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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九月十七日
  午睡的时候,明天出发的命令突然下达了,去中国捷富(北京湾里一个可怕的地方)。这是伊弗跑到我房舱里喊醒我对我说的。
  “我今晚无论如何要设法脱身上一趟岸,”就在我挣脱睡意的时候,他说,“哪怕仅仅是为了上去帮你搬家……”
  他从我的舷窗往外瞧,把头朝向修善寺方向的绿色山巅,朝向我们那所音响极好的古老的小房子,一重山恰把它遮住了。
  想帮我搬家,这是他的好意。但我相信他也一心想要和他的日本小朋友们告别,说真的,我不能因此责怪他。

  他果然在我没有介入的情况下脱了身,得到允许在今晚五点钟操练完毕后外出。
  至于我,我当即乘一条出租的舢板出发了。
  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在蝉儿的鼓噪声中,我登上了修善寺。

  小径上荒无人迹,植物都因炎热而发蔫了。
  然而,长寿花太太却在那儿散步,在这阳光正强的时候,一柄圆形的大纸伞荫庇着她纤巧的身体和细嫩的小脸,伞的肋条很密,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怪诞色彩。
  她远远认出了我,像平日一样满脸堆笑地赶到我面前。
  我向她宣布了我们开拔的消息。高高噘起的嘴抽紧了她那孩子气的面庞。怎么,她伤心了,真的吗?……她会哭出来吗?……不!不!这种表情忽然转化成一阵笑,无疑有点神经质的笑,但很出人意料,令人困惑不解。生硬、清脆的笑声,在这燥热的小径的静寂中,像一些假珍珠跌落在地。
  噢!好啊,这便是一桩即将毫无痛苦地斩断的婚烟!这个轻率的女人和她的笑声让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身子,继续走我的路。

  上面,菊子正躺在地上睡觉,房子的门窗完全敞开,山间的和风穿室而过。
  恰好今晚我们要举行茶会。按照我的吩咐,已经到处摆满鲜花。花瓶里仍然插着莲花,美丽的粉色莲花,我想,这次是夏季最后一批花了。想必是在大寺区那边专售鲜花的店里定购来的,它们得让我花掉许多钱。
  我轻轻摇了几下扇子,惊醒了满脸惊诧的阿妹,我告诉她我要走了。想看看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她坐起来,用小小的手背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然后瞧着我,低下了头,某种像是悲伤的感情在她眼中闪过。
  这点小小的伤感,大概是为了伊弗吧。

  消息传遍了整座房子。
  阿雪小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两眼含着小娃娃的半包眼泪。她以她厚厚的红唇亲吻我,总是在我脸颊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湿印。接着很快地从她的大袖子里抽出一方面巾纸,擦去偷偷淌下的泪水,擤了擤她的小鼻子,把纸揉成团,扔到街上一个过路人的阳伞上。
  梅子太太跟着露面了,她心神不定,情绪低落,接连做出越来越沮丧的各种姿态。这个老太太,她怎么啦?她干吗这么靠近我,我转身的时候,她竟然妨碍了我的动作??……
  这最后一天,我剩下要干的事真是奇特,那就是乘人力车跑街。到古董商、供应商和打包工人那里去。
  然而,在人们来弄乱我的屋子之前,我还要抓紧时间把它画下来……如同过去,在斯坦布尔时那样……我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可真像是对我在那边所做过的一切的辛辣嘲讽……
  但这一次,并不是我依恋这所住宅,而仅仅是由于它既可爱又古怪,这幅画将很有保存价值。
  于是,我找来一张图画纸,坐在地上,倚着我那雕着蚱蜢的小桌子,立即画起来。这时,三个女人在我背后,挨得很近很近,聚精会神地以惊异的眼光追随我的铅笔的移动。她们从来没见过按实物写生,日本的艺术都有一定之规,因而我的画法让她们很感兴趣。可能我没有糖先生画他那些可爱的仙鹤时的准确敏捷的技艺,但我所掌握的透视法的某些概念却是他所缺乏的,而且人们教过我如何使事物酷似其本来面目,不让它们有过分雕砌、做作的姿态。于是,三个日本女人对我的速写画之逼真惊叹不已。
  她们一边轻轻发出赞赏的叫声,一面随着物体的形状和阴影在我的纸上成为黑色并开始显现,相互用手指出那些物体。菊子以一种新的兴趣瞧着我:
  “阿那达,以西邦!”她说。(直译是:“你第一片意思是:“你真棒!”)
  阿雪小姐的评价更高了,她热情冲动地嚷道:
  “阿那达,巴卡里!”(“你是唯一的!”意思是:“世界上你是独一无二的,所有其他人都比不上你,他们全都不值一提。”)
  梅子太太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她的感想也不比她们少,她的模样无精打采,她的手动不动轻轻触碰我的手,这些甚至使我肯定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她刚才那种情绪低落的神态使我产生的想法:显然,我这个人唤起了她那年龄已过却依然浪漫的幻想。我将由于未能更早地理解她的心意而带着惋惜离开此地!!……

