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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子的吱吱叫和粗拉链被拉开的擦刮声,使得昏昏沉沉、失去方向感的安德烈坐了起来,只知道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这是一张女性化的小床,整体来说比他的弹簧垫床精巧,如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堆衣物盖住了半个床面。房间的另一端,在灯罩柔和的光线下,他可以看到露西蹲伏在打开的皮箱旁,而四周有更多的衣服。她的身上穿着白T恤,当她听到翻动的声响而回头凝视他时,脸上露出恶感的神情。 “露露?你在做什么?” 她站起来,一只手捂在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身上的T 恤刚好长到让她免受牢狱之灭。“安德烈,很抱歉。我并不想吵醒你。我睡不着,所以我想我可以……你知道。”她对着皮箱模糊地一扇,耸耸肩。“……开始打包。” 安德烈用还没清醒的手指,在床头桌上搜索手表。“现在几点了?” 露西再度耸肩。“啊。好像还很早。”闪出一口白牙。“除非你要去巴黎。” 他找到手表,费力地凝视着它。“露露,是凌晨四点。班机今晚八点起飞。打包要花你多久的时间?” 露西走过来坐在床边,将头发推回额头。“你不了解。我有很多东西必须准备。我不想在那些巴黎宝贝的面前看起来像个土包子。”她低头对他微笑;油光的头发,在她皎白的三角型脸庞周围形成纠结的黑云。 安德烈让自己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滑行,感觉到肌肉在他的抚触下移动,他的睡意全跑光了。“你说得没错,”他说。“而且那些巴黎宝贝也会烧饭。” 她将他推回去,把他的肩膀按在床上,整个人撑在他的上方。“用我的材料她们就不会。” 他们过了一整天怪诞如四月初的耶诞前夕:打包、再打包、电话告别、最后一分钟的差事、节庆气氛,然后在法航的候机室和塞鲁斯碰头。之后他们半路上停下来吃顿稍晚的午餐,有意大利面和香槟,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时,他们两人都因为疲劳与兴奋的结合而有轻飘飘的感觉。从一份折起的《纽约时报》顶端窥视他们的塞鲁斯,看起来他当天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到裁缝那边试穿衣服。 “晚安,亲爱的孩子。你们的填字游戏厉不厉害?我需要一个五个字母的字来解答‘光之城’。你们想可不可能是巴黎?”他微笑着放下报纸,站起身来亲露西的脸颊。“你的贝蕾帽非常迷人,”他说。“你将会成为‘圣杰曼大道’的话题人物。安德烈,你是个幸运的年十轻人。” 与朋友共享冒险之旅,乃是生命中美好的时刻,而且是现代旅行的少数几个剩余的乐趣之一。合得来的伙伴,再加上急速升高的期待,提供了颇强的免疫力来对抗无趣的繁杂手续。班机的延误、不耐烦的地勤人员、安全检查,以及身为一件不便且麻烦的人形行李的感觉,都退而成为背景的一部分。由于塞鲁斯和安德烈两人轮流向露西诉说着他们最喜爱的巴黎一一丽池酒店的酒吧间、跳蚤市场、奥塞美术馆、新桥、布寺街的食物和鲜花——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最后把他们送到座位上的缓慢过程。 露西端详飞机上的空服人员,他们都穿着时髦的深蓝色制服,男的体格比美国班机上的小一号,女的打扮得一丝不苟,脸上有礼的高傲神情,简直就是大家公认的法国脸极明显的特征。她用手肘碰碰安德烈。“我对那些宝贝的看法没错。她们全都看起来像是‘迪奥’服饰的常客。” 安德烈对她使使眼色。“那边只是你看到的部分。法国女人是全欧洲花钱买内衣裤最凶的。这是我从《华尔街日报》的女性贴身衣服记者那边听来的。” 露西倾向前,看着一对紧束的香臀摇摆手走道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飞机从容地驶离登机门时,她捏捏安德烈的手。“不要有坏念头,小鬼。你已经被预约了。”