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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战局僵持,桑儿·考利昂才踏上以他自己的死亡为终结的消耗战的血路、也许因为他那狂暴的性格失去了约束,他才落到了这个地步。总之,那年春夏,他向敌方附属人员发动了毫无意义的袭击。哈莱姆地区为塔塔格里亚家族摇旗呐喊的人一个个给打死了。破坏码头工人罢工的暴徒给成批地屠杀了。五大家族的工会官员受到了警告:要他们保持中立。当考利昂派的赌注登记庄家和放债者仍然被禁止进入码头区的时候,桑儿派遣克莱门扎率领他的部队在狭长的沿岸地区杀得鸡飞狗跳墙。 这种乱砍乱杀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种做法不能影响战争的结局。桑儿是个出色的战术家,也赢得了一个个出色的胜利,但是他却缺少考利昂老头子所具有的那种战略天才,整个局势陷于一访问早已被敌人记录下来了,因为这是他长期以来的致命弱点,所以他在这方面也防范得很严密。虽然璐西一点也没有觉察,但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受到了桑迪诺兵团的监护:一旦她那层楼有一套房间空出来了,马上就由桑迪诺兵团最可靠的士兵租用下来。 老头子在恢复健康,很快就会重新掌权,到那时候,战局肯定会发生有利于考利昂家族的变化。对这一点,桑儿是有把握的。另外,在他捍卫他的家族帝国的同时,他还要赢得他父亲对他的赏识,因为家族帝国的地位并不一定是长子继承,他还得巩固自己对考利昂帝国的继承权。 但是,敌人也在分析局势,并得出了结论:避免彻底失败的唯一办法就是干掉桑儿·考利昂。他们这时对形势的理解更进了一步,认为同老头子谈判解决问题还是可能的,因为老头子一贯通情达理的作风是人所共知的。他们开始痛恨桑儿那种嗜血成性的作风,认为这种作风实在野蛮,而且还缺乏生意人的敏锐的嗅觉,谁也不愿意再出现那种兵荒马乱的局面了。 一天傍晚,康妮·考利昂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听声音,打电话的人是一个女郎,是打给卡罗的。 “你是谁呀?”康妮问。 电话里的女郎格格地笑了起来,说:“我呀,我是卡罗的女朋友。我想要给他说,今天晚上不能见他了,我有事情要出城去。” “你这个臭母狗,”康妮·考利昂对着电话大声骂起来,“你个臭婊子,烂母狗。” 卡罗那天下午到田径场参加赌博去了,当他回到家时,因为赌输了,心情很烦躁。另外,他因为经常随身捎带着酒瓶,随时都在喝酒,这时也喝得半醉了。他刚一踏进门,康妮就冲着他尖声怪叫地骂起来。他没有理她,进了洗澡间想洗个淋浴。他从洗澡间出来,光着身子站在她面前,自己擦呀擦的,准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出门去。 康妮站在那儿,双手按着臀部,气得噘嘴瞪眼的,脸也发白了。 “你哪儿也去不成了,”她说,“你那个姘头打来了电话,说她今天晚上不能陪你了,你这个臭杂种,你居然厚着脸皮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你的那些臭婊子,我要卡死你,你这个小杂种,”说罢,她向他猛扑过去,又是脚赐,又是手抓。 他用一条肌肉发达的胳膊挡着她,使她无法挨近他的身子。 “你发疯啦,”他冷静地说。 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忧虑起来了,好像他早知道那个他近来一直抱着睡觉的、发了疯的女郎真的会耍这么一个花招。 “她到处捉弄人,真够呛,”卡罗说。 她闪过他的胳膊,扑上去抓他的脸。她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脸,他以令人叹服的耐心轻轻地把她推开了。她看透了:因为她怀孕,他才对她如此忍让。这一下,她可就更有胆量了,觉得可以痛痛快快出出闷气了。 她看出他的胆怯,这使她充满了傲慢的喜悦。 “你就给我待在家里,”她说,“你不要再想出去了。” “行,行,”他说。 他还没有穿好,身上只有一条短裤。他喜欢就这样在家里走来走去,他对自己V字体形和长满金黄色茸毛的皮肤感到很自豪。康妮如饥似渴地打量着他。他勉强地大笑起来。 “你至少先给我吃点什么嘛,嗯?” 她气消了。他要求她尽尽义务,至少是要求她尽一种她应尽的义务。做菜,她是一把好手,这是她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她先做的一道菜是青椒煎小牛肉,趁着锅还在火上偎着的机会,又做了一道拼盘。与此同时,卡罗躺在床上读着第二天的赛跑预报单。他旁边放着满满一杯威士忌,他一面读预报单,一面呷威士忌。 康妮进了卧室,但是她站在门口,好像没有受到邀请不便来到床边似的。 “饭菜摆在桌子上了,”她说。 “我这会儿不想吃,”他说,仍然在读预报单。 “饭菜摆在桌子上了,”康妮坚定地说。 “滚你的蛋,”卡罗说。 他把玻璃杯里剩下的成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又往玻璃杯里倒酒,根本不理她。 康妮回到厨房,抓起装满菜肴的盘子,砰砰啪啪地扔进洗涤槽里。卡罗来到厨房。他望着油腻腻的小牛肉和溅得满墙都是的青椒,他那讲究整洁的癖性受到了刺激,便勃然大怒。 “你这个娇生惯养的臭婆娘,”他凶神恶煞似的说,“快给我打扫干净,要不,我要把你踢得屁滚尿流。” “我不打扫,死也不,”康妮说。 她伸出双手,像虎爪子一样,恨不得一下子把他那赤裸裸的胸膛扯成碎片。 卡罗回到卧室,当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皮带,皮带是对折起来握在手中的。 “快给我打扫干净。”话语里的威胁是一清二楚的。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他抡起皮带,朝着她那软垫似的臀部猛抽一下。皮带抽在身上,有点刺痛,但并没有真的伤着什么。康妮向着橱柜退去。她把手伸进抽屉,抽出一把长长的大面包刀,握在手中准备迎战。 卡罗哈哈大笑起来。 “考利昂家的女流也是杀人犯啊!”他说。 他把皮带放在餐桌上,赤手空拳向她走去。她拼命用刀乱砍,但是她那怀孕的身子冲杀起来不方便,他闪开了。她对准他的腹股沟猛刺过来,真想要他的命。他轻而易举地解除了她的武装。接着;他就开始掴她的耳光,他的动作慢吞吞的,打得不轻不重,为的是让她痛,但不打破她的脸皮。她围着餐桌步步退却,企图逃脱。他追打她,一直追到卧室,她拼命想咬他的手,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得高高的。他又掴她的耳光,打得她又痛又屈辱,终于像个小姑娘似的呜鸣咽咽地哭起来。后来,他就把她轻蔑地一扔,扔到床上,一边从床头柜上放着的威士忌酒瓶里倒酒喝,这时,他醉得厉害了,他那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古怪的光芒,康妮终于怕起来了之 卡罗叉开腿坐着,继续倒酒喝、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发胖的腿上的一大块肉,用力一拧,她大叫着求饶。 “你胖得像肥猪,”他以厌恶的语气说。他说罢就拂袖而去,走出了卧室。 她完全给吓瘫了,惊呆了,躺在床上不敢去看她丈夫在另一问屋子里干些什么,最后她起来了,走到门口向起居室里凝视。卡罗又打开一瓶威士忌、懒洋洋地伸开四肢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他就不省人事,昏昏沉沉地睡去。她偷偷溜到厨房,给长滩镇娘家打电话。她想要母亲派人来接她回去,她希望接电话的不是桑儿,最好是汤姆·黑根或者是母亲。 晚上差不多十点钟光景,考利昂家厨房的电话铃响了。接电话的是老头子的一个保镖,他恭恭敬敬地把电话递过来,交给康妮的母亲,但是考利昂夫人简直听不清她女儿在说些什么,因为康妮一方面紧张而激动,另一方面却故意压低声音,为的是不让她丈夫听到。还有个原因就是她的脸给打肿了,她那肿胀的嘴唇也使她口齿不清。