  如果说她们——这些女士,对我的绘画感到满意,我自己可并不这么想。我把所有东西都很精确地照搬了,但总体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淡、一般化和法国味的成分,这是不好的。形似而非神似,我自忖是否没能更好地按日本方式使配景变形,没能更好地把事物已经很古怪的线条夸张到不可能的程度。而且这画出来的住宅缺乏它单薄的神态和干燥的提琴那种音响。在描绘壁板的铅笔线条中,没有表现出它们经过精工细作的那种精致细巧,也没有表现出它们的极端古老、无懈可击的清洁、和蝉儿的震颤——它们似乎在几百个夏季里把蝉鸣声都存储在它们干燥的纤维之中了。它也没有人们在这儿感受到的,远在郊区、高高栖在树丛之中、凌驾在所有城市中最古怪的一座城市之上的印象。不,所有这些都是画不出来、表现不出来的,是无法明言、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我们的邀请已经发出,今晚我们还是得举行茶会,一次告别茶会,因此,我们得尽可能办得风光些。再说,组织一次盛会正是我结束异国生活的一种方式,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我都是这样做的。
  我们有我们的常客,还有我的岳母、亲戚,最后,是本区所有的阿妹。但是,出于日本式的精细,我们这次没有邀请任何欧洲朋友,甚至没有那位长脚朋友。只有伊弗一个人来了,人们还把他藏在一个角落,在花儿和一些艺术品后面。

  在最后的暮色和最早的星光中,这些女士们挟带着她们可爱的礼节到场了。不一会我们的小屋就挤满了跪着的小妇人,她们的细眼隐隐含着笑意。只见所有精心梳理的鸡冠形发髻都像光滑的乌木一般发光,柔弱的身躯消失在过分宽大的衣服的褶裥里。衣服在小小的隐没不见的后背下,都稍稍敞开,露出优美的颈窝,似乎随时要掉落下来。
  菊子有点忧伤,我的岳母毛茛太太仪态万方地在这群人中热情周旋。人们点燃了小烟斗。不一会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的窃笑声,这本身并不表达任何意思,但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异国音色,接着开始了一阵嘭!嘭!嘭!干脆、急促,一齐在漆得极精致的烟盒边缘上敲,一些形状各异其趣的托盘上,依次传递一些加香料的糖渍水果。接着端上来一些半只鸡蛋大小的透明的瓷杯,人们给太太们斟上几滴盛在玩具般的茶壶中的不放糖的茶,或者是一点萨基(盛在一些雅致的长颈小瓶里的,让人发热的清酒)。
  好几个阿妹轮流即兴演奏三味线,另一些用尖声尖气的调子唱歌,还边唱边跳,像一群颠狂的蝉儿。
  梅子太太,再也掩藏不住克制了太久的使她心旌摇曳的感情,她对我温情照料,关怀备至,求我接受了一大堆可爱的纪念品:一张画像,一只小花瓶,一座萨摩出产的月神小瓷像,一座象牙雕的绝妙的人像。我微微颤栗着跟随她到一些黑暗的小角落,她把我引到那儿,为的是单独把这些礼物送给我……
  ①萨摩,日本地名。
  将近九点钟,伴着一阵丝绸的窸窣声,来了三位在长崎十分走红的艺妓:阿贞小姐、橙子小姐和阿春小姐,她们是我按每人四个皮阿斯特的价钱请来的,在当地,这是极贵的价钱。
  这三个艺妓正是我刚到达时的那个雨天,我曾隔着百花园薄薄的壁板听她们唱歌的那几个小家伙。但由于这个时期以来我已经大大地日本化了,今天她们在我眼中也已大大贬值,已经不那么奇特,一点也不神秘了。我有点把她们当作听我调遣的江湖艺人看待,曾经想娶她们中的一个的想法,现在只会令我耸耸肩,正像从前勘五郎先生那样。
  阿妹们的呼吸加上灯火的燃烧,屋子变得格外热。莲花的芳香因而也益发浓郁,填满了那变得十分滞重的空气,人们还闻到茶子油的气味,那是女士们为使头发富有光泽而大量使用的东西。
  橙子小姐,那个娃娃艺妓,那个小不点儿,那个嘴唇用笔勾了金边的娇小玲珑的姑娘,踏着优美的舞步,戴着假发和一些用木料、硬纸板做的极古怪的面具,她有一些年老的贵妇人面具,都是名家署名的珍贵作品。她还有一些华贵的长袍,裁成古代的式样,其拖据下摆装有一个僵硬的衬垫,以便使服装按要求作出某种预先设计好的、不自然的摆动。
  此刻,阵阵薰风穿过房间,从一个阳台吹往另一个阳台,把灯火刮得摇摇晃晃,吹落了那因人为的炎热而发蔫的莲花花瓣,它们从所有的花瓶上一片片坠落,把花粉播撒在客人们身上,它们宽宽的粉色花瓣很像乳色玻璃球的碎片……
  压轴的精彩节目,是三味线的三重奏,曲子既长又单调,艺妓们以急促的pizzicado法演奏,在琴弦的最高处,快速地弹拨。简直像那从树木、花草、古老的房顶、古墙及一切去处传出的无穷无尽的昆虫之歌——这便是日本声响的基本成分——的集中体现,也许可以说,是它的改编曲,它的强化……
  ①意大利文:弹拨。
  十点半钟。节目演出完毕,招待会也结束了。全体最后一次嘭!嘭!嘭!小烟斗便装回它们带格的盒子,系在腰带上。阿妹们都起身准备上路。
  人们在小棍的顶端点燃了一大批红色、灰色或蓝色的灯笼,没完没了地打恭行礼以后,客人们便四散在小径和树丛的黑暗之中。
  伊弗、菊子、阿雪和我,我们自己也下山进城,送我的岳母、小姨子和年轻的婶母睡莲太太回家。
  因为我们也想最后同游一次我们经常光顾的游乐场所,去奇蝶茶舍喝点果汁冰霜,去阿清太太店里再买一次灯笼,到阿时太太店里吃几块告别蜂窝饼。
  我努力使这次开拨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使自己动动感情,可惜收效甚微。这日本,如同当地那些小个子好男人和好女人,肯定缺乏不知什么素质,人们可以暂时拿他们寻开心,却毫不依恋他们。
  回程中,当我和伊弗及两个阿妹再一次登上我无疑不会再见到的修善寺的小路,可能有一丝伤感潜入了这最后一次漫步。
  但这是一切行将结束且不可能复归的事物所必然伴随着的一种伤感。
  此外,对我们而言,这平静而辉煌的夏季也结束了,既然明天我们就要在中国北方迎接秋天。唉!我开始计算自己还能期待几个青年时代的夏日。每次一个夏季溜走,到那堆积着往事的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去追寻其他那些逝去的事物时,我的心情总是变得更加忧郁……

