行呢,让本应苦行的人享受舒适,让本该站岗的人想不到危险,向本该准备坐在滚察上的人提供松软的垫子,这种事我不肯干,主上,否则我就不担任省区主教之职,让他们步行去吧,为人民作了榜样,对人民有所教益,我主耶稣只乘过一次驴,他们这样不算为过吧。
  面对如此强有力的理由,唐·若奥五世撤销提供船的建议一样撤销了提供轿式马车的主意;这些新入教者,30个没有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年轻人,连同他们的师傅曼努埃尔·达·克鲁斯修士和另一位看管修士若泽·德·桑塔·特雷萨于上午离开了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年轻人只随身带着一本日课经。可怜的年轻人,可怜的羽毛本丰的小鸟们,新人教者的师傅们无不例外都是最可怕的暴君,每日都用赎罪鞭答,6下,7下,8下,直到可怜的年轻人背上皮开肉绽,仿佛这还不够,他们必须在伤口腐烂的脊背上背着重物,让伤口永远不能愈合,现在他们必须赤着脚走6菜瓜,爬山越谷,脚下满是石块和泥泞,这路太糟糕了,与它相比,圣母出埃及乘驴走的路简直是平坦的大道,圣徒约瑟就不用说了,他是具有忍耐力的楷模。
  总算走完了半莱瓜,好艰难的路,大手指尖上开了口子,不是被芒刺的就是被这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的植物划的,最娇嫩的人脚上已经开始流血,留下了修行的红色花朵的足迹,要不是天气太冷,要不是年轻人脸上满是裂口,眼里含着泪水,那就是一幅漂亮的天主教苦行图了,上天堂实在不易。他们一边走一边诵读日课经上的句子,以麻醉灵魂和种种痛苦,但这是肉体的痛苦,只消一双便鞋便能代替最有效的祈祷,我的上帝呀,既然你非这样驱除我的欲望不可,就该先拿走我道路上的石头,因为你既是石头的父亲也是修土的父亲,而并非是石头的父亲我的继父。除了也许在许多年后才出现学徒生活之外,最糟糕的生活莫过于当新人教者,我们甚至可以说新入教者就是上帝的学徒,请圣母院一个叫若奥的修道士说说吧,他也曾是这个圣方济各会的新入教者,现在他肯定作为竣工祝圣礼第三天的布道者正前往马芙拉,不过他因为只是替补者不会上台布道,请胖子修土若奥说说吧,之所以叫胖子是因为他当了修土之后越长越肥,他在当新人教者的时候骨瘦如柴,到阿尔加维去为修道院乞求施舍羔羊,一下子干了3个月,衣衫褴楼,打着赤脚,饥一顿饱一顿,所受的折磨可想而知,收集起那些动物,赶着它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求人家看在上帝份上再给一只羔羊,把所有的羊赶到草场,在进行各式各样的宗教活动时胃里阵阵剧痛,确实太饿了,只吃面包,喝水,眼前出现了带汤的肉食的诱惑。苦行生活全都一样,不论是新入教者、学徒还是新兵。
  道路多得很,但也有重复的时候。新人教者们离开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经过贝拉斯和萨布戈之后朝盖卢斯方向走去,在莫雷列纷停留了一点时间,在医疗所稍稍歇息了一下备受折磨的脚,再开始上路、还没有习惯过来的时候疼得更加厉害,现在是继续朝佩洛·比涅罗走,这一段路最糟糕,路面上满是大理石碎碴。再往前走,下坡通往舍茶依罗斯,他们看见路边竖着一个木头十字架,表明那里死过人,一般来说是被杀的,是被杀的也好,不是也罢,总要为其灵魂念一通天主经,修道土和新人教者们都跪倒在地齐声诵经,可怜的人们,这才是最大的慈善,为一个不认识的人祈祷;他们跪着的时候能看见他们的脚跟,受尽了折磨,鲜血淋漓,肮脏不堪,十分痛苦,是人体最感人的部位,而跪着的时候脚底朝天,永远走不到天堂。诵完天主经之后接着往下走,到了河谷,穿过一座桥,又开始念日课经,他们没有看见一个女人从家里的小门探出头来,也没有听见她说了一声,该诅咒的教士们。
