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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十一月一个寒冷阴沉的下午。三个男孩从上午起就在这商业区里转来转去。中午他们吃了炸土豆片,凯文又请大家吃了两条巧克力糖,因此不饿;直到从伍尔沃思商店被赶出来为止,他们也不冷。但是到了三点半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处可夫,没有东西要看,一下子觉得又冷又饿,甚至后悔今天达学了。 “我们到底还要等多少时候?”最小的戴维终于忍不住问最大的马丁说。 马丁十四岁,比另外两个孩子瘦,但是机灵能干得多。他看看手表,说:“好,来吧,我们去看看准备好了没有。” 他把皮外套里紧身体,带着两个同学离开商业区,顺着一条通到河边的老街走去。冷冽的风把他们脚边的纸袋和旧报纸吹得籁绿地响。 他们拐过两个街角,在一家很小的报刊杂货店外面停下来。这店的一个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录像带。 “凯文,”马丁说.“你进去看看里面有人没有。” 凯文推开店门进去了,门上响起了一阵铃声。两个人在外面等。这时街上没有人,只有一辆被人扔掉的破汽车。汽车已经没有轮子,一半停在人行道上,车底下满是碎玻璃。 过了一会儿凯文出来了,说:“里面有人,进去吧。” 两个孩子跟着他进去。这店里的气味和其他报刊杂货店的气味没有两样——有点巧克力味,有点烟味,也有点旧连环漫画杂志味。店里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戴维一进来就觉得胃里有点难受。不过他装得若无其事,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书名《蓝宝瓶座》,《算算你一九九四年的命运》。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属不属于宝瓶座,就把书搁下了。 一位老人从店堂后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杯茶。他在柜台里面看看三个孩子,喂了一口茶,然后开始说话:“有什么事啊,小朋友们?” 马丁走到柜台前问他:“你那盒录像带准备好了吗?就是上星期你跟我说过的。” 老人又吸了一口茶,眯起了眼睛,一边想一边问:“你说的是什么录像带呀?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你说今天有的,所以我们来了。《死亡地带》,你说的是这个名字。” 老人的目光像是认出他来了。他神秘地笑笑。“不错,我想起来了,”他说。“不过这盒东西你得小心点。好,你们等一等。” 他把茶杯放在柜台上,转身拖着脚回到后面去。 凯文皱起了眉头,那双近视眼在糖果上瞟来瞟去。马丁抓住他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大家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盒录像带,把它放进一个棕色的纸袋里。马丁把钱递给他。 “再见,小朋友们,”老人看着三个孩子转身要走,说道,“希望你们喜欢这盒录像带。” 三个孩子一踏出店门,凯文就提议:“我们看看到底是怎样一盒录像带吧。” 马丁把录像带从纸袋里拿出来。它不像别的录像带,盒子上没有图画,只贴着一张白标签,中间用打字机打着:“《死亡地带》,——一二分。” “分是什么意思?”凯文问道。 “分钟啊,你这笨蛋。这盘录像带可以放一百一十二分钟,”马丁说着把录像带仍旧放回纸袋里。“走吧,我们去喝杯茶、我渴死了。” “我们不能这就上你家吗7’ “还不到时候。我告诉过你们,六点钟他们才出去。我们要在外面近到这个时候。” 他们经过那辆破汽车的时候,车门咯吱一声打开,戴维连忙向后一跳。汽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男孩,瘦瘦的,穿一条破牛仔裤,一件运动衣和一件皮外套,两脚伸到人行道上。他轻轻地说了声什么,马丁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问。 “你拿着的是什么录像带?”那孩子问,那音调就像脚踩在枯叶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你问这个做什么?”喝了问道。 那孩子耸耸肩。戴维闻到他有股特别的气味,很脏,而且有种寒气。凯文把手放在车门上。 “《死亡地带》,”马丁停了一会儿说。“‘你看过吗?” 那孩子又耸耸肩。“看过。”他谁也不看一眼,只看着人行道,用一只脚拨弄着地上的碎玻璃。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于是马丁转过身来走了,另外两个同学跟着他。戴维回过头去看破汽车里那个男孩。男孩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他们走到路口要拐弯的时候,他关上了车门。 