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人


  有些人把他们不能实现的生活,变成一个伟大的梦。另一些人完全没有梦,连梦一下也做不到。时间表的改变一个人通常的时间表若有任何改变,会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令人悚然的新奇,一种稍感不安的愉快。一个人依照常规在六点钟下班,如果有一天偶尔在五点钟下班,便会立刻体验到一种头脑轻松,但几乎就在同时,他也会感到自己处在痛苦的边缘,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昨天,我有一些公事需要外出,四点钟离开办公室,到五点钟已经办理完毕。我还不习惯在这个时候置身于大街上,于是我发现自己身处广个异样的城市、.缓缓鹌阳光落在进熟悉的—铺面上,有一种无精打来的甜美。与我的城市相似,寻常路人们像一些夜色降临之前匆匆离岸的水手。
  因为那个时候公司还没有下班,我急急地赶回去,想证实一下其他雇员的惊讶,因为我已经对他们作过了下班时的道别。回来了?是的,又回来了。与整日相伴的人们为伍,我重新感到自由,只是精神……处于一种回了窝的状态,就是说,回到了一个人没有感觉的地方。雾或者烟雾还是烟?它们是从地上升起还是从天上落下来?这是不可能区分的:它们与其说是来自大地的一种散发或者一种来自天空的沉降,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空气的蔓延。很多时候,它们似乎不是一种自然的现实,更像是眼睛的折腾。
  无论它们是什么,一种由忘却和虚幻组成的混乱不安已经潜入整个景观。这就像病容的太阳已经静静地把一些不甚完美的东西错认为己,就像一些可以在任何事物中感受到的东西将要发生,以便让面目昭然的世界给自己掩上了一层面纱。
  很难弄清楚天空中流动着的是什么——云还是雾。像是一种乏味的蛰隐之物这里那里胡乱着上少许色彩,奇异的黄灰色之外,还有零星的黄灰色落人变幻不定的粉红和湛蓝之中,但是你甚至不能辨别蓝色是天空的透现,抑或只不过是一种蓝色的层积。
  没有什么东西是明确的,甚至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明确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倾向于把雾叫作“烟”,因为它并不像雾,或者说人们没法知道它是烟还是雾,因为它根本不可能被区分。极为温暖的空气是这一疑团的共谋。而且,它既说不上温暖,也说不上寒冷,说不上清凉。它获取的温度似乎不是来自热而是来自其他什么东西。事实上,雾气似乎看起来是传的而换起来是暖的,如同观看和触摸对于同样的神经来说,是不同的感受方式。
  没有流连残雾通常留给树木轮廓或者楼角阴影的丝丝缕缕,也没有人们期望中真正烟云的半露半隐。就像每一件事物都向周围投射出白昼之下的增俄影子,但没有产生这些影子的任何光源,没有可以承接这些投射并且可以抓住其影像的任何界面。
  它不是真正可以看见的,更像是大致可视之物的一个假定(任何地方的测定都明显相等),是几近暴露的什么东西在犹疑浮现。
  它创造工什么样的感觉?所有的不可能性,包括一种心灵和大脑的混淆,一种感觉创因_惑,一种清醒存在的麻木,一种灵魂中锐利的感知,类似于人们竭力要看明白一点什么但终于看不明白的两眼茫茫。它仅仅是一次又一次快要显露的东西,就像真理,而且就像真理的显隐相因。
  我已经打消了思考带来的昏昏睡欲,因为第一个哈欠已经让我大为振作,甚至观看也不再累我双眼。把整个灵魂完全放弃之后,非现实世界的所有留存都只是遥远的声音。
  呵,拥有一个另外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充满着另外一些事物,让我以另一颗心灵来感受它们,以另一种思想来认识心灵!别的任何东西都行,哪怕给我沉闷,只要不是这种心灵和世界的~起融化;只要不是这种全都隐匿莫静而且缺乏确定性的蓝色荒凉。
  (1932,11,2)

