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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 今天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区,我遇见一位绝妙的阿妹,她穿着极为雅致,在断垣残壁的阴暗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新。 这儿是长崎的尽头,是市内最古老的地段。这个地区有一些百年老树,一些有着华丽的高屋顶的菩萨庙,或阿弥陀庙,或弁天神庙,或观音庙。花岗石的怪兽坐在阒然无声、石板缝中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这人烟稀少的地区,有一条河床很深、河道很窄的激流穿过,河面上架有一些拱桥,桥上的花岗石栏杆已被地衣侵蚀了。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得并古怪地装扮得如同最古老的日本画里的一样。 我在中午最热的时候经过,要不是在寺庙里,从敞开的窗户看见很少的几个和尚——神殿或墓地的看守——在深蓝色蚊帐下睡午觉的话,真是一个人也见不到。 突然,这个小阿妹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些长满苔藓的拱桥之一的桥拱顶端,位置比我稍高一点。太阳正强,光线充足,在黑糊糊的古庙和阴影的衬托下,她以光彩夺目的仙女丰姿显现出来。她一只手按住袍子,使之紧贴小腿,以便显得更苗条些。她那有无数褶裥的圆形阳伞,被阳光照得透明,在她奇怪的小脑袋周围形成一个镶着黑边的又红又蓝的光环。一棵正开花的粉红色月桂,从桥上的石缝中长出,伸展在她近旁,同样沐浴着阳光,在这年轻姑娘和开花的月桂后面,全是暗色的陪衬。 在那又红又蓝的漂亮阳伞上,一些白色的大字组成了这样的题词:云啊!请止步,好瞧着她走过。——这种东西在阿妹们中很时兴,人们教我认识了这些字——的确,为了这个小妙人儿,这个如此理想的日本女人,停下脚步是值得的。 然而,很可能不必停留太久,也不至于被她勾住,这可能又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显然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大玩偶,放在货架上的大玩偶,除此什么都谈不上。一边瞧着她,我甚至一边寻思,菊子若穿上这样一件袍子,站在这同一个位置,有这同样的亮度和太阳造成的光轮,也会产生同样迷人的效果。 因为菊子,她是挺可爱的,这一点已不容置疑了……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我就很赞赏她。那是在夜里,我们如平常一样在茶舍和集市上逛了一圈以后,和几对与我们差不多的夫妻一起打道回府。别的阿妹,头戴刚刚要人为她们新买的银球,玩着玩具,让人搀着手走;她呢,说是累了,半躺在一辆人力车里跟在后面。我们在她旁边放着扎好的大花束,打算回去插在我们的花瓶里,——迟开的鸢尾和长模的莲花,都是节令最晚的花,从它们已能感到秋的降临。真美呀!这个日本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小车里,在这些水生的花朵中间,在偶尔与我们交错而过的灯光照耀下,她会染上种种不同的色彩。如果我来日本的前一天,有人指着她对我说:“你的阿妹将是从这几经过的那个人,”我肯定会为她着迷。然而不,在现实生活中,我并没有着迷。同是一个菊子,始终是她,仅仅是她,这个由勘五郎代办所给我提供,从外表到思想都很娇弱的博人一笑的小尤物…… 在我们家里,饮用水、沏茶的水和日常洗濯用的水,都储存在一些白瓷缸里,瓷缸上的图画画的是一些蓝色的金鱼,被一股急流卷入乱蓬蓬的水草当中。为了让水更清凉,这些瓷缸都露天放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正好在容易取用的地方,从我们外突的阳台那儿,一伸胳膊就行了。对附近那些口渴的猫而言,这真是天赐的恩惠。