她的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下来,如疲惫不堪的小孩般,马上坠入梦乡。 塞鲁斯可就没这么幸运,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活泼的中年妇女,从华盛顿特区来的,她似乎渴望着交谈与指导,这是她的第一次法国之旅——独自一人,如他以诱人的微笑所指出的。然后她侃侃而谈着个人进一步的细节,还有更多甚至是以暗示法进行,不过半小时之后,塞鲁斯决定宣布头痛。他把椅背往后调,闭上眼睛,再次衡量他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处理一笔三千万美金交易的机会。 评析结果还是像他上次所认为的一样渺茫。大部分要看法兰岑的情况——他和狄诺伊的交情、他的谨慎(或是,运气好的话,他不再谨慎)、他对他们三人的反应。可以让人理解的,仿造者本性容易紧张,多疑而活少,他们的专业生活中永远有一双眼睛往后瞧。像法兰岑这样的人会如何向朋友提起他以何为生?他会不会相信像威里耶这种瘪三所介绍的人?不过另一方面来说,还有谁会替一个仿造者拉生意?当然不是纽约市立博物馆长了。 至于卖塞尚的画,塞鲁斯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如他所知,艺术品的黑市相当大。其中有一些藏私者会把画作藏在地窖中,不给公众欣赏,但可以造访,这样的秘密方式令他们兴奋;有些日本人,可以从保护私人财产隐私权的法律获益;在香港,各式各样的珍宝皆可以顺利地消失。他有信心安排一场安静、明智的交易。富有、贪婪的人们是永远不短缺的。 塞鲁斯隔着走道瞥向露西和安德烈,他们的身体瘫在一块,正在睡觉。他把即将进行的空中晚餐拿来和华盛顿来的女士的热情相比,然后决定控制自己的食欲,到巴黎时再补偿。 然而巴黎并非那么容易抵达。由于早晨罗伯西机场上方的淡蓝色天空交通阻塞,因此他们的班机未能准时降落。入境时又延误了一段时间,入境关员正在怠工,在为一年一度的夏季罢工热身。而从机场入城的交通,其行进速度比凝结的糖浆没有快多少。计程车以一连串短促的摇晃及紧急煞车开在高速公路上时,咖啡早餐的计划只好就此打住。在三位旅客越过塞纳河,加入“左岸”窄街上的汽车爬行行列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他们打算住在蒙大林饭店,在巴克街的一条小路上,外观有老巴黎的风味,内部则酷而新颖,时装界的黑衣名流很喜爱这家饭店。安德烈之所以选择它,并非只是因为外表和地点,而是由于饭店员工迷人。年轻,而且——公然背离巴黎人的传统——从心底里友善。酒吧间也是一大乐趣。 蒙大林的酒吧间就在大厅的左手边,是人们可以轻松度过一天的场所。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有供应。酒精饮料则在接近中午时便有了。整个世界来来去去,生意谈成、恋情开始(因为某种原因,很少结束;也许是怕人的照明,未曾替泪水和悔恨预留空间)。没有摆电视机,娱乐相当合乎人性。 她们等着向柜台报到时,露西端详着坐在附近的两位细瘦、光鲜亮丽的女人,她们面前摆有香槟酒杯,抽着香烟,而且每喷一口,长而高雅的脖子一扭,身体便往后编,以躲过烟雾。“这些宝贝,”露西说道。“瞧瞧她们,她们在较量颧骨。” 塞鲁斯拍拍她的肩膀。“她们都是些住在郊区的家庭主妇,亲爱的。也许正在讨论晚餐要给先生吃什么。” 露西吸起嘴唇。试着把她们与厨房的任何地方联想在一块。安德烈转离柜台,手中拿着两支钥匙。“露露,不要一直瞪着那些可敬的女士。” 他递给塞鲁斯钥匙,护送两个同伴进入一台特别为高卢人尺寸打造的电梯,这种交通工具颇鼓励亲密的人际关系。假使刚搭进去的乘客互为陌生人,出来时肯定不会是了。 露西以“米其林”轮胎检查员的敬业态度来检视他们的房间,用手指抚触红木、测试披有鲜明蓝白条纹被单的床、欣赏浴室的钢制品和石板、推开可以俯瞰杂乱的巴黎屋顶的高窗扉,该市的屋顶容貌可说是举世无双。安德烈面带笑容,看着她从一个发现冲向另一个。 “怎么样?”他说。“还满意吗?” “我不敢相信我在这里。 ” 她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向窗边。