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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尔倚在纽约一家旅馆客房的床上,右手端着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一口口地抿着,左手握着电视遥控器,烦躁地来回调着频道。他问自己,当你哪儿都去过之后,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纽约一向很吸引他。过去,每逢他偶尔有个空闲的周末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个地方。百老汇,大都会歌剧院,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些地方总是像老朋友那样召唤他去。白日里,他常常到中央公园去,在那里面漫步一向使他心旷神怡。然后,他到卡内基熟食店用午餐,再去斯特兰德书店里翻阅旧书刊,或者在华盛顿广场上观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晚间,他喜欢查问什么人在阿尔冈昆旅馆的音乐厅、城市广播音乐厅和麦迪逊广场花园演唱。在纽约,他一向有许多事情可做。 但叫他吃惊的是,这一次他什么也不想做。梅尔·托姆正在迈克尔酒吧演出。要是在以前,德克尔准是第一个前去预订座位的;可这一次他不想去。梅纳德·弗格森是德克尔特别喜爱的小号手,眼下他正在蓝色之声音乐厅献技,但德克尔却没有力气把自己梳洗整齐出门去那儿。他仅有的一点儿力气只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更多的威士忌和没完没了地按电视遥控器上的频道转换键。 从罗马飞回国后,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回自己在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城的那套小公寓。他对公寓里窄小的卧室、客厅、厨房和浴室没有丝毫的依恋之情。那不是他的家,那不过是他存放衣物和在执行任务的间隙睡觉的地方。每次他回到那儿,扑面的灰尘都刺得他鼻子发痒,搞得他头痛。他绝不允许自己违反安全原则,雇一个清洁女工把公寓打扫干净,为自己的归来做好准备。一想到有个陌生人翻腾自己的东西,他就浑身不自在——其实,他从未把暴露自己身份的东西留在公寓里。 他没有让他的上司——不对,是他过去的上司——知道他递上辞职报告后打算去什么地方。当然,纽约是他们预料中的地点之一,而且,按常规,他们会派人跟踪他,弄清楚他所乘班机的目的地。他抵达纽约时,采取了规避手段,住进他以前从未住过的圣里吉斯旅馆。然而,他登记进入客房后仅仅10分钟,电话铃就响了。当然,是他的上司打来的——又错了,他妈的,是他过去的上司——上司请德克尔重新考虑一下他的辞职。 “说心里话,斯蒂夫,”上司声音疲惫他说,“我和其他人一样欣赏你的决断,但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内心的怒气已经发泄出来了,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回我们这儿来吧。我也认为,不论从哪方面讲,这次罗马事件都糟糕透了。这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但辞职并不能改变这一切,并不能使事情有所好转。你肯定也明白,你的辞职是毫无益处的。” “你是怕我一怒之下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不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对不对?”德克尔问。 “当然不对。人人都知道你绝对可靠。你不会做出任何违反行规的事情,你不会使我们失望的。” “那你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喽。” “你很能干,我们不愿失去你,斯蒂夫。” “有布赖恩·麦基特里克那样的家伙在,你们哪儿还会知道我走了。”德克尔放下了话筒。 一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这一回,是他过去的上司的上司打来的。“如果你是要求加薪——” “我根本没机会花你们付给我的那些钱。”德克尔说。 “也许你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假。” “做什么呢?” “旅游。” “对极了,去周游世界。比方说,去看看罗马。我在天上飞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睡在床上觉得不大对劲,因为它跟班机上的座位形状不大一样。” “听着,斯蒂夫。每个人都有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有一批懂得如何帮人减缓压力的专家,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养着他们的原因。说实话,我认为,如果你立刻搭乘班机飞来华盛顿跟他们谈谈,对你会大有好处的。” “你没听见吗?我告诉过你我坐飞机已经坐够了。” “那就坐火车好了。” 德克尔又一次挂上了电话。他敢肯定,如果他试图走出旅馆,会被两个等在门厅里的人拦住。他们会出示证件,向他解释说,对于他对罗马事件所作的反应,他的朋友十分担心。接下来他们会提议开车带他去一处安静的酒吧,在那儿跟他聊聊那些令他烦心的事情。 德克尔想,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可以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喝酒,我自己一个人喝;而且,他们带我去的地方肯定不是酒吧。于是,德克尔拿起电话,让服务员送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和足够的冰块到客房来。随后,他拔下电话插头,打开电视,开始选频道。两小时之后,他拉上的窗帘外暮色已经很浓,而他已经喝到第三瓶威士忌了,同时仍在不停地选频道。