在咖啡馆里马丁付了三杯茶的钱,把茶端到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凯文和戴维早已在那里找好了位子。 马丁一边放糖一边搅拌着茶,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外面已经差不多黑了。 “《死亡地带》是讲什么的?’”凯文门道。“名字听起来不怎么样。” “可那是部真正的杀人电影。” “什么叫杀人电影?” 马丁看看凯文,叹了口气。“戴维,你告诉他吧。”他对戴维说。 戴维听马丁叫他给凯文解释,颇为得意。 “杀人电影,就是在电影里杀人。”他说。 “电影里杀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凯文听了说。“杀人的电影我看得多了。” “这种电影你不可能看过,”马丁说,“好多年前就禁止了,你不可能看过这种电影,除非你有办法,就像我这一次向熟悉的老头弄到一样。 “可我真的看过各种各样的杀人电影,”凯文说。“电影里杀的人可多了。比方说,你看过《锯木厂》吗?” “那不是真正的杀人电影,你这个笨蛋。我们这盒录像带上的才是真正的杀人电影,里面杀人不是演戏,是真把人杀了。你在电影里可以看到真正的杀人的过程。这种电影你绝对没有看过。” 戴维听了他这些话,又觉得胃里难过起来了。他希望到时不会在马丁他们面前呕吐起来。但现在哪怕想想都…… “那小家伙又来了。”凯文说。 他指着路对面一家照得通亮的电器用品陈列室。破汽车上那个瘦男孩正站在陈列室门口看室内的烤面包炉、微波炉、冰箱……接着他们看见他离开那里,到隔壁去看一家超级市场的橱窗。 马丁不再看那瘦男孩,转脸对凯文说:“如果伽m看,你完全可以不看。” “我当然不怕,”凯文说。“《锯木厂》里杀了那么多人,我一点也不怕。” “不过这是完全不同的。”马丁说。 戴维又抬起头来往窗子外面看。路那边的那个瘦男孩已经走了。 马丁转动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屋里很黑,充满炸土豆片和香烟的气味。戴维一进这黑屋子,由于从来没有到过马丁的家,感到有点恐怖,脸都发热了,但是等到马丁把灯开亮,他向四周一看,看见地毯十分鲜艳,有一面镜子围着金框,还有一架电视电话,他这才放下心来:这里太美了,根本想像不出在这种地方会有可怕的事情《死亡地带》不一定就那么恐怖。必要时他可以闭上眼睛不去看。 “你这就放映吗?”凯文问。“电视机在哪里?” “先别急。我想我们应该首先吃点东西。你不觉得饿吗?” “你有什么吃的?”凯文又问。 “不知道。吃点鱼柳和炸土豆片就行。录像片你最好吃了再看,等到看完你就吃不下了。你说他看完了还吃得下东西吗?戴维?” “吃不下,”戴维附和着说。“等到看完,他就连吃也不想吃了!” “把这个拿去,”马丁对戴维说着,拿出一张十镑钞票。“去买些炸土豆片回来。鲤鱼柳和炸土豆片各三份,好吗?” “行,”戴维说。可是他临走时加上一句:“我没回来,你可别放。” 卖炸土豆片的铺子就在路口。戴维捧着热烘烘的几袋食物回来时,破汽车上那个孩子正站在马丁的家门口。戴维一下子停下了脚。 “你来干什么?”戴维不客气地问他。 “你们是要看那盒录像带吗?”那孩子问。 戴维好容易才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猜想这孩子一定得了感冒,或者和他妹妹一样有哮喘病。 “是的。”戴维回答说。 “也能让我看看吗?” “我不知道。录像带是我的同学的。”戴维回答他说。 两个男孩互相对望,站着不动。 “好吧,我去问问他。”戴维最后说。 他上前伸手接了按门铃。马丁打开门时他说:“我把鲤鱼柳和炸土豆片买回来了。可是这小家伙站在外面,他说他也想看录像带。” 马丁歪起了嘴。他后面的凯文说:“他会受不了的。那气氛他会受不了的。”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他是不是受得了,他要看就让他也来看吧,”马丁说。“叫他进来。” 那陌生男孩跟在戴维后面走进来。他们吃鱼柳和炸土豆片的时候他站在起居室里。戴维叫他吃一点,他只是说:“不,我不要吃。”过了一两分钟他坐下来了。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只顾赶紧吃,吃完把纸袋都扔进了壁炉。这时戴维又闻到了那陌生男孩的奇怪气味。房间很热。戴维脱下皮外套,扔在红色的厚地毯上。但那陌生男孩仍旧穿着他那件皮外套,双手插进衣袋,坐着一动不动。 “好了吧?”马丁问大家。“我这就把录像带放到录像机里去了。” 他把录像带放进了录像机,拿着遥控器转身回来坐到一张皮的大扶手椅上。戴维和凯文坐在沙发上。那孩子独自一个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马丁开了电视机。 “电视机挺不错!”凯文说。 电视机有个四十八英寸的大屏幕,屏幕上的颜色十分鲜艳。 “你看过杀人电影没有?”马丁转脸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陌生男孩。 “看过。就看过这一部。”