  偶然事件是好结果和坏结果的载体,它要圣像们和新入教者们在从舍莱依罗斯来的道路和从阿尔凯萨·佩克纳来的道路交汇处相遇,那是这群人欢天喜地的时候,因为它是幸运的征兆。教士们赶到车队前边,为车队开道驱邪,高声诵读简单而热烈的祷词,要是教会礼仪书允许的话他们会举起十字架,可惜没有带来。他们就这样进入了马芙拉,受到了凯旋式的欢迎,双脚血肉模糊,慌乱的目光中充满虔诚,也许是因为饥饿所致,因为从里巴马尔圣约瑟修道院走来,一路上只啃些泉水中蘸湿的面包,现在好了,今天住进修道院客房,一定受到较好的对待;他们已经走不动了,就像走火堆的人一样,在熊熊的火舌上走过,后来火灭了,成了灰烬,激情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忧伤。甚至没有看人们把圣像从车上卸下来的场面。工程师和力工们来了,带来了绞盘、滑轮、绞盘棒、垫木、缆绳、软垫,有些工具突然出了毛病,所以舍莱依罗斯那个女人才说,该诅咒的教士们;人们汗流浃背,咬牙切齿,总算把圣像都卸下来,但现在它们直立在地上,显出本来的高度,并且围成一圈,面向里边,像是在开会或者联欢,圣徒维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中间站着3个女圣徒,伊莎贝尔、克拉腊和特雷萨,在他们脚下她们3个像是侏儒,不过女人是不能用尺来衡量的,女圣徒也是如此。
  巴尔塔萨尔朝谷地走去,要回家了,当然,工地上的工作尚未结束,但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费尽力气,我们不要忘记,从圣安东尼奥·多·托亚尔到这里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把牛卸下来安顿好以后,有权利早一点儿歇息。有时候时间似乎停滞不动,就像在屋檐上筑巢的燕子一样,它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出出进进,我们总是看见它,我们和它都以为永生永世都会这样,或者半个永生永世,那也算不错。但是,原来在这里的突然不在了,刚才我还看到它呀,它藏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我们手边有面镜子,我的天,时间过得多么快啊,昨天我还是街区的一朵花,而今天街区面目全非,我也算不得什么花了;巴尔塔萨尔没有镜子,只有我们的眼睛看着他正沿着泥泞的下坡路回镇上去,我们的眼睛对他说,巴尔塔萨尔,你的胡子几乎全白了,巴尔塔萨尔,你的额头上有许多皱纹了,巴尔塔萨尔,你脖子上的肉皮松弛了,巴尔塔萨尔,你的肩膀已经塌陷下去了,巴尔塔萨尔,你不像原来那个男子汉了;不过这肯定是我们的眼睛出了毛病,因为一个女人正向这边走来,我们看到的那个老人在她眼里却是个年轻人,却是当年那一天她曾这样问过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呀,也许她眼中看到的不是那个士兵,就是这个正往下走的男人,身上肮脏,一只手残废,外号叫“七个太阳”,尽管疲惫不堪,但对这个女人来说永远是太阳,这个太阳不总是光芒四射,但即使被乌云遮住或者日蚀的时候仍然存在,活生生地存在,我的上帝呀;她张开双臂,不过,是她向他张开双臂,他也向她张开双臂,这在马芙拉镇上成了笑谈,那么大岁数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搂抱,也许是从来没有生孩子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比实际上年轻,可怜的瞎子们,或许唯有他们俩才能相互看得清楚,这是最难的看人方法,现在他们到了一起,就连我们的眼睛也能看出来,他们变得漂亮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尔瓦罗·迪约戈说,圣像就留在卸车的地方了,来不及放进各自的神位上,竣工祝圣礼在星期天就要举行,不论怎样仔细、怎样干活也难以让教堂呈现彻底完成的模样,圣器室建成了,但拱顶还没有粉刷,仍然是原样,上头会下令用涂上石膏的帆布盖住,显得像经过粉刷的一样整齐完美;教堂的圆顶还没有建好,也用这种办法弥补。阿尔瓦罗·迪约戈对这些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他从普通采石工升成了石匠,从石匠升成了雕刻匠,因为一直守时,一直勤勉,一直说到做到,并且心灵手巧说话谦恭,受到官员和工长的喜爱,与那帮赶牛车的人大不相同,他们动辄惹是生非,浑身是牛屎,散发着牛屎味,而他的手上的汗毛和胡子上总是落着大理石粉末,显得雪白,一辈子的衣服都是白白的。