考利昂夫人向那个保镖做个手势,让他去叫桑儿。这时,桑儿同黑根正在起居室。 桑儿来到厨房,从他母亲手中接过电话。“是我,康妮,”他说。 康妮怕丈夫,也怕哥哥可能作出的反应,因此她的声音更含糊不清了。她咿咿哑哑地说:“桑儿,派一辆汽车来接我回家就得了,到时候再当面给你讲。其实也没有什么,桑儿,你可别来,请把汤姆派来就得了。桑儿,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回娘家。” 这时,黑根也进来了。老头子在楼上卧室里刚服过镇静剂,已经入睡了。这样黑根就有必要对桑儿严加注意,以防万一出问题。那两个室内保镖也到厨房里来了,桑儿在听电话,大伙儿在注视着他。 毫无疑问,桑儿本性中的残暴性从一种深邃的神秘的情绪之泉里升起来了。大伙注视着,真切地看到热血涌向了他那青筋鼓胀的脖子,真切地看到了仇恨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脸上的各个部位都在抽搐、收缩,接着他的脸色发灰了,恰似一个同死亡搏斗的病人的脸色,只不过肾上腺素还在他全身冲动着,使他的双手在颤抖。但是,当他对妹妹说话时,他把声音控制得很好,语调很低。他说: “你在那儿等着吧,就在那儿等着吧!”说罢,他挂断了电话。 他站了一会,然后说:“该死的狗娘养的,该死的狗娘养的。”说着,他跑出去了。 黑根知道桑儿脸上的神色表明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性。在此刻,桑儿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黑根还知道坐汽车到城里逛一逛会使桑儿冷静下来,变得理智一些。但是,也可能促使他变得对别人甚至更加危险,虽然理智也会促使他保护自己,免于自己的狂怒可能造成的恶果。黑根听到汽车轰轰隆隆地发动起来了,就对那两个保镖说:“快去跟在他后面。” 然后,他打了几个电话。他安排桑儿兵团中住在城里的几个将士快到卡罗·瑞泽家里去,设法让卡罗不要待在家里。另外几个将士守在康妮跟前,等待桑儿到达。黑根想抢先一步,让桑儿扑个空,他知道老头子是会支持他的。他担心的是桑儿可能打死卡罗。他预计敌人是不会制造什么麻烦的。五大家族已经好久不见有什么行动了,显然是在寻求某种和平。 桑儿开着他的比尤克牌汽车,轰轰隆隆地冲出了林荫道,这时他已经恢复了或部分恢复了他的理智。他看到那两个保镖上了一辆汽车,跟随在后面,他也默许他们跟随在后面。他预料不会出什么危险,五大家族早已不再进行反击,不再认真打仗了、汽车仪表后面的秘密小柜里有一支小手枪;这辆汽车是登记在桑儿兵团的一个成员名下的,因此在法律上他个人也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但是,照他的预计,并不需要什么武器。他甚至也不知道他将如何处置卡罗·瑞泽。 这时,他有机会好好想一想了:他知道不能去杀死一个未出世婴儿的父亲,尤其因为这个父亲就是他妹妹的丈夫。他更不应该因为两口子吵架就杀人。卡罗是个坏蛋,桑儿感到自己也有责任,因为妹妹是通过他才认识这个小杂种的。 桑儿残暴的性格中的另一面乃是他不忍心打击女人,也真的从来没有打击过女人;他不忍心伤害儿童或其他软弱无力的人或动物。卡罗那天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才使桑儿不忍心打死他,彻底卑恭屈膝的可怜相解除了桑儿的武装。小时候,他原来也是心慈手软的。长大成人,他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年,这完全是他的命运后来决定的。 但是,桑儿一面开车,一面想,这次他打算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问题。他开着比尤克牌汽车直奔海峡堤道;上了堤道,他就可以直达对岸琼斯海滩大路了。他每次到纽约去,都走这条路,原因是这条路的车辆不多。 他决定,到达之后,他就派那两个保镖护送康妮回娘家,他自己留下同她妹夫举行一次单独会谈。会谈之后怎么办,他心中无数。