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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黎明时起床,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以及想到保罗匆匆走出房间时的脸色将她唤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对两人之间发生的事作何想法,除了提醒自己他像她需要他一样也很需要她。她眺望窗外,有一半盼望看到他朝路上走去,肩头上打着他的筒形旅行袋。但是小径空荡荡的,在房子与远山之间飘着一层云雾。 她很快卸装将自己好好梳洗一番,用沾着香皂的海绵擦掉小腿上的紫色污迹。床单必须更换,因为它们也沾染了葡萄汁液,东一片紫,西一片紫,使人辛酸地想起一个永远没有实现的承诺。她决心将她对保罗的感情抛到身后,于是大步走出房间,手臂下夹着一大叠弄脏了的床单。 她甚至还没有走到楼梯那里,她的母亲已走出房来,她的手臂下也夹着由床上取下的,沾了葡萄汁液的床单。一会儿之后,桂黛也加入她们,同样地提着一大堆紫色床单。“你昨天晚上睡得香甜吗,querida(亲爱的)?”玛丽逗着她的女儿。 她与桂黛开口大笑,真是两个高兴使坏的人。不过维多利亚因为痛苦而脸色一沉,她们的笑声便停了下来。她一语不发地跑下楼去,床单拖曳在她的后面。 亚伯多也已经醒了,在屋子周围走动。一夜恩爱之后,他的心情很好,除了他的儿子今天早晨想向他找碴。佩卓跟着他,由这间房追到那间房,手中挥动着他这学期在经济课堂上发现的一份学报。 “爷,”他说,跟在他父亲由厨房进入走廊。“我们可以领导市场而不要在后面穷追——” “见鬼,我的帽子呢?”亚伯多问,他的心已经放到这天前头的事情上面去了。 他对他儿子的大学教授为了准备影响学生而操作出来的理论,根本没有耐心。他们都陷在他们的象牙塔里,完全脱离现实,已经无法了解用葡萄赚钱的行当,而只知道辨别黑尔乐红葡萄酒与比诺黑葡萄酒的不同。 “我们可以用有限合伙公司的办法筹款。”佩卓说,他开始重说他自己说过的话。 亚伯多几乎没有在听,他走进起居室,仍旧在找不见了的帽子,他并没有找到帽子,却发现他女儿的老公仍旧穿着他头一天所穿的衣服。而且,除非是亚伯多搞得太错了,沙发上还留着男人身体的印子。甚至于教导佩卓的教授也会盘算出保罗是在起居室沙发上睡的,而维多利亚是一个人在亚伯多床上睡的。 “嗨,保罗,”佩卓说,亚伯多还没有来得及盘问保罗。 保罗忙着整理沙发上的枕头。“嗨,佩卓。早,艾拉冈先生。” “那么你的想法如何,爸?”佩卓说。 亚伯多仍旧盯着沙发,设法猜猜保罗与维多利亚到底搞些什么名堂。“想什么?”他心不在焉地说。 “将作业予以现代化。”佩卓着急地说。“有限合伙公司。” “你找合伙人,你就是找麻烦,”亚伯多厉声说。只有在天塌下来的时候,他才有意拓展及进行现代化。 “你可以常常向银行借钱。”保罗说。 他好意的建议引爆了自从他来到努贝斯便一直在酝酿的一场爆炸。“听着,不要以为你採摘了一点葡萄,你就有权利讲话。守着你的糖果,不要管我们的事。” 亚伯多向着保罗挺进,把他一步步逼到房间另一头的墙壁面前。“现在,告诉我,你一个晚上睡地板,下一个晚上睡长沙发,到底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保罗的脸红起来了,他张嘴想回嘴;可是维多利亚已经无意听到她的父亲在训斥保罗,首次在门口开了腔。“你要用任何借口让他觉得在这里不受欢迎,不是吗?”她气呼呼地说。 亚伯多对她大发脾气。这是个作解释的时间,不是提借口的时间,而她应当是个作解释的人。“这里有些事不对劲。这整件事闻起来都不对劲。一个女孩子回到家里来,还拖着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老公。她的行李箱还是像她离家时一样装得满满的,好像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似的。” “你不想要我留在这里?我马上就走!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她大声喊着,感觉到因为被他将心事猜个正着而使她成了困兽。 