  交易所的芦苇地

  对比白色海鸥永不停息飞翔着的生动双翼,塔格斯河南面的夜空是一片阴森森的黑暗。不管怎么说,风暴还没有到来。大雨的沉沉威胁已经转移到贝克萨区的对岸去了,阵雨留下一些潮湿,大地豁然开朗,面对着一大片天空中北方缓缓出现的由白转蓝。清凉的春天空气里有一点寒意。
  在这样空旷和深不可测的瞬间,我想把自己的思考引人冥想。冥想本身毫无意义,但它以远方暗云的背景以及特定的直觉感受,为明亮口子的凄然寒冷保留下空阔清澈的什么东西。就像海鸥,这种感受是幽暗之中一切神秘之物以对比方式激发起来的。
  突然,与我个人的书写意图相违,在无法辨别的一种真实抑或是想象的记忆之中,南边的暗空里洞开了另一片天空,也许是我在另一种生活里的所见,那片天空之下有一条北方的小河,忧郁的野苇丛生,远离着任何城市。一副野鸭成群的图景逐渐布满了我的想象,我在奇异梦境的澄明中,感到自己非常接近这一想象的场景,却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或者怎么会这样。
  在这一片河岸边的芦苇地,这一片属于狩猎者也属于恐惧的土地上,参差不齐的河岸推出小块的烂泥洲,直插入铅灰色带黄色的水中,回缩之好项u形成积泥而成的河湾;以接待小如玩具的江上扁舟。岸边的水波闪烁,隐着水面之下墨绿色的泥淖,是水多浪急以致无人可以淌过的激流里逆水而伏的泥淖。
  死灰色天空中的一片荒凉,揉碎在四处飘零的浮云里,使积云更加幽暗。尽管我不能感觉到,但风一直在吹着。我知道我所想念的是别的河岸,事实上,是人们能够找到的河岸后面的一片长岛,是遥远的平);!,是越过伟大而荒凉的河流之后的一列真正的河岸。
  没有人去那里,甚至没有人愿意去。即便如此,我愿凭借一种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飞行,得以逃离这个世界而进入那一片景观,去从来没有别人去过的那个地方。我将空空地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但一直等待着的东西,到最后,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有夜晚慢慢地降临,万物将渐渐染上浓云最黑的颜色,在天空的肃杀之下一点点地隐没。
  而在这里,我突然感到冷,寒意渗彻周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醒了过来。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正在靠近者证券奕易所的圆拱门,一以不可理解而且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眼下,黑压压的天空甚至更暗了,一直低低地悬垂在南方的河岸……
  (1930,4,4)

  