如果那个小杂种真的打伤了康妮,那他就要把那个小杂种打成残废。但是,吹过堤道的风,带来了大海的新鲜空气,使他那狂热的怒气凉了下来。他一路上都是把窗子放下去的。 他已经上了琼斯海滩堤道。因为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在晚上的这个时候,这条路通常早没有车子来往了,所以就像以往一样,他把汽车开得飞快,一直高速行驶到对岸的大路,甚至在对岸的大路上,来往车辆也还是很少的。他先把汽车开得非常快,然后渐渐减速。他把他保镖的汽车远远扔在后面了。 堤道上的灯光照明很糟糕,连一辆汽车也没有。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有个管理收费站的白色锥形小屋,旁边还有几个收费站的小屋,但这几个小屋只是在白天来往车辆行人比较多的时候,里面才有人守着。桑儿一面慢慢停车,一面在衣袋里摸零钱。他没有零钱,便摸出皮夹子,从里面拍出一张大钞票。他把车子开进了有拱顶的明亮通道。他感到吃惊的是,一辆汽车堵住了收费站设置的狭窄通道,司机显然是向收费员问什么。桑儿按按喇叭,那辆车乖乖地向前开会了,好让他的汽车沿途狭窄通道。 桑儿把大钞票递给收费员,等人家补零钱。这时,他趁机急急忙忙关上窗子,大西洋的夜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但是,那个收费员把零钱拿在手中摸来摸去,实际上零钱掉下去了,收费员弯下腰去捡钱时,头和身子都不见了。 此刻,桑儿发现那辆汽车没有一直向前开去,而是停在前面几英尺的地方,仍然堵着路,同时,他从前面瞥见了右边没有开灯的收费站小屋里还躲着一个人;但是,他来不及考虑这个了,说时迟那时快,一辆汽车突如其来地停在他的面前,从里面下来了两个人朝他走来。那个收费员仍然不见影子。他恍然大悟:自己活不成了。此刻,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但他的残暴性彻底耗尽了,好像最后的、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危险,使他受到了净化。 即使如此,他那高大的身躯立刻作出了死里逃生的本能反应,迅速向车门冲去种破了锁子。躲在黑暗处的那个人突然开火了,当桑儿·考利昂那高大的身躯刚要冲出车门的那一刹那,子弹打中了他的头和脖子。这时,前面那两个人也举起了枪,躲在黑暗小屋里的那个人不再射击。桑儿扑倒在沥青路面上,半截腿还在车门里面。那两个人又向桑儿的身子开火,然后用脚踢他的脸。他们把他的面孔踢得更加不像样子,目的就是要留下出于报私仇而蛮干的痕迹。 几秒钟之后,那四个人——三个刺客和那个冒充的收费员——全都上了他们的那辆汽车,向着对岸的琼斯海滩上的“草溪大路”扬长而去。而从后面追逐凶手的人给挡住了去路:桑儿的汽车和他的尸体堵住了收费站小屋前狭窄的通道。几分钟之后,桑儿的保镖赶到现场,发现桑儿的尸体躺在那儿,却无意去追赶凶手。他们开着汽车兜了个大圈子,回到长滩岛。在离堤道不远的第一个公用电话站,其中一个跳下来给汤姆·黑根打了个电话。他汇报得非常简短、非常干脆。 “桑儿给打死了,地点在琼斯滩堤道收费站。” 黑根的声音也平静极了。 “知道了,”他说,“到克莱门扎家里去。告诉他马上到这里来,他会给你们分配任务。” 黑根是在厨房接的电话,考利昂夫人在厨房里忙碌,为她女儿准备快餐。他一直装得面不改色;老太太根本看不出出了什么祸事。如果她有心的话,本来也是可以觉察得出来的,但是她同老头子长期在一起生活,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察言观色,才是更为明智的态度。如果有什么事情她必须知道,人家也会及时告诉她;如果有一种事情不让她知道,她不知道也行。不分担家中男人们的痛苦,她是心安理得的。话又说回来,难道男人又分担女人的痛苦吗?她毫无表情地煮她的咖啡,给餐桌上摆菜肴。就她的经验来说,精神上的痛苦和恐惧并不能减弱肉体上的饥饿,吃饭可以减弱痛苦。如果医生想用药品使她镇静下来,那她就会勃然大怒。这当然是因为她从小受到的是比较原始的文化熏陶。 