阿尔瓦罗·迪约戈一辈子都会这样,不过他这辈子活得不长,不久以后他便从一堵墙上掉下来再也不用上去了;其实工程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他是去摆正一块他亲手雕刻的石头,因为出自他的手,不能放不好。他从几乎30米的高度掉下来,一下子就摔死了;于是这位为丈夫受器重而自豪的伊内斯·安托尼亚成了个凄凉的寡妇,唯恐儿子现在也掉下来,以免断了可怜的丈夫的根苗。阿尔瓦罗·迪约戈还说,新人教者们要搬到厨房上边已经盖好的两所房子里去住;听到这个情况巴塔萨尔说,粉刷的墙壁还太潮湿,这个季节又非常寒冷,那些教士们少不了要生病;阿尔瓦罗·迪约戈回答说,教士们住的房间里已经生了炭火,日夜烧着,不过即使这样墙壁还是潮得往下滴水,嗅,巴尔塔萨尔,运那些圣像很费事吧;运来倒也不费事,最费事的是装车,装好以后只要办法对、有力气,再加上牛有耐心,就运回来了。两个人越谈越没有精神,壁炉的火也越来越弱,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去睡觉了,关于加布里埃尔,我们就不用说了,晚饭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已经睡着了;这时巴尔塔萨尔问道,布里蒙达,你想去看看那些圣像吗,天大概睹着,不一会儿月亮就出来;她回答说,好,走吧。
  夜里很寒冷,很明亮,他们沿山坡往维拉山顶爬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很大,很红,先映出了一个个钟楼,还有最高的墙不规则的图形,后面是维拉山的前额,这座山带来了多少麻烦,耗费了多少炸药啊。巴尔塔萨尔说,明天我到容托山去一趟,去看看那机器,从最后一次去到现在已经6个月了,谁知道它怎么样;我跟你一起去;不用,我很早就走,如果需要修理的地方不多,晚上以前就回来了,最好还是现在去,过几天就是竣工祝圣礼庆祝活动了,万一下起雨来道路就不好走了;你要多加小心;你放心吧,贼不会抢劫我,狼也不会咬我;我说的不是贼也不是狼;那指的什么呢;我说的是机器;你总是嘱咐我要小心,我去去就回来,还能怎样小心呢;各方面都要小心,不要忘了;放心吧,女人,我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我放心木下,男人,那一天总是要到。
  他们来到教堂前的大广场上,教堂的身躯拔地而起,直刺云天,俯视着工程的其他部分。而将来是宫殿的地方刚刚建成了第一层,它的两边竖起了几座木制建筑,不久后的庆典就在那里举行。这么多年的工作,13年,才修起这么点东西,一个尚未完工的教堂,修道院的两翼才建到第三层,其余部分的高度不及修道院的大门,一共需要300间修士寝室而现在刚刚建了40间,并且还没有竣工,看起来这似乎不可思议。看起来很少但实际上很多,如果不是太多的话。一只蚂蚁到打谷场抓住一个稻谷皮,从那里到蚂蚁窝是10公尺的距离,男人走起来20步,但这个稻谷皮走这段路的是这只蚂蚁而不是那个男人。马芙拉工程的弊病在于是由人来建而不是由巨人来建;如果想用这项工程以及过去和未来的工程证明巨人干的事人也能干,那么就应当承认要和蚂蚁用同样多的时间,对每样东西都必须从其合理的比例来考虑,蚂蚁窝和修道院,石板和稻谷皮。
  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尔走进圣像圈里。月亮照在圣徒塞巴斯蒂昂和圣徒维森特这两个大雕像的正面,他们两个中间是3位女圣徒,接着是那些身体或脸面开始处于阴影中的圣像,圣徒多明我和圣徒伊纳西奥完全被遮在黑暗之中;最严重的不公正是圣徒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所受的待遇,他本该在最光亮之处,站在他的圣女克腊拉旁边,应当这样做并非暗指他们之间有什么肉体交易,况且,即使有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并不因为这种事就不能成为圣徒,有了这种事人们才能成为圣徒。布里蒙达一个一个地看,尽力猜测,有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另一些需要看很久才能猜中,还有一些怎么猜也没有把握,另外的一些则像锁着的箱子一样,无从猜起了。她知道,圣徒维森特底座上的那些字母和符号清楚地说明他的名字,但那是学识字的人用的。