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相信在大英博物馆看书学习的人中有几个
    呆痴与愚钝者。有人告诉我其中几位是被朋友们
    送来打发时光的。

                      ——卡莱尔

  “所以看上去,”亚当一边吃着苏格兰煮蛋一边说道,“这些人是一个来自什么团体的成员,他们问能否参观一下卡尔·马克思用过的座椅——你知道,就是他撰写《资本论》时用过的那把座椅。你知道吗,加莫尔?你给我留的那个座位卡尔·马克思竟然坐过?”
  加莫尔正在埋头喝啤酒。他想摇摇头,却把一些啤酒洒到了裤子上。
  “我想那座位会把你这位天主教徒的屁股烧焦的。”庞德说道。
  “它将会让人产生联想,不对吗?”亚当沉思着说道。“许多名人都曾坐过那些座椅:马克思、拉斯金。卡莱尔……”“科林·威尔逊。”庞德提示说。
  “谁?”亚当问道。
  “在你出生之前,老朋友,”加莫尔答道,“在博物馆的鼎盛时期,每个人都在撰写论述人类生存境况的书,出版商经常来这里争夺书稿。”
  “你会想,只要自己往那些书桌中的任何一张旁边一坐,就会才思泉涌。我似乎也有这种感觉,比如今天。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却什么事儿也没做。”
  亚当、加莫尔与庞德来到了博物馆内的酒馆中。加莫尔在一所英语学院讲授夜校课程,而庞德则是该学院的专职教师。这个学院的校长是个骗子。庞德工作很累,但是亚当和加莫尔却不想对他表示同情,因为他挣的钱很多。他和他漂亮的妻子莎丽有一辆小轿车,在诺伍德有一套带中央取暖设施的半独立式住宅,卧室中摆放着一张带四根帷柱的床,床上盖着紫红绸缎。庞德通常一周与亚当和加莫尔在一起吃一次饭,主要为了消除自己对外国人的恐惧感。据他说,这是由他从事的职业造成的,是一种职业犯罪。据加莫尔讲、上课时,庞德对外国学生态度非常好。“那是因为卡尔·马克思是一个犹太人。”针对亚当刚才的抱怨,庞德回答说,“你要做的事情无非是换一下座位而已。”
  “你说得对。”加莫尔说,“找切斯特顿用过的座椅。或者贝洛克的。”或者埃格伯特·梅里马什的。”亚当说道。
  “谁?”“谁——”“在你出生之前,”亚当说,“在博物馆的鼎盛时期,每个书桌上都放着一个十字架。问题是,”他接着说,“梅里马什用的也许是一张没有棉垫的座椅,为的是克制自己的肉体。”
  “那么,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加莫尔问道,“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瞧,我正准备鼓足勇气,走到他们面前说“说点什么,我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比如这是我的座位,或者你们把我的书拿到哪里去了,这时管理员走过来向我做了解释。他一直在找我,但是我刚才一直在绘色芭拉打电话。”
  “他总是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加莫尔向庞德解释说。
  “唉,那没什么,我也偶尔喜欢给莎丽打电话。”
  庞德说。
  “啊,那是太溺爱妻子的表现。埃普比有点儿神经不正常。”
  “我神经很正常。”亚当说道,“我今天上午还在想自己是否有点儿神经失常,但最后还是否定了。不过,我必须承认那些人的确让我担了一会儿心。”
  “那些人,”庞德说道,“在使用那些古老的带有偏见的英语单词方面不要太顾忌。”
  “我必须说,不管是谁,他怎么敢把你的书拿走。”加莫尔说道。
  “噢,我能弄清他们的意图。他们可能是在干扫墓之类的事。”
  庞德打了一个寒颤,听别人谈到死亡,他总是这样,然后喝了几大口啤酒。
  “管理员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加莫尔问道。“我想知道他具体说了些什么话。他是不是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有三位贵客正在参观你的座椅。”
  “对,他就是这样说的。”亚当吃了一惊。“他就是这样说的。”
  “你又说了些什么呢?”
  “开始我什么也没说。我告诉你们,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嗯,”他看上去有些难为情,说道,“你知道,以前卡尔·马克思用过那张桌子。经常有参观者要求看一下。”
  “那么你又说了些什么?”
