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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阳光与晶莹的蓝天将山谷在九月中旬最为光辉灿烂的秋色全部表现出来。科特芮神父知道他的祈祷已经得到了应许,这个他认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角落一切如意,愉快地带着微笑。收割节委员会的女士们天一亮就来了,对台子上的装饰做最后的修整。她们的确为这个战后第一次收割节忙坏了她们自己。因为在过节时有额外的理由,代表所有安全返回家园的所有少年郎向和平致谢。 虽然这一天时光尚早,广场上已经挤满了镇民与整个山谷葡萄园的酿酒者。他们的姓名与话中腔调都在反映出这个社区的国际风情。就他是传统,他们都穿着明显的民族服饰而来:瑞士人戴着有羽饰的尖顶帽子;匈牙利人穿着复杂的刺绣花朵的背心;在这群人当中人数最多的意大利人,炫耀着彩色的农夫衬衫与妇女穿着的长裙。在这个和平年,甚至于德国人都适如其分的穿着有吊带的皮短裤和与之相配的皮便帽。 科特芮神父由于他在台上的荣誉地位,快乐地为他的教民主持庆典。他面前的长桌上摆着他们象征性的感恩献祭品——一瓶瓶得过奖的葡萄酒,串串肥大的葡萄,由葡萄树上砍下的新枝,全都放在大小不同的草编篮子里。马上他就要朗诵庆祝收割的祝词,感谢上帝赐给他们这个刚刚过去的丰收季节,并且祈祷来年一样的成功。他现在只等候艾拉冈一家人的抵达,因为佩卓大爷被公认为是山谷中最卓越葡萄酒商。 节庆几乎尚未开始,但是广场中人声嘈杂,大得足以引起夜宿广场边缘联合勤务署宿舍中阿兵哥的注意。住在那里的男男女女正通过小镇,根本不明白所有的喧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项庆祝多采多姿,十分新奇,瞬间抓住了他们的兴趣。然后他们才继续前往他们最后的目的地。 最好奇的人都聚集在俯览广场的窗边。保罗站在他们当中,穿着他有点皱皱但是还算干净的制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庆祝活动的进行,并愿他是庆祝者的一员。 “长途巴士十分钟后要开往旧金山了!”接待人员宣布着。 他要搭的长途巴士。他正要离开窗口,另一项宣布吸引住了他的耳朵。“艾拉冈一家人!艾拉冈一家人都来了!”他像生了根似的站着动不了,希望能很快的看维多利亚一眼及他开始认为是属于他自己的这一家人。 在他下方的广场上,所有的头都转向朝街道远方的一端望过去。嗡嗡的兴奋声传过了广场。艾拉冈一家人素来都以盛大方式赴会闻名,他们今天进入广场也不例外。 一如往常,他们都穿着墨西哥牛仔装。戴着大大的宽边草帽,而且头都抬得高高的。佩卓大爷骑着一匹漆黑、雄赳赳的骏马,走在这一列人马的最前面,亚伯多与佩卓骑马尾随在他身后,他们上衣与裤子上的金色繸带在阳光下闪闪生光,而他们的骏马也迈步通过铺着圆石的街道。妇女走在其次,都侧坐在雪白的牝马上前行。她们的后面才是佩卓大爷以前担任乐师的三位助手,而再下来的是他们坐在两匹大型马所拖平板车上的家人。 群众对这个奇景都热烈地鼓掌欢呼。佩卓大爷与亚伯多都把头抬得很高,似乎对这情形不加理会;而同时桂黛与玛丽则扮演看她们的角色,对群众中她们的朋友挥手。维多利亚从来都不会比今天更俏丽,却无法笑一笑。 她曾经恳求她的母亲让她留在家里;不过,这自然是无法想像的事。没有人可以错过收割节,除非……玛丽细心地探索……难道她身体不适吗?是否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目前只能让她的母亲知道?她用发梳将维多利亚额头上的秀发梳开,屏住呼吸,希望得到高兴的证实,可以用来解释她的女儿为何经常垂泪、脸色苍白、郁郁寡欢。维多利亚因为内疚把头掉到一边去,假装不懂她母亲的暗示。她渴望把真相告诉她的母亲。但是这样一来会导致更多的谎言,或者更糟一点,完完全全破坏她与其他家人这一天的兴致。 她尽自己的本分,穿上自己的服装,梳好头,骑上了她的马。但是骑马入镇这段路似乎是漫长而看不到尽头,她几乎不能对母亲或祖母所问的任何事有所回应。