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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有这些人当中,要数路易·德·S.最为精明。他以前来过日本,还曾在这儿娶亲。而今他只满足于和我们的妻子做朋友。他是柯莫达西一塔克桑一塔凯依,即长脚朋友(她们因他的身材作如是说,他也的确特别高大,只是稍欠魁梧)。他的日语说得比我们好,是她们亲密的知己。他随心所欲地引起我们家庭的不和或使我们夫妻言归于好,于是他靠我们得到许多消遣。 我们妻子的这位长脚朋友享有这些小妇人所能给他的全部娱乐,却不用操心任何家务事。和我的兄弟伊弗及小阿雪(我的房东梅子太太的女儿)一道,他也加入了我们这个并不协调的集体。 我的房东和他的妻子,糖先生和梅子太太①,是一对妙不可言的人物。他们从画屏上溜下来,住进了我们楼下——底层的房间,就他们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而言,他们俩的年纪实在有点太老了。这个女儿叫阿雪,是菊子形影不离的好友。 ①即伊藤君和乌梅囗。 这两个人敬神极为虔诚,总是跪在家里的祭坛前,忙于向神灵作长长的祈祷。还不时击掌,以召回他们周围飘浮在空中的注意力不集中的神灵。他们空闲的时候,便在彩陶花盆里种植些小灌木,还有一些夜间散发出香味的奇异的花朵。 糖先生寡言少语,很少串门,裹在他的蓝布袍子里,干瘦得像一具木乃伊。他老在写(我想,大概是写他的回忆录),用一支以指尖握住的毛笔,在薄薄的、颜色有点发灰的长条和纸上写着。 梅子太太很殷勤、巴结、贪财,她眉毛完全剃光了,牙齿极仔细地漆成黑色,以便适应一个体面女人的身分。她随时会出现在我们的居室门口,匍伏在地,为的是给我们提供某种服务。 阿雪每天总有十次不合时宜地闯进我们家门(在我们睡觉,或更衣的时候),好像进来一股可爱的青春朝气,一团调皮捣蛋的快乐,一阵生气勃勃的开怀大笑。她回滚滚的身材,圆滚滚的脸,半是儿童,半是少女。她对我们如此友善,动不动就和我们热烈亲吻,她那厚厚的、松弛的嘴唇潮乎乎的,但很鲜嫩、红润…… 我们的居室整夜敞着门窗,镀金菩萨面前的灯给我们招来了周围园子里所有的生物。尺蛾、蚊子、蝉,以及其他我还不知其名的种种虫子——整个昆虫世界都聚到我们家里来了。 当几只蚱蜢突然光临,几只金龟子无拘无束地在我们洁白的席上奔跑时,看着菊子告发这些虫子以回答我的愤怒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她一面把它们指给我看,一面一个劲儿地叫着:“嗬!”她低着头,嘴噘得格外高,眼光充满厌恶。旁边有一把扇子,我们就用它把虫子赶出去。 在此,我不得不承认,为了我的读者,这故事还得大大拉长…… 缺少情节,缺少戏剧性成分,我至少要懂得插进一点环绕着我的花园的芬芳,插进一点太阳的温煦,树影的婆娑。缺少爱情,便搀人这远方郊区让人得到休憩的某种安宁。还要放进菊子的琴声,在这些美丽夏夜的岑寂中,没有更好的乐音,我已开始从这琴声中发现某种魅力了…… 刚刚度过的七月,所有皓月当空的日子都很明亮、静穆、壮观,啊!明净清丽的夜色,美轮美奂的月儿照耀下柔美的微红的光,蓊郁的林木丛中曼妙的蓝色树影……从我们阳台这样的高处望去,这座沉睡中的城市是何等旖旎! 天哪!这小菊子,总的说来,我不讨厌她,再说,当人们彼此既不存在肉体上的反感也没有仇恨时,无论如何,习惯最终会造成一种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总是蝉声,刺耳、响亮、无止无休,夜以继日地出自日本的田野。时时处处、从不间断。不论是白天酷热的时刻,还是夜间清凉的辰光。从我们到达的那天起,在停泊场中间,就听见同时来自两岸、来自青山组成的两堵城墙的蝉声。它萦回旋绕,不懈不怠,这声音本身,像是地球上这一地区特有的生活的表现。它是这些岛屿的夏之声,是一种无意识的欢歌,总是千篇一律,经常是那种在幸福生活的极度亢奋中膨胀、升腾的调门。 对我来说,这富有地方特征意味的声音,还曾和那隼类飞鸟的鸣叫一起,迎接我们进入日本国。