他眼睛冷冰冰地盯着她。“我要知道真相!我想要的就是那个!”他怒气未歇。 “不对,你才不要呢。你唯一想要知道的真相就是顺着你意思的真相。那才是你可以接受的唯一真相。”她回着嘴,大声嚷着家中其他人从来都不敢对他讲的话。 “你试试看,”他冲着她说。 她按捺住与他硬碰硬的冲动。吐露真相,与除了保罗之外和其他某人分担她的负担,可以让她宽宽心。不过这种宽心只是瞬间而已,因为亚伯多立刻就会对她大发雷霆。她想要保罗能够避开那种梦魔,于是咽下了想要坦白招认的事,快得不得了的跑上楼去,走前还绝望地看了保罗一眼。“真相是因为她爱她的家人,她才回家,”保罗静静地说,他并且将他与维多利亚相识短期间内对她的观感告诉亚伯多。 “我已经告诉你了!离我们的事远一点!”亚伯多握紧拳头,他几乎被他的女儿与她那推销糖果的老公弄得要爆炸了。 他盛怒的样子十分难看,但是与保罗战争中经历的恐怖相比便黯然失色。“她是我的事。”保罗说,然后他心情平静地将他昨夜由沙发上拿走的帽子交给亚伯多。“你在找这个。” 亚伯多抓起他的帽子,对保罗皱着眉头。这个人带到他屋子里的除了麻烦便别无他物。他女儿所说的故事根本是谎言,不堪闻问。她像她的弟弟一样,急着想做美国人,以至于他们忘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的家园、葡萄、家庭。她知道他们背地里叫他老湖涂。但是他们两人不久就会看出来谁才糊涂。他会是最后还可以放声大笑的人,否则他的名字就不会叫做亚伯多·艾拉冈。 她的体内有个生命正在成长。不管她对汤姆、对两人共处的时光有什么感受,她都已经爱上了他们共同孕育的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即使现在,由于与她的父亲争吵,而坠落到最黑暗的绝望深渊,她知道为了小宝宝的缘故,她还是必须设法与他讲和,虽说停火并不一定非依他的条件不可,但是和平仍旧所费不赀,以至于每次他们一争吵,她就觉得自己与他又疏远了一点。它甚至与对错的问题无关,而是讲和究竟依他的方式或根本没有什么方式。 她可以听到他在楼下咚咚咚走来走去,对保罗大发脾气,对她的弟弟大吼大叫,离开屋子时砰的把门关上。她跪在卧室窗口,看到他向葡萄园走去,以便平息一下他的怒气。如果她对世上的一件事还算是有把握,那就是他对于她的爱就像每年收割的结果一样变化不定。土壤与天气情况对劲的话,葡萄就会酿制成不错的、香醇的美酒。当她行为“中规中矩”符合他的期望,他就宠她,爱护有加,并且倍予赞许。如果她想要自作主张,那么她就必须忍受他的反应。 她把头搁在手臂上,心想这样并不对。不管有什么情况,做父母的都应该爱孩子。她的父亲曾经教导她要爱努贝斯、山谷、山丘,以及她的家人在那里种植的一亩又一亩的葡萄树,而根本不曾问问这些事物对她而言有何意义。土地存在于她的血液中;她的血液也藏在土地中。难道说他的孩子们不值得接受同样坚定不移的挚爱? 问题十分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因此当她听到保罗进入房间,呼叫她的名字时,她简直无法抬起头来看他。 “维多利亚,”他摸着她的肩。 “我有什么不对劲吗?”她的眼光向他恳求。她对她的问题需要得到答案,如此她才能够驱走苍凉感而继续说下去。 他摇摇头。“你没有什么不对劲,”他说,温柔地摸她的头,她想像他的手正在抚弄她的秀发。 她低声把所有问题中最困难的部分说出来了,也就是那个长久以来使她灵魂不安的问题。“我甚至于无法让我自己的父亲爱我。我又怎么会让其他任何人爱我?” “你会的,”他说。 “我一定会吗?” 他们两人都知道她在问什么。但是他没有权利给予她想听到的回应。相反地,他告诉她,“长途巴士一个钟头之内就要开了。我最好走掉。”“我开车送你,”她说,同时恢复了镇定。 “不要送,没事。我可以走路。” 但是她需要与他额外多相处几分钟,代表这个家及她的家人同他道别。她挂上一抹佯装开心的微笑,把牙齿都弄痛了。“他疑心病很重。这件事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的老公出门工作,而我不去为他送行?”她逼着自己笑,最后几乎成了啜泣。“截至目前,我们把他们都唬住了。” “那封信在这儿。” 她拆开那封弄旧弄皱的短柬。