电视屏幕上断断续续的图像正是他心境的写照。 他问自己,到哪儿去呢?做什么呢?钱不是个直接的问题。当特工的这10年里,他把自己薪金的很大一部分投资到共同基金中。除这些钱之外,他还积攒了相当大的一笔钱。那是他以前作为秘密反恐怖特种部队成员时挣来的跳伞津贴、潜水津贴、爆破津贴、作战津贴和专业津贴。像许多受过高强度训练的特种部队士兵一样,当他到达一定的年龄,身体已不能有效地从事他的职责所要求的特殊活动时,他应征加入了情报机关——当时,他已经30岁了,断过一条腿和三根肋骨,曾在执行不同的秘密任务时受过两次枪伤。当然,虽然他的体质已经大为下降,不再适应反恐怖部队的活动,他仍然比大多数平民百姓要强壮得多。 他的投资增益大为可观,净资产值已达30万美元。除此之外,他计划取出他为自己交纳的5万美元政府文职人员养老金。但尽管他在金钱上相对比较自由,在其他方面却束手无策。世界大得很,有无数种选择,他却只能选择待在这间旅馆客房里。假如他的父母依然健在(有那么一会儿他曾这样幻想过),他会去探望他们,这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一再推迟的事情。然而事实是,他的母亲三年前死于一次车祸,几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两次都赶上他在外面执行任务。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德克尔没有兄弟姐妹。他从来没有结过婚。这部分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那种禁欲主义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他所爱的人,部分是因为他那种生活方式使他无法找到一个他可以放心大胆去爱的人。他仅有的朋友全是他的特工同行,而现在他已经辞职退出情报机关,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容易发生冲突的局面。他那些朋友跟他在一起时将会有所顾忌,拿不准谈论哪些话题不至于引起争论。 德克尔呷着威士忌想,也许我犯了个错误,也许我不应该辞职。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变换着频道。当特工使我有一个方向,有一种依靠。 德克尔提醒自己说,干这一行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而且,无论你去哪儿执行任务,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就彻底地毁灭了。德克尔曾去许多风景迷人的地方工作过,希腊列岛、瑞士阿尔卑斯山、法国的里维埃拉度假地、西班牙的地中海海滨——这只是其中的几个地方。但是,他在这些地方的经历给它们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一点也不想再到这些地方去回忆往事了。事实上,现在他思考这一点时,突然想到一个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实。正像大多数人认为这些地方风景迷人一样,在文学作品中,德克尔过去从事的工作常常被描绘为英雄壮举;而德克尔则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乏味、徒劳而且危险的工作。追捕大毒枭和恐怖分子也许是崇高的事业,但猎手是会沾染猎物身上的污秽的。德克尔想,我肯定是沾染上了,而且,正像我所发现的那样,我为之卖命的某些官僚照样躲不开这些污秽。 德克尔问自己,做什么呢?他喝威士忌已经喝得昏昏欲睡了。他强睁开发涩的眼皮,瞅了瞅电视。屏幕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使他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好奇地想弄清楚,于是打起精神调回到刚才拨过去的频道。他一看见图像就被吸引住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被吸引住,只知道其中有某种东西是专门讲给他听的。 他看到的是一部纪录片,里面一队建筑工人正在修复一处旧房屋。这房屋很奇异,使他联想起他在墨西哥看见过的普韦布洛式陶土住宅①。但当他开响电视机的音量后,他得知这种虽然装饰简朴但却出奇地典雅的房屋是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州。建筑工地的领班解释说,这房子是用土坯建成的;他补充道,土坯就是用稻草和泥土制成的大砖块。这些砖块能够建造出异常坚实、隔音效果良好的墙壁,墙壁上又覆盖着一层土褐色的拉毛粉饰。领班接着说,这种土坯房屋是平顶的,屋顶稍稍倾斜,雨水可以通过一种叫做“卡纳尔”的斜槽排走。这种土坯房屋没有突出的棱角,所有的拐角都是圆形的,入口处大多是被称做门楼的圆柱支撑的悬挑结构,窗户则凹陷在厚厚的墙壁里面。 ①美国西南部及墨西哥北部普韦布洛印第安人所居住的一种梯形多层平顶的城堡式建筑。 这种住宅独具特色,它那沙土结构和土褐色的外层与它周围高原沙漠地带的橙色、红色和黄色奇妙地融为一体。主持人离开这幢房子,就其工艺和传统发表了几句概括性的评论,电视镜头则摇向房屋的周围地区。在生长着落叶松和矮松的山脉丘陵地带,到处是这种土坯房屋,每一幢都有其独特之处,它们共同构成一幅令人惊异的千变万化的景致。但正如主持人所解释的,土坯房屋在新墨西哥是一大奇观,因为目前它们只在一个城市里大批存在。 德克尔探身向前,以便听清楚这个城市的名称。他得知,这个城市是美国最古老的拓荒地之一,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世纪西班牙征服时期,其城名依旧保持着西班牙特色:圣菲,意为神圣的信念。如今,它被戏称为异邦城。 德克尔的怀疑是对的,有两个男人正在门厅里等着他呢。此时是早上刚过8点。他从旅馆结账台上转过身来,看见了他们,心里明白躲避他们是毫无意义的。他穿过拥挤的门厅朝他们走过去时,他们冲他微笑着。德克尔想,至少,选这两个人执行这项任务是恰当的。显然,他们的幕后指挥者希望德克尔会放松戒备,因为他认识他们,曾经和他们一起在特种部队里干过。 “斯蒂夫,很久不见了,你这一向好吗?”其中一个人问。