  “嗯,我刚才就想告诉你。我想我说的是:马克思先生,他已经去世了。”
  加莫尔与庞德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我告诉过你,”加莫尔说道,“埃普比的精神正在崩溃。”
  “我知道,”庞德说道,“他将成为博物馆中的一个怪人。很快他就会变得满脸胡子遍遏,穿着拖鞋,边拖着脚走来走去,边自言自语。”
  “这是学者患的一种特殊的神经病,”加莫尔说道,“他现在已经弄不清生活与文学之间的区别了。”
  “懊,我能弄清,”亚当说道,“文学主要是讲性关系,有关儿童的内容不多。生活正好相反。”
  庞德端着三杯啤酒从酒吧台走了回来。
  “真有趣,”亚当说道,“你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这有什么可笑的?”
  “也许这是一种流行病。”加莫尔说道。
  “不知为什么,”庞德说,“我认为我们的病因并不相同。”
  “我甚至连自己的病因都不知道。”亚当说道,“今天早晨醒来后,我就觉得腿疼。”
  “那么,你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的呢?”加莫尔问庞德。
  庞德做了个鬼脸。“都是因为那部该死的《爱经》。”他用一位炫耀自己患有遗传痛风病者的口气说道。“我记不清是哪个地方了——后背上的隆肉。臀部或其它什么地方。我知道自己抽筋抽得很厉害。莎丽用斯罗尼牌擦剂给我按摩了一个小时才恢复。”
  “我希望这能让你接受教训。”加莫尔说道。
  “那样做很值得。”庞德眨着眼睛说。
  “我的天!”亚当惊叫道,“你是指你已经对传统的性交方法感到厌倦了……如果我的想象让你感到惊奇的话,请原谅。”
  “都怪那张四帷柱床,”加莫尔认为,“还有那粉红色的床罩。”
  “不对,事实上我认为原因在于中央取暖设施。”庞德说道。“你们根本不知道中央取暖设施是如何增加性交可能性的。”
  “对我们来说,那是浪费钱财。”亚当神情沮丧地说。
  “唉,干杯,”庞德敦促道,“为令人讨厌的外国人。”
  “为令人讨厌的外国人。”他们低声说道。每次与他们喝酒,庞德都坚持用这句祝酒词。亚当想,这句话迟早会让别人听到,他们因此会被人从酒馆中请出,去,。至于具体什么时候,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你明白,”加莫尔对亚当说,“我认为你应该道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教堂,暂时不要去。你以后可以再去。”
  “你是指让我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躺在病床上忏悔吗?”
  “嗯,不如说是为更年期的到来忏悔。这样做并不冒很大险,对吗?你和芭芭拉很有可能活过四十岁。”
  “那样对他讲话不好,加莫尔。”庞德说道。“总是有汽车在等着你。”
  “对,总是有汽车在等着你。”亚当说道。
  “汽车?什么汽车?”加莫尔不解地问道。
  “可能把你压死的汽车。死亡出其不意地到来。”庞德解释说。“天主教徒从小就认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在某个地方突然消失,因此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亚当问道。
  “莎丽参加一个女修道会。”庞德解释说。“不,”他接着说,“那样对亚当说没用。我们应该从思想上说服他,使他相信天主教是错误的。”
  “我不想那样做。”加莫尔说道,“我相信宗教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个人不信教,但是我不反对别人信教。”
  “孩子们也是如此。”亚当插言道。
  “确是如此。”加莫尔表示赞同。“我自己不怎么喜欢孩子,但是我认为他们有必要保留人性的一面。”
  “咱私的私生子。”亚当说道。
  “但是,如果你必须有宗教信仰的话,”庞德说,“为什么不信印度教?印度教徒可以娶妻生子。”
  “我原以为你会反对外国的东西。”加莫尔说道。
  “嗯,我想我们可以获得一种英国化的印度教……
  剔除其中神圣的母牛等。”
  “不,那样做可不行。”加莫尔说道。“我想保留基督教,否则我们将失去半数文学遗产。我们需要像埃普比先生这样的人来告诉我们《无名之云》一书讲的是什么。”
  “我从未听说过这本书。”亚当说道。
  “或者《安克林·鲁尔》。”“我在写那篇有关中世纪英语的论文时就是让那本书把我给难倒了。”亚当说道。
  “你应该抽时间读一读。书中运用了一些下水道的意象。”