美丽的夏夜,在月光下,经过墙头上的殷勤追求或长时间的独自冥想之后,这放有我们那些彩绘瓷缸的屋顶一角,便成为它们的最佳约会地点。 伊弗头一次打算喝那儿的水时,我觉得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他。 “噢!”他惊讶地回答,“你说是些猫!这算弄脏了吗,这个?” 在这一点上,菊子和我,我们都和他看法一致,我们觉得猫不属于嘴唇肮脏的动物,我们不在乎喝它们喝过的水。 对伊弗来说,菊子也一样,“这不脏!”他常常用她用过的小杯子喝水,有关嘴唇方面,他将她列人猫这个级别。 唉!这些瓷缸是我们家每天都得操心的大事之一,晚上,待我们游逛够了回来,缸里总是没有水,殊不知我们爬坡爬得口干舌燥,加上一路上为消磨时间吃了阿时太太那些蜂窝饼。简直没法使梅子太太、阿雪小姐,或他们的年轻女用人代代①小姐具有白天把它们装满的先见之明。我们回得晚的时候,这三位女士都睡了,我们只好自己忙活这桩事。 ①“代代”在日语中系“年轻姑娘”之意,这个名字在日本很常见。 于是,必须重新打开已经关上的门,穿上鞋到花园里汲水。 由于菊子特别害怕在黑暗和昆虫的鸣声中独自走进树丛,我只得和她一起去井边。 为了这件事,我们得点盏灯,得从一夜又一夜在我们的小纸橱里堆积起来的收藏中找一盏。这些从阿清太太店里买来的灯,我估计,没有一盏是蜡烛没燃尽的。得!干脆,拿到哪盏是哪盏,再在里面那个铁尖嘴上插根新蜡烛。菊子使出全部力气往上插,蜡烛裂开,碎了,阿妹的手指被扎,噘起了嘴,哭丧着脸……这是每晚无法避免的场面,它使我们在暗蓝色蚊帐下就寝的时间整整推迟一刻钟,这时屋顶上的蝉儿正在我们上面演奏更富嘲弄意味的音乐…… 这一切事情,若是和另一个人——我所爱的另一个人在一起时发生,会让我非常开心;而和她一起,只令我极不耐烦…… 九月十一日 八天过去了,相当平静,这几天我什么也没写。我相信,我慢慢适应了我的日本家庭的一切,适应了他们怪僻的语言、服装和面孔。三个星期以来,欧洲的信件不知在哪儿出了差错,再也不来了。跟往常一样,这倒给往事蒙上了一层遗忘的薄纱。 因而,每天晚上,我都忠诚地上山回家,有时在繁星满天的美丽夜空下,有时在暴雨倾盆之际。每天早上,梅子太太的祈祷声在传声性能极好的空气中飘荡时,我便醒来,沿着草上满是露水的小径返回船上。 搜寻古董,我认为是日本这个地方最大的消遣。在那些卖古玩的小铺子里,我们坐在席上和老板喝上一杯茶,然后自己在那些柜子、盒子中翻寻,那里面堆藏着种种千奇百怪的旧货。做交易,讨价还价很费事,常常要花好几天工夫,而且是边笑边谈,正如人们彼此都想戏弄对方时那样…… 我的确把小这个形容词用滥了,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怎么办呢?在描写这个国家的事物时,真恨不得在每行文字中把这个词用上十次。小、柔弱、娇小,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日本就全包含在这三个字里面了…… 我所购买的东西,都堆在山上我的纸木结构的屋子里、然而,那屋子当初如糖先生和梅子太太所设计的那般光秃秃的时候,日本味更足一些,现在却有好几盏佛灯模样的灯从天花板垂下来,有许多小几和许多花瓶,而男女神佛的塑像简直和佛寺里的一样多。 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神坛,梅子太太在它面前,总要以她那老山羊般抖抖索索的声音,哼哼唱唱地作一番祈祷: “啊!天照大神,请洗净我的罪孽,如同人们在贺茂川水里洗净污秽的东西……” 可怜的天照大神,洗去梅子太太身上的污秽谈何容易!多么费力而不见成效的劳动!! 菊子也信佛,晚上就寝前有时也作祈祷,只是已瞌睡得不行,她在我们最大的一座涂金偶像前击掌、祈祷。但一旦祈祷完毕,她那随之而来的微笑,却像是对菩萨的孩子气的嘲弄。我知道她也崇拜祖先,其相当华丽的祭台设在她母亲毛茛太太家里。她请求他们降福,赐给她财富和智慧…… 准能弄清她对神灵和死者究竟是什么看法?她有灵魂吗?她认为有灵魂吗?……她的宗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烩,既有自古以来便有的,由干对远古事物的崇敬而留传下来的多神崇拜,又有较近的,中世纪时由中国圣僧从印度传来的虚无观念。