她用手指摸了摸那些直线和曲线,像个还没有学会识别凸型字母表的盲人一样,布里蒙达不能问那雕像,你是谁呀,盲人也不能问一张纸,你说的是什么呀;只有在当年布里蒙达问你叫什么名字呀的时候,巴尔塔萨尔能回答说,我叫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七个太阳”。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作出回答,迟迟不来的是提问的时机。一大块孤孤单单的云从海上飞来,在明亮的天空显得那样无依无靠,在整整一分钟里遮住了月亮。雕像都成了形状模糊的白色影子,失去了轮廓,没有了表情,仿佛雕塑家的刻刀尚未找到以前的大理石块一样。他们不再是什么圣徒或者圣女,而仅仅是原始的存在,不会说话,失去了雕刻家赋予他们的能力,完全回到原始状态,浑饨状态,就像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一样,溶进了黑暗之中,而这两个人不是大理石做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知道,没有比人的血肉之躯更易于和地上的影子相混淆的了。在缓缓飞过的大块云彩下面,站岗的士兵们升起的黄火看得更清楚了。远方,马德拉岛模糊一片,像一条巨龙卧在海上,正用4万个风箱呼吸,那是正在睡觉的4万人,还有在医疗站的那些可怜的人们,医疗站没有一张帆布床空着,除非护士们抬走几具尸体,这个累死了,这个长了个瘤子,这个正在吐血,这个昏厥了,不能动弹,很快就完蛋。云朝陆地里飞去了,这只是一种说法,朝陆地那边飞去了,即朝农村飞去了,当然,人们永远不能知道,当我们不再春云彩的时候,当云彩隐没在那座山后面的时候,它究竟去干些什么,很可能钻进地里,或者落到地面上,谁也猜不出它在地上孕育什么奇特的生命或者罕见的法力;布里蒙达,我们回家吧,巴尔塔萨尔说。
  他们离开了又被月亮照亮的众神雕像,开始下坡朝谷地走去,这时布里蒙达回头看了看,那地方像盐一样闪着磷光。她侧耳细听,发现他们在嘟嘟嚷嚷地谈话,大概是在开教士会议,进行辩论或者审讯,或许是他们被塞进潮湿的船舱与老鼠为伍或者拥在甲板上从意大利出发以来的头一次开会,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全体一起在月光下谈话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分别放进各自的神龛,有一些再也不能互相对视,有一些只能斜着眼相看,另外一些则还能望着天空,这似乎是对他们的惩罚。布里蒙达说,这样对待他们,让他们这样站在那里,大概当圣徒也是件不幸的事,如果说这叫成神,那么被判罪又该怎样呢;可他们是雕像呀;我倒喜欢让他们从石头上下来,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总不能和雕像说话呀;谁知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说话呢;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可是,如果只是他们之间这几个和那几个说话,没有人在场,那么我就要问,我们需要他们干什么呢;我经常听说,我们想得到拯救就需要神;他们拯救不了我们;你听谁说的;我是我内心感到的;你内心感到了什么呢;我感到谁也不能得到拯救,谁也不会毁灭;这样想是罪孽;罪孽并不存在,只存在死与生;生在死之前;巴尔塔萨尔,你错了,是死在生之前,死去的是原来的我们,生出的是现在的我们,所以说我们不会一下子永远死去;当我们被埋到地底下,当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被运石头的车轧死的时候,不就不可挽回地死了吗;既然说到他,那么可以说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出生了;但他本人不知道;这正如我们不完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一样,尽管如此,我们还活着;布里蒙达,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些事呀;我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从那里我什么都看得见。