  (原标题如此——译者注)最后,光斑闪闪的一片黑色屋顶之上,温暖早晨的寒光终于划破黑暗,像启示录带来的一种震痛。已经很多次了,深广的夜晚渐渐明亮起来。已经很多次了,以同样的恐惧——面对另一天的到来,面对生活以及它虚构的用途以及徒劳无益的活动。我生理的个性,有形的、社会的、可用言语交流的个性毫无意义,只是在他人仙思想和行动那里,才能派上点用场。
  我再一次是我,准确地说我不是。伴随着黑暗之光的到来,灰暗的疑惑充斥其中,窗叶子咋咋作响(与密封要求相差太远),我开始感到自己的抗拒无法坚守得太久。我躺在床上没有睡觉,只是有一种把睡觉的可能性持续下去的感觉,一种飘然人梦的感觉。我已经不知道什么真实或者现实的所在,睡在清爽而温暖的清洁床单之间,除了舒适之感,对自己身体的存在却浑然不觉。我自觉潮水般离我而去的是无意识的快乐,而随着这种快乐,我才能得以享乐于自己的意识,倪懒,动物般地张望,半开半合的双眼,像太阳光下的猫,还有我断断续续想象的逻辑运作。我感到半影状态的优越正从我的身上滑离而去,我不时颤动着的睫毛之树下有缓缓的河水在流淌,瀑布的低语在我耳中缓缓的脉搏声中和持续着的微弱雨声中消失。我渐渐地把自己失落在生命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抑或仅仅是有睡觉的自我感觉。我的梦不会有这样精确的间隔节奏,但就像从一个醒着的梦里开始醒过来,我注意到城市生活的最初骚动,从楼下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从上帝造就的街道那里浪一般汹涌而起。它们是快乐的喧响,滤入苍凉的雨声,我眼下不能听出这雨声是响在现在还是响在过去……我只能从远方零碎闪光中过量的灰暗,从依稀亮色投来络光影;辨出在瘠晨这一时冲里不常有的黑暗,辨出眼下的时间。我听到的声音充盈着欢乐,四处飘散。它们使我心痛,就像是来召唤我与它们同行,要把我送入验明正身之后的行刑。
  每一天,我都躺在知觉空白的床上听到破晓。白天对于我来说似乎是生活中伟大的事件,而我缺乏勇气来面对。我感觉到的每一天都是从它幻影的床榻上升起来,把被子全都撕碎在楼下的大街小巷,意在把我传到什么地方接受审判。而每一天的破晓之时,我都被判决。我体内这个永远可恶的人纣缠着床流就像会不下已经死去的母亲;我一次次把自己理入枕头,就像投入保姆的怀抱,以求她在陌生人面前保护我。
  树阴之下惬意午休着的巨兽,高高草丛的阴凉之处疲乏不堪的街上顽童,黑人在温暖午后长久的沉沉睡意以及舒心的哈欠和迟钝的双目,还有我们大脑休息时一片宁静的安适:这一切把我们从遗忘中摇拍着慢慢送入梦乡,在梦乡莫名的抚爱之中,逼近着灵魂的窗口。
  睡吧,让我并不自知的走神,身体躺下来,忘记自己的躯体,欣悦于无意识状态中的自由,在遥远茂密大森林中一个被遗忘的静静湖泊那里避难。
  这仅仅是看来还有点呼吸的一个废物,无法醒来感觉到新鲜和活力的一个半死者,灵魂中为了留下忘却的一种千头万绪的编织。
  但是,像是一片不愿罢休的听众喊声再起以示抗议,我再一次听到突然的雨声喧哗,渗透着正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地。我感到一阵假定的寒意彻骨,好像自已被吓着了。我蟋缩着身子,面对着荒凉和人类,面对着在微暗中留给我的一切,终于哭了。是的,我为自己的孤独、生命以及痛苦而哭,我的痛苦被抛弃在现实生活大路过L就像一辆没有轮子的破车,陷在泥类法会里。我为万事万物而哭,为我儿时曾经就坐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在,为曾经伸向我的手现在已经消失,为未能抓住我的手臂,为哭泣时可以依靠的肩头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天终于亮了,痛苦在我心中的破晓像白日的严酷真理,我梦想、思考以及忘记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处在一种幻影、虚拟以及懊悔的混合之中,在往日世界的苏醒中一起翻滚,落入生活的一堆碎片,像一串葡萄被哪个小家伙偷到墙角里吃掉然后吐下的残渣。
  如同召唤人们前去祈祷的钟声响了,白日的嘈杂人声突然更为喧闹。在楼房的深处,如闻一声爆炸,我听到有人轻轻关闭了内门,然后走向今天的世界。我听到有拖鞋的声音走过古怪的走廊然后直逼我的心里。以一种仓皇的动作,像什么人最终找到了自杀的办法,我掀开被子在床上坐起来。我醒过来了。窗外什么地方的雨声已经停歇。我很高兴,已经履行了某种莫名的职责。我突然果断地起了床,走到窗前打开了通向一天的窗子,让洁净的雨雾以幽暗之光浸润着我的双眼。我打开了窗,让清凉的空气湿润着我热乎乎的皮肤。是的,还在下雨。但是,即便一切都照此原样不动地下去,到头来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要焕然一新,我要生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担轭套的巨大沉重。单调与更糟的单调人们说单调是一种病,折磨着闲散之人,或者只是伤及那些无所事事者。不管怎样,这种灵魂的折磨还是有轻重之分的:比如在一种预先安排却又很少得到怜悯的命运之下,那些工作着或者假装工作着(他们说到底是一回事)的人,比真正的闲人所受到的打击还要多得多。
  最为糟糕的事情,莫过于让我们看到,印度人以及尚在开发过程中的民族,尚有一种内心生活的光辉,这种光辉与他们生活平淡无奇的日复一日,与他们肮脏甚至不一定真正肮脏的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看来,更为沉重的单调总是发生在它没有闲散作为借口的时候。体面和忙碌的单调,是所有单调中最为糟糕的一种。
  单调不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所带来的一种病,而是感到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一做时更为麻烦的一种病。因是之故,有更多的人不得不陷入更糟的单调。
  我如此经常地从帐本里抬起头来,逃出自己的抄写和对于整个世界空空如也的脑袋。如果我闲着,什么也没做,没有什么可做,那可能还好一些,因为那种单调虽然货真价实,我至少还可以从中取乐。在我当下的状态里,在不适的感觉里没有舒缓,没有高贵,没有安逸,只有自己造成的每个动作中的一种极度乏味,没有任何一种潜伏着乏味的行动是店已愿意所为。
  (1933,9,18)