  半夜,我们回到家,开始打点行装,这时候,长脚朋友正好心地替我在船上值班。
  夜间的搬迁正飞快地悄悄进行,伊弗提醒我们注意要“以多罗博的方式”(小偷的方式)行动;他通过和阿妹们的接触,居然学到了一点日语皮毛。
  包装工人按我的要求,晚上已经送来好几个双层、分格的可爱的包装箱,好几个用日本一种撕不破的纸制造的纸袋,这些纸袋可以自己合上,用绳(同样用纸制造)扣住,这都早已用巧妙的办法作好了安排。在日常琐事上,所有最聪明最适用的这类东百,日本这个民族是无可匹敌的。
  往包装箱里装东西是件有趣的事,所有的人都投入了。伊弗、菊子、梅子太太、她的女儿和糖先生。招待会的灯烛还在继续燃烧,灯光下,人人都在打包,裹卷、捆扎,干得很快,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
  阿雪虽然心情沉重,干活时仍挡不住要夹进孩童的大笑声。
  梅子太太泪流满面,不再克制自己,可怜的太太,我真的非常遗憾……
  菊子心不在焉,默默无语……

  多可怕的行李!十八个箱子或包裹的菩萨、妖怪、花瓶,还不算我那些最后带上的,捆扎成束的莲花。
  所有的箱笼都堆在人力车上,这些车从太阳落山时起就租来了,它们等在门口,车夫们就在草地上睡大觉。
  今夜星光灿烂,美妙无比,我们在三位伤心的女士伴送下,提灯上路了。沿着在昏暗中十分危险的陡坡,我们向海边走去……
  车夫们绷紧了他们肌内发达的双腿,使出全身气力顶住背后的压力。这些满载的小车如不加以控制,就会自己太快地滚下去,带着我那些最珍贵的宝物跌入空谷。菊子在我身边走着,以一种温柔可爱的方式向我表示,她很遗憾那位长脚朋友不曾答应替我值勤值到明天早上,否则今晚我就可以在家过夜了。
  “听着,”她说,“明天白天,启航以前,来和我告别,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妈妈家,你还是到山上去找我。”
  我答应了。

  她在某些拐弯处停下脚步,从那儿可以垂直看到整个停泊场:黑色的水,平静无波,反射出无数远方的灯火;而那些船只,形状像鱼的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从我们所在的位置望去,似乎也在熟睡,——这些用于到别处去,到远方去的小东西,用于忘却的小东西。
  她们就要折回去,这三位女士,因为夜已经深了,再往下,码头上的外侨居住区在这种时辰不是很安全的。
  分别的时候到了、对伊弗——他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而言,是和他的阿妹朋友作最后的道别。
  我对伊弗和菊子的别离充满好奇,于是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结果却是以最普通、最平静的方式进行的,丝毫没有梅子太太和我之间难以避免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我的阿妹身上,我甚至发现一种淡漠、洒脱,使我感到十分困惑。真的,我简直弄不明白了。
  继续朝海边走下去时,我暗自思忖:看起来她的伤感并不是为伊弗了……那么,是为谁呢?……接着这句话又从我头脑中闪过:
  一明天白天,启航以前,来和我告别,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妈妈家,你还是到山上去找我……”
  日本是个美妙的地方,今夜,天气凉爽,舒适可人,菊子刚才十分可爱,一路上默默地伴送我……
  我们到达胜利号时已将近两点钟了。租来的舢板被我那些箱子塞得满满的。吃水很深。长脚朋友向我交了班,我值勤得值到四点钟,那些值班的水手,还没怎么睡醒,在黑暗中站成一串,把这些易碎的行李传递上船……
   