那些鸟翱翔在深深的海湾和峡谷之上,不时以悲怆的音色发出三声“吭!吭!吭!”,似乎痛苦、悲哀到了极点,而群山则重复着它们的叫声。 伊弗、菊子和小阿雪变得那么亲密,让我觉得怪有趣,我甚至认为,在家里,最让我开心的就是他们这种亲密无间。因为他们之间所形成的反差,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和极其滑稽的效应。他把水手的洒脱和他的布列塔尼口音带进了这所单薄的纸板小屋,带到这些举止讲究的小阿妹们身边。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声音短促而低沉,夹在两个嗓音如小鸟般的小不点儿当中。她们随心所欲地摆布他,要他用筷子吃东西,教他玩日本的“鸽子飞”游戏,还要作弊,争吵,笑得前仰后合。 菊子和他,肯定彼此喜爱,但我始终满怀信心。我不能想象,这个偶然娶来的小妻子有朝一日真会在我和这位“兄弟”之间带来不和。 我的日本家庭人丁兴旺,而且越来越多。对那些上山来拜访我的同船军官而言,这是消遣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对长脚朋友来说,更是如此。 一位可爱的岳母,完全是社交场上的女人,一些小姨子、小姑子,一些表姐妹和还很年轻的妹母、姑母。 我甚至还有一个二等亲的舅表弟,是个车夫。最后这一点,人们不大情愿告诉我。但是,在介绍的时候,我们交换了一个熟人的微笑,他是415! 对这可怜的415,船上的朋友们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没权利这样说话,那就是小个子夏尔·N,他的岳母曾经是个门房,或者说差不多是个门房,她在一座佛寺看门。 我很看重灵巧和力量,我倒对这位亲戚评价挺高。 再说,他的腿是长崎最棒的。每次我有什么急事要上街,就请梅子太太派人下山去人力车站,预定下我的表弟。 今天中午,天气正热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地回到了修善寺。楼梯下面,散乱地放着菊子的木靴和漆皮便鞋。 在我们家,楼上门窗总是敞开的,向阳的一面,垂着竹帘,热气和金色的光线就透过竹帘的稀疏经纬进入屋内。这一回,菊子在我们的铜制花瓶里插的是莲花,我一进门,眼光就落在这些淡红色的杯形大花盏上。 她睡着了,按她午睡的习惯,平躺在地上。 ……这些花束,经菊子一摆弄,总是具有多么特别的形态啊!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种日本式的绰约娉婷、一种我们无法给予它的精心制作的韵致。 ……她趴在席上睡觉,高高的发髻和螺钿发簪成为卧倒的整个身体的凸起部分。长睡袍的下摆像尾巴一样使她柔媚的身躯变长了,她的双臂伸开成十字形,铺开的长袖像两只翅膀。她的长柄吉他躺在她身边。 她看上去像一个死去的仙女,又像一只蓝色大蜻蜓,被打死以后,让人钉在那儿。 梅子太太跟在我后面上了楼,她总是那么热情、客气,看见菊子不曾小心在意地接待她的老爷和主人,做了一个表示气愤的动作,走过去想把菊子唤醒。 “别喊醒她,好心的梅子太太!要知道她这样子更讨我喜欢!” 我依习俗把鞋子脱在楼下,放在菊子的木靴、便鞋旁边,然后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进屋,在阳台间坐下。 这小菊子不能永远睡着是多么遗憾!她以这种姿态出现实在非常好看,至少,她不招我讨厌,也许,谁知道呢?要是我有办法更好地弄明白她头脑里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好了……但是,很奇怪,自从我习惯了和她在一起,非但没有进一步学习日本语,反而忽视它了。我是那么强烈地感觉到,我永远不可能对这种语言产生兴趣…… 我坐在阳台间,瞧着脚下的寺院和墓地、树林、青翠的山、沐浴着阳光的整个长崎。蝉儿发出最刺耳的鸣声,振颤得像是空气在发高烧。一切都平静、亮堂、炎热…… 然而,依我看,这还不够!世上的事物难道变了么?