大家要很费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看过这一部?”马丁显然不相信。“你知道片子里发生的事情吗?” “知道。我看过几百遍了。” “看过几百遍?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好了,”凯文打断他们的话说。“让我们把电灯关掉看吧。” “坐着别动,”马丁说。“你瞧我的。” 他在遥控器的一个按钮上一按,他们头上那盏大灯便熄灭了。现在只有荧屏上的光。 “真新奇!”凯文说。 他们在荧幕上看到的是一条郊区街道,镜头从一辆开着的汽车的挡风玻璃拍出去。那是个大晴天,四周有很多树木,树上盖满了叶子。一路上的房屋很漂亮,相互间离得很远。 旁白开始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英国城市的一条普通的马路。”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低沉浑厚,非常亲切。“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夏天日子。但是对于某一位女士来说,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对于她来说,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夏天日子了。” 戴维看着那陌生男孩。他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住荧幕看,嘴唇不知不觉地随着那些旁白在动。戴维觉得奇怪极了。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这会儿实在不想看这部电影。他虽然让眼睛回到荧屏上,但竭力不使注意力集中,从而不使自己看清楚画面。 几分钟后旁白没有了,但大家忽然听到那陌生男孩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马丁问他。 “我说那房子很漂亮,不是吗?” 凯文皱拢眉头专心看着荧屏,不再去管他。马丁咕喀了一声。但戴维又转过脸去看着那孩子。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屏幕。不过电影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那孩子说,眼睛仍旧盯住荧幕看。不过他的表情很古怪,戴维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他随口回答了那男孩一声。 荧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做着普通的家务,洗洗熨熨。她在对着摄影机讲着家务之类的琐事。戴维突然感到异常恐怖,几乎要呕吐了,这是因为一切太正常,一看便知道她不是在演戏。要发生的事情是真正发生的,他们将要看到她真正被谋杀。 “太沉闷了,”凯文说。“她到底在干什么?” “闭嘴!”马丁说。“他们把摄影机带进去,好使她放心。”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凯文说。“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说话。” “她很漂亮对不对?”那陌生男孩说。 另外两个男孩不响了,转脸看了看他。连戴维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有点怪。 “你说什么?”马丁一定也觉得他说出这话来很奇怪,反问了他一句。 “我说她很漂亮。你们说不是吗?她的确很漂亮。”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凯文忍不住又问他。 “她是我的妈妈。”那孩子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戴维感觉到一切突然转变了,但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变的和为什么变了。 “你说什么?”马丁又问了一句。 “我说她是我的妈妈。她爱我,我也爱她。” 几个孩子在他们的坐位上转了转身。荧屏上的画面已经改变。现在变成了夜景。摄影机已经移到了户外,镜头从厨房的窗外摄到室内去。房间里面很亮,很温暖,那女人一个人在屋里走动,给室内培植的花木浇水。她在一张摇篮床旁边弯下腰,抱起床上一个小婴儿,轻轻地摇着他。但三个孩子都没有专心在看电影,那陌生男孩刚才突然说的那句话使他们还在发呆。没有人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他疯了。”凯文不自在地说。 “喂,你叫什么名字?”马丁问道。 陌生男孩没有回答。这时电影的旁白又开始了。 “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救她。