  “但是加莫尔,”庞德说道,“对你来说,只要接受过基督教教育就够了。人们没有必要一生都要信奉那种该死的东西。我们有责任帮助亚当从迷信的绳索中解放出来。”
  “接着讲下去,把我说服。”亚当主动邀请庞德讲下去。
  庞德把自己想象成一位逻辑学家,把自己的座椅向桌子旁移了移,然后把两个胳膊肘向桌子上一放,将两手手指轻轻交叉在一起。
  “很好,”加莫尔欢呼道,“手指那样放很好。第一轮先由庞德主讲。”
  庞德对他的干扰不予理睬。“让我们从三位一体论开始讲起。”他说道,“据我所知,这是传统基督教中最根本的教义。”
  “说下去。”亚当说道。
  “我这样说你不介意,是因为你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实际上,你并不真相信这种说法,因为你从未接受考验。你接受三位一体的观点不会有任何损失,因而你从未思考自己为何要接受这种完全不符合逻辑与经验的东西。你自己先想一下数字的概念。你看:“一个”——他把一个盐罐放到桌子中央——“二”——他把一个胡椒粉罐放到盐罐的旁边——“三”——他伸手去拿齐茉盒。
  “军知道你要干这个,我应该把首着叶拿来。”亚当说道。他用小勺挖了一些齐茉粉,倒在自己的盘子上,然后在上面撒上胡椒粉与盐。“这就是三位一体。”
  “瞧见了没有!”加莫尔喊道。“这味道可真够受的,但那却是真的。”
  “我想你太不负责任了,加莫尔。”庞德不耐烦地说道。“竟然那样鼓励他。尤其是你自己都不主张生孩子。英国的人口出生率表明这个国家在三四代人之后将成为一个天主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想要那种事情发生吗?”
  “不,”亚当激动地说道。“由于退教率很高,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什么是退教率?”
  “不再去教堂的人口比率。”亚当解释说。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退教?”
  “他们退教不是因为三位一体,”亚当说道。“我想是因为对人口增长率的控制。对了,我差一点忘了我要去参加一个有关今天我们谈论的这个话题的道林格学会讨论。我必须赶快走。”
  道林格学会的名称源于德国十九世纪著名神学家道林格。一八七一年,由于他拒绝接受教皇阐述教义绝无谬误的观点而被逐出教会。创立该学会最初是要求在道林格死后恢复他的教籍,并最终达到正式封他为圣者的目的(为实现这一目标,学会的创始者以圣女贞德的例子来鼓励自己),后来演变成为一个非正式的讨论小组。参加者都不信天主教,目的是解放他们对待某些紧迫、典型的问题的态度,诸如西班牙的宗教自由,核战争以及禁读书目等。该学会惟一的公开活动是就上述问题向一些天主教报刊杂志写信,直言他们的观点。这些信件除了能在学会非正式牧师比尔·威德菲尔编的《教堂地下室》征订通讯上见到外,从未得到正式发表。几杯啤酒下肚之后,在别人的诱导下。这位牧师会对圣母玛丽亚升天的教义提出质疑。像这样离经叛道的观点,尤其是如果这些观点出自司锋或英国国教教徒之口,会成为学会成员谈论的低俗笑柄。这些观点在学会成员中的流传,与在非宗教性联谊会中传送低级下流的笑话没有什么不同。亚当经常想,许多道林格学会成员之所以拒绝效仿他们的资助人,主要原因是神职人员的良心自由度比世俗世界高得惊人。
  亚当只是偶尔来参加该学会的讨论会,但是他对今天的话题特别感兴趣。他希望自己的头脑能够保持清醒。他喝的啤酒很多,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步履有点儿蹒跚地从酒馆与博物馆之间的路上走过。由于自己喝成了这个样,他决定不骑摩托车,而是步行。不管怎样,到会场的路程不很远,完全没有必要去发动摩托车。
  和往常一样,道林格学会大胆地将会场设在了基督堂。那是一个各教派相互交流的中心所在,位于戈顿广场一座高大但非常狭窄的房子中。房子的地下室中有一个小餐厅。在那里,一些其貌不扬的年轻妇女向自称是学生或基督徒的人们提供农家馅饼及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西红柿汤。一楼有一间阅览室,二楼有一个休息厅。在那里,道林格学会成员每月都要聚一次,边喝咖啡边讨论问题。
  亚当赶到时,讨论已经开始了。他跟着脚尖儿,从地板上走过,坐进一把空椅子中。与会者大约有十二三个人。亚当可以从他们桔黄色的胡须上判断出谁到地下室用过午餐。显而易见,学会秘书长兼一家天主教书店分部经理的弗兰西斯·麦普尔正在阅读一封寄往天主教报刊杂志的信件草稿:“理科学的进步与人类关系在生活”各方面的个性化发展还使人们重新认识到,婚姻和谐所需要的各种感性与生理因素能够产生积极影响。符合法律规范的婚后性生活无疑将有助于人的全面发展……