和尚们自己都给弄湖涂了,在一个瞌睡得要命的阿妹头脑里,还得插进点孩子气和小鸟的轻浮,这一切又当变成什么呢? 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使我和菊子稍稍亲近了些(时间一长,关系很难不密切起来)。 头一件事是:有一天,梅子太太给我们拿来她风流的青年时代的一件纪念品,一把透明得出奇的金黄色角梳。这种梳子插在鸡冠形发髻的顶端是很雅气的,稍稍插进去一点,梳齿露在外面,仿佛在保持平衡。她把梳子从一只漂亮的漆盒中取出,像人们检测宝石的水色①一样,用指尖把它举到眼睛的高度,眯起眼,透过梳子观看天空——夏日晴朗的天空。 ①指宝石的光泽和透明度。 “瞧呀!”她对我说,“这才是你应该送给你太太的珍品呢!” 我的阿妹给大大地迷住了,这梳子的质地多么透明,形状又多么别致,简直令她赞叹不已。 最让我喜欢的,是那只漆盘。盒盖上有一幅出色的嵌金图画,表现的是大风天气里一片稻田的近景:可怕的狂风把稻秆吹得倒伏在地、弯弯扭扭,稻穗乱成一团,这儿那儿,在那些被摇晃的茎梗之间,可以依稀看见稻田里泥泞的土地,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水洼——这便是涂了清漆的部分,一些极小的全片好像在里面浮动,如同稻草在混浊的水中浮动;大约需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楚的两三个小虫,紧紧攀附在草茎上,看样子十分害怕,而这整个画面不过如女人的手掌般大小。 至于梅子太太的梳子,我承认,我对它本身毫无兴趣,觉得它毫无价值却很昂贵,我故意装聋作哑,菊子于是伤心地回答: “不,谢谢!我不要,拿回去吧,梅子太太……” 与此同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成功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看来他已经不爱我了……难为他又有什么用。” 立刻,我买下了她所渴望的东西。 以后,到菊子变成梅子太太这样的丑老太婆,和梅子太太一样涂着黑牙,虔信宗教时,会轮到她向未来一代的某个美人兜售这件旧货…… ……另一次是:我患了头疼——太阳晒的,我躺在地上,头枕我的蛇皮枕头休息。由于眼花,我仿佛看见那敞开的阳台,那翱翔着怪诞风筝的傍晚尚有亮光的天空,都像绕着困似的旋转,听着那填满空气的有节奏的蝉呜,我觉得自己也在痛苦地振颤。 她跪在我身边,试图用日本的办法治愈我,她用她的小手指用力按我的太阳穴,还使劲转动,好像想用旋螺钉的动作,把手指插进太阳穴。这件累人的劳作使她变得满脸通红,却在我身上引起一种真正的舒适感,一种类似服用鸦片后舒适得飘飘然的感觉。 接着,她想到我可能会发烧,又担起心来,想要让我吃下在她手指中搓成一个小团的灵符,那便是写在和纸上,被她珍藏在一只衣袖夹层里的…… 行,我一本正经地吞下了这符笑,为的是不伤害她,不动摇她那小小的可笑信仰…… 今天我们去见那位大名鼎鼎的摄影师,伊弗、我的阿妹和我,准备合影留念。 我们要把照片寄回法国。伊弗想到他妻子看见菊子的小脸夹在我们俩当中该多么惊讶,已经在微笑了,他寻思该怎样向她解释: “我的上帝,我就说这是你的一个熟人,就这样!” 在日本,有一些摄影师和我们那儿的完全属一个类型,只不过这是些日本人,住在日式房屋里。今天将受到光顾的那一位,就在那有着许多百年老树和阴暗庙宇的老郊区——就在那儿我巧遇一位漂亮女子——深处做他的营生。他的招牌上写着好几种文字,镶贴在一面墙上,这墙傍着那条从葱宠的山上直泻而下的小小激流。激流穿过一座座有百年历史的石头拱桥,两岸种有纤细的竹子和鲜花盛开的粉红色月桂。 在这往昔的日本,一个摄影师竟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令人诧异,令人不解。 我们来得不凑巧,恰好今天他门前排起了长队。一长列人力车停在那儿,等待着由他们送到这里,且将在我们之前照完相的顾客,车夫们赤着上身,露出刺在身上的花纹,头发一丝不苟地从中间分开,盘成发髻,他们闲聊、抽烟,或者在小河的水里凉快凉快他们肌肉发达的双腿。 一进门的院子是地道的日式风格,有一些灯笼和矮树。