他曾用小心的、谨慎的书法写下他信中的内容。他像个学童想要给老师留个好印象,而因为他书法整齐多给他几分。这封信正具有他们判定一封信应当具有的内容,只有结尾除外。因为他在结尾中信笔由之,借用了汤姆所留便条中的一行。“我是个自由的精灵。……” 她高声念这句话的第一部分,但是在她要念结尾之前她的声音早就愈来愈弱。 他做个鬼脸。“我以前念它的时候,它听起来太有懦夫意味。我想你不会在意吧。” “我不会在意。但是你并非懦夫,”她说。“而我也不会让任何人认为你是的。”她把信撕了,将碎纸丢到字纸篓里。他在每种可能的方式下都与汤姆大不相同。她宁可责备她自己,而不愿让他去为汤姆的种种弱点负责。 “然后我会拍一封电报,说我死于车祸。那样应该可以把事情应付过去。守寡总比被人抛弃更加有尊严,你难道不认为是这样吗?” 她伪装弓身去捡起掉在地板上的一片纸,掩藏着她的痛苦。“是的,更加有尊严。”她说。 他伸出手来,然后突然缩回去。 “我要拿我的旅行袋。”他说。 他离开房间时,他的眼神告诉她说,如果能够多摸摸她的手臂,即使是一秒钟,他都永远无法松手让她离他而去。 他并不想同贝蒂谈话。光想这一点就令他的胃觉得不舒服。他对她无话可说,他的确无法告诉她,过去两天中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一位在火车上需要别人帮忙的女郎?位于纳帕谷的一个葡萄园?葡萄的採收?他知道她会告诉他一些什么事。时间就是金钱,而他若没有在萨卡曼多推销巧克力,他就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 他不想听到她说那种话。但是他觉得内疚,而听到她的声音可能使她似乎变得真实一点。他到起居室去拿上衣,电话正好就位在他的前方,她是他的老婆。他应该打电话给她,对吗? 他瞄瞄门口,确定四周没人可能偷听他们的会话。然后他拨总机的电话,并且将贝蒂在旧金山的电话号码告诉总机。他想到他们结婚之前,所有其他时间他打电话给她,请她外出赴约的情形。他非常紧张,怕她可能拒绝他的约会,以至于他的心跳加速,手上到处是汗。但是每次她都说行,只有一次他太疲倦不能出门跳舞算是例外,她便生气,并且说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当然,她还是改变了心意,而且不久之后他们就决定结婚了。 当电话铃响了三声她都没有接电话时,他几乎想要放下听筒。她大概已经上路前去工作。再不然她可能在做淋浴。他想多给她一次机会,然后再挂上电话。 她在第四声铃响时才接电话。“哈啰?”她似乎心不在焉,就好像她要把她从某件重要的事旁边拖开似的。 “贝蒂,是我。”他说。 他认为他在背景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我们从左边开始。然后我们向内拿。小叉子,第一道菜。” “保罗!我很高兴与你打电话来,”她说,听起来她真的有这个意思。 “上面的刀用来弄调味品。” 那个男人的声音现在变得清晰了一点。保罗认为他听出来了,他是那位非常有教养、消息灵通的阿米斯特先生。那是他的另一张唱片吗?或者这个家伙已开始挨家挨户拜访他最好的顾客? “我给史温尼先生打了电话,告诉他说你已经回来了,可是以往的纪录已经荡然无存。猜猜我从他那里骗到了什么?” 她兴奋得提高了声音。 他想像她站在电话机旁,看着阿米斯特写的一本书。甚至于她在通话时一边在翻书。她的金色的卷发——如果仍旧是金色的话——在她准备把有关史先生的好消息告诉他时,正在摆来摆去。贝蒂的确是位赚钱高手。他只愿她停止追求他应当自行争取的事。 “六个新地盘!”她叽叽喳喳说。“一路一直通到波特兰。这一趟旅行开始,你只要保持朝北走。难道说不是很棒吗?” “嗯,棒。”他怏怏不乐地说。 他搞不懂为什么她对于他可能需要离开三、四个星期这档子事显得很快乐。当然,地盘较大可以赚很多钱,但是她难道不想念他吗?他已经去国四年,而现在她似乎并不在乎他再离家四年。“那儿有人吗?” “只有阿米特斯。因此你不是可以赚上几百万吗?” 是阿米特斯这个人,还是阿米特斯灌的唱片?“并不完全如此,”他说。“生意有点缓慢。” “缓慢这个字眼是送给乌龟的,保罗·沙顿,你明白乌龟赛跑何时跑到终点。”她咯咯笑起来,而他记得她漂亮的样子。 “记住,小甜心。时间就是金钱。” 