  那是一封长信。亚当越听越感到烦躁。不是因为信中的观点不好。这些论点非常有力_他自己也常常引用这些论点。但是那封信在阐述这些观点时采用了一种高傲的、自以为是的风格,并对婚姻使命的履行车现了柳大的非洋仅不知女们并没有抓作个体所能体验到的问题核心:欲望没有得到满足时的痛苦,或者安全避孕法给婚姻双方带来的焦躁不安等等……而对体温记录表进行某些精细的改动之后,也许真能发挥作用,但是任何有过不小。已怀孕的痛苦经历的人都不会相信周期性禁欲的观点。在性交之后所有动物都会变得郁郁寡欢,这一点我同意;但不同意其在性交之前或者数天之后的观点。
  信终于念完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一位胸脯扁平、长一头姜黄色头发的女孩说了一句在所有类似场合下都会说的话:“难道我们不能在某个地方谈一下神秘的肉体吗?”
  “为什么?”亚当问道。他对自己好战的勇气感到惊奇:一定是啤酒在作怪。那位美黄色头发的女孩吓得向后一缩身,她那扁平的胸部陷了下去。亚当为她感到难过,但是听到自己继续说道:“我觉得我们今天是从肉欲的角度来谈论肉体的。”
  “我同意你的观点。”一位最近刚刚退出隐修院。秃顶上长出新发之前就定了婚的男子说道。“在僧侣可以随意结婚之前,我们将一事无成。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罗伯特和我,”他的未婚妻说道,“认为我们应该领养几个信天主教的孤儿,不必自己生孩子。但是根据现在的有关生育控制的教义,这样做危险性很大。我们会失败的。”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同情的低语声。这位未婚妻对自己发挥的作用感到非常满意。
  “我想知道,”亚当说道,“我们需要什么。我是指,我们是否应该使用避孕或别的什么东西?信中没有谈到此事。”
  人们感到有些尴尬,都默不做声。弗兰西斯·麦普尔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认为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发布不信天主教的人们所关心的话题,从而达到引起教会注意的目的。”
  “有谁知道,”一位秃顶、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的律师说道,“他们是否真得允许使用避孕药?我听人说加姆登的一位牧师在听人忏悔时推荐过这种办法。”
  “他叫什么名字?”有六七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不清楚。”那位律师坦白说。
  “按照我的理解,”弗兰西斯·麦普尔牧师说道,“你可以用药物来调节女性的经期,使安全期更加安全,但是禁用避孕药物。”
  “我听人说那种药物会让女人长出胡须,”一位来自贝德福德学院的研究生说道。“或者让她在七十岁怀孕生子。”他边补充边打了个寒颤。
  “我想知道,”那位以前进过隐修院的男子说道,“埃普比先生要用什么。”
  当所有在场的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亚当时,他非常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
  “俄不知道,”他最后说道,“我想没有人真想使用避孕工具,哪怕是非天主教徒。人们不喜欢这些东西,对不对?每个人在这个问题上似乎表现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许药物是一个解决办法,但是我们对之了解的还很不够。在神学家和科学家细心研究并试图解决药物问题时,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可以解决燃眉之急的应急措施。当前的情况是,我们天主教徒为了维护或打破教会有关生育控制的教条从道义上花费了大量精力,但在现实生活中仍然存在着许多更为严峻的道德问题。”
  “听啊,听啊!”一位女士喊道。她主要反对爱尔兰出口供人屠宰的马匹。
  “从现实的道德神学来看,使用避孕工具,”亚当接着讲下去,不知道自己将得出什么结论,“必然是一种预谋的犯罪行为。你可以打别人的头或者在社交聚会中勾引他人的妻子,然后去教堂忏悔,说什么,‘神父,我被自己的情感战胜了,’为此感到非常歉疚,并发誓以后不再干这样的事,但是一星期之后却又重蹈覆辙,故技重演,一点也不感到虚伪。但另外一件事是你在药店冷酷无情所为。一旦开始之后,你就得继续下去。否则将毫无意义。”
  “林讲得很好。”趁亚当缓口气之机,麦普尔说道。“但是我们能采取什么办法呢?”