他和他同伴的身高和体重都和德克尔的相差无几——6英尺高,190磅重。他们也和德克尔年龄相仿——40岁。因为他们受过同样的身体训练,他们的体形也基本一致——窄臀、结实而宽阔的肩膀,这样他们上半身的力气特别大,这是特别行动所必需的。但他们与德克尔的相似之处仅有这么多。德克尔的头发是沙褐色的,略为鬈曲,而跟他讲话的这个人蓄着短短的红头发,另一个人的头发则是棕色的,朝后直梳着。两个人相貌刚毅,目光警觉,这跟他们脸上的笑容和身着的便装不怎么协调。 “我很好,本,”德克尔对红头发的男子说,“你呢?” “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怎么样,哈尔?”德克尔问另一个人。 “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握手。 “我希望你们两位没有整夜守在这儿监视。” “7点钟才开始的,这活儿很轻松。”哈尔说,“结账走吗?”他指了指德克尔的手提箱。 “是呀,在最后一刻我改变了计划。” “你要去哪儿?” “拉瓜迪亚。” “为什么不让我们开车送你一程呢?” 德克尔紧张起来。“我不愿给你们添麻烦。我坐出租车走。” “绝不会有麻烦的。”哈尔说,“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才见到你,要是我们不帮你这个忙,我们还算什么朋友呀。这用不了一分钟。”他伸手从西装里面掏出一只薄型移动电话,按了几个号码。“你永远也猜不到我们刚才碰上了谁,”他冲着话机说,“我们现在正在门厅里跟他谈话。好的,我们等着你。” 他结束了通话,把话机收了起来。“需要帮你拿手提箱吗?” “我自己能拿。”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等汽车呢?” 外面的交通已经十分拥挤,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你瞧,”本说,“你也许叫不到出租车的。”他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门卫朝他们走来。“一切都很正常。”他对门卫说,示意他走开。他瞥了瞥阴云密布的天空。“看来好像要下雨。” “预报过了。”哈尔说。 “我左胳膊时的阵痛就是我所需要的全部预报。车来了。”本说。 一辆灰色的庞蒂亚克在旅馆前停了下来。司机的面孔德克尔不熟悉,后座的车窗涂有保护色,很难看清楚里面。 “我怎么对你说的?”本说,“只需一分钟。”他打开后座门,伸手示意德克尔进去。 德克尔的心怦怦直跳。他看看本,又看看哈尔,站着没动。 “有问题吗?”哈尔问,“难道你不觉得你最好快点上车吗?你还要赶飞机呢。” “我是在想我的手提箱怎么办?” “我们把它放到行李箱里去。请按一下打开行李箱的按钮,好吗?”本对司机说。随即,车后部的弹簧锁发出咔哒一声响。本拿过德克尔的手提箱,掀开车后盖,把手提箱放到行李箱里,又合上后盖。“瞧,这样就解决了问题,行了吧?” 德克尔又犹豫了片刻,他的脉搏越跳越快。他点点头,坐进了庞蒂亚克的后座。他感到胃里冰凉。 本坐到了他的旁边,哈尔则坐到了前排的乘客座位上。他转过身看着德克尔。 “扣上安全带。”脖颈粗壮的司机说。 “对,安全第一嘛。”本说。 德克尔扣上安全带时,金属扣发出了丁当的碰撞声。其他人也扣上了安全带。 司机按了一个按钮,又是咔哒一声响,所有的车门都锁上了。庞蒂亚克的发动机隆隆响了起来,他驾车驶入了拥挤的车流之中。 “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在电话上说你坐飞机坐够了。”本说。 “没错。”德克尔透过涂有保护色的车窗朝外面的行人望去。他们提着公文包或者手提包,拿着合上的雨伞,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脚步轻快地赶去上班。他们似乎离他很遥远。 “那你为什么要去坐飞机呢?”哈尔问。 “这是一时冲动之下作出的决定。” “就像你的辞职一样。” “那不是一时冲动。” “我们共同的朋友说,那似乎很像是一时冲动。” “他不怎么了解我。” “他开始感到好奇,是否有什么人了解你。” 德克尔耸耸肩。“他还对什么感到好奇?” “你为什么要拔下你电话的插头?” “我不愿意别人来打扰我。” “还有,昨天夜里,我们组里的一个人去敲门,你为什么不回答?” “不,我回答了,只是没有开门。我问是什么人,门外的人回答说‘是整理房间的’,他告诉我说,他要进去给我铺好床,我告诉他我自己已经铺好了。他又说他来送干净毛巾,我告诉他我不需要干净毛巾。最后他说他要在我的床头柜上摆上薄荷糖,我叫他把薄荷糖塞到他自己的屁股里去。” “这是不大礼貌的。” “我需要时间,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思考。” 本接过话题问道:“思考什么呢?” 庞蒂亚克在红灯前停住了,德克尔瞥了瞥左边这位红头发的男人。“生活。” “这是个大题目。你想出结果来了吗?” “我得出结论,生活的精髓在于事情的改变。”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吗?你正在试图改变生活?”哈尔问。 德克尔瞅了瞅前排乘客座位上这位棕色头发的男人。庞蒂亚克又开始行驶,穿过了一个十字路口。 “对,”德克尔说,“改变生活。” “这就是你要作这次旅行的原因?” “你又说对了。” “你具体要去什么地方呢?” “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市。” “我从来没去过那儿。那儿怎么样?” “我也说不准,可看上去挺好。” “看上去挺好?” “昨天晚上,我看了个电视节目,里面一帮建筑工人在那个地方修复一幢土坯房子。” 庞蒂亚克又穿过了一个十字路口。 “这使你决定去那儿?”本插话问道。 德克尔转身面对坐在后座上的本。“是的。”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去那儿定居。” “原来如此。你知道吗,你这些突然的改变正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所关心的。因为你在电视上看到人家修复一幢旧房子,你就一时冲动决定移居新墨西哥的圣菲。当我们告诉他这个时,你认为他会怎么想?” “是一幢土坯房子。” “对。你觉得这将使他怎么看待你其他的仓促决定?他会认为你是慎重作出决定的吗?” 德克尔的肌肉绷紧了。