  有人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眼下才注意到这一点我个人呆在办公望红我已经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一点。在我意识的某个部分,有一种放松下来的深度感觉,一种肺部呼吸得更加自由的感觉。
  这是我们忽来忽去的一些奇异感觉之一:在平常充满着人面和嘈杂声音的房子里,或者在属于别人的房子里,发现我们独自一人。我们突然会有一种绝对占有之感,随意之感,主人般慷慨大方之感,像我已经说过的,有一种放松和平宁的充分感觉。
  一个人呆着真是太好了!可以对我们自己大声说话,可以在没有他人目光相加的情况下走来走去,可以往后靠一靠做个无人打搅的白日梦!所有的房子都成为了一片草地,所有的努间都有乡间别墅般宽大。
  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来自别的什么地b,它们都属于一个近旁却是无关的世界。到最后.我们成了国王。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追求的目标,而且是谁知道呢,比起把假金子装进他们腰包来说,也许我们当中有更多的庶民对王位的渴望更要急切得单L一在短短的这一刻,我一们是世界的食禄者,靠着常规的收人而存在,活得无念而且无忧。
  呵,但是,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不知是什么人走过来了。我发现这个人将打破我其乐融融的孤独。我没有眼宣天下的王位将要被强盗们侵犯。这不是说我能够从楼道上的脚步声中辨出来者是谁,也不是脚步声让我想起一个特别的什么人。尽管还只有脚步声,但灵魂中一种神秘的直觉已经告诉我是什么人在上楼(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刚好是一直在我想象中上楼来的人)走向这里。是的,是公司里的职员之一。他停住了,在我听到的开门声中,走了进来。我现在正式看见了他。他对我说:“就一个人呵,索阿雷斯先生?”我回答:“是的,我在这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接着,他取茄克的时候盯上了他的另一件,挂在钩子上旧的那一件,“一个人在这里简直没意思透了,索阿雷斯先生……
  “是的,是没意思透了。”他已经穿上了他那件旧茄克,走向他的办公桌,又说:“肯定搞得你想要打瞌睡了吧。”“是的,确实是想要打瞌睡了。”我表示赞同,而且微笑,然后伸手去寻找我_已经忘记多时的笔,在抄写中返回我正常生活中莫名的安康。
  (933,3.四)

  看自己

  突然,仿佛是对命运作了一次外科手术,治疗方治盲疲鹌手术取得了戏剧性成功、我从良巴莫可名状的生活中抬起双眼,以便看清自己的存在形态。我看见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所想的一切,自己一直为之幻觉和疯狂的一切。我奇怪自己以前居然对这些视而不见,而且惊讶地发现过去一切中的我,在眼下看来并不是我。
  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阳延伸而去,偶有一些浮云将其隔断。我以L种形而上的震惊注意到、所有盘瘀定无疑的动作、清晰无误的观念以及颠扑不破的目标,说到底都是如此的一无是处,不过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种自然的疯狂,一种_全的盲目无知。我不曾演出过什么角色。我表演着自己。我仅仅只是那些动作,从来不是演员。
  我所做过的和所想过的以及出任过的一切,是我加之于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虚假的东西,因为我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那个他,我不过是把环境的力量拿来当作自己呼吸的空气。在这个重见光明的一刻,我突然成为了一个孤独者,发现那个他已经从他自居公民的国度里被放逐出境。在我一切思虑的深处,我并不是我。
  我被一种生活的讽刺性恐怖所淹没,意识性存在的边界被一种沮丧所冲决。我知道自己从来什么也不是,只是谬误和错失。我从没有活过,仅仅只是存在于自己将意识和思想往人时光的感觉之中。我的自我感觉不过是一个人睡醒之后满脑子的真正梦想,或者像眼睛习惯了监狱里微弱光线的一个人,靠地震获得了自由。
  压在我身上的是突然如其来的概念,反映着我个人存在的真正本性。这种本性一无所为,但是在我之所感和我之所见之间,造成了昏昏欲睡的旅行。压在我身上的东西,像是一道判决,不是判决我的死刑而是判决我明白一切。
  一个人感到各己并不真正等花而只有灵一魂是真正实体,描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类词语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我是真正像自己感觉的那样高烧,抑或我最终是在生活那里显现了睡梦中的高烧。是的,我像一个旅行者,突然发现会已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小镇,对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茫然无知,我提醒自己是一个记忆缺失症患者。已经失去了对以往生活的记忆,长时周里活得像另外一个人。很多年以来——从生下来而且成为一个意识性存在的时候开始——我一直是别的什么人,而现在我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桥的中瑞,眺望河水,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确切地知道我存在着。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城镇,这些街道对于我来说十分新奇,而且,玄秘如不治之症。
  就这样,我在桥上凭栏,等待着真实流过,这样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虚构,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这些仅仅是瞬间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了。我注意到周围的家具,旧墙纸上的图案,还有透过玻璃窗斑斑灰垢的阳光。在这一刻我看到了真实。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人们生存中的伟大人物。我回忆人们的行为,人们的词语,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过于受到现实之神的诱惑,是否过于屈从于现实之神。他们对自己生活一无所知,对自己思想知之甚少,而他们如果要对自己有所顿悟,就要像我在这一纯粹开悟时刻做到的一样,突然抓住了莱布尼兹有关单原子元素的权威性概念,抓住了通向灵魂的魔法口令。于是,一道突然的光亮烧焦和毁灭了一切,把我们全身脱光乃至一丝不挂。
  这仅仅是我从中看见了e己的短每叫现现在好了,我甚至不能说我是什么。不管怎么样,虽然我并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只是想要去睡觉了,因为我怀疑所有这一切的意义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睡觉。
  (1930,2,ZI)