  “依我看,淮一可行的是将避孕划为一种可以原谅的小罪过。”亚当突然获得了一丝灵感。“然后我们所有人就会为此感到些许的内疚,就像在公共汽车上逃票一样,但同时又木会失去自己的尊严。”,这一提议似乎让在座各位吃了一惊,会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嗯,”弗兰西斯嚷普尔最后说道,“这种观点真是太新奇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划分罪过的办法……但是我想人们可以就此达成共识,然后稍做修改。”
  这时门突然被人推开,威德菲尔神父走了进来。
  “啊!”麦普尔如释重负地说道。“你来的正是时候,神父。”
  “怎么了,有人死了吗?”神父大笑着问道。
  “不是,我们正在讨论几个深刻的神学问题。亚当,就是他,认为如果将避孕看作一种可以原谅的小罪过,就可以妥善解决生育控制的问题。”
  “是吗?”威德菲尔神父装出一到吃惊的样子说道。人群中有人开心大笑,但是笑得有些拘谨,似乎他们置身于教堂之中。“有没有什么喝的东西?”那位神父一边解外套钮扣一边问道。这是一件做工粗糙。建筑工人经常穿的那种哗叽呢甲克衫。他在甲克衫里面穿了一件红色羊毛衫,下身穿一条棕色灯芯绒裤。道林格学会会员似乎在条规方面非常自由。可以说威德菲尔神父在穿着习惯方面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亚当想,他最后会不会连法衣也脱掉,这有可能,但没有人知道。
  有人把一杯咖啡递给那位神父。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向杯中倒了许多。“严肃一点讲,”他说道,“这种可以原谅的小罪过——也是道德方面的罪过,没什么新东西可言。那些经院派学者们只有在漫长的冬季的夜晚才会想起这些事,以便打发时间。所有的罪过都是道德方面的罪过。或者换一种说法,所有罪过都可以原谅。重要的是爱。爱的成分越多,罪过的成分就越少。前几天我在一个男子静修所布道时告诉他们,与其出于习惯与自己的妻子做爱,还木如充满爱意地和一名妓女睡觉。似乎他们中有人相信我的话,但是那里的主教却非常生气。”
  亚当想问是带着避孕工具与妻子做爱好,还是根本不与她做爱好。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问威德菲尔神父这个问题不合适。威德菲尔神父生活在精神生活的边缘地带,在那里居住着罪犯、妓女、杀人者与圣人,那是一片充满了人类罪恶的领地。从那里走出来的灵魂,在经过与邪恶的殊死搏斗之后已经变得异常坚强与纯洁。相形之下,亚当的问题似乎显得微不足道,过于偏狭。就此征求威德菲尔神父的意见,无疑是在请求一位著名猎手去捕杀一只小小的老鼠。
  道林格学会的成员现在分成几个小组。最大的一组人围在威德菲尔神父身边。他正在就爱尔兰女孩来伦敦生私生子的问题发表宏论。想到自己健康、尚算幸福的家庭,亚当感到一种自责。他记起母亲经常喜欢说的一句话,“总有人活得不如你”。过去,这句名言在帮助他消除心中忧虑时非常有效,但是他发现今天却难以奏效了。他的家庭也许是健康的、幸福的,但那是站在一个刚能维持的角度来看的。养活自己一家人的问题已经异常严峻地摆在了他面前。他必须认真考虑一下明年找一份工作干的问题。
  学生基督堂外面的人行道上又湿又冷。在戈顿广场乔治庄园正面,竖立着一排光秃秃、黑乎乎的树木,显得异常凄凉。天空灰蒙蒙的,透着阴冷。看上去要下雪。
  我披着大衣,缩着双肩,快步朝着英语系的方向走去。(亚当·埃普比也许是这样写的)。我和导师布里格斯约好了在那里见面。他是个非常守时的人,因而也喜欢别人守时。我指的是,他喜欢人们不迟到。那些牺牲了生活中许多重要东西,以便投身于事业中的人往往在坚持自己的一些小习惯方面表现得非常固执。
  要进入英语系的大楼,必须穿过学院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那里似乎有许多年轻人。我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才看到琼斯——一个学院里的勤杂工。由此经过时,我总要看一下那些勤杂工、搬运工及类似的人。琼斯没有让我感到失望:他脸色一下亮了起来。