“我的辞职不是仓促决定的。我考虑很久了。” “你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我觉得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这关系到许多人的事。是什么影响了你?是什么促使你作出这个决定的?是这次罗马事件吗?” 德克尔没有回答。 雨点打在了挡风玻璃上。 “瞧,我告诉过你要下雨的。”本说。 雨点越来越大,落在庞蒂亚克的顶篷上,发出空洞、持续的声响。行人纷纷撑起雨伞,或者跑向门洞避雨。从涂有保护色的后座车窗里望出去,阴雨笼罩下的街道越发显得昏暗。 “给我们讲讲罗马那件事。”本说。 “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讲罗马那件事。”德克尔努力使自己呼吸平稳。“我敢说,这正是我们这次谈话的关键。你们可以回去让我们共同的朋友放心,我虽然很气愤,但决不会把自己的愤怒讲给任何人听的——我只是疲劳极了。我对揭发丑事从而引起轰动不感兴趣,正相反,我所需要的只是平静和安定。” “在圣菲这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这一次德克尔又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哈尔说,“当你提到圣菲时,我脑子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个地区有许多绝密设施——阿尔伯克基的桑迪亚武器检测实验室,洛斯阿拉莫斯的原子弹实验室。而我随后想到的是爱德华·李·霍华德。” 德克尔的胸口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霍华德曾经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他把情报局莫斯科行动的最机密细节出卖给了苏联人。在一次测谎检查中他没有通过,这引起了情报局的怀疑,把他解雇了。在联邦调查局调查他的过程中,他移居到新墨西哥,甩掉了监视人员,成功地逃到了苏联。他曾经居住过的城市正是圣菲。 “你是在暗示我跟他一样?”德克尔坐得更直了。“你是在暗示我会做出危害我的国家的事情?”这一次,德克尔根本没想控制自己的呼吸。“你去叫我们共同的朋友重新查阅一遍我的档案,看能不能找出某件事例,表明我曾突然忘掉名誉的含义。” “正像你方才指出的,人是会发生变化的。” “如今,大多数人至少要换三次职业。” “德克尔,我又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我起初在特种部队服役,后来又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是该开始从事我的第三个职业的时候了。” “那么这第三个职业将是什么呢?” “我还不清楚,我不愿意仓促作出决定。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哈尔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问题。”德克尔说。 哈尔仍然没有回答。 “最好不是带我去情报局设在弗吉尼亚的康复诊所。”德克尔说。 “谁说去弗吉尼亚了?”哈尔似乎作出了选择。“我们正在带你去你要我们带你去的地方——拉瓜迪亚。” 德克尔买了一张单程机票。飞机要飞行6个小时,而且途中要在芝加哥作短暂的停留,因而他有充裕的时间考虑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他的行为的确异乎寻常,他能够理解他过去的上司为什么会感到不安。见鬼,就连他自己也为此而感到不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一向能够控制住自己,可如今他却听任一个怪念头的摆 圣菲的机场太小,容不下大型喷气客机。离圣菲最近的大型机场在阿尔伯克基。当美国航空公司的MD—80客机在机场上空盘旋准备降落时,德克尔看到了下面黄乎乎的荒野,不禁大为震惊。在烈日的烘烤下,沙地和岩石绵延不断,一直伸向远处光秃秃的山头。他对自己说,你还指望看见什么?新墨西哥就是个大沙漠。 至少,阿尔伯克基机场的小型四层停机楼颇具魅力,内墙上装饰着绚丽多彩的美洲土著人的图案。机场的工作效率也相当高。德克尔仅用了10分钟,就取出了自己的手提箱,来到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的柜台前,打算租一辆道奇猛士车。是这个车名引起了他的兴趣。 “去圣菲哪条路最好走?”他问柜台后面的年轻妇女。 这位妇女是西班牙裔美国人。她粲然一笑,那双富于表情的黑眼睛显得更加迷人了。“这要看你是想走近路还是想观看风景。” “这儿的风景值得看吗?” “绝对值得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 “那你正适合到新墨西哥来度假。你看这张地图,”她说,“沿着25号公路往北驶几英里路,然后向东拐上40号州际公路,开大约20英里后,再向北拐上绿松石小道。”这位职员用一支毡制粗头笔在地图上比划着。“你喜欢玛格丽塔鸡尾酒吗?” “太喜欢了。” “那就在一个叫马德里的小镇上停一下车。”她把重音落在马德里这个地名的第一个音节上,仿佛要把它与西班牙的首都在发音上区别开来。“30年前,那个镇子一片荒凉,眼下它成了艺术家的聚居地。那儿有个叫做矿井酒馆的破烂老房子,里面的人夸耀说,他们的玛格丽塔鸡尾酒是世界上最好的。” “是真的吗?” 那妇女只是又送上一个迷人的微笑,把汽车钥匙递给了他。 德克尔开车经过机场外面一座两匹赛马的金属侧影雕像,按照那位职员的指点上了路。他注意到,阿尔伯克基的建筑物似乎与美国其他地方的没有什么区别。偶尔他看到一幢平顶的拉毛粉饰房子,似乎与他在电视上见过的土坯房屋有几分相像,但沿途所见的建筑大多有着尖顶和砖或木制的墙壁。他暗暗担心,那个电视节目也许夸大其词了,圣菲也许跟别处没什么两样。 沿着40号州际公路,他驶过巍峨而嶙峋的群山。当他向北拐上绿松石小道后,路边的情景开始改变了。孤零零的小木屋和A字型茅舍似乎成了标准的建筑。再往前开一会,路边就没有什么房舍了,植物则越来越多——落叶松和矮松、各种各样的低矮仙人掌以及一种类似三齿蒿的高达6英尺的灌木。