五十二

                        九月十八日
  我原打算今早多睡一会儿,补一补昨晚欠的觉。
  但是,刚八点钟,三个面目独特的人,在勘五郎先生带领下,深深鞠着躬出现在我的舱房门口。他们身穿深色图案饰有综子的长袍,头发很长,额头很高,面孔如那些过分专注于艺术的人那样毫无血色。他们的发髻上,十分潇洒地歪戴着一顶英国式的平顶狭边草帽;他们胳膊下挟着装有草图的纸板夹,手上拿着水彩盒、成捆的铅笔和极小的尖刀,只见锋利的刀尖正闪闪发光。
  即使在刚被吵醒的惊愕中,我也一眼就看清了他们的整个形象,猜出了来和我打交道的是何许人。
  一请进,”我说,“文身师傅先生们!”
  这是长崎市最负盛名的几位专家,两天以前我就约他们了,当时还不知道要出发,既然他们来了,我就得接待。
  由于在海上和其他地方经常接触一些原始的造物,我对文身产生了可悲的爱好。像带走那些奇珍异宝一样,我也想带走日本文身艺术——其手法之精细简直无与伦比——的一个样品。
  他们的图样册在我桌上摊开,由我自行选择。那里面有适合于人的各个不同部位的奇怪图样:有些标记是适于胳膊和腿的,有些玫瑰花枝是适于肩膀的,有些怪模怪样的大鬼脸是放在后背中间的。为了满足某些顾客(如外国海员中的水手们)的喜好,甚至还有一些武器盔甲、美洲纹章和有套环图案的法国纹章,救世主在群星之中,一些格雷万的女人像给措在有趣的报纸上!
  ①指素描画家A·格雷万(1827—1892)于一八八二年在巴黎创建的蜡人馆。
  我看中的是一个极罕见的红蓝两色的怪物,约两指长,刺在我胸膛上与心脏相对的另一边,效果必佳。
  经受了一个半小时的不适和痛苦。我平躺在我的小床上,把自己交给这几个人摆布,我绷紧肌肉,以忍受他们无数次隐隐然的刺扎。偶尔稍稍出血,使图案在一片红色里变模糊时,艺术家之一便赶紧用嘴唇来止血,我知道这是日本办法,是日本医生处理人或言的伤口时常用的方式,因而没有提出异议。
  一项如石雕一般精巧细致的活计正在我身上慢慢进行,几只瘦骨嶙峋的手以平稳、熟练的动作在我身上耕耘。
  作品终于完成了,文身师傅们以满意的神情后返几步,以便更好地端详,他们宣称这活做得漂亮极了。
  我敏捷地穿上衣服动身上岸,以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最后几个小时。
  今天天气酷热,是九月份太阳最毒的日子之一,树叶已开始发黄,使这九月的来临带上某种忧郁的色调。早晨是比较凉快了,但早晨一过,仍然光照很强,暑气逼人。
  像昨天一样,太阳正当头顶的时候,我沿着空无一人,只有光与静的小径,登上我那高高的郊区。
  我悄没声地打开小屋的门,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惊动梅子太太。
  楼梯下面,洁白的席上,在一些小木鞋和小便鞋——它们总是散放在这过厅里——旁边,还有一套正待搬运的行李,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优雅的深色袍子,细心地叠好,包在一些蓝色包袱里,四角拢起打着结。当我看见这些包裹之一露出存放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里面,上野为我拍的照片,如今和那些小阿妹们不同的小脸存放在一起——的一角,我甚至相信自己感受到一种短暂的悲哀。那长柄的曼陀林,装进了一个杂色丝绸套子,也已整装待发。这倒颇像某个茨冈人的搬迁,或者毋宁说,令我想起了儿时一本寓言书中的某张版画:那只整整一夏天都在唱歌的蝉儿去敲邻居蚂蚁的门时,背上背的正是同样的装备和长长的三弦琴。
  可怜的小行李!……

  我踮着脚尖上楼,听见上面我房间里的歌声,便停住了脚步。
  这正是菊子的声音,歌声是快乐的!我狼狈不堪,十分扫兴,几乎后悔又回来这么一趟。
  歌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声音:叮!叮!银铃般的声音,十分清脆,好似将银币用力掷在地板上。我很清楚这房子的共振往往夸大了声响,在中午的静寂中和在夜间的静寂中都一样。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弄明白我的阿妹会干些什么。叮!叮!她在玩丢圆片,还是在玩跳蛤蟆,抑或是玩掷硬币清正、反面的游戏?……
  这些都不是!我相信我已猜中了,我像印第安人那般小心翼翼,更加轻手轻脚地往上爬,想要最后给自己一次吓她一跳的乐趣。
  她没有听见我进来,在我们那间空荡荡、白生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房间里,照射进明亮的阳光,飘进了和煦的清风和花园里的黄叶。她独自坐着,背朝着门,身穿上街的服装,身旁放着她那粉色的遮阳伞,准备好去她妈妈家。
  地上,摊着所有我昨晚按协议给她的那些美丽的皮阿斯特。她正以一个老兑换商的灵巧和技能,捻模、翻弄它们,将它们往地上掷,拿一柄行家的小槌,使它们在她身边有力地发出了了声,一面唱着不知什么鸟儿的浪漫曲,大概是她兴之所至随便哼出的……
  好极了,我的婚姻的最后一幕图景,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富于日本特色!我直想笑……我是多么天真,昨夜她走在我身边时说的几句好听话,被凌晨两点钟的寂静和夜的全部魅力所美化的一句体贴话,几乎让我上了当。也罢,既非留恋伊弗胜于我,亦非留恋我胜于伊弗,在这个小脑袋瓜里,在这颗小小的心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我将她瞧够了的时候,便喊了她一声:
  “嗨!菊子!”
  她转过头,发窘了,因被人看见自己正从事这项工作而满脸通红。
  然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乱,因为我为此反而感到高兴,害怕让她伤心几乎使我有点难受,我倒更喜欢这次婚姻如它开始时一样,像闹着玩似的结束。
  “你这个主意好,”我说,“谨慎一点总是必要的,你们国家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极善制造假币。你快在我走之前检查完,如果里面有假的,我很愿意给你掉换。”
  但是不,她不肯在我面前继续干这件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那儿等着,她有太多传统的、既定的礼貌,太多的礼仪,太多的日本规矩。她以总是穿着洁白袜套(大脚趾分开的)的小脚,轻蔑地将席上那一堆堆白色的皮阿斯特远远推开。
  “我们租了一条密封的舢板,”她说,想改变一下话题,“我们,风铃草、长寿花、都姬、所有我们这些妇女,打算一道去看你们的船启航……你坐下,我求你待一会儿。”
  “待下来,真的不行。我得进城买好些东西,你瞧,我们已经接到命令,所有的人三点钟都得回到船上,参加出发前的总点名。再说,我宁愿梅子太太还在睡午觉的时候溜走,你知道,我害怕又被她喊到小角落,引起某些别离时的伤心场面……”
  菊子低下头,没再说什么,看见我决心要走,便起身送我。
  她跟在我后面,既没说话,也没弄出声音,我们下了台阶,穿过阳光普照的花园,园中的矮树丛及畸形的植物,和屋子的其余部分一样,在炎热中似乎昏昏欲睡。
  出门的时候,我停步作最后的道别,菊子脸上那伤感的噘嘴又出现了,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噘得厉害,这无非是应应景,但很得体,如果不是这样,我会觉得受到冒犯的。
  好吧,小姑娘,我们作为好朋友分手吧!甚至,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吻别吧!我娶你是为了消遣,可能你并没很好地做到这一点,但你付出了你所能够付出的东西,你小小的身体,你的屈膝礼和一点儿音乐。总的说来,在你的日本同类中,你已经够可爱的了。谁知道呢,也许今后我有时候会间接地想起你,当我忆起这美丽的夏季,这些如此美丽的花园,以及所有这些蝉儿的合奏时……
  她俯伏在门槛上,额头碰地,只要那条我将由此一去不回的小路上还能看见我的身影,她就一直保持着这表示最高礼仪的姿势。
  在渐行渐远中,我又回头看了她两三次,但这纯粹是出于礼貌,为了恰如其分地回报她最后一次圆满的行礼……
   