他几乎要放声大笑。她真的是未卜先知。他想到龟兔赛跑的故事,而且明白她全部搞错了。“它赢了,”他说。 “谁赢了?” “乌龟。它赛跑赢了。” 她一下子没话说了。大概阿米特斯先生在他任何书中或唱片中曾经讨论过“慢而稳”这个观念。 “贝蒂,你对有关孩子的事有什么看法?” 又是很久没有声音。他屏息等着答复。他想到了维多利亚的小宝宝,想到了他常常想做父亲,这样他就可以让他的子女过得比他好一些。 “孩子?我们怎么由钱谈到孩子上面去了?保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使他想起了孤儿院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因为他写了一篇文章,过于充满想像,对日常生活反而着墨不多,因此给了他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我正在想回家的事。”他说。 这一次沉寂似乎一直延伸到了永恒。他设法回想他们结婚之前两人谈些什么事。他记得起来的并不多。是否去吃中国餐还是意大利餐。是否他喜欢她的新上衣。是否他同意她说的,影歌星法兰克辛纳屈比老牌影歌星平克劳斯贝更有帅劲。是否他最爱她,爱她胜过世界上其他任何女人。 她问的问题曾使他开怀大笑,觉得她爱他。那些问题太容易回答了,特别是最后一问。他在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人值得他去爱。 “贝蒂,”或许电话已经不通了。“哈啰” 但是并非如此。她仍旧在那里。“保罗,我有约会要迟到了,”她说,可是语调奇冷,是他以前没有听过的。“我得走了,拜拜。” 咔答一声,然后长途电话嗡嗡作响。她挂断电话,他毫不讶异。他甚至没有把握他是否在意。 维多利亚无意偷听保罗的谈话。听到纯属意外,全都是因为她问佩卓是否可以借他的车子送保罗去搭长途巴士,而佩卓认为他把车钥匙掉在起居间了。她去找钥匙,不巧偷听到保罗请接线生替他接旧金山的一个电话号码。知道她在做不应该做的事,但她还是紧贴住室外的墙壁,停下来听,不过只听了一分钟。 他从来没有提过他老婆的名字,不过她下结论认为贝蒂是他的老婆。他似乎对她没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使得维多利亚感到莫名其妙的快乐。但是她的快乐仅仅维持了一分钟,因为接下去她就听到他问他的老婆有关孩子的事,然后他说他正要回家去。 嗯,他为什么不应当回家?他们两人一直都知道他只留一天,至多两天。但是听到他说那种话却使得这事情更真实,而真实刺得她肚子疼痛。她吓得喘着气,手拜着小腹,提心着她的婴儿。 它是她的子宫中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实体。现在她的疼痛十分强烈,像是夏季天空的一下闪电。闪电会造成可怕的损害;她看过树木被闪电的力量劈成两半,以及多年前雷呜电闪的暴风雨中一个酿酒厂的附属建筑物被一个雷打中,结果焚烧夷为平地。她需要更加保护她自己以免伤害到婴儿。这疼痛的打击是个警告。不能再偷听了;不能再渴望得到保罗了。她只有,彻头彻尾地,接受他正要回到他老婆身边去的事实。 他的筒形旅行袋并没有放在他原来放置的起居间。保罗查看了楼上的卧室、大厅,甚至于餐厅,但是都找不到旅行袋。他尽力想是谁可能拿错了,然后他记起来桂黛昨天告诉他将他的脏衣服留在浴室,有人会代他洗涤。 在孤儿院,都是在后面阳台上洗衣服。他匆匆走向厨帘并且由后门走出去。果不其然,桂黛正在那里整理一堆衣服,其中包括他的脏制服,一定是她自己由他的袋子中拿出来的。从袋子里拿出来不仅只是制服。他的银盒面朝天,打开了放在地上,任何人只要经过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其中贝蒂的相片。 他没法子说桂黛是否已经看到照片,不过当她弯下来伸手去拿盒子时,他飞快地对她大喊“Seuora(夫人)!” 他让她分心,让他有时间一把抄起盒子,把它放进他的上装口袋。然后他指着一桶肥皂水。“我非常感谢。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这味道是……”桂黛捏住鼻子,做着鬼脸。 