窄窄的道路从他刚才在阿尔伯克基看见的高山背后蜿蜒经过,向高处盘旋,这使德克尔回想起MD—80上的空姐曾对他说过,阿尔伯克基是个一英里高的城市,因为它海拔5000英尺,和丹佛一样;但圣菲更高,它海拔7000英尺,所以要到达那儿就得往上爬。空姐还告诉他,在最初几天里,旅游者会感到行动迟缓,呼吸困难。她开玩笑说,有个乘客曾问她,圣菲是否一年到头都海拔7000英尺。 德克尔没有去注意自己的身体对这个高度有何反应,不过那是在意料之中的。毕竟他受过训练,在高空两万英尺处作缓开伞降落时,不把高度放在心上。他注意到的是,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天空变得格外碧蓝,太阳也变得格外灿烂。他恍然大悟,为什么机场的一幅招贴画上把新墨西哥称做阳光翩跹起舞的土地。当他抵达一处高原,朝左侧望去时,一幅起伏连亘的沙漠景观映入他的眼帘。南北走向的大沙漠似乎绵延数百里,西面宽广辽阔,远方的群山比阿尔伯克基附近的山峰更加雄伟。蜿蜒向上的道路带着他经过一个又一个急转弯,从许多转弯处望去,景色更加壮观。德克尔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世界之巅。 德克尔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马德里的发音重音在第一个音节上。这是个由茅舍和木板房组成的小村落,里面的居民大多是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残余分子。这个村落延伸在一道树木茂盛的狭窄山谷的边沿上,右面则毗邻覆盖着煤层的山坡。正因为这儿有煤,人们才在本世纪初建起这个小村镇。矿井酒馆是一座油漆剥落、摇摇欲坠的两层木楼。它大概是村里最大的建筑,坐落在镇子右边起伏的山坡脚下,正好位于山坡与村镇的交界处,很容易找到。 德克尔停下道奇猛士,锁上车门,看着一帮身穿皮茄克的摩托车手从自己面前经过。这帮人在前面路边的一座房屋前停住,解下折叠起来的画板和尚未完成的油画,把它们拿进屋去了。德克尔咧嘴一笑,走上通往酒馆封闭式门廊的台阶。随着他的脚步,他的脚下发出空洞的咚咚声。他拉开一扇咯吱作响的纱门,走了进去。里面简直就是本世纪初沙龙的微型缩影。室内有个舞台,酒吧后面的墙上钉着世界各地的货币。 这个昏暗的地方有一半坐满了人,人们都在吵吵嚷嚷地热烈交谈着。德克尔坐到一张空桌子旁,满眼看到的都是牛仔帽、文身和串珠项链。与阿尔伯克基机场的高效率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他等了许久,才有一个扎马尾辫、系围裙、举着托盘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朝他走过来。德克尔告诫自己说,要耐心些,姑且把这儿当做减压室吧。 侍者牛仔裤的膝盖处撕破了。 “有人告诉我,你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玛格丽塔鸡尾酒,”德克尔说,“这肯定不是真话。” “尝一尝你就知道了。” “给我来一杯。” “你吃点什么呢?” “你们有什么?” “中午有墨西哥风味鸡块。但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了,还有什么呢?尝尝烤干酪辣味玉米片吧。” 烤干酪辣味玉米片里有蒙特里杰克干酪、绿沙司、菜豆、莴苣、番茄和青椒。青椒辣得德克尔眼泪直淌。他觉得快要被辣死了,心想,如果两天前吃下这种食物的话,自己的胃肯定会痛得受不了。 玛格丽塔鸡尾酒果真是他所喝过的当中最好的。 “这种酒的秘密何在?” “一又四分之一盎司的上等龙舌兰酒,是用百分之百的蓝龙舌兰酿成的;四分之三盎司的法国橘味白酒;一盎司半新榨出来的鲜柠檬汁;再加上新鲜的楔形酸橙片。” 德克尔抿起嘴唇,快活地品尝着这种酒。酒杯边缘的盐沫沾到了他的唇上,他舔了舔,又要了一杯。喝完第二杯后,他本想再要一杯,但他拿不准在这个海拔高度酒精会对他产生怎样的作用。他可不想开车的时候碰伤人;再说,他希望能够找到圣菲。 付给侍者25%的小费后,德克尔走出酒馆,感觉到了多年来都曾感觉到的那种微微醉意。他抬眼瞅瞅渐渐下沉的红日,又看看自己的潜水表——差不多4点半了——戴上雷朋太阳镜,钻进道奇猛士车。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似乎就是空气更加清新了,天空更加碧蓝了,太阳更加灿烂了。他驱车离开小镇,沿着蜿蜒的窄道向前驶去。一路上他看到更多的落叶松和矮松,以及他打算弄清楚叫什么名字的那种类似三齿蒿的灌木。他注意到,这儿大地的色彩有所改变,原来以黄色为主导,现在又加进了红、橙和褐色。植物也更加葱郁了。他到达了一个高高的转弯处,拐过去之后是一段朝左的下坡道,从这儿他能够看到几英里之外。在前面远方一处更高的地带,小巧的建筑物簇拥在丘陵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儿童玩具村庄里的微缩模型。丘陵地带的后面,耸立着令人惊叹的美丽群山。在德克尔的地图上,这山脉叫做“基督之血”。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建筑物呈现出金黄色,仿佛具有魔力。德克尔记起新墨西哥汽车牌照上的箴言:魔力之地。这片周围环绕着苍翠矮松的美景在向德克尔招手。他一点也不怀疑,那儿正是他要去的地方。 进入市区后(圣菲市的居民为62424人),他顺着一块写着“历史广场”的指示牌往前开。繁忙的闹市区街道似乎更加狭窄,其布局就像迷宫,仿佛这座有400年历史的城市是随心所欲发展起来的。土坯房屋随处可见,各不相同,好像它们也全是随心所欲添加上去的。大多数建筑物都很低矮,只有几幢三层楼房,它们的普韦布洛式结构使德克尔联想起崖洞宅屋——他发现,这些楼房原来是旅馆。就连闹市区的停车库也是普韦布洛式的。他锁好道奇猛士,沿着一条有长门楼遮蔽的街道往前漫步。他望见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座大教堂,不由联想起西班牙的教堂。但他还没走到那儿,广场就在左边出现了——是长方形的,有小城市的一个街区那么大。广场上有草坪、白色金属长凳和高高的绿荫树,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南北战争纪念碑。他看到一家叫做广场咖啡馆的餐车式小饭店和另一家叫做矿石屋的大餐馆,一串串红红的干辣椒垂挂在大餐馆的阳台上。