五十三

  我刚进市里,就幸运地在大街拐角遇上了我的穷亲戚415。正巧我需要一个快腿车夫,于是登上了他的小车。再说,临出发的时候,在我的家庭成员之一陪伴下作最后的采购,对我也会是一种安慰。
  由于没有午休时间跑街的习惯,我还不曾见过这座城市的街道在这令人想起热带国家的沉寂和门人的光照下,如此不堪日晒之苦,如此落寞无人。在所有店铺前面都张挂着白色帐慢,上面点缀着一些浅淡的黑色图案,诸如龙、标记、图腾之类,其怪诞中总透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天空太亮,光线也太强、太不留情,长崎从未显得如此衰朽、破旧、千疮百孔,尽管表面上糊着崭新的纸,尽管涂得花花绿绿。这些内部如此洁白无暇的木头小屋,外部却已发黑、蚀损、脱榫,蹩眉挤眼扮着鬼脸。仔细观察之下,到处都是鬼脸:无数古玩店铺面上,咧着嘴笑的丑面具在扮鬼脸;瓷人、玩具、偶像,扮着残忍的、鬼鬼祟祟的、怒气冲冲的鬼脸;甚至建筑上、宗教牌楼的中楣、成千个佛寺的屋顶——其屋角及人字墙歪歪扭扭,好像仍有危害的老猛兽的残骸,都在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这些东西所具有的令人不安的强烈表情,与真正的人脸之几乎毫无表情恰成鲜明对比,我们一路瞥见的这些小矮人,脸上带着傻笑,在他们敞开的小屋的半明半暗中,耐心地从事他们精巧的手艺。跪在地上的工人,用一些难以辨识的小工具雕刻着这些可笑或下流猥亵的象牙制品,这些令人称奇的美妙货架,在某些欧洲收藏家中,引起了对日本的前所未有的重视。无所用心的画师,在漆器、瓷器上一挥而就地画些熟记在心或几千年的传统输入他们的头脑中的图画;技艺娴熟的画匠,画些类似糖先生笔下的那些仙鹤,或者无所不在的小小悬崖峭壁,抑或无穷无尽的小蝴蝶……这些面孔毫无表情,眼睛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画师中的最微不足道者,也精通这种轻松巨似神来之笔的艺术绝招。这种艺术一步步渗入法国,在我们这个模仿成风的时代,已经成为我们廉价艺术品制造商们的重要财源。
  我不知道,是否由于我即将离开这个国度,由于我和它不再有任何联系,不再有家,且脑子已有点转向别处,总之我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把它看得这么清楚。而且比平时更觉得它又小、又旧,血气已衰,精力耗尽。我意识到它那种完全过时的古老,那么多世纪形成的僵化,不久它就会在可怜的滑稽可笑中,在与西方新事物的碰撞中消亡。
  时间流逝,各处的午休渐渐结束,大街小巷又活跃起来,在烈日下,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阳伞。丑陋的人流开始移动,——简直是无法接受的丑陋,这身穿长袍、头戴圆顶帽或狭边草帽的小丑人的人流——重新开始作交易,重新开始为生存而斗争,在此地,这斗争如同我们工人区的同样激烈,且更加锱铢必较。
  到动身的时刻,我对这礼貌周到、勤劳、灵巧、惟利是图,为体质的房弱、传统的小气和无可救药的装腔作势所损害的小个子民族,从内心只能找到稍带嘲弄意味的微笑……

  可怜的表弟415,我有理由器重他。他是我那个家族中最优秀、也最没私心的人。我们的采购结束以后,他将车停放在一棵树下,因我的开拔十分动感情,耍想把我一直送上胜利号,以便在将我带走的舢板内照应我最后采购的一批物品,并亲自将这些东西搬进我的舱房。
  离开日本之际,推独对他,我才发自内心地握了握手,而没有暗中窃笑。
  毫无疑问,这个国家也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样,在那些单纯的、从事体力行当的人们中,有着更多的奉献精神和更少的丑恶。
  启航是在傍晚五点钟。
  沿着船边,停着两三条舢板,阿妹们在那儿,藏在狭窄的船舱内,从极小的窗洞瞧着我们,由于那些水手,她们半遮半掩地躲在扇子后面,出于礼貌,我们的女人想要再看我们一眼。
  还有其他一些舢板,上面一些不认识的日本女人参与了我们的启航。这些女人,一直站着,头上撑着饰有黑色大字和五彩云霞的阳伞。
   
五十四

  我们慢慢地驶出了绿色的大港湾。一群群女人消失了。那多褶的圆伞的国度,渐渐在我们背后闭合。
  大海展现在面前,广阔无垠,空旷无色,从而使过于精细、小巧的东西得到了调节。
  葱茏的群山,可爱的岬角渐渐远去,整个日本便以如画的山崖、奇异的小岛而告结束,在那些岛上,树木都排列成林,可能有点做作,但却非常俏丽……
   