但人们在那儿摆姿势照相的摄影室和巴黎或蓬图瓦兹的一样好,椅子是用“老橡木”做的,甚至还有一些旧软垫,石膏柱子和纸糊的悬崖峭壁。 此刻正在照相的,是两位有身分的女士(看得出来,她们是母女),她们利用路易十五式的小道具,摆出画册上的姿势。我还是头一遭从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个国家的贵妇人,这极为特殊的族类:贵族阶级的长脸,肌肉松弛,毫无血色,因扑了太多的粉而颜色发青,嘴唇用纯胭脂红涂成心形。此外,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甚至在我们面前都端着架子,尽管我们之间的种族和既定的观念都大不相同。 她们以明显的蔑视目光打量菊子,虽说她的服饰和她们的同样高雅。我呢,我不厌其烦地观察这两个造物,她们像若干我从未见过且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样深深吸引着我。她们柔弱的身躯,以异国的风度摆好了姿势,隐没在僵硬的衣料和鼓起的腰带里,腰带的两端像疲倦的翅膀一般下垂着。不知为什么,她们令我想起一些稀有的大昆虫。在她们的衣服上,古怪的图案中有一些东西类似夜蛾身上的暗色花纹。特别令人感到神秘的,是她们那细长且上挑的、勉强能睁开的小眼,还有那仿佛透露一种冷漠而含糊古怪的内心思想的表情。——那是一个对我们完全封闭的思想领域。我一边凝视着她们,一边想:我们和这个日本民族距离多么远啊!我们属于多么不同的种族啊…… 接下来得让几个到得比我们早的英国水手先照相,他们穿着白麻布服装,作过一番精心打扮,容光焕发、肥肥胖胖、脸色红润得像小糖人,他们傻里傻气地倚着列柱,摆开姿势。 终于轮到我们了,菊子从容不迫、有模有样地摆好姿势,按照高雅的方式尽可能把脚尖朝里。 从人们拿给我们的底片上看,我们颇像一个可笑的小家庭,排成一行站在一家照相馆前面。 九月十三日 伊弗今晚比我早三小时就没事了。按我们安排值勤的办法,这是常有的事,逢上这种日子,他便先上岸,到修善寺去等我。 我用望远镜从船上观察他,瞧着他在山间的绿色小径上攀登,他步履轻快地走着,几乎在跑,多么像是急于去会见这个小菊子啊! 约摸九点钟,我到家的时候,我瞧见他在我的房间中央席地而坐,上身赤裸着(我承认,此地,这种打扮在家里并不算越轨)。在他周围,菊子、阿雪、女用人代代小姐,正忙着用一些画着仙鹤,主题滑稽的蓝色毛巾为他擦背…… “哩!天哪!他干什么事了,竟热到这种程度,竟成了这副打扮?” 他告诉我,在我们家附近,山上稍高一点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处演武场,于是在那儿参加比赛,直到天黑。他和一些双手持刀,像猫一样蹦来蹦去,按他们国家的套路耍刀的日本人比试,用他的法国武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人们对他肃然起敬,给予他极高的礼遇,给他递送一大堆冰冻的小饮料。所有这些都促使他大汗淋漓…… “啊!太棒了,”但我心中并未释然…… 他很高兴度过了这样的黄昏,打算今后每天都去消遣一番,他甚至想到要带几个徒弟。 一旦他的背擦干,那三个阿妹和他,便一齐玩起了日本的“鸽子飞”,事实上,在所有的关系中,我不能期望有更好、更天真无邪的关系了。 夏尔·N.和他的妻子长寿花太太,突然在十点钟光景闯到我们家。(他们在我们附近迷了路,后来在黑森森的树丛下瞧见我们的灯光,便上来了。) 他们想去蛤蟆茶会消磨晚上余下的时间,还想拽着我们和他们一道去那儿喝果汁冰霜。这家茶舍在城市另一面的半山腰上,诹访神社的花园里,从这儿去至少得一个小时。可他们还是坚持,说什么这样纯净的夜色,这样明亮的月光,从寺庙的平台上,定能看到一片极美的景色。 “极美的景色,这一点我没说的,可我们要睡觉了,我们……”最后,算了,还是跟他们走吧! 我们在下面大街上,在阿清太太门前雇了五辆人力车,阿清太太为我们这次远征挑选了一些大圆灯笼,模样像一些装饰着水母、海藻和绿色鲨鱼的大红球。 到我们上路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市中心的几个区里,本分的日本人已经关闭了他们的小铺面,熄了灯,拉上了木制壁板,推上了纸糊的窗框。 