  “你好,先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我来找布里格斯先生,琼斯。这里似乎人很多?”
  “都是些本科生,先生。”他解释说。
  英语系教学楼并非学院中最引人注目的建筑,但是它由来已久。正面的砖墙上沾满了烟灰,并留有雨水冲洗的痕迹。这是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期修建的货栈建筑中的一个典型。大约三十年前,学院在扩建过程中将这片地产全部买下。但是人们没有将该建筑拆除,而是精心采用假型板隔离的办法将之分割成许多教室和狭窄宛如监狱的办公室。这不是那种你可以称之为舒适与漂亮的建筑物,但是很有特点。楼上那些狭小的、积满污垢的窗户对着二十英尺以外的另一座风格极为相似的建筑物。那是土木工程系的教学楼。按照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我从右门进去,接着开始爬长长的石阶。
  布里格斯在二楼的办公室开着门,在走廊上可以听到有人在里面讲话。我敲了敲门,然后把头探进去。
  “噢,进来吧,埃普比。”布里格斯说道。
  他正在和巴思讲话。后者最近刚被任命为新成立的荒诞喜剧学会的主席。该协会得到了一家商业电视台的资助。我知道这给布里格斯以沉重打击。布里格斯比巴恩年长,也一直想找一个学会主席干干。他研究的是英国散文。英国散文研究学会,并任命某人为学会主席。对此布里格斯非常清楚。他最好的提升机会在于系主任的退休。这位年老的霍威尔斯主任总是在学期开始时离校去瑞士的一个疗养院疗养,从而撩起布里格斯心中的希望,但是在假期开始时又会精神焕发地回到学校,将布里格斯的希望击碎。
  从两个人的举止上似乎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巴思懒散地躺在布里格斯那把笨重的扶手椅上,双腿伸开,放在亚麻油地毡上。布里格斯则站在窗户旁边,神情不安地用手抓着散热片。在他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已经开启的英国雪莉酒。我进来后,他似乎将他那疲惫而又松弛的身体挺了挺,恢复到通常那种精干、略有些吹毛求疵的神态。
  “进来,进来。”他重复道。
  “我不想打扰你们……”
  “没事,进来。你一定认识巴思教授。”
  巴恩随意地点了点头,但是比较谦和。“你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希望很快就会动笔了。”我回答说。
  “你想喝一杯雪莉酒吗?”布里格斯故意装得多嘴多舌。
  “谢谢,我刚吃了午饭。”我解释说。
  布里格斯看了一下表。“我想我迟到了。巴恩,“差十五分钟两点。”
  “我们一直在谈话,忘了时间。”布里格斯说道。如果布里格斯没有遵循他做事守时的习惯,我想一定是巴恩的提升大大地触动了他。
  巴恩站起身,若无其事地伸了一下懒腰。“好吧,我想我们现在已经谈妥了。”他说道。“你再考虑一下,布里格斯,有什么想法,再通知我。”
  布里格斯咬了一下嘴唇,接着用手挽了挽耳朵。他内心紧张时,一贯是这样,刚开始人们往往觉察不到。
  “我要说的是,”他说道,“主任竟然没有向我提这件事,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巴恩耸耸肩。“当然,你知道这与我毫无关系,我也绝不会让你感到难堪。但是,似乎主任想让所有具有主席头衔的人…”说到这里,他把身体略微向后倚了一下,“集中在J层。我想你会觉得我在四层的那间小办公室非常温馨。至少,在那里办公不会受到来自上面的干扰。这样说吧:你可以继续写你的书。”最后,他不无恶意地说道。布里格斯二十年来一直在写一本英国散文史方面的书。