五十五

  一天晚上,在海面,黄海的中央,我在船舱里偶尔看见了从修善寺带来的莲花,它们支撑了两三天,现在已枯萎了,可怜巴巴地,在我的地毯上撒下了它们粉色的花瓣。
  我保存过那么多跌落在尘埃里的凋谢的花朵,都是我临出发的时刻,零零散散从世界各地拾来的。这种东西我保存了那么多,以致变成了标本集,成为支离破碎的、可笑的收藏品。然而,不,我没有收起这些莲花,虽然它们是我在长崎度更最后的活生生的纪念品。
  我把它们拿在手中,然而带着某种敬重;我打开了我的舷窗。
  从烟雾弥漫的天空,有一线青色的微光落到水面,一种发黄的晦暗阴沉的暮色垂降至黄海,我感觉出我们已经开往北方,秋天临近了……
  我把它们——可怜的莲花——扔进无垠的大海,一面为给了它们如此凄惨和巨大的墓地——与日本的相比——而表示歉意……
   
五十六

  啊!天照大神,在贺茂川的水中洗净我在这次婚姻中的罪孽吧……
   
补遗

                    一八八五年九月十六日,长崎
  从前一天起,我就决定和伊弗一起到泷之观音寺去,那是一个朝山进香的地方,位于离此地六、七法里的树林里。
  ①古法里,约合四公里。
  早上十点钟,我们顶着已很炽热的太阳,乘着人力车上了路,外带一支精选的替换队伍,我们每人有三个车夫,还有若干扇子。
  不多会儿我们便出了长崎,大队人马在堆绿叠翠的山中滚动,往上,一直往上。我们先是随着一条既宽且深的激流前进,那河床中的一堆堆花岗岩石,像史前的糙石立柱般耸立着,有些是自然天成,有些却系人工设置,石柱似是而非地给打凿成神灵的模样,在那飞花碎玉的流水和万绿丛中,我们瞧见它们兀立着,有时是普通的山岩,有时却像灰色的幽灵,有胳膊有脸,但都是些未加工的毛坯。日本人不会让大自然保持自然,哪怕在这荒僻的角落,他们都得给它打上某种雕砌造作的印记,或者把它装扮成可怕的幻影和鬼怪。
  我们一路颠簸、摇晃着,飞快、飞快地向前滚动,即使是在陡坡上,车夫们的双腿也毫不懈怠,我们一直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
  在这默默无闻的树林中,居然有一条架有电报线的、堪与法国道路媲美的漂亮道路,委实令人感到意外。
  将近中午,正值骄阳似火之时,我们在路边一家茶舍歇脚,这家茶舍服务周到,且有浓荫覆盖,透着山间的凉意。一股淙淙作响的清泉,直引入室内,看上去似乎奇迹般地出自一只竹制花瓶,然后流入一个小地,池中清澈的水下,存有一些禽蛋、水果和花。我们吃的红瓤西瓜,在泉水中浸凉了,竟有果汁冰霜的味道。
  继续上路。
  现在到达了城墙般环绕长崎的群山高处。不一会我们就会望见山那边的地方。此刻我们在高山地带奔跑,只见遍处皆绿,醉人的绿。蝉儿到处演奏它们响亮的乐曲,阔翅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飞舞。
  然而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热带地区那种炎热门人的永恒的稳定景象,而是温带地区夏日的辉煌,是一年一度在春季萌生的植物那种更为鲜嫩的绿;是秋季会死去的那种且长且柔的杂草;是如同我们国家的那种季节性的较短暂的魅力;是我们乡间九月灼热的下午那种可人的倦意。这些树林,高悬于山坡之上,远看颇像欧洲的树林,简直会把它们当成我们的橡树、栗树和山毛榉。这些屋顶盖着茅草或灰瓦的小村庄,一簇簇散见于山谷之中,也与我们的十分类似,竟让我们感觉不到已远离祖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确切表明这儿是日本,而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阿尔卑斯或萨瓦的某些阳光普照的风光。
  只是到了极近处,那些植物才令人惊讶,几乎全是没见过的;飞过的蝴蝶太大、太奇特;香味也很异样。而且,我们像在欧洲一样,用眼睛在这些远远瞥见的村庄里寻找教堂和古钟,却哪儿也没找见。在道路的隅角,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耶稣受难像。不,守护在这乡间的宁静之上,在这中午默默的困倦之上的,是一些无法理解的神灵,他们和西方的神灵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到达第一座峭壁的巅峰后,我们看见山的另一边,展现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坦得像一片绿茸茸的大草原,远处有一处海湾,那里的海却像是一潭死水。
  车夫们说,我们得沿着面前这些曲曲弯弯的小路,下到平原,穿过去,再翻越挡住我们视线的尽头那些山包。
  这下可让我们吓坏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寺庙竟那么远……该怎么办今夜才能回去呢?
  到了陡峭曲折的小路下面,我们在高大的乔林里休息了一会儿。树荫下有一座供奉谷神的花岗石古庙,外表阴郁惨淡。祭台上,一些坐姿呆板的白狐,凶恶地龀着牙咧着嘴。林中树下,一道道清澈的涓涓细流轻轻流淌,树上的叶子寂然不动,色浓如墨。
  一群搬运工,有男有女,也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凉快的地方歇脚。这吵吵闹闹、稚气十足的一群,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蓝布衫。他们当中有一些很标致的阿妹,同样以运货为业,有着结实的胯骨和晒成赤褐色的面孔。他们至少有五十来人,都把货物装在长竿尽头的篮子中:这是一支运输队,一支由人组成的货运队。在九州岛的一些路上,常会遇上很多这样的队伍,这儿既不走马也不通车,也不像那个已很开化的大岛本州似的有了铁路。