稍远一点,近郊的老街上,早就处处关门闭户了。我们的车在漆黑的夜里滚动,我们向车夫嚷着:“阿雅古!阿雅古!”(快!快!)他们拼命跑着,发出轻轻的喘息,像一些兴高采烈、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动物。在黑暗中,我们五个人,一个紧挨一个,像一阵暴风雨席卷而过,在不大接缝的古老的铺路石上猛烈地颠簸,那些不太亮的红球灯笼,一直在竹子把手的顶端跳动。间或有几个日本人,头戴夜间的蓝布头帕,打开窗子瞧瞧是些什么冒失鬼,这么晚还在外面疯跑,弄出这么大的响声。有时,我们经过时投射的一线微光,给我们照亮了蹲在佛寺门口的一只石头怪兽的可怕笑容…… 终于,我们到达了诹访神社的山脚,撇下车夫和小车后,我们便开始登上那巨大的、今夜沓无人迹的阶梯。 菊子总是有点故意做出小女子娇滴滴的模样,摆出被娇惯的、多愁善感的孩子的姿态,夹在我和伊弗之间,倚在我们俩的胳膊上,慢慢往上爬。 长寿花正相反,她像鸟儿似的蹦蹦跳跳往上攀登,为了好玩还给没完没了的台阶数数。 “希托兹!弗塔兹!密兹!约兹!”(一!二!三!四!)她边说边接连地轻轻蹦着往上爬。 “伊茨兹!穆兹!纳那兹!雅兹!科科诺兹!”(五!六!七!八!九!) 她把重音念得非常重,似乎想使这些数字显得更加古怪。 在她漂亮的黑发髻上,一支小小的银翎毛闪闪发光,她的侧影细腻、优雅,还极其奇特。在我们所处的黑夜里,只看见她那差不多是丑陋且没有眼睛的面孔。 真的,今晚菊子和长寿花看上去像小仙女,那些小个子日本女人,在某些时候,借助风雅的怪诞和奇巧的安排,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花岗石的阶梯,空旷巨大,在夜空下全部呈灰色,在我们面前,似乎高高地逃遁而去;而回头看时,却又似乎在我们背后深深地、令人眩晕地滚人无底深渊,在这延伸着的,过分延伸的斜坡的台阶上,我们必须通过的宗教牌楼投下了黑色的阴影,这阴影,似乎在每一级台阶的凸起处折断,整个影子如扇子般折成规则的折痕。牌楼孤零零地叠立,一座一座层层叠起,它们令人惊叹的外貌既极端简朴,又是罕见的考究。它们线条明晰地显现出来,但却具有庞然大物在月光下产生的模糊幻象。它们那些拱起的下楣,两端翘起,成为两只令人不安的角,一直伸向群星闪烁的远方的蓝色苍穹。像是想通过这些尖角,向神灵传送它们的底部在附近布满坟墓和死人的土地上听来的信息。 我们这小小的一群人,此刻被抛入这巨大的坡道之中,我们缓缓前行,半为头上苍白的月色、半为手中的红灯照亮,这些灯笼,一直在长长的提手顶端摇来晃去。 神社周围万籁俱寂,我们愈往上走,甚至昆虫也渐渐不再出声,一种夹杂着宗教恐惧的虔敬之情渐渐感染了我们,同时一股更强的寒气在空中散布开来,让我们感到了凉意。 到了上面,我们走进那置有玉马和瓷塔的佛院时,竟感到有些惶恐。由于有围墙,里面更幽暗了,我们的光临似乎打搅了空气的精灵和有形的象征——被月亮的蓝色反光照亮的怪兽、怪物——之间的不知什么秘密会谈。 我们向左拐,钻进花园平台,走向我们今夜的目的地蛤蟆茶舍。我们发现它已关门。——我早料到了,在这样的时刻,肯定已经关门、熄灯……在门口,我们一齐把门敲得震天响,用最温柔的音调呼唤我们认识的每个服务员小姐的名字:阿明小姐、阿星小姐、阿露小姐、阿菊小姐。没有人应声,别了,加香料的果汁冰霜!别了,加冰雹的甜豆!…… 在射击场的小屋前,我们的阿妹们,忽然一下子跳到旁边,吓得魂不附体,说是地上有一具尸体。果然,是有个人躺在那儿,我们借助红灯笼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现场,因害怕死人而尽可能伸长灯笼的把手:闹了半天这不过是射击场的老看守,七月十四日那天,他曾为菊子挑选了那么好的羽箭,此刻这好老头正在睡觉,发髻有些散乱,他睡得这么香,如果打搅他实在太残酷了。 去,到平台边缘去瞧瞧脚下的停泊场,然后我们就回家。 今夜,停泊场是一道阴森可怕的大裂口,月光照不到那儿,一个巨大的罅隙,仿佛一直开裂到地心深处,那里面闪烁着船上的灯火,好像坑穴中汇聚了大群的萤火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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