就这样,她让汤姆·黑根溜掉了,溜进他那间楼角会议室。一进会议室,黑根就全身颤抖起来,颤抖得非常厉害。他只好坐下来,双腿夹得紧紧的,双肩耸起缩得拢拢的,脑袋在两肩之间像要陷进去似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夹在两膝之间,这样子仿佛是在向魔鬼祈求什么。 这时,他深知他不配做战争时期的家族参谋。他受骗了,上当了,被五大家族胆小怕事的外表迷住了心窍。人家长期不声不响,却一直在布置可怕的圈套。人家在运筹帷幄,等待时机,随便受到什么挑衅,始终不亮出他们的血手。人家在等待时机,就是要发动一场使你一蹶不振的打击。这样的时机,人家终于等到了。老参谋劲科·阿班旦杜绝不会吃这样的亏,即使老鼠躲在洞里策划阴谋诡计,他也会及时发觉,用烟把他们熏出来,同时也会更加倍地提高警惕。想到这,黑根悲伤极了。桑凡是他的亲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桑儿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桑儿从来没有作践过他,也没有威吓过他,始终对他以爱相待。当索洛佐把他放出来,桑儿就拥抱他。桑儿对那次重新团聚的喜悦心情是真诚的。桑儿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的人,这在黑根看来,并没有逻辑的必然性。 他之所以从厨房里溜出来,是因为他绝不能向考利昂夫人吐露他儿子死亡的噩耗。他从来没有感到她就是他的母亲,而他却感到老头子就是他的父亲,桑儿就是他的兄弟。他对她的感情,就像他对弗烈特、迈克尔和康妮的感情。这种感情平时表现得友好,但却缺乏爱怜的人的感情。但是,他还是不忍心向她吐露噩耗。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她把儿子丢光了:弗烈特流亡到内华达州去了;迈克尔为了保命而躲在西面里;如今桑儿死了。在这三十儿子中她最爱哪一个?她平时表现中根本看不出来。 仅仅几分钟,黑根就镇静下来,抓起电话筒。他拨了康妮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好久才听到康妮耳语般的声音。 黑很对她温和地说:“康妮,我是汤姆,把你丈夫喊醒,我有话对他说。” 康妮用低微而惊恐的声音说:“汤姆,桑儿要来这里吗? “不来,”黑根说,“桑儿不到你那里去,你别担心。快把卡罗喊醒,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康妮说:“汤姆,他刚打了我一顿,我怕。要是他知道我给娘家打电话,他还会再打我。” 黑根温柔地说:“他不会再打你了,他同我谈谈话,我就会开导他,一切都会好的。你就告诉他说,他非接电话不可。就这样,可以吗?” 差不多五分钟之后,卡罗的声音才从电话里听到了,这是一种给威士忌和瞌睡弄得含混不清的声音,黑根语气很严厉,为的是让他集中精力。 “听着,卡罗,”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你现在就得作好精神准备,因为当我把那个消息告诉你时,我要你用非常随便的语气回答我,好像并不那么骇人听闻似的。我刚才给康妮说那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你必须编一套后来哄哄她。你就告诉她说,家里决定要你们搬到林荫道来住,而且还要给你安排个重要的工作。还得说老头子终于决定给你一个机会,使你俩生活过得好一些。你听懂了吗?” 卡罗回答“对呀,好啊”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充满希望的腔调。 黑根接着说:“几分钟之后,我手下的两个人就会来敲你的门,要把你带走。你就告诉他们,我要他们先给我打个电话,别的什么也不要说。我要指示他们,让你同康妮一道留在家里。这样好吗?” “是,是,我懂啦,”卡罗说。他的声音很激动。黑根声音里面的紧张语调,似乎终于使他精力集中了,他预感到下面要说的消息非常重要。 