有一座细长低矮的古老土坯建筑叫做总督大厦,大厦的门楼下,土著美国人背靠墙坐着,把毯子铺在自己面前的人行道上,上面摆着待售的银器和绿松石首饰。 德克尔一屁股坐到广场上的一条长凳上,玛格丽塔鸡尾酒造成的微微醉意开始渐渐消退。他感到一阵恐慌,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个大错误。在过去的20年里,无论是在特种部队里还是在情报部门工作,一直是别人照料他,安排他的生活。现在,要依靠他自己了,他感到毫无把握。 他内心的某个部分对他说,他需要一个新的起点。 可我打算做什么呢? 作为良好的开端,先找一间房子。 但那以后呢? 努力重塑你自己。 叫他恼火的是,他的职业本能依旧存在——当他穿过广场朝一家叫做拉·芳达的旅馆走去时,他不由自主地留神察看是否有人在监视自己。旅馆古香古色的西班牙风格的门厅气氛温馨怡人,但他的本能却不停地骚扰他,一遍遍提醒他不要沉醉于这种环境,而要集中注意力观察周围的人们。当他登记好客房,步行返回闹市区的停车库时,他再次四下里察看是否有人在监视自己。 他告诫自己说,这种事情必须停止,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一个花白胡须的男人跟在他后面走进停车坡道。这个人穿着咔叽布裤子和蓝色夏季运动衫,衣服十分肥大,足以藏得下一把手枪。德克尔在道奇猛士前面的一辆车旁停住步,掏出钥匙,打算用这个做武器。可那个男人钻进一辆兰吉海盗车,开走了。 德克尔再次告诫自己说,这种事情必须停止。 他把车开进拉·芳达旅馆的停车库,提着手提箱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直注意不让自己察看身后的情况。他故意背朝餐厅大门吃晚餐。到了晚上,他毅然信步穿过闹市区,故意选择、而不是避开灯光昏暗的地方。 在一条水很深的混凝土水渠旁,有一个树木茂盛的小公园,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把你的钱包给我。” 德克尔愣住了。 “我有枪。听着,把你他妈的钱包给我。” 德克尔盯着这个他几乎看不清面孔的街头小痞子突然不能自持地大笑起来。 “你他妈的有什么可笑的?” “在我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在我逼着自己麻痹松懈之后,你要拦路抢劫我?你肯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等我把他妈的一粒子弹打到你他妈的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那么可笑了。” “好吧,好吧,是我自找的。”德克尔取出钱包,从里面往外掏钱。“我只有这么多钱,都拿去吧。” “我说过,我要的是你他妈的钱包,不只是你的钱。” “别太贪心。我可以不要我的钱,但我需要我的驾驶执照和信用卡。” “你这个他妈的臭狗屎,把钱包给我。” 德克尔打断了他的两只胳膊,夺过手枪塞进自己的衣袋,把这小子朝水渠边扔过去。他听到树枝噼啪折断的声音,大概这小子摔到水渠边的灌木丛中去了。德克尔俯下身,听到下面黑暗里传来那家伙的呻吟声。“你脏话说得太多了。” 他在心里记下离这儿最近的街道名称,找到一处投币电话,接通911的调度员,叫他们往那儿派一辆救护车。随后他把手枪扔进下水道,步行回到拉·芳达旅馆。在旅馆的酒吧里,他要了一杯柯纳克白兰地慢慢呷着,以调节自己激动的情绪。墙上的一块告示牌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个玩笑吗?”他问酒吧侍者,“在这儿携带武器是违法的吗?” “在新墨西哥,唯一不准携带武器的地方是酒吧。”侍者回答道,“你在街上走的时候可以带武器,但必须带在明处。” “嘿,我太吃惊了。” “当然,许多人不遵守法律,我敢肯定,他们都暗中携带武器。” “这成就更加吃惊了。”德克尔说。 “而且,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车里备有一支枪。” 德克尔愣愣地盯着他,就像方才在小公园里遇到那个拦路抢劫的家伙时一样。“看来是应该采取点预防措施。” “拓荒者是一家基督教枪械商店。”店员说。 这句话叫德克尔吃了一惊。“是吗?”他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我们相信,耶稣希望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安全负责。” “我认为耶稣是对的。”德克尔打量着货架上的手枪和步枪,目光落在一节上着锁的玻璃柜台上,里面是手枪。商店里散发着枪械润滑油的芳香气味。“我想要一把瓦尔特380型手枪。” “这不可能,都卖光了。” “那么有没有西格-索尔928型手枪?” “这种武器棒极了。”店员说。他穿着胶底帆布运动鞋、牛仔裤和红格子工作服,腰带上挂着一支科尔特45型手枪。他年龄在三十五六岁,体格健壮,脸晒得黑红黑红的。“当美国军方把9毫米口径贝瑞塔手枪列为标准佩枪时,大人物们认为,对情报人员来说,用更小巧的佩枪作为隐蔽的武器,将会更有益处。” “是吗?”德克尔又一次这样说。 店员打开玻璃柜台的锁,掀开上盖,取出一把跟德克尔的巴掌差不多大的手枪。“它使用的子弹跟贝瑞塔的相同,9毫米。装的子弹少一些,弹盒里13发,枪膛里一发。这枪是双动式的,所以你不必先扳击铁再射击——你只要扣动扳机就行了。但如果击铁已经扳起,而你又决定不开枪的话,你可以很安全地用这一侧的反扳卡把击铁扳低。这武器的构造好极了,绝对一流。” 店员取下弹盒,拉开枪顶的滑盖,露出空枪膛,然后才把枪递给德克尔。德克尔把空弹盒装回到弹盒卡上,对着一张招贴画上的萨达姆·侯赛因像假装瞄准。 “你算是把我说服了。”德克尔说。 “标价是950美元,我800美元卖给你。” 德克尔掏出信用卡放到柜台上。 “我很抱歉,”店员说,“但老大哥在监视着呢。你必须先填好这张表格,再经警方调查证实你并非恐怖分子或者头号公敌,那时你才能拿到枪。这些文字工作要花去你10美元,这你得感谢联邦政府。” 德克尔看看表格。其中有一项询问他是不是非法移民、吸毒者或者重罪犯。设计这种表格的人真的相信会有人对这些问题回答“是”吗?他很怀疑。 “我最早什么时候能拿到枪?” “法律规定是5天。这儿有一份乔治·威尔论武器携带者权利的文章的复印件。” 和文章复印件钉在一起的是一段圣经引文。这时德克尔才认识到,异邦城的的确确异乎寻常。 