  横穿平原时,休息过来的车夫们撒开腿,拖着我们跑得飞快,他们一件件脱去碍事的服装,把汗水浸湿的衣服放在车厢内我们的脚下。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万里无云的中天,在强烈的光照之下,我们就这样穿过一片无垠的稻田。有着春天般鲜嫩色泽的单色稻田,全靠肉眼难辨的无数小水道维持,在我们周围,如同铺展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一样,空旷而单调,一色的绿,犹如天空一色的蓝。

  道路一直很漂亮,出人意料的电报线继续沿着路边延伸,像我们那儿一样挂在电线杆上。周围远山环抱,隐隐地笼着一层日间的薄雾,越来越像欧洲的景色,——例如伦巴第的平原,它那单色的牧场和无际的阿尔卑斯山。只是,这儿天气更热。

  我们第三次休息的地点在平原尽头,一条激流岸边,一个大村村口的一家茶舍里。
  我们的车夫为恢复体力,让人端来几盆米饭,以类乎女性的优雅动作,用筷子吃了起来。人们聚在我们周围。一大群阿妹,带着礼貌的好奇,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一会,当地所有的娃娃都来围观了。
  在这些黄皮肤的娃娃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我们的怜悯,这是个患水肿病的孩子,长着一张温和美丽的脸,他双手捧着赤裸着的鼓胀的小肚皮,肯定过不久他就会送命的。
  我们给了他一点日本零钱,可怜的小家伙快乐地笑了,朝我们投来感激的目光,然而今后他不可能再看见我们,他无疑即将回归到日本的地下。

  这个村子的房屋与长崎的相仿,也用木板、纸板筑成,也有着同样一尘不染的席子。沿着大街有一些店铺,出售各式各样有趣的小东西和许多杯、盘、茶壶。但绝无我们乡间那种粗笨的陶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细瓷的,且饰有清淡优雅的图画。
  我们跨越了另一串较低的丘陵,来到另一片平原,上有稻田,还有一些长满芦苇和莲花的水渠。我们的车夫已经逐步脱光衣服,此刻已是赤身裸体了。汗水在他们黄褐色的皮肤上流淌。我的一个车夫,来自以文身师著称的尾张县,全身文满了精细得出奇的图画。他那均匀地涂成深蓝色的肩膀上,刺上了光彩夺目的粉红色牡丹花环和精美的图案。一个服饰华丽的太太占据了他后背的中心位置,这个特殊人物的绣花衣裳顺着他的腰部往下,一直垂到他那长跑者结实的臀部。

  我们的车夫在另一条激流的岸边停下,微微喘息着,请我们下车。前面的路不能走车了,只能踏在石头上涉水过河,并沿着马上就要深入山林的小径继续步行。
  他们中的一个留下,负责看守车辆,其余的跟随我们走,为我们充当向导。
  不一会儿,我们就在浓荫之下,在山崖、树根和蕨草之间的一条林中小径上攀登。隔好长一段距离会冒出那么一尊古老的花岗石偶像,已经蚀损了,长满苔藓,十分难看,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已走在通向佛寺的道路上……
  ……在这树影密织的小径里,对往事的回忆突然令我心潮激荡,这突如其来、令人肠断的感觉,绝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无边无际的树丛下的绿色的幽暗,这太繁茂的蕨草,这苔藓的芬芳,以及我前面这些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所有这一切,蓦地带着我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将我送至往日十分熟悉的大洋洲法塔华岛的大丛林……自从离开那甜蜜的海岛,我常在我曾经徘徊人生的不同国度,体验到这种痛苦的联想,像一道闪电使我一惊,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给我留下一丝隐痛,且亦转瞬即逝……
  然而,忆起这太平洋列岛难以形容的迷人风光,我总不由地产生内心骚动,可能早在我今生之前,这种骚动就已埋藏在思想的深层。每当我试图谈到它,便感觉遇上了一个不大容易理解、对我来说甚至是深奥莫测的命题……
  再往前走,在山中更高的区域,我们钻进了一座日本雪松的大乔林,这种树的叶子稀疏细长,色泽很暗,它们是那么密,那么高,那么细,那么直,简直像一片巨型的芦竹田。一股冰凉的急流,在灰色石块的河床内,哗哗地在树荫下流淌。
  终于有一些石级在我们面前出现,然后是第一道牌楼,由于年深日久,已经变形。我们走进一处封闭在峭壁之间、长满杂草的类似院落的地方,那儿有一些巨石凿成的神像;梳着高高的发髻,面孔上长着地衣,像举行会议一样端坐成行。
  接着是第二道牌楼,用雪松木做成,造型复杂,带有尖角。左右两边的铁栅笼内,分别立着所有寺院门口不可或缺的两尊门神:一红一蓝两个魔怪,仍然试图以他们已被蛀蚀的年代悠久的胳膊作威胁状,以他们愤怒的始终不变的姿势吓唬人。他们身上布满着许多写有祷词的嚼碎的纸团,都是进香者经过时扔给他们的,他们身上、脸上,眼睛里,到处粘着这些东西,使他们看上去益发可怕了。
  第二进院子封闭得更严,和第一进院子一样,是一片荒凉、颓败的景象。这是那种僻静凄清的院落,内有花岗石神像和坟茔。我们一进去就听见不露形迹的瀑布在哗啦作响,好像是地下水在奔腾。信徒们每年仅在一定的时候到这儿来,两次朝山进香之间,杂草有充裕的时间侵袭那些石板,尽可能高地长出一簇簇绿色的羽冠去寻求太阳。殿堂坐落在深处,有悬崖绝壁俯临其上。从崖壁垂下的藤本植物,盘根错节,犹如满头乱发一般。
  中国、安南、日本,都习惯于像这样把寺庙藏在某个地方,在树林当中,在井一般的深谷的半明半暗处,甚至在阴暗发绿的岩穴里;或者大胆地将它们掷于深渊之上,让它们栖在荒无人烟的最高的高山之巅。远东地区的人以为,神灵都乐意呆在奇特而罕见的位置。