现在,佩卓大爷领着他们通过人群,她只能无精打采地望着前面,眼睛固定在这段距离的一点上,这样她的思绪才可以安全地转到保罗身上。 她无法停下来不想念他,他处处都在……在广场这儿,在她的正前方。但是,不……她不是在幻想。那真的是保罗,他的目光紧锁住她的目光,稳定地盯着她直到骑马经过他的身边,然后她就在群众中消失了。 佩卓大爷骑着马向前走,心头只想到群众的兴高采烈与他自己因为今年葡萄丰收大有希望而志得意满。情歌本身在他脑海中演奏着,他想起了当时桂黛在他们的床上赤裸裸地,他跪在床前的时候她面部的那种表情。他朝台子行去,一眼看到科特芮神父,立刻驱走他那些涉及肉欲的念头,而把他自己带回到眼前。 他举起手,他的家人马上停了下来。他们都下马,跟着他走上台去,不作声地站着;而他将从葡萄树上新剪下来一串葡萄与一瓶得过奖的酒献给教士。 这两个人是常在一起饮酒的老朋友。科特芮神父朝着他笑,然后示意其他聚集的人保持肃静。“我现在要诵诗对收割的祝福。”他宣布着。 群众静了下来。保罗由广场的后面观看着,同时教士开始朗诵经文,“我们感谢你,天上的主,将你丰盛的收获赐给我们。我们只祈求这儿的各个生命都受到充分的爱、健康与快乐的祝福,像那些承认天上的神的人应当得到的一样,阿门。” 科特芮神父拿起佩卓大爷献给他的酒,拔开瓶塞,将酒倒入一个银的圣杯。他高举圣杯,因此即使是站广场边缘的人也可以参加这场庆典。 “祝福此酒,”他祈祷着,“你赐给我们的收获物。” 他仍然高举着圣杯,闻一闻酒香,啜了一口,并且将嘴里的酒品味了一圈,活像个在纳帕谷服务了几十年的真正鉴赏家。他微笑称许,并且将酒吞下了肚。 “真了不起!”他宣告着他的赞许。 他的四周响起了阵阵欢呼,群众都蜂拥向前。几十个恳切的酿酒者都过来拔掉台上瓶瓶美酒的瓶塞,将酒瓶四方八面传递。妇女们迅速拿出酒杯,让酒到处都倒满。一阵子之后,每个人似乎都在敬酒,祝彼此健康快乐。马上他们就要打开野餐篮子,把食物本出来摆在毯子上,只要他们在任何地方找得到空间就行。无论如何,现在是品尝美酒的时候了。 派对已经开始。 保罗一直逗留到最后一分钟,心想他可能再度看到维多利亚。当长途巴士进站停在联合勤务署宿舍附近时,他不甘心,很不愿地离开了广场,跨过路边石走到街上。 “你的小夜曲真美。”这声音是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听到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看着维多利亚。 “你愿意与我一齐敬酒吗?”她问着,给了他一杯色如红宝石的酒。 “我们要敬什么?”他问着,她的美丽与凄楚使他受不了。 她的眼中珠泪盈盈。“敬……管它是什么……”她喃喃地说。 他们互相碰杯,啜饮着美酒。他们慢慢地要喝干了酒,而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她的脸。长途巴士任何一分钟都会开走。但是首先他们必须喝完他们的酒而完成互敬。 他再度举起他的酒杯,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搭到他的肩头上。在他身后的是亚伯多,他正在微笑着仿佛他真的高兴见到保罗。陪着他的是替葡萄祝诵的教士。 “科特芮神父,”亚伯多说。“容我介绍保罗·沙顿,在下的小婿。”他指着保罗衬衫上的勋章。“你可以看得出来,一位不折不扣的战争英雄。他帮忙完成了採收。” 保罗与维多利亚因为亚伯多突如其来,态度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弄得傻住了,没法子做任何事,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维多利亚先回过神来。“爸!”她大叫着。 “什么事?”他咯咯地笑起来。“难道说我不可以引以为荣吗?” 她瞪着他。像往常一样,他都是根据他提的条件以及在仅仅适他的意的时候,他才很晚的转个弯。保罗由他的肩头看到开往旧金山的长途巴士,现在正要离站。 科特芮神父根本不知道在他面前展开的这场戏,他是完全单纯地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这是个受到祝福的意外惊喜。