她说对了。他弄脏了衬衫及裤子都散发出像鱼一样放在室外骄阳下晒烤的臭味。“我知道。但是我非走不可。我还有事情要办。” 她恶作剧地笑着。“我想,佩卓大爷已经将你的事情办好了。”她指着他空空的样品盒。“不是吗?” 他大笑,想起了佩卓大爷有条不紊地品尝他的巧克力样品。 显然,桂黛对她老公喜欢甜食的事全都知道。他不知道她是否骂她的老公吃他不应该吃的东西,或者她是否故意装聋作哑,任由他自得其乐。 “除此之外,你一定把事情看透了。”她说。 “看透什么?” “你的命运,”她朝天上看,然后在身上划个十字。“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 “没有什么东西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将我带来此地。” 桂黛祥和地笑着。她的表情暗示她比他明白,他如何及为何来到努贝斯。她对他挤眼,拿起他的衣服,把它丢进了洗衣桶。衣服沉到肥皂水下面,留在桶中浸泡,而桂黛回到屋子去做她的其他杂事。 他断定这是佩卓大爷与桂黛合谋定下的计策,要将他留在努贝斯。他们的用意至善,但是他们的好意令人恼怒,仅仅可能使维多利亚的处境比以前更困难。 制服一定得留下来。他要去赶搭长途巴士。他绕过屋子去找维多利亚,看到她朝佩卓的车子走去。突然间,她弯下身,抱住肚子,痛苦得叫起来。 他向她跑去,用双臂抱住她的肩头。“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问着,为婴儿担心。 “没事。”她摇着头。但是她脸上紧张的神色却告诉他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他看看四周。院子是空的,妇女都在屋子里忙着。男人都到葡萄园或酿酒厂干活儿去了。 “什么都不要说,让我扶你上楼去。” 她慢慢地站直身子。她的脸颊仍旧苍白,但是她的呼吸已恢复正常。“不。我们曾经有个打算。你留下来过一夜,然后回头找你的生活。我们应当遵守这个打算。” 他知道她说得对,但是她身体不适,如果他现在离她而去,他就会像汤姆一样的坏,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把她抛弃了。“我无法把你丢开不管。”他说。 “而明天?你明天不会留下来吗?而明天之后呢?回家吧,保罗。像你告诉你的老婆那样。喂。”她将佩卓车子的钥匙丢到他的手中。“把它留在车站便成。” “维多利亚,不要这样。”他握住她的手,不想让她走。 可能桂黛说对了,命运已经将他与维多利亚撮合在一起。但是贝蒂怎么办呢?他就是无法走开,从她的生活中消逝。她对他们的未来怀着希望与梦想。不然的话她又何必打电话给史先生,并且劝他增加保罗的地盘。 她一定以为他在疯狂,突如其来地打电话问她是否想到要小孩。她当然想要小孩子。什么样的女人不想要呢?她只不过实事求是罢了。她想要在他们成家之前,两个人能存点钱。但是他不想与贝蒂生孩子。他想做维多利亚的宝宝的父亲。 “且听我说。”他说。 她摆开了他的紧抱。“你再也无法帮我的忙了,保罗。”她用双手遮住眼睛免得被太阳晒到,并且凝视着他,好像要将他面孔留在记忆里。“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助我。”她说,并且打量四周,活像只无助的小鹿,被猎人的步枪准心瞄准了,而又没有母鹿来领着它脱离险境。 看着她起身朝酿酒厂而去,他张嘴喊她的名字。但是这算那一门子?她自己说过他无法给予她所需要的帮助。她得与她的家人把事情摆平,而他在他们当中没有身份可言。 “对,”他嘟囔着。“那并不是我的问题。” 他走回阳台,由洗衣桶中取回他浸在水里的湿制服,把它塞进他的袋子。 “不论怎样说,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他问他自己。他才走到去取佩卓车子的半途,一转身便看到维多利亚跑进了酿酒厂,他的心中也出现了答案:因为他爱她。 “真是见鬼!”他说。 在丛林中活了四年,教导他了解了任何事情,那便是机会从身边走过时,你就必须抓住机会。当赌注很高的时候,你就尽量快速移动,不要停下来思索灌木丛里可能隐藏着的危险。 他放下了他的筒形旅行袋,朝着酿酒厂走去。 