走出商店,德克尔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仰慕地遥望着圣菲城东高耸入云的基督之血山脉。他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来到了圣菲。在他的全部生活中,他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 开车回旅馆的路上,他回顾了一下这个忙碌的上午和自己已经安排好的种种事宜:开了一个银行户头,把钱从弗吉尼亚他存的那家机构转到这儿来;与他委托的国立股票经济公司在此地的分公司取得了联系;打电话给他在亚历山大的房东,同意因自己中断租约付一笔罚款,作为交换,房东答应把他为数不多的衣物打包寄来。完成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感到疲惫不堪,但身处圣菲的现实感也越来越强烈了。他做成的事情越多,在这儿住下来的决心就越坚定。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他要还掉租来的汽车,买一辆交通工具;他需要找个住的地方,必须想法给自己找一种工作做。 在汽车收音机里,他收听到公共广播“午前版”节目中的一篇报道,介绍的是目前许多步入中年的公司中层管理人员纷纷放弃他们压力沉重的工作(在他们的公司降低并解除他们的职务之前),移居西部山区诸州,在那儿创办自己的公司,靠自己的才干谋生存。这些人发现,为自己去工作、去冒险是激动人心的,也是富于成就感的。主持人把他们叫做“孤独的雄鹰”。 其实,此刻德克尔就感到很孤独。他对自己说,接下来我最好另找个地方,不住旅馆的客房。租公寓?买公寓套间?我怎么决定呢?什么对我有利呢?仅仅去查阅一下报上的广告栏吗?正当他举棋不定时,他注意到一块房地产公司的招牌。此时他正开车驶过一条绿荫浓郁的街道,这招牌就挂在街旁一幢土坯建筑的门前。突然间,他知道自己有了答案,而且这答案远不止解决了在哪儿安家的问题。 “是幢翻修一新的房子。”那位妇女说。她快60岁了,短短的花白头发,细长的脸庞因日晒而遍布皱纹,戴着许多绿松石首饰。她名叫埃德娜·弗里德,是德克尔注意到招牌的那家房地产代理公司的老板。这是她带他看的第四处房产了。“这房子上市已经一年多了,是拍卖。没有人在这儿住。税款、保险金和维修费使业主感到头痛。他们授权我说,他们愿意接受低于他们要价的价格。” “他们要价多少?”德克尔说。 “63.5万美元。” 德克尔扬起了眉毛。“那么你告诉我这儿的房地产价格相当高时,不是开玩笑喽。” “而且年年在提高。”埃德娜解释说,20年前在科罗拉多州的埃斯本发生过的事情现在在圣菲重演了。有钱人到埃斯本去旅游时,爱上了那个风景如画的山城,于是决定在那儿购置房产。这样一来,价格就被抬上去了,当地人被迫迁走,到他们付得起房价的其他城市去居住。同样,圣菲的房地产价格一天天昂贵,这主要是由来自纽约、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的富有的迁入者造成的。 “去年我30万卖出的一幢房子9个月后再次上市,要价36万。”埃德娜说。她戴着斯泰森毡帽和广角太阳镜。“就圣菲的情况而言,那房子很普通,甚至不是土坯房屋。营造商所做的不过是修整好房屋的构架,再加上新的拉毛粉饰罢了。” “那这幢是土坯房屋吗?” “当然是。”埃德娜带他出了她的宝马车,沿着一条砾石小道来到一处高高的金属大门前。门两侧的拉毛粉饰墙壁和门一样高。门上雕有印第安史前岩画的侧影轮廓。门内是院子和门楼。“这房子出奇地坚实,你敲敲前门旁边的墙壁。” 德克尔敲了敲。指关节受到的撞击使他感到自己似乎敲在了石头上。他打量着房屋的外观。“我看到支撑门楼的圆柱有些干腐。” “你的眼力不错。” “院子里杂草丛生,内墙需要重新拉毛粉饰一番。这些似乎说明,你所谓翻修一新的房子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德克尔说,“真正的问题在哪里?这房产占地两英亩,你告诉我这儿属于博物馆区,四周风景优美,是个理想的地段。但为什么至今没卖出去呢?” 埃德娜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不是一幢大房子,而是两套共用一面公共墙壁的小房子。” “什么?” “要从房子的这一部分到另一部分去,你得走到外面,进另一个门。” “有谁愿意要这种一点儿也不方便的住房呢?” 埃德娜没法做出回答。 “让我看看房子的其余部分吧。” “你的意思是,虽然是这种布局,你仍可能对这房子感兴趣?” “我得先查看一下再说,带我去看看洗衣间。” 埃德娜困惑不解地带他走进去,洗衣间挨着车库,建在房子的地下,有一扇低矮的小门,空间十分狭窄。德克尔从里面钻出来时,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心里感到很满意。“供电系统看上去大约有10年的历史了,铜管道略新一些,但都还挺好。” “你的眼力的确不错,”埃德娜说,“你知道该从哪儿看起。” “如果基础结构也需要改造的话,那么改建这个地方就没有必要了。” “改建?”现在埃德娜更摸不着头脑了。 “你瞧这房子的布局。车库建在相连的两套房子之间,但我们有可能把车库改建成一个房间,在房间的后部隔起一道走廊,再把部分公共墙壁推倒,让走廊通向另一边的房子,从而使两套房子连成一体。” “哎呀,我简直……”埃德娜看了看车库。“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德克尔在内心盘算着。他本来没计划买这么一幢价格昂贵的房子。他想到自己积蓄的30万美元,想到定金和抵押款,以及自己是否打算成为有房子的穷光蛋。同时,投资获益的可能性牢牢吸引了他。“我出价60万。” “低于要价?给这么一幢值钱的房子?” “给这幢我听见你称为翻修一新的房子,或者是不是我刚才的建议突然使这房子更加具有吸引力了?” “对合适的买主,是这样的。”埃德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你曾多次洽谈过房地产生意呢?” “我曾经是一家跨国房地产咨询公司的顾问。”德克尔把中央情报局为他印制的商业名片递给她。“罗利-哈克曼公司,总部设在弗吉尼亚的亚历山大。这家公司不是索斯比那样的跨国公司,但经营着许多特殊的房地产业务。我的具体工作是,寻找那种实际价值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高得多的房地产。” “比如这幢房子。”