“看,”她说。“巴黎!” “一点都不错,”他说。“你想先参观什么?” “全部。” 在巴黎,就如此深具野心的行动者而言,光是出发点便可以找出好几千个,不过对第一次到来的访客而言,很少会有地方比“双壁”更怡人或更有魅力,它是圣杰曼大道上的典型咖啡屋。批评者也许会说,观光客太多了;厌世、扁平足的传者把暴躁的服务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价格高到足以吓跑许多客人。也许这些评语大部分是真的,但是还有哪个场所能够让你坐在露台的桌子旁,观看巴黎人做一些巴黎人最擅长的事情:散步、按姿势、互相检验春装、交换一个个的耸肩、吸嘴,以及亲吻、看人与被看。 随着早晨逐渐退去,中午天气变得温和、晴朗起来。微风吹自塞纳河面,是最舒服的天气。树上的叶子,由于尚未被汽车排放的废气所治污.在树头上闪耀着光芒,仿佛刚被漆上干净的鲜绿色。就是这样的一天,使巴黎的四月成为一首歌。 露西坐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心醉神迷。她就好像在看网球比赛,头不停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这个地方与纽约截然不同。有那么多的烟客、那么多的狗、那么多美丽的古建筑,以及一种在摩天大楼城市中无法享有的开阔感。咖啡香醇,空气的味道特别,连安德烈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看着他对服务生说话。他讲法语时,他的身体换了档,变得较为流畅,双手和肩膀不停地动着,下巴和下嘴唇都往前翘,所吐出来的字句,对习惯盎格鲁撒克逊语言刺耳节奏的耳朵来说,听起来是如此的曼妙。而且很快,大家都说得很快。 塞鲁斯提议他们吃些清淡的食物,好留下空间迎接费时而精致的晚餐。咖啡之后,他们点了几杯葡萄酒和火腿三明治、结实的棍子面包,露西首次品尝到道地法国面包涂诺曼第奶油。她以鉴赏的心情咬下第一口,停下来望着安德烈。 “为什么巴黎人都不是胖子?”她一边说,一边挥向他们周围人。“看看他们大吃大喝的东西,还有葡萄酒。而且晚餐还会全部重来一次。他们是如何办到的?是不是有特别的减肥法?” “当然,”安德烈说道。“午餐不超过三道菜,晚餐不超过五道菜,而且他们在早餐之前不喝酒。是不是这样子,塞鲁斯?” “大概是如此,亲爱的孩子。但是不要忘记每日一瓶葡萄酒和睡觉前来一点白兰地——嗅,还有烹调时用上大量的奶油。运动量也很少,这点颇为重要。再加上每天一包烟。” 露西摇头。“OK,也许我问了笨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连一个胖子都没有看到,真是奇怪。”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法式吊诡’。”安德烈说道。“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所发生的大骚动。刚开始他们调查了二十个国家还有这些国家的饮食习惯。他们想了解各国饮食与心脏病发生率之间的关系。” 塞鲁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葡萄酒。“我不确定我想要听这类资讯。” 安德烈咧嘴而笑。“只要继续留在这边,你会很好的。他们的调查结果显示,有最健康的饮食习惯的国家是日本——这没什么好惊异的,真的,因为他们吃的主要是鱼和米饭。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第二名的国家,竟然是法国;尽管他们的面包、乳酪、肥鹅肝。调味料、酒、费时三小时的午餐,听起来很不健康,所以人们当然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一定有秘密在,某种让你能够尽兴吃喝、却可以逃过惩罚的诀窍。最后他们所提出的解释是红酒。” 塞鲁斯点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说。“电视上播过,不是吗?美国大多数的酒品专卖店通常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卡百内葡萄酒就会被抢购一空。” “没错。