她一点也不知道,一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割断了电话线。现在……可怕的事情开始了……” 那孩子的嘴跟着这旁白的话一开一合,好像这旁白是他烂熟于胸地背出来的。在画面上,一块石头从户外的黑暗中扔破了厨房的玻璃窗。那女人猛地回头,连气也喘不过来。紧紧抱住手里的婴儿。她睁大了眼睛的脸正对着荧屏外的孩子们。这一下他们马上看出她真是那男孩的母亲,男孩和她太相像了。 她弯低了身子很快地把婴儿放下。接着另一个玻璃窗也被打破了。她跳起来大叫…… 戴维的心狂跳得像一只被人捏住的小鸟。 “马丁……”他正要开口叫,但是马丁已经在椅子上紧张地坐直身子,向那陌生男孩说起话来,他说得很响。 “你要干什么?”他对那陌生男孩Uq着说。“你到底到这里来干什么?” 凯文紧靠着戴维,使自己看起来又小又不引人注意,就像他平时在教室里那样。马丁歪着脸,气极了。 “我只是来看……”那陌生男孩刚开始回答,但他那干枯嘶哑像线一样的声音被电视机上一声尖叫淹没了。 戴维用眼角瞟了一下屏幕:一个头上蒙了长袜子的男人已经冲进厨房。声音忽然含混起来,就好像两个电影胶卷叠到了一起。接着摄影机忽然和那男人一起进入了厨房。 “马丁!”戴维终于忍不住叫起来。 “什么事?”马丁大叫着说。他浑身在发抖,紧紧地抓住遥控器,极其紧张地看着荧屏。“你害怕了吗?你看够啦?”他接了按遥控器的按钮,却按了放大音量的按钮,可怕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戴维捂住了耳朵,闭起了眼睛。凯文还在看,但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两手握住的拳头堵住了嘴。 只有陌生男孩仍旧牢牢地盯着荧屏看。那女人还在狂叫。那陌生男孩的眼睛在跟着她移动,嘴唇也跟着她听不清的狂叫开合,发出嗡嗡的声音。 “闭上你的嘴!”马丁拼命地向陌生男孩大叫。“快闭上你的嘴!” 他一下子跳起来,扔下了遥控器,画面马上消失了。在荧屏关闭前的一刹那,戴维最后看到的是马丁的脸:他一头大汗。 房间里一片漆黑。 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维听见马丁咽口水和喘粗气的声音。他又害怕又感到羞耻:他直想呕吐。 只听见那陌生孩子在黑暗中说:“片子还没有完。” “闭上你的嘴!”马丁狠狠地叫道。“出去!” “不看完我不能走。我总是看到结尾的。” “你干吗要看?” “我一有机会就看。只有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我才能看到她。我爱看我的妈妈。” 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听来更遥远、更冰冷、更古怪。戴维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每样东西都变得异常可怕。一整天他都在提心吊胆,但现在比起任何时候来更可怕。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他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但他终于忍住。 “那婴儿,”那陌生男孩又说起来。“是个可爱的孩子,对不对?看着真可爱。被那样抱起来,被他的妈妈那样抱起来,一定很舒服。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丁连声音都嘶哑了。 那陌生男孩的声音现在更加轻,甚至不比枯叶从树上落下来的声音更响。 “他们杀死了她,然后放火烧房子。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所有的东西和婴儿都烧掉了。那婴儿就是我,我就是那婴儿。我和我的妈妈都被烧掉了。但是我没有停止长大,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那一定是录像带的缘故。它使我一直存在下去。我看过几百遍了。最好的一段就是我母亲把我抱起来的一段。我想她一定非常爱我。我要看到她就只能看录像带,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了口。 马丁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口摸索着找电灯开关。房间一下子亮起来。但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没有别人。屋内只留下一阵强烈而遥远的气味,这气味变得越来越淡薄,再保持了一会儿,那完全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那陌生男孩早不见了。 ------------------ 图书在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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