  他们走进后院。月光现在呈乳白色。阴影既黑又重,比太阳照出的影子还清晰。后院有个旧棚子,木板已经腐朽,当年一头母驴来来往往于完活计后就在棚子里休息,家里人都叫它母驴棚,其实母驴已死去多年,连巴尔塔萨尔也不记得,我骑过它没有呢;他弄不清楚,也许说出了口,我把耙放到母驴棚里去,这句话仿佛证明布里蒙达说得对,似乎那牲口戴着笼头和驮鞍出现在眼前;那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去帮助你父亲把母驴的骡子卸下来,其实他帮不了什么忙,那时年岁太小,不过已经习惯于干些重活;既然出了力就得有赏,父亲就让他叉开腿,骑在潮湿的驴背上,牵着驴在后院溜达,所以,我从小就是骑手。布里蒙达把他拉到棚子里,他们俩晚上到那里边去这不是第一次,有时是这个的主意,有时是那个的想法,反正只要肉体的需要迫切,而且估计难以抑制让只是小心翼翼地拥抱的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难为情的呻吟、哼卿甚至喊叫的时候就到棚子里去,这样也免得小外甥加布里埃尔大嚷大叫,必须让他安静下来,那可是罪过。那宽宽的旧牲口槽在有用的时候固定在适当的高度,现在已经快散架、平放在地上,上面铺着干草,还有两件旧外衣,像国王的床一样舒适。这些东西干什么用,阿尔瓦罗·迪约戈和伊内斯·安托尼亚心里清楚,但都佯装不知道。但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肉欲上不作非分之想,所以从来没有异想天开去试试新鲜,只是生活变化了以后加布里埃尔会去幽会,离得那么近,说来就来,谁也猜想不到。也许有人猜得到,也许布里蒙达猜得到,这倒不是因为她曾经把巴尔塔萨尔拉到棚子里去过,因为总是由女人迈出第一步,总是由女人说第一句话,总是由女人做第一个手势,而是因为强烈的欲望扼紧了她的喉咙,因为要紧紧拥抱巴尔塔萨尔,因为要享受亲吻的惬意,两张可怜的嘴,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润泽,牙齿也掉了几颗,断了几颗,不过,爱情存在于一切东西之上。
  他们破例在那里睡了一宿。凌晨,巴尔塔萨尔说,我要去容托山了;布里蒙达起了床,回到家里,在半明半暗的厨房里摸索着找到了点吃的,妹妹、妹夫和外甥还在屋里睡觉,她走出来,关上门,把巴尔塔萨尔的旅行袋也拿来了,把食品和工具放进去,没有忘记那副铁钩子,谁也免不了遇上坏人。两个人出了门,布里蒙达把巴尔塔萨尔送到镇子外边;远处,矗立在阴暗的天空中的教堂白塔隐约可见,夜里那么晴朗,谁也想不到会阴天。两个人躲在一棵树下拥抱,树枝低垂,身旁是秋天金色的树叶,脚下踩的也是金色的树叶,它们已经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待来年重新泛绿。这不是身穿宫廷盛装的奥丽安娜在向亚马迪斯告别,也不是罗米欧抱起朱丽叶亲吻,只不过是巴尔塔萨尔要到容托山去修理被时间损坏了的东西,只不过是布里蒙达在徒劳无益地试图让时间停滞不动。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像两个不肯安静下来的阴影,刚刚分开又凑到一起,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为什么别的情况作准备,这也许是胡思乱想,是此时此地的胡思乱想,是知道好事不长久之后的胡思乱想;好事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察觉,好事在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等好事走了我们才发觉它不在了。巴尔塔萨尔,不要在那里呆得太晚;你在棚子里睡觉吧,我可能夜里回来,不过,要是有许多地方需要修,那就只好明天才回来了;我知道,布里蒙达,再见;巴尔塔萨尔,再见。