然后人人开始谈到法国的肝硬化发生率比美国高,于是大家又回去吃汉堡和可乐。” “美国人的饮食习惯排名第几?”露西问道。 “啊,很后面。好像是十四还是十五,我猜。红酒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实际上,我的看法是,红酒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有效。很显然的,你吃什么喝什么很重要,但是你如何吃喝也同样重要。而各个国家的饮食习惯存有很大的不同。食物对大部分的美国人而言,是燃料——在车子里吃,在街上吃,十五分钟之内解决一顿饭。但食物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乐趣。他们从容不迫地用餐,在饮食上非常的专心。他们喜欢坐在餐桌旁边,而且不喜欢吃零食。你永远不会抓到法国总统在办公室里啃薯条。烹调在这里很受尊重。它被视为一门艺术。顶尖的厨师几乎就是电影明星。”安德烈停下来,喝完他的葡萄酒。“抱歉,我好像是在演讲。不过是真的。”他转向露西。“等着看今天的晚餐。” “我忘了告诉你们。”塞鲁斯说道。“在饭店我打了电话给法兰岑。” “一切都没有问题吧?” 塞鲁斯滚动眼珠子。他们相当感兴趣。不断谈着菜单——山多伦显然是个很棒的厨师,而法兰岑听起来就好像他已经把刀叉拿出来了。我们八点钟在那边跟他见面。他似乎非常友善,我想我必须提一下,他要我叫他尼可。我有预感,我们的运气会不错。” 此时露西看着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身穿黑色皮衣,牵着一只俄国狼犬大步穿越马路,女郎和狗都对车子视若无睹,头抬得高高地走着路,脸上露出高傲、优雅的神情。不过这效果却被狼犬的行为破坏殆尽,它在一辆停好的汽车的后轮旁跷起脚来,此时车主正要跨上汽车。车主告诫了几句,他的腿也跷起来,跨过坐垫。女郎听而不闻,继续往前迈进。 露西摇摇头。“要是在纽约,他们早就打起来了。然后那只狗会被控告。”她再度摇头,转向塞鲁斯,“我们不能谈谈正事?” “当然!” “你觉得我今晚要不要穿黑洋装?算了,我开玩笑的。你想从法半岑那边得到什么了’ “这个嘛,让我考虑考虑。”塞鲁斯把蝴蝶结调正,目光飘过马路对面的利普啤酒屋。“我希望他会觉得跟我们在一起很自在,能够信任我们。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是怎样替狄诺伊工作的,然后看看他对那幅塞尚的真品了解多少——它在哪,要运往何处。”他微笑地注视着露西。“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不该告诉我们的事情。” 露西皱起后头。“你有计划吗?” “当然,”塞鲁斯说道。“把他灌醉,抱着最大的希望。” 卡米拉脸色铁青。她以烦躁的小碎步在诺尔的桌子前面踱来踱去,她的手肘弯曲,香烟举到肩膀高度。实在太糟了。她提供给安德烈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诱惑任何摄影师都无法抗拒,现在他却消失了,消失了。过去两天里,她打到他公寓的电话一定有一二十通以上。他到香港的班机已经订好座位,细节也都安排妥当——为了这些复杂的安排,卡米拉可以说是卑膝织颜地乞求别人一一旦是他到哪里去了?居然跑得不见踪影。搞创意的人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目中无人!忘恩负义!她很想从此以后将他逐出记事本。 “诺尔,再试试他的办公室。找那个沃科特小妹谈谈。也许她知道他在哪。” 卡米拉停止踱步,站在诺尔的身边看着她拨电话。他把话筒放下时,猛摇着头,“她不在。度假去了,下星期才会回来。” “度假。”卡米拉嗤之以鼻。“我想一定是参加旅行团到琼斯海滩去了。好吧,继续拨安德烈家里的电话。” 诺尔看着她走回办公室,他满脸的不悦,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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