黑根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晚上人家把桑儿打死了,这要保密。你睡着了的当儿,康妮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就在上你们那儿去的路上遭到了伏击,但是我不要她知道这一点,即使她猜到了,我也不要她知道得很确切。她会认为这事全怪她。如今我要你今天晚上陪着她,但有关这件事,什么也不要告诉她。我要你同她和好,当一个完美无缺的爱妻子的丈夫。而且我还要你一直当个好丈夫,至少要等到她把孩子生下来。明天早上再确定一个人给康妮说,她大哥给人家打死了,这个人也许就是你,也许是老头子,也许是她妈妈。另外,我还要你守在她身边,答应我这个要求,以后我会照顾你的,你懂了吗?” 卡罗的声音发抖:“照办,汤姆,我照办。你听我说,我同你一直相处得很好,我很感激你,懂吗?” “我懂,”黑根说,“没有人会指责你同康妮打架闯下了这场大祸,这你就甭担心,有我负责。”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温情地、鼓励他说,“眼下要振作精神,关心康妮。”说罢,他挂断了电话。 他学会了绝不发出威胁的涵养,这是老头子教给他的,但是卡罗正确地领会到了言外之意,他如今是九死一生。 黑根又打了个电话,这次是打给忒希奥的,要他马上赶到长滩镇林荫道。他没有说明理由,忒希奥也没有问。黑根叹了日气,如今他最害怕的一幕就要揭开了。 他必须把老头子从用过药物的昏睡中喊醒,向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人说明:他辜负了他的委托,没有保卫好他的国土和他长子的生命,他必须向老头子说明:除非他带病参加指挥战斗,不然一切都要输个精光。黑根一向不自欺欺人,只有伟大的老头子本人,才能够从这样的惨败中争取一种对峙局面。黑根嫌麻烦,甚至连医生的意见也没有征求一下,因为征求医生的意见就等于白费口舌。不管医生有什么禁令,他也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养父,然后跟他一道去死。至于老头子会怎么办,这当然是可想而知的,无庸置疑的。必须让老头子知道这个消息,他必须亲自挂帅去应战,要么命令黑根向五大家族投降,把考利昂家族的大权拱手交给他们。 但是,黑根尽管赤胆忠心,还是感到不寒而栗。他竭力作好精神准备,首先要镇静,对自己的罪过从各个角度严加检讨。过多的闩我责备也只能增加老头子的悲伤。他数说自己作为战时参谋的种种缺点,也只能促使老头子责备自己判断失误,居然挑选了这样一个不称职的人来承担如此重要的职务。 黑根深深感到他自己必须实话实说,提出自己的分析,要怎么办才能转危为安,然后洗耳恭听。如果老头子要他服罪,他就老老实实服罪;如果老头子欢迎他表现出的悲哀,他就老老实实地、赤裸裸地把自己的苦衷和盘托出。 黑根一听到发动机的轰隆隆声马上就抬起头来,有几辆汽车向林荫道开来。司令们快到了,他打算首先向他们简要地介绍一下情况,然后就上楼去叫醒考利昂老头子。他站起来,走向办公桌旁的酒柜,取出一个玻璃杯和一瓶酒,他站在那儿就像魂不附体似的,甚至酒也不能倒进玻璃杯了,他蓦地听到后面的房门轻轻地关上了,回头一看,原来是自从遭到枪击以来第一次穿得衣帽整齐的考利昂老头子。 老头子走了个穿堂过,到了他那宽大的皮椅跟前坐下来。他步态有点僵硬,身上的衣服显得有点宽大,像是松松地挂在身上似的。但是在黑根看来,他同往常一模一样。他的面容坚定,显示出来的威力和韧性不减当初。他直挺挺地坐在扶手椅里,对黑根说:“给我一点茴香酒。” 黑根拿过酒瓶,给他俩各倒一杯火红的、有点甘草味的茴香酒。这是一种农民爱喝的家庭制作的酒,味道比酒店里卖的要浓烈得多,老头子家里这样的酒是一个老朋友送来的。这个老朋友每年都要给老头子送来一小卡车这样的酒。 “我老伴入睡以前一直在哭,”考利昂老头子说,“我朝窗外看,看到我的几个司令部到这栋房子里来了,但现在已是半夜,因此,我的参谋啊,我认为你应该把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如实向你的老头子汇报。” 