恭喜恭喜,维多利亚!” “谢谢你,神父。”她软弱地说。 “我给予她首次的圣餐”,科特芮神父告诉保罗。“我常常想我可以为她主持婚礼。” “你会的。”亚伯多拍拍保罗的背。“市政厅不是一个可供你结婚宣誓的适当地方。也不适合我的独生女。”他将双手放在嘴的两侧,向群众大喊,要把广场中的混乱压下来。当嘈杂声多少降低一点时,他对着群众大叫。“今天在神的眼前,我送我的女儿出嫁。如果你们不到场,我就一定会将它当作是对我个人的侮辱。你们全体都已受到了邀请。” 欢乐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叫好声。倒入杯中的酒更多了:为了庆祝这一对年轻人,另一巡敬酒开始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维多利亚逼问着,而科特芮神父走开去品另一瓶酒了。 亚伯多咯咯地笑。今天他可真是快乐。去年他的全部辛苦都得到了报偿。葡萄都像能记得的那样香甜、丰盛。他爱他的老婆,而他也愿维多利亚能够享受到他与玛丽同样的生活乐趣。她的少年郎已经证明他自己是个苦干的人。或者,假以时日,他甚至于可能变得不太像个外乡人。 “一个人可以改变他的心意,难道说不行吗?”他愉快地回答着维多利亚提的问题。 在她能说任何其他的话之前,他就被一些祝贺的朋友迅速拖走敬酒与祝贺去了。 保罗与维多利亚盯着彼此。“我们一定得告诉他们。” 她摇摇头。“我必须告诉他们。我无法再让你为我忍受这种折磨。我现在不害怕了。如果他们不爱我——”她摸摸她的肚子。——“爱我们,那就是他们的损失。有人会,我现在明白了。” 她无力地笑着,用手碰碰他的手,她眼中表达的情意比她用言语表达的要多得多。 “喂。”他从他的衬衫上扯下一枚勋章,把它交给她。“送给宝宝一件小礼物。” 她摸摸那金属做的横条。“你是怎么样得到的?” “在炮火下发挥勇气。”他说,他将她的手合起来将勋章包住,然后握紧手,把他的拳头放在她的拳头上。他们一起站在那里,在那么多人群当中独自相处。他们不言不语,甚至几乎都不呼吸,彼此都在想对方在想什么。 “维多利亚!”玛丽隔着广场大声喊。 维多利亚挪开注视保罗的目光,眺望着她的母亲。玛丽正被她的一群朋友围住,而她们显然急于要找新娘的麻烦。她正挥动着双臂,叫着“维多利亚!” “我最好是把这件事摆平。”维多利亚说,但是她无法移动脚步。自他身边将她自己拉开,等于是撕裂了她的芳心。 “保罗·沙顿,你是我所知的最值得崇敬的人。”她低语着。 她用手臂抱住他、热烈地吻他。一个又长、又深,充满了她对锁在她心中无限热情的吻。这个吻是给她自己也给他的礼物,帮助她找到勇气而将她童年的恐惧抛到脑后。 然后就像她吻他一样的突如其来,她放开了手,并且跑着去找她的家人。 把事情告诉他们,比她想像的容易,也比她想像的困难。最难的部分是要使他们停止叽叽喳喳交谈那些非要在傍晚之前做完,以便他们举行合适的婚礼的所有大小事情。他们因为听到亚伯多的决定,兴奋得不得了,因此根本没有人会听她宣布不举行任何婚礼了。 玛丽与桂黛彼此忙着讲悄悄话。说她们早知道亚伯多的心会软下来的,佩卓大爷正在对他的孙子吹牛,说举行这场婚礼全都是他的功劳。因为若是没有他打边鼓,这对情人会始终居于劣势。亚伯多因为他作的决定正沾沾自喜,并且接受每个走过的人恭喜祝贺。 维多利亚的眼泪夺眶而出,至少引起他们注意到她。玛丽啧啧地表示爱怜,说她在婚礼举行之前心神不宁,并且说在她女儿举行的这一天太紧张,结果她差一点将婚礼取消了。亚伯多不相信地哼了一哼,说他记得的事完全大不相同,在这个时候维多利亚几乎对自己为何要表明心迹真的是要绝望了。 终于,她用非常小的声音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拜托,他们能不能静一静,一分钟也成。在他们四周大家都在跳舞、欢笑、吃吃喝喝。她的家人正得意地望着她。她毫无办法而只有说,她很抱歉,比他们所知的还要抱歉,但是她怀了孕,保罗并不是那位做父亲的人,而且她也不能嫁给他,因为他早已经同别人结过婚。 她轮流将他们每个人看一下,没错,她感到羞惭,而且更糟的是,她恨自己使他们失望。但是为了她怀的宝宝,她不会惭愧得去上吊而结束她的余生。 