这一段时间,桂黛一直都在透过纱门注意着他与维多利亚。他甚至还没有走到院子中途,她就已经走出屋子,伸手到他的袋子里,把制服重新取出来,把它丢回到肥皂水中,命运,借着一个下定决心的祖母,管起闲事来了,在这个美丽的九月清晨他什么地方都不去;只要桂黛对这件事有任何意见,他去不成。 由外面看,酿酒厂只不过是另一幢用石板瓦做屋顶的建筑,上面爬满了常春藤。保罗推开了沉重的木头门,感觉到仿佛踏入了坟墓。房间清凉、潮湿,寂静无声。他眨眨眼,在经过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之后,对着室内迷迷濛濛调整他的目光,并且喊着“维多利亚?” 唯一的声响是建筑物后面什么地方传来滴滴答答微弱的滴水声。他再向前走进入室内,注意到石墙旁边排着许多架子,上面放着等待塞上橡木塞的酒瓶。再过去便是踩葡萄的大桶,里面盛的酒几乎要溢出来了,以及榨酒机。 “维多利亚!”他又在喊,一面在一排排酒架之间狭窄的通道找寻她的踪影。一只猫突然由榨酒机后面窜出来,不高兴喵的叫了一声,吓了他一大跳。它在他的小腿上擦擦脸,弓起了背,然后消失在黑暗中了。 维多利亚在这里,隐藏在某处的阴影中,假装没有听到他呼唤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才能使她回到他身边,他什么话都想不出来。她对他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然而在他们彼此相处的感情深处,难道不会冒出一些更深的真相?他向着尘封的角落窥视,并且在瓶架之间慢慢走,每只瓶子上都贴着努贝斯的标笺,并且依照葡萄的种类做了记号。Caberner(卡百内葡萄酒)、Chardonnay(夏敦埃酒——不甜的白酒)、Sauvignonblanc(白索维农酒)……这些名字都具有异国风情,声音不可能拼得出来,勾起了他读过的一本书中描述的法国境内古堡的形象。 他绕过酒架的另一边,亚伯多正等候着他。她拦住保罗的去路,在朦胧的光线中对他虎视耽耽。“不要以为因为你娶了她,这些酒就是你的,”他说,一面指着酒瓶与榨酒的大桶。他再向前靠近,结果他的脸离保罗的脸只有几寸远而已。“如果说你已经真的娶了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保罗想设法从他身边挤过去,但是亚伯多向旁边跨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当时不在场。我没有看到婚礼。我甚至于没有见到结婚证书,”他说。“不要以为因为我说话带着一种腔调,我思考也带着一种腔调。” 他的目光贯穿了保罗的身体。他看上去狂野而又凶猛,好像是位战士正准备去作战迎敌。保罗清楚那种表情。他曾在丛林中于他朋友袍泽脸上见过那种表情。他一想到他也学过如何扭曲自己的面貌,仅仅只表现出战争中的愤怒。他就不寒而栗。 “四年来我都在作战,”他说,让他对亚伯多的气愤发泄出来。“做我必须做的事。我必须使自己对任何事物都不动感情。你的理由是什么?” “你到底在谈些什么?什么理由?”亚伯多吼着。 “将你的女儿关在你的心外面。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多么的令人叹为观止?多么的活泼?”这些话由他口中脱口而出。当他设法使亚伯多了解时,突然他了解到过去两天以来他一直奋力挣扎的、起伏不定的情绪。 “我的整个一生都一直在梦想你的女儿想给你的那种爱,”他继续说,不过现在说得平和多了。“我宁愿为你所拥有的而死。你为何不能只是爱爱她?爱她是那么容易。” “你对于我女儿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亚伯多暴跳如雷。 “你听到我的话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很好,而且性格刚强,值得拥有这个世界上全部的爱。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是多么的美妙、特别?” 维多利亚站在他们的上方,隐藏在将酿酒厂弄得纵横交叉的狭窄天桥阴影里,当保罗向她的父亲倾吐他对她的爱意时,她静静地流眼泪。知道他十分在意,至少现在减轻了失去他的痛苦。