夏季酷热的中午,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还能找到更为艳丽、阳光更充足的地方。从前巴力神①在我看来就更强大、更厉害,可以说,这儿的一切只不过是我早年所见的苍白的翻版,一种缺了点什么的翻版。我悲哀地寻思:夏日的辉煌,难道不过如此吗?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出了误差。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难道我所看见的这些还要暗淡下去么? ①巴力神(Baal):古代近东许多民族,特别是迦南人(即今巴勒斯坦人)所崇拜的生生化育之神,主管万物生长,系众神之王。 ……在我背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忧伤的乐声,忧伤得令人战栗,这声音又尖又细,像蝉儿的歌声一样尖细,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好像某个痛苦、悲哀的日本灵魂,在中午寂静的氛围中,发出柔弱的怨诉:这是菊子和她的琴,她们一道醒了…… 她这一招让我很高兴,看见我在那儿,她没有忙着向我问好,却要给我奏点音乐。——任何时候,我都不强制自己做出颇有些钟情于她的样子,但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了,特别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然而今天,我转身向她微笑,用手势向她表示:“弹吧,接着弹。我喜欢听你即兴弹奏的奇特的小曲。”这个满面笑容的民族,音乐却如此哀怨,真是怪事。可是,菊子弹奏的音乐显然值得一听……她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曲子呢?多么难以描述的朦胧,每当她以这种风格弹琴或唱歌时,她黄色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对我说来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吗?…… ……突然,砰,砰,砰!有人用枯瘦的手指,在我们楼梯的踏级上敲了三下,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灰呢套服的傻瓜,向我们施礼致敬。 “请进,请进,勘立郎先生!啊!您来得真巧,正好在我几乎要对日本的事情产生幻想的时候!……” 勘五郎先生想要恭恭敬敬向我们出示的,是一份洗衣服的帐单,还有上身的深深一躬,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准确的姿势,同时伴以一声长长的、卑躬屈节的送气音。 沿着我们屋前的小路继续往上走,可见十来所古老的小屋、若干花园的围墙,然后,然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山、穿过茶园通向山顶的小径、山茶丛、荆棘和岩石了。环绕长崎的这些山,到处是墓地。不知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一直把死者送到这里。 但日本的墓地并无凄惨、可怖的景象,对于这个稚气十足、无忧无虑的民族,死亡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坟墓不过是一些莲花座上的花岗石菩萨,或者一些镌有金字铭文的墓碑。它们一群群聚集在林间空地上,或者惬意地坐落在天然平台上。人们要到达那儿,通常要走过长长的长满苔藓的石阶,不时从某个神圣的牌楼下通过,这些牌楼一式一样,粗糙而简单,恰似寺院牌楼的简比。 在我们家上头,山间的坟墓已经那么古老,即使在夜间,它们也不会令人害怕。这一带全是荒冢。埋在底下的死者已经化入土中。这成千上万的灰色小墓碑,这无数被地衣侵蚀的古老的小菩萨,似乎只不过是先于我们存在、而今却已随时代的神秘隐退而完全消失的一连串生命的证据。 