埃德娜说。 德克尔耸耸肩。“我的问题在于,我无论如何只能付得起60万。” “我会把这一点向我的委托人讲清楚的。” “请务必强调这一点。按通常标准,定金应该是12万。以现行的8%的利率计算,余款30年的抵押金是……” “我得到车上去拿我的利率本。” “没有必要,我能算出来。”德克尔在拍纸簿上草草划着。“一个月大约3500美元,一年42,000美元多一点。” “我从来没有见过算得这么快的人。” 德克尔又耸耸肩。“还有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就买不起房子。” “卖房地产怎么样?”埃德娜突然大笑起来。“你一直在试图说服我成交。” “也许有点吧。” “我喜欢你的风格。”埃德娜笑着说,“如果你能说服我成交,那你就能说服任何人。你需要一个工作,现在你找到了。问题是,你怎么付得起改建房子的费用呢?” “这很容易,用廉价劳动力。” “可你究竟指望到哪儿去找廉价劳动力呢?” 德克尔伸出自己的双手。“就在这儿。” 无论是在特种部队服役时,还是后来做文职情报特工时,德克尔曾多次感到过害怕——失败了的任务,没有预想到的威胁——但哪一次也无法与他第二天半夜醒来时感到的恐惧相比。他的心怦怦乱跳,一个劲儿地恶心,浸透了汗水的T恤衫和拳击短裤紧紧贴在身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被黑暗吞没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不是拉·芳达旅馆里的房间。但接着他就想起来了,他已经搬到埃德娜经营的一处租赁房里了。这房子甚至比他在亚历山大城退租的那套公寓还要窄小,但至少它比拉·芳达旅馆的客房便宜。目前首要的原则是节约。 他感到口干舌燥,却找不到电灯开关。在他摸索着到狭小的浴室去找水池时,屁股碰到了一张桌子上。他一连喝下好几杯水才感到解渴。他又摸索着走到单间的窗前,拉开双层百叶窗。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壮观的风景,而是停车场里月光映照下的汽车。 他问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又开始出汗了。我一生中从未拥有过大宗的财产,可我刚刚签署过文件,承诺购买价值60万美元的房屋,为此我必须一次付清12万美元,以后每年还要支付42,000美元的抵押款。我这是疯了吗?如果情报局方面听说我真的在房地产上投资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怀疑是什么促使我相信自己付得起这笔钱。事实上,我是付不起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德克尔不由得想起最近的一桩丑闻。一个名叫奥尔德里奇·埃姆斯的特工把中央情报局莫斯科地下组织的秘密情报出卖给了俄国人,换取到250万美元。其结果是灾难性的——行动组织被摧毁,特工被处死。过了好几年,中央情报局的反间谍机构才开始怀疑有一个双重间谍,并最终把怀疑的目标集中到埃姆斯的身上。使情报局大为震惊的是,反间谍机构派出的小组发现,在作为例行审查一部分的测谎检查中,埃姆斯两次都差点没通过,但测谎结果却被描述为模棱两可,而且得出了对他有利的结论。这个小组还进一步了解到,埃姆斯在房地产上投资惊人——数处度假别墅和南美一个占地一万英亩的大牧场;此外,他还分别在不同的银行账户上存有几十万美元。这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之后不久,埃姆斯和他的妻子因间谍罪被逮捕。中央情报局本来已经放松了对其特工人员私人生活的监视,现在却又采取了新的严格的防范措施。 德克尔告诫自己说,我将成为措施中某几项的靶子。因为我辞职时的态度,他们已经派人监视我了。今天我签署文件,等于是拉响了警报器。明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兰利,我必须解释清楚我正在做的事情。 但兰利会认为我这是耍花招。我究竟正在做什么呢?德克尔摸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进去。周围的黑暗更为有力地压迫着他。他提醒自己说,我签的这个购房合同有一硕例外条款。明天督察员来检查房屋时,我将把他提出的房屋缺陷作为退出合同的借口。 对。我太野心勃勃了。谨慎——这才是我需要的。要稳重,要小心,要避免做任何超出常规的事情。控制住速度,设想好各种退却的方案。别引人注意。我决不能感情用事。 他告诉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过去这10年里我不正是这样生活的吗?我刚才描述的正是我做特工时的生活。他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过去我跟恐惧打过交道。我会失掉什么呢? 生活的机会。 三周后,他搬进了那幢房子。 圣菲就是朱利安饭店、鸟巢饭店、泽亚餐馆、帕斯夸尔餐馆、小托马斯餐厅和其他数不清的绝妙的餐馆。圣菲就是玛格丽塔鸡尾酒、烤干酪辣味玉米片、红沙司和绿沙司。圣菲就是壮观的清晨、明媚的午后和灯火辉煌的夜晚。圣菲就是千变万化的阳光和高原沙漠变幻无穷的色彩。圣菲就是四面八方的群山。圣菲就是清新的空气,就是一望无际的美景。圣菲就是乔治娅·奥基夫①油画上的风景。圣菲就是广场。圣菲就是大峡谷路上的画廊。圣菲就是西班牙集市和印第安集市。圣菲就是狂欢节。圣菲就是观看滑雪盆地里的山杨树把秋天染成一片金黄。圣菲就是皑皑白雪,它使这座城市变得就像一张圣诞卡片。圣菲就是插在纸袋里细沙中的蜡烛,在圣诞前夜,这些蜡烛环绕着广场,把它照得通明。圣菲就是春天里绚丽的野花。圣菲就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蜂鸟。圣菲就是7月里每天傍晚落下的细雨。圣菲就是当他在自己的房产上干活时,阳光照在背上、热汗淋漓的那种感觉和腰酸背痛的那种惬意。 ①乔治娅·奥基夫(1887—1986),美国现代派女画家,曾作大量描绘新墨西哥沙漠的油画。 圣菲就是平静的生活。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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