  画中的眼睛

  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版画。我不假思索地把它源过一眼,好像实际上并没有看。橱窗里还有另外一些画于是也就出现了这一张,展示在落地橱窗的正当中。。
  她胸前搂着报春花,盯着我的目光不无哀愁。她的微笑容光焕发,面颊上染有红粉,身后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她还相当小,嘴唇的曲线一以及这种明信片式常规面容中的眼睛,把一种极度忧伤的眼光投定于我。搂住花束的手臂让我想起了其他什么人的手臂。她的裙子或者抱子散开来轻轻地落在一边,眼光十分悲伤:这种目光后面的画面现实似乎表现类似真实的什么东西。她随着春天来到这里,有一双大而悲伤的眼睛,但这并不是她看起来悲伤的全部原因。我从这个窗子前移开了脚步,穿过街道,然后在无力的反叛之中又折了回来。我没法忘记她一直搂着人家给她的报春花,眼睛映射出对于一切的哀怨,恰为我的生活所缺乏。
  从远处看,画面更显得色彩缤纷。一条粉红色的绸带缠绕着她的头发,是我此前没有注意到的。画中甚至还有关于人们眼睛的一些可怕的东西:一种意识存在的不可绕过的证据,还有出自于一颗灵魂的暗暗哭泣。我费了老大的劲,才使自己摆脱了身陷其中的恍格,像一条狗,抖落一身雾珠般潮湿的黑暗。在我的苏醒之后,那双眼睛告别着所有的一切,表现出所有生活的悲伤,还有我远远凝视下的形而上图景,似乎我真是一个有上帝旨意的人。我还看见,一张日历附属在版画的底部,被上下两条宽宽的黑色凸出线条框住。在这上下两条界线之间,有“1929”的字样以及想必是有关表达一月一日的老式草书,而在这些之上,悲伤的眼睛不无讽刺地冲着我回头一笑。
  奇怪的是,我知道这个形象来自何处。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日历,我经常在办公室偏僻的角落里见到。但是,奇怪之处在于,同是这样的画和这样的我,办公室里的日历没有悲伤的眼睛,仅仅是一张画而已。(印在光滑的纸上,在A先生这个左撇子职员的头上,呆呆地在沉睡中打发生活。)我简直要大笑起来,但是我感到极为不安,感到灵魂中突发急病式地一阵寒颤。可惜我没有力量去反抗这种荒诞。被我无意之中接近的,是哪一个寄寓着上帝秘密的窗口?落地的窗口真正在展示着什么?谁的眼睛从那张画上看着我?
  我一身几乎发抖。我无意地把目光投向远处办公室的那个角落,真正的画在那里。
  我一次又一次举目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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