说起菊子的饮食,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从早上开始,一醒来就是两颗小小的裹糖粉的醋浸李子,再喝一杯茶便算是吃完了传统的日式早餐。楼下梅子太太那儿吃的是这个;旅馆里,人们给旅客吃的也是这个。 接着,白天是两顿端正得极为奇特的“过家家”的饭菜,这些东西在梅子太太的厨房里烹调,装在一些带盖的小盏里,用红漆托盘端上来:一盏麻雀肉、一盏嵌肉的虾、一盏浇汁海藻、一盏带咸味的糖果、一盏带甜味的辣椒……所有这些,菊子都用她的小筷子送到唇边品尝,一面以矫揉造作的文雅姿态翘起她的指尖。每尝一道菜,她都扮一下鬼脸,剩下四分之三,然后带着厌恶的神情擦净指甲。 菜单经常变化,全凭梅子太太心血来潮,但有一样东西雷打不动,无论我们家还是别家,无论帝国的南方还是北方,那就是尾食和进尾食的方式:在那么多闹着玩似的小碟小盏之后,人们拿来一只带钢箍的木桶,大得像是为卡冈都亚①准备的,里面满满装着清水煮熟的米饭。菊子满满盛上一大碗(有时两碗,有时三碗),从一只蓝色细颈瓶里倒出些用鱼制作的黑色调味汁,浇在雪白的米饭上,拌了拌,便把碗端到唇边,大口地吃起来,用她的两只筷子把米饭扒进喉咙里。 ①卡冈都亚;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巨人国王。 然后人们收起小杯小盏和落在如此洁白的席上的最后一点残屑,——什么都不能站污那些干净得无懈可击的席子——这顿饭便结束了。 山下,市里,有个女歌手在十字街头练摊卖唱。一堆人聚在那儿听,我们三个——伊弗、菊子和我——由此经过,也和旁人一样停下脚步。 她很年轻,有』点胖,相当俏丽,她拨弄着琴弦唱起来,像煞有介事地转动着眼珠,仿佛一位名家正在演唱高难度的乐曲。她低下头,下巴收向脖颈,以便从丹田发出最深沉的音符。她让自己的嗓子变粗,发出一种老给煌的嘶哑的嗓音,一种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腹语声(这是戏剧的夸张方式,是表演悲剧片断时的艺术绝招)。 伊弗向她投去愤怒的目光。 “啊!怎么搞的!”他说,“可这种声音是……(他惊讶之中竟找不到恰当的词),可这是……这是魔鬼的声音呀!……” 他几乎让这个小人儿骇坏了,瞧了我一眼,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 加之他今天情绪不佳,我可怜的伊弗,因为出门的时候,我强迫他戴上了一种他所不喜欢的帽檐翘起的草帽。 “你戴这个挺合适,伊弗,我保证。” “是吗?你说的,你……可我觉得,它像一只喜鹊窝!” 为岔开这女歌手和这顶帽子的烦恼,正好有一支队伍,像是送葬的行列,从街那头向我们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些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神态和基督教神父相仿。随后过来的,是队列中的主角——死者,坐在一种非常雅气的、封闭着的小轿里。轿子后面是一群阿妹,她们笑吟吟的脸蛋藏在像是面纱般的东西下面,手上捧着做佛事用的花瓶,里面插着银纸花瓣的假莲花,这是仅限于丧礼上用的。接着是一些漂亮太太尾随其后,她们娇媚动人,在以鲜明的色彩画着蝴蝶和仙鹤的阳伞下,尽量忍住笑…… 他们走到我们跟前了,必须给他们让道。菊子突然装出一副应景的表情,伊弗发现了,忙摘下自己的喜鹊窝…… 真的,从这儿经过的是死人!我把这一点给忘了……这里面的丧礼气氛是那么少…… 这支队伍将爬得很高很高,在长崎之上,在遍布坟茔的青山之中。在那儿,人们将把这个倒霉的老好人葬在地下,上面是他的轿子,他的花瓶和银纸做的花……至少,这可怜的死者将待在一个惬意的地方,享受那迷人的美景…… 他们还会回来,一半真欢笑,一半假悲哀。 明天,他们就再也不想这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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