  既然前几次去的情况已经说过,后来的情况就无须详述了。变化有多大,谁走过这条路,早就说了许多;关于地点和景色的变化只消说,人们来来往往,季节更迭,每次变化一点儿,人,房子,屋檐,田地,墙,宫殿,桥梁,修道院,碎石路,风车,有的变化巨大,历来如此,春天,夏天,现在正是秋天,冬天不久要到来。巴尔塔萨尔像熟悉他的右手拿一样熟悉这些道路。他在佩德鲁里奥斯小河岸边休息了一会儿,有一天他曾经和布里蒙达在这里歇息过,不过那时鲜花正开,野地里的金盏花,庄稼地里的丽春花,还有丛林里色彩较为暗淡的花。路上遇到了一些往马芙拉去的人,一群群男女敲着鼓,吹着风笛,有时候前边还走着一位神父或者修士,用异架抬着瘫痪者的景象也不鲜见,莫非今天是有什么奇迹的祝圣节吗,人们永远木会知道上帝什么时候恩施药治病,所以瞎子、瘸子和瘫痪者应当不停地进香;今天我主会来吧,谁知道我是不是空空希望一场呢,好吧,去马芙拉,今天是我主休息的日子,或者打发卡博圣母去治病,人怎能知道何时何地显灵呢,不过只要虔诚就能得到拯救;布里蒙达问道,从什么当中拯救呢。
  刚刚下午,巴尔塔萨尔就到了巴雷古多山的头几个山包。后面就是容托山,太阳刚冲出云层,把容托山照得非常明亮。山上有些阴影在徘徊,像巨大的黑色巨兽在小山丘上走动,所到之处山丘毛发竖起,随后阳光照暖了树木,照得一洼洼的水闪闪烁烁。风轻轻吹动风车的臂膀,发出轻轻的口哨声,只有路过这里、不考虑生活中其他事情的人才注意到这些东西,天上的云彩,开始落下的太阳,在这里生成在那边消失的风,正在摇动或者死亡后掉到地上的树叶,而观看这一切的是一个当年的士兵的眼睛,他曾经残酷地杀过人,这个罪过或许已由其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补赎,他的心被十字架插得流了血,他目睹过大地多么广漠,地上的万物多么渺小,他也曾平心静气地和他的牛说过话,声音那么温柔,这些事看来不算多,但总有人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就足够了。
  巴尔塔萨尔已经进入容托山的支脉,正在丛林中寻找通往飞行器所在地点的几乎难以看见的道路。每次走近它的时候心里都阵阵紧张,唯恐它已被别人发现,也许已经毁坏,也许被人偷走,但每次都惊喜地发现它像刚刚落下来一样,尽管降落得很快,并且微微颤抖;降落的地方是灌木和神奇的藤蔓,说藤蔓神奇是因为一般来说在这一带土地上很少见。没有被偷走,也没有被毁坏,它还在那里,在原来的地方,翅膀耷拉下来,它那乌脖子钻进较高的树枝里,脑袋像个吊起来的鸟窝。巴尔塔萨尔走过去,把旅行袋放到地上,在开始干活之前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把两条油煎沙丁鱼放在一片面包上吃下去,使用砍刀刀尖和刀刃时就像雕刻象牙艺术品那样得心应手,吃完以后把刀在草上擦干净,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就朝机器走去。阳光强烈,天气很热。巴尔塔萨尔蹬上大鸟的翅膀,动作十分小心,以免弄坏了上面那层藤条,最后钻进了大鸟里面。甲板上的几块木板朽了,应当带必要的材料来,替换下这几块木板,那需要用几天的时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他刚刚想到的,把机器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拆下来,送到马芙拉,藏在一个干草堆里,或者,如果把这秘密的一半告诉几位要好的朋友,和他们一起把大鸟藏在修道院的某个地下室里;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早先没有想出这个办法,回去以后和布里蒙达说说。
  由于心不在焉,没有发现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下的两块木板承受不住,突然断裂,掉下去了。他猛地挥动手臂设法去撑住,以免摔下去,没想到胳膊上的钩子伸进了启动布帆的环里,整个身体吊在了空中;巴尔塔萨尔看见帆布轰地一声朝两边张开了,阳光倾泻到机器上,既怕球和金属球闪闪发光。机器自转了两周,撕开了围着它的灌木,飞起来了。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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