玛丽首先打破令人震惊的沉默。她明白自维多利亚走入大门那一秒开始,便有些事情不对劲。如果她对她自己很老实,她就不得不承认她甚至于早就知道她的女儿有了身孕。做母亲的人可以体察到那一类的事。以后她有足够的时间来问这件事并听整个故事的原由。她的宝贝女儿正在受苦。玛丽将维多利亚揽入怀中,温柔地讲些安慰的话,将维多利亚前摇后摇。当她的孩子还小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做。 其余的家人赶快学玛丽的榜样。不论她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她仍旧是他们可爱的维多利亚。还有一个孩子——艾拉冈家的新生代。佩卓大爷、桂黛、佩卓,都随着玛丽围成一个紧密的小圈圈,用爱与宽容把她包在中间。他们都与她一起哭泣,握着她的手,求她不要哭了;因为一切都会圆满解决。 所有的家人中只有亚伯多算是例外,他站得离他们远一点,并且无法忘怀他自己的痛苦而去体谅她的痛苦。他的女儿辜负了他。她夺走了他们的自豪,并且自私地将它撕成碎片。他打量着广场四周他所有的朋友与邻居,他们都在期盼看到他的女儿在今晚出嫁。人们谈到艾拉冈家的名字,一直都怀着尊敬。艾拉冈家人都是知道如何循规蹈矩,值得崇敬的人。但是事情已不再是如此了。他的女儿已经使他的家风受到嘲笑。他永远都无法原谅她辜负了家人。 在这个时候,设法搭上一趟便车而不要等好几个小时后的下一班长途巴士,不失为一个聪明的主意。快近下午时,保罗可就没什么把握了。他开始动身走路,因为他们的缘故,他需要在他自己与维多利亚之间保持距离。但是镇外马路上驶来的车辆并不多,而他的筒形旅行袋愈来愈重,并且每走一里便愈加沉重一些。一两个钟头之内另一辆长途巴士要到了。同时,他继续朝前奔走,希望他的制服会说服什么人停下车来让他搭便车。 太阳已经开始向群山后面滑落,天空现在愈来愈变成了粉红色。只不过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观察到桂黛祈求东西南北四风。他想到她站在大桶中的葡萄堆里。在他的心将要飘回到维多利亚身边之前,他停止遐想。 四周看看,他突然体会到他已经抵达他在路上的同一个地点。维多利亚曾在那里让他看汤姆的信,同时告诉他有关婴儿的事。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并且仰视那条翻过山丘通往努贝斯的泥土小路。思乡之情——怀念一个地方、一幢屋子、周围的环境——是他以前从来都不懂的事。但是他渴望爬过山丘,能够看到山下谷中随风飘动的葡萄树的情绪十分强烈,他几乎就要开始走上那条小径。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辆卡车呼啸着开上了朝南而去的马路。他迅速地伸出拇指,看到司机就在他的前面停下车,他放心了。 “你朝那儿走?”司机问着。 “旧金山。”保罗说。 司机点点头。“我尽量将你带到圣拉斐尔。” 那样的话会将他载到比半途不远的地方。他爬上卡车,将他的旅行袋塞到座位下面。 “你一直在此地做什么?”司机问。 他几乎要大声笑了出来。他恐怕要一路走到墨西哥去,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作了一个他能想得出来的最简单的回应。“漫步……在云端。”他说,并且凝视着前面的路,而司机换着排档。 司机望着他,断定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也就咯咯笑起来。 “好吧,欢迎回到凡间来。”他说。 厌倦了丛林,他厌倦了无有止境的小冲突与大战役,精疲力尽超出了想像。他回到了孤儿院,检查有没有人劫后余生。意义到底在那里?这个地方已被轰炸得差不多成了一片瓦砾,没有人能够活着留下来。他仍然勉强自己走进去,门适时打开,一位年轻妇女走了出来。结果是维多利亚,她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小孩穿着比他身材大上好几码的制服。维多利亚!她还活着!他的疲劳一扫而空,他朝她奔去。但是他还没有走到阳台,门砰地关上了,她也消逝了。 