  佛堂的入口处锁上了,但是,隔着门上镂空的铁条,可以看见里面有几个徐金偶像,静静地坐在古老的红漆宝座上闪闪发光。
  就寺庙本身而言,它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和日本乡间所有的寺庙相仿,处处都有点雷同。它的特异性仅仅在于所处的位置:它的背后,几乎紧挨着它,谷地突然终止,为陡直的山崖所封闭和阻塞;寺庙的墙壁和周围险峻的崖壁之间,一个隐蔽角落里,刚才听见的瀑布带着永恒的巨响直泻而下,一个阴森可怕的水池,像是冥府的深潭,麦束状的水柱从高处冲进浪花翻滚的水窟,猛烈地晃荡奔忙,在黑色的峭壁之间溅起大堆的白沫。

  我们的车夫迫不及待地跃入冰凉的水池,游泳、潜水,在巨大的淋浴龙头下,边玩边轻轻发出孩子般的叫声。我们瞧着眼馋,也脱去了衣衫,像他们一样跳进水里。
  冷水的刺激使我们惬意地恢复了活力,后来我们在岸边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接待了一次意外的来访:一只可怜的老猴和它可怜的老伴(即看守庙门的和尚和他的女人)从一扇小边门出了寺庙,走来向我们施礼。
  按照我们的要求,他们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他们那种“过家家”的晚餐。内容有米饭和一些在瀑布中截捕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鱼。他们将饭菜盛在细巧的蓝色小碗里,用雅致的漆托盘端上来,我们和车夫一起坐在哗啦作响的水潭面前,在清凉的雾气和小水滴中,分享我们的斋饭。
  “我们离家多么远了啊!”伊弗突然堕入遐想。
  啊,对,的确,是这样,他所思考的,是如此明显的事实,一眼看去,真和拉帕利斯先生在他那个时代所作的思考同样深刻。但我理解他向我表达的这种感觉,因为,在同一时刻,我也像他一样感受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比起早晨在胜利号,我们这儿离法国又远了许多许多。只要待在自己的船上,在那载着我们旅行的房子里,毕竟还在本国的面孔和熟悉的事物当中,这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甚至在诸如长崎这样的大城市,因为有交通往来、有船只、有水手,也不会形成相距无限远的概念。然而在这种与世隔绝的荒僻去处的静谧中,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正当太阳西斜之时,人们会惊骇地意识到,已经离开家园很远了。
  ①拉帕利斯(1470—1525),法国贵族,于一五二五年战死在疆场,传说其人天真质朴,“拉帕利斯的真理”意谓“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事实”。
  刚休息了一个小时,又该起程了。车夫们在那么凉的水里获得了新的气力,跑起来速度更快了,他们像山羊一般跳跃着前进,害得我们在车厢里也蹦跳不已。

  穿过同样那些平原,同样那些稻田,同样那些急流和村庄;只是在黄昏时分看去,它们显得更凄凉了。趁着晚间凉快,纷纷从洞中爬出的无数灰色螃蟹,在我们前面的路上奔逃。
  到了将我们与长崎隔开的最后一道山的山脚下,天已全黑了,我们于是点燃了灯笼。
  我们的车夫一直裸着身子,以全速奔跑,丝毫不知疲倦,一面还喊叫着为自己鼓劲加油。
  夜间气候温和,不冷不热。上面群星闪烁,下面布满不易辨明的点点萤火:萤火虫藏在高高的青草下,黄萤像火星一样在竹林中飞舞。蝉儿们自然在演出它们的夜曲大重唱,随着我们登上环绕长崎的林区,它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所有这些碧绿的草丛,所有这些凌空的树木,在白天颜色是那么鲜艳,现在却变成漆黑的一团团,有一些伸向我们的头顶,有一些则消失在我们脚下的深渊里。
  我们常遇到成批的旅行者,俭朴的步行者,或者乘人力车的上等人,所有的人都手执顶端点着灯的小棍,这是些白色或红色的大球,上面绘有五颜六色的花鸟。我们所在的这条路是九州岛和内地之间的交通要道,即使在夜里也是很热闹的。我们的上面和下面,在那些幽暗曲折的道路上,我们看见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灯光,在树枝之间颤动。

  约摸十一点钟,我们在山头一家茶舍将就着歇了歇脚。这是一家破旧寒酸的旅店,无疑是给卖苦力的人、给搬运工们提供服务的。那些快要睡着的人们,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小灯和小炉子,为我们烧茶。
  他们给我们把茶端到阳台上,在凉爽的露天,在发蓝的黑暗之中和星空之下。
  于是伊弗又一次体验到“远离家园”的孩童感受,在那有飞泉直下的黑色水潭处,他已经领略了一次,此刻他又说道:“我们在这儿多没着落啊!”于是他推算出刚才太阳离开我们时,正好在图旺的特雷默菜刚刚升起,今天正巧是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去年今日,我们俩去橡树林,在风笛声中参加了赎罪日的朝圣……从去年的赎罪日以后,沧海桑田,又不知有多少事情发生和变化……
  我们回到长崎时已过了半夜,但因诹访神社有宗教庆典,茶舍里还满是人,街上也还亮着灯。
  山上,我们家里,菊子和阿雪还在等我们,她们已经躺下,但睡得很警觉。
  我们把从树林里采来的一束罕见的蕨草浸入梅子太太屋顶上的蓝花水缸,然后在纱罗帐下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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