她屏住呼吸,等着听她父亲的回应。 亚伯多的表情瞬间缓和下来。保罗体会到他想放松警戒,并且接纳保罗正在说的话。他看到亚伯多凶狠的面具后面有一丝接纳的意思。但是他无法将这种感情支持下去。面具又重归原位。这一刻一下子就过去了。 “你看到这个没有?这片土地?这个葡萄园?这就是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来,一年去……你认为我做这些事是为了谁?为了他们!他们全体!出自爱心。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谈什么!我爱我的家人!” 他的声音含着真理与信念,保罗相信他。“那么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呢?”他静静地说。 此时亚伯多并没有设法阻止他离开。保罗推开了酿酒厂的门,走回到阳光里。 留下还是走掉、留下还是走掉。这种事非作决定不可,使他伤脑筋。他站在院子当中,闭上眼睛,祈求维多利亚现身。当他张开眼睛,什么地方都看不到她,他心里有数,是命运告诉他离去吧。他拿起袋子,看到制服又不见了。当他发现它浸泡在桂黛放在阳台上的洗衣桶里时,他并不意外。他将浸湿的衣服塞回他的旅行袋,由院子走出去,离开努贝斯。 他正走到储藏美酒以便变成陈年老酒的石壁洞穴,注意到佩卓大爷恰好站在入口的外面,与他的三位主要助手聊天。他们的身后有两辆葡萄园的运货车,盛着新榨的酒的橡木桶在车子上面堆得高高的。 “保罗!”佩卓大爷挥手唤他过去。 他要赶搭长途巴士的机会很快地淡了下去。但是他无法不睬维多利亚的祖父,他在保罗刚一抵达便热情款待他。他矮身走到洞穴入口处低矮的天花板下方与佩卓大爷会合。佩卓大爷刚刚吃完一顿看起来过于丰盛的食物。他的餐盘上面留下来的只有一块起司、一团面包,及一片添了香料的香肠。 那三个人回去干活去了,卸下橡木桶,把它们推动滚进洞穴。佩卓大爷把保罗拉到身旁他一直坐着的石头矮凳上坐下来。他举起一个陈年酒瓶,自豪地指着它的标笺。“白兰地,”他说。“最香醇的。”他倒了一杯递给保罗。 “我亲自做的,二十一年前。” 保罗从来没有品尝过白兰地,现在并不特别急于一试。但是即使是拒绝品尝,对酿酒者而言也会是侮辱。他啜了一口,对它味道之烈感到畏缩。他吞下去时,嘴唇同舌头都有点刺痛。 佩卓大爷哈哈大笑。“白兰地的秘密在于年龄,每样事物的秘密都在于年龄。”他说。 他为他自己倒一杯,一大口就吞了下去。他咧开嘴笑,示意保罗照着做。 聪明的话就是说不、谢谢你,然后离开。保罗由门口眺望通往越过山谷与离开艾拉冈家的路。一旦他由山丘的另一边下山,他就永远见不到维多利亚、佩卓大爷,和这个山谷了。史先生的巧克力根本就不能与他在努贝斯找到的神奇与美丽相比。 他打定主意,喝一杯吧。出于对他的东道主佩卓大爷表示礼貌。 他对佩卓大爷微笑,鼓起勇气,一口饮下白兰地。他还未品尝就先感受到酒精,液体迅速地由他的嘴散布到他的胃及他的四肢。 佩卓大爷弯下身来,把他的手伸到保罗的旅行袋滴下的细细水流下面。他的头向后一倒,哈哈大笑了起来。“新婚的人。”他摇摇头。“他们除了做爱与作战,还知道做什么?你同她谈过了吗?” 保罗真愿他与维多利亚的问题,像佩卓大爷误解的情人争吵那样单纯。“我试过。”他说,耸耸肩膀。 “总之它不会有什么差别,”佩卓大爷说,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会谈永远都解决不了任何事。我们用思考,她们凭感觉。她们都是心做出来的生物。” 他用白兰地酒瓶敲敲他的心脏部位。“我有个完美的解决之道。Salud(祝健康)!”他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抹一抹他的嘴。 佩卓大爷真的可以找到一个让他与维多利亚共同生活的解决之道吗?保罗的头因为酒精的缘故有点晕晕的,他几乎相信想不到的事情会变成可能的了。他朝佩卓大爷举起酒杯,并且诡异地笑着。 “Salud!”他说。“敬完美的解决之道。”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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