他急忙上楼打开房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接下来是一道闪光,又亮又热好像是太阳的中心。一阵风像飓风一样呼啸着经过他的身边。房门另一边的空间都成了黑黑的,原子弹爆炸产生的蕈状云爆攻开来,五颜六色,十分恐怖生动,简直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他醒了过来,喘着气,认清了他又在做梦,梦的内容永远都是有关丛林中的孤儿院,以及他永远无法及时伸出援手去拯救的小男孩。及时干什么?他感到惶惑。他由卡车的窗口向外凝视看到了黑夜,只见群星在头顶上空闪耀,月亮差不多开始要缺了。然后他记起了梦中的那名妇女——她是维多利亚,并且记起他失去了她。 日出时分的旧金山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保罗走过蜿蜒的街道到贝蒂的寓所去,他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静寂中产生的回音。等他走到了门前,他拿出装看钥匙与贝蒂照片的匣子。他借着惨淡的黎明光线看那照片。研读她的容貌,设法使他自己相信他爱她。如果他不爱她怎么办?他心里嘀咕着,一面爬到了三楼。爱情会不会像秋天的树叶那样容易脱落飘零? 他是否爱过她? 他蹑手蹑脚走进了公寓,晨光几乎还不曾透过拉下的窗帘,但是光线还足以看到他自海外寄回来的信件却摊在厨房的桌子上。贝蒂已经将它们大部分由信封中拿了出来,一页页的撒在四处,她像最后她已经有条有理地整理过,念过。 “谁呀?”她在卧室里懒洋洋地说。 “是我。”他说。 几秒钟之后她在门口出现了,睡得头发凌乱,赤裸的身上穿了一件浴袍。 他指着那些信。“你都看过了。”他说。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好像她并不十分清楚他在那里做什么。“是的。”她点点头,拉紧浴袍的带子。“保罗,”她说,同时打了一个哈欠。“我——” 她的话被卧室中传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贝蒂?” 保罗瞪着她,而她却看到一边去,并且噘着嘴。他朝着卧室走过去,但是她伸手把他拦住。“保罗,”她急急忙忙地说。“对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位,事情都行不通。如果我能够早一点看这些信……”她耸耸肩。“我们几乎不了解彼此。我们想要拥有不同的东西,不同的生活。” 他简直愣住了而说不出话来。在他能够回过神来之前,那个男人又在大喊,“是谁呀,贝蒂?” 这简直是个差劲的笑话。他抛下他所遇到的最好的女人于不顾,一路迢迢,为的是要证明他可以做个忠实的好老公,故意努力使婚姻和谐……到头来仅仅发现她早就十分相信他们并不相知相属,所以她已经与另外一个人搞三搞四。 “我甚至于不喜欢狗。”她哀号着,他则经过她身边走入卧室。 一个赤裸裸的男人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抓他可以找来遮住光光胯部的第一件东西——结果抓到的是属于贝蒂的阿米斯特唱片的封套。保罗眨眨眼,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做梦。他的目光由唱片套上面阿米斯特的照片移到那个男人的脸上,明白了它们属于同一个人。 “事情并非看到的那个样子。”阿米斯特紧张地说。 他摇摇头,不太相信他眼见的事。“阿米斯特?” 阿米斯特避开保罗,并且抓他的衣服。 贝蒂走过来站在保罗与阿米斯特两人中间。“保罗,拜托,听我说,”她断然地说。“我们想要的东西各走极端。对我来说,事情永远都不会走得通。” 她已经十分公开地将他一向对他自己的想法作了个总结。但是事情那样多而无法承受。他曾想他们可以试一试将事情理顺。难道说这样做,事情不就行得通吗?他却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们只要将指头一捺,就可以将他们的婚姻弄得烟消云散。 “我会变得惨兮兮的。”她说。 突然间,他非常生气。“我一路辛苦地赶回来——” “你没有枪吧,对不对?”阿米斯特问,一面手忙脚乱地想把他的裤子穿上。 保罗怒视着贝蒂。在决定放弃他及将他像昨天的旧报纸一样丢掉之前,她至少可以与他商量商量这件事。“我是准备试一试。”他为她并不想多尽一分力,气得不得了,捡起了阿米斯特的一只鞋把它砸到墙上。 “保罗,不要做任何疯狂的事。”她警告着。 “我会走,”阿米斯特使他安心。“我只要拿我的东西。”他想挤过保罗的身边到门口去。连想都不想他正在做什么与为什么要做,保罗就抓住了阿米斯特的手臂。“不要打我!”阿米斯特大叫,简直就吓呆了。 不,当然不,他摇摇头。“我才不要打你。”他放开阿米斯特的手臂,阿米斯特手臂下夹着一捆衣服,仍然赤身露体,像闪电一样溜到了门外。 他依然觉得迷迷糊糊,不确定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他想问她,爱情怎么说?他们所许下的海誓山盟,以及两人共享的美好时光又怎么说?他并不是条裤子,可以试穿,并且因为它不合身而可以退还给商店。 “贝蒂。”他要找个方式来解释他的感受。 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纸,把纸交给他。“保罗,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她说。 “朋友?” “我认为取消婚约会是最容易办的。”她指着那张纸下首空着的一行地方。“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 他想要看清楚文件上的字句,但是他似乎无法集中他的目光。她是在什么时候申请宣告取消婚约的?是她打电话给史温尼,请这位老板给他一个更大的销售地盘的同一天吗?她不再想当他的老婆。他又会烦恼孤家寡人,没有家庭,也没有个家,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 “保罗,我很抱歉。”她静静地说。 他相信她的话,但是抱歉并不能让他好过一点。 阿米斯特因为急急忙忙逃离现场,所以将房门弄得大开。保罗拿起旅行袋,懒得多说一句话,即使是再见也懒得说,便走了出去。他走下楼梯,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他省下了一点钱,足够让他逍遥一两个星期然后回头去工作,因此他大概可以过得去。如果他真的小心一点,他甚至可以辞掉他的工作,利用时间去找个新工作。他只要能找个地方待下来就行了。 但是只要他一直带着宣告取消婚约的声明,使没有任何人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他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全部的可能性突然间在他面前展开,宽阔无限。像是他童年时期的西间草原。 “保罗。”贝蒂由她公寓的窗口探出头来。阿米斯特由她的肩头那里向外偷窥。 “保罗?你还好吧?”她问着。 他让他的肺充满自海洋上吹过来的清晨新鲜空气。对他们而言事情无法行得通,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他们犯了错。他会在四周游荡,可怜兮兮他设法朝好处想,而不去面对真相。或者贝蒂已经在今天早上给了他一个教训:战火下的勇敢会有许多不同的表现。 “嗯,我很好。”他抬头对着她微笑。 也甚至不喜欢狗。好吧,她在他们结婚之前为什么不那样说呢? 他认为他看见她的眼中有一丝悔意,或者那只是急于想回到床上与阿米斯特鬼混。“再见啦。”她说。 他朝着她挥动取消婚约的文件,它使他由终身单独监禁中得到了缓刑。接着他就出发朝山下走去,吹着口哨并看着日出,若是运气好,他在傍晚之前就可以抵达努贝斯。不对,他矫正他自己。这不是运气不运气的问题。这是命运。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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