黑根不慌不忙地说:“我对妈妈什么也没有说。我刚要上去叫醒你,把这个消息直接告诉你,本来再过一分钟我就会去叫醒你的。 考利昂老头子不动声色地说:“不过,你先得喝点酒。” “是的,”黑根说。 “酒你是喝下去了,”老头子说。“如今你可以给我说了。” 老头子的弦外之音,是对黑根的软弱表示出了极其含蓄的谴责。 “人家在堤道上向桑儿开枪,”黑根说,“他给打死了。 考利昂老头子眨了眨眼睛,约莫一秒钟工夫,他那意志力的围墙崩溃了,他精力的枯竭明显地表现在他的面容上。接着:他的神态马上复原了。 他的双手交叉着握得紧紧的,搭在自己的前面的桌子上,直视黑根的眼睛。 “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我,”他说。 他扬起一只手,又说:“别忙,等到克莱门扎和忒希奥他们两个来了之后再说,免得你又重复一遍。” 几分钟后,两个司令就进来了。因为老头子站起来迎接他们,他们马上就看出老头子知道他儿子死了。他们一一拥抱着他,只有老朋友才能拥抱他。黑根给他们每个人都倒了杯茴香酒,等他们干杯之后,黑根才向他们汇报了当天晚上的变故。 考利昂老头子听完之后提了一个问题:“我儿子真的死了吗?” 克莱门扎回答了这个问题。 “真的死了,”他说,“保镖是桑迪诺兵团的人,但,是我挑选的。事后,他们来到我家里,我仔细查问了他们。他们是在收费站的灯光下看到他的尸体的,身上的伤都看清楚了,受了那样的伤,他就不可能还活着。他们用生命担保他们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 考利昂老头子听到这个定论,没有流露任何感情,仅仅沉默了几分钟,他又说:“不许你们任何人关心这件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们任何人去追杀谋杀我儿子的凶手。没有我的明确指示,不许再对五大家族采取任何军事行动。在我儿子葬礼之前,咱们家族要停止一切业务活动,停止对咱们的任何业务提供保护。过后咱们再到这个地方来开个会,研究决定今后必须怎么办。今天晚上咱们全力为桑迪诺准备丧事:咱们必须像安葬一个基督教徒那样来安葬他,我自己打算清我的朋友向警方和其他有关当局交涉一些事情。克莱门扎,你要一直同我在一起,给我当保镖,你和你兵团里的将十都要同我在一起;忒希奥,你要负责保护我的家庭中的所有其他成员;汤姆,我要给亚美利哥·勃纳瑟拉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晚上的什么时候,我需要他帮帮忙,要他在殡仪馆等着我,也许要等两三个小时。你们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吗?” 三个人都点点头。考利昂老头子又说:“准备一些人和汽车等着我,几分钟之后我就准备好了,汤姆,你做得很对。我要康斯但脂娅明天一早就来陪着她妈妈,安排一下,就让她同她丈夫搬到林荫道来往。邀请桑德拉的朋友们,我说的是几个娘儿们,到她家里陪陪她。我老伴也去,等我同她谈谈之后再让她去。由我老伴把这个不幸的事件告诉她。那几个娘儿们到教堂听弥撒,为了他的灵魂祈祷。” 说罢,老头子从皮椅子上站了起来,别的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克莱门扎和忒希奥又一次拥抱他。黑根替老头子把门拉开,老头子停下来望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很快地把他拥抱了一下,然后用意大利语说:“根据长期的表现看,你是个好儿子,你使我感到安慰。他等于是在说,在这个可怕的时刻,黑根表现得恰如其分。老头子上楼到卧室去对他老伴说明这件事了。就在这个时候,黑根向亚美利哥·勃纳瑟拉打电话,要这位殡仪馆老板报答考利昂一家对他的恩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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