  布里格斯正要开口回答,却被暖气管道突然发出的一阵强烈的咋喳声打断了。虽然那咋喳声是从楼下面的锅炉房中传来的,但那响声大得足以将整个办公室里人们淹没。个人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各自思考自己关心的问题。觉察到自己亲眼目睹了一幕构成野心勃勃者生活的一大特色、也同时耗费了他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与精力的争权夺利的经典斗争时,我不禁感到心惊胆颤。在心不在焉的旁观者看来,这里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该大学英语研究的未来发展之路将取决于这场对话。
  暖气管道中的噪声终于平息了下来,接着慢慢消失了。这时布里格斯说道:
  “很高兴你提到了我写书的事,巴思。对你说句实话,我极力反对调换办公室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放在这里的藏书。”布里格斯说着指了指那个被蛛虫叮咬得不像样的又高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他收集的斯蒂儿、约翰逊、兰姆、哈兹利特、贝洛克、切斯特顿等英国散文家的作品,甚至还有一本埃格伯特·梅里马什的文集——由卡尔特会僧侣私下用人造纸印制的一本簿簿的、用白色硬麻布装订的书。“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你那个房间怎么能放得下这些书。”布里格斯解释道。
  这是布里格斯亮出的一手赢牌。他的藏书非常有名,没人敢提议让他和那些书分开。巴恩刚才若无其事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我会让琼斯测量一下。”他突然说道,然后离开了房间。
  巴恩一走,布里格斯的脸色一亮,无疑是想到自己可以任意支配琼斯而感到一丝安慰。但是很快,刚才两人谈话所隐含的种种压力就发挥作用了。他坐进书桌旁的椅子中,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与沮丧。
  “嗯,”他最后问道,“研究进展如何?”
  “我希望很快就会动笔。”我回答说。“但是恐怕六月份交不了稿。我想得延长到十月份。”
  “太遗憾了,埃普比,太遗憾了。我不赞成写起论文来没个完。加莫尔就是个样子。”
  “这我知道。让我分心的是工作问题。下个学年我的确需要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在大学里任职,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埃普比?”
  “是的,我——”
  我正要婉转地提一下巴恩提升后系里可能会出现空缺一事,布里格斯却突然用强调的语气说道:
  “那么,我只用一个词向你提出奉告,埃普比。出版!要么出版,要么失败!现在的学术界就是这个样子。以前曾有一段时间,学校在任命人时看重的是个人的能力,但现在就不大相同了。”
  “可问题是,我现在写的东西还不够出版的水布里格斯努力将注意力从内心的不愉快中转到我身上。但是他的声音缺乏力量,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你给我看的那篇关于梅里马什的文章怎么样?”他含含糊糊地说道。
  “林真认为…我有一个印象,现在人们对梅里马什不大感兴趣。”
  “兴趣?兴趣不重要,只要你能将它出版。你认为谁对荒诞喜剧感兴趣?”
  我离开布里格斯时,他还在心情郁闷地凝视着空空的雪莉酒杯。我在走出教学楼的路上又碰到了巴思。我趁机就书目提要方面的一个小问题向他请教。看上去,我的问题似乎让他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查阅参考资料。
  当我最后离开学院时,戈顿广场上的那些树木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在乔治庄园正门的反衬下露出一片凄凉与冷落。我在阴冷的天空下回到了博物馆。我在闲下来时想,在布里格斯与巴思两人之间,谁更令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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