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尔丰索重登家门


  有人敲门。卢克莱西娅去开门。她站在门框中,一眼就看到了在奥里瓦尔大路两侧生长的歪七扭八、颜色花白的树丛的衬托下阿尔丰索那一头金黄的卷发和那双蓝色的眼睛。周围的一切在她眼前旋转起来。
  “母亲,我非常想你。”这唱歌般的声音令人记忆犹新。“你还生我的气哪?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你能原谅我吗?”
  “你呀!你呀!”卢克莱西娅一手抓住门把手,一面靠在门框上。“你真不害臊!还有脸到这儿来!”
  “我是从美术课上跑出来的。”阿尔丰索强调说,一面把绘画练习本和色笔拿出来给继母看。“我真的特别想你。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啊?”
  “天啊!天啊!”卢克莱西娅双腿一软,一下子坐在门口附近的仿古木凳上。她双手捂住眼睛,脸色仿佛一张白纸。
  “你可不能死啊!”小家伙惊叫起来,他真的害怕了。
  卢克莱西娅太太——感觉到那孩子走进门来——,睁眼一看,那稚嫩的小模样正在关门,随后走到她身边跪下来,一面抓住她的双手不停地揉搓一面惊慌失措地说道:“你可不能死啊!
  求求你,可别气坏了身体!”她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发作;开口之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她缓缓地说起来,一面感觉到随时有可能会说不下去。
  “我没有事,已经好了。你会来这里,真让我想不到。你怎么敢这样?难道你就一点良心也没有吗?”
  阿尔丰索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极力要亲吻继母的手。
  “母亲,求求你原谅我吧!”他哀求道。“我求你f,求求你了!你走了以后,家里全乱了。我有好多好多次下课以后就偷偷跑到你这里来悄悄地看你。我很想敲门,可是不敢。难道你就永远也不原谅我吗?”
  她态度坚决地说:“永远也不原谅你。你干的那些坏事让人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这个坏蛋!”
  但实际上,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与她那番严厉的一席话截然相反,一面流露出好奇、得意甚至温柔的神情,一面观察着他那乱蓬蓬、卷曲的金发,那颈部蓝色的小小血管,那金色发卷半包围的耳轮,那套在蓝色西装和灰色制服长裤里的柔软身躯。她闻到了他身上由于踢足球、喝酸奶、吃冰激凌而散发出来的少年气味;她又听到了他那刺耳的尖叫和变嗓的声音,这在她的记忆中也时时产生回响。卢克莱西娅太太的双手忍受着那张小嘴巴鸟儿啄食般的亲吻。
  阿尔丰索哭哭啼啼地说:“母亲,我非常爱你。也许你不相信,我爸爸也还爱着你呢。”
  正在这时,胡斯迪尼婀娜走了进来,她那桂皮色的苗条身材穿着一件带花罩衣,头上蒙着头巾,手里拿着掸子。看到客厅里这个场面,她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通向厨房的那扇门旁。
  “小阿尔丰索!”她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阿尔丰索!真让人没法相信。”
  “你瞧瞧,你瞧瞧!”卢克莱西娅太太为竭力表现心中的愤怒,便大着嗓门喊道:“他还有脸来这个家!地毁了我的生活,又捅了堂利戈贝托一刀!可他还敢来求我原谅!还敢跑到这里流他那鳄鱼的眼泪!胡斯迪尼婀娜,你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吗?”
  可即使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也没有从阿尔丰索那里抽回自己那双纤纤细手;而后者尽管哭得浑身乱颤,可依然不停地亲吻着她那纤细的手指。
  “小阿尔丰索,请您走吧!”小女佣说道。她是那样地慌张,竟然无意间用“您”而不是“你”来称呼那少年。“你没看见把太太气成什么样子了吗?走吧!走吧!”
  “只要她说原谅我了,我马上就走。”那孩子哀求道,一面哽咽着一面把脸埋到卢克莱西娅太太手中。“胡斯迪尼婀娜,你连个问候都不说,开口就骂了我一通。我怎么对不起你了?
  我可是真的也喜欢你啊!你离开我家那天夜里,我整整哭了一宿。”
  “得了吧!瞎话篓子,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胡斯迪尼婀娜一面给卢克莱西娅太太整理头发,一面说道。“太太,我给您来一小杯白酒吧?”
  “来杯水就行了。你别担心,我已经好了。一看见这小子来这里,真把我给气坏了。”
  终于,她不带半点粗暴的意思从阿尔丰索那里抽回了双手。那孩子仍然跪在她的脚下,但是已经不哭了,虽然在极力克制着再发出啜泣的声音。他的眼睛哭红了,泪水在面颊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一线口水还挂在嘴角边。卢克莱西娅透过蒙住眼睛的泪水,依稀看到那笔直的鼻梁。那红润的嘴唇、那小小的尖下巴。那雪白的牙齿。她真想给这张小脸蛋一个耳光,真想撕破这张圣婴般的面孔。真是假冒伪善!这个犹大¥真想咬断地的喉咙,像吸血鬼那样吸干地的血!
  “你父亲知道你来这儿吗?”
  “母亲,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那孩子立刻用一种说悄悄话的口吻回答说。“要是他知道了的话,天晓得他会怎么对待我呀!虽然他一直没有说起你,可他在想着你,这我心里很清楚。除了你,他白天黑夜难也不想。我敢向你起誓。我是偷偷来的,从美术课上逃出来的。
  下学后,我每星期去上三次美术课。你看看我画的画,好吗?求求你,原谅我吧,好母亲!”
  “太太,不能原谅他!让他滚蛋!’彻斯迪尼婀娜端着一杯水送来了。卢克莱西娅接过来喝了几口。“您别让他那套甜言蜜语和那张漂亮脸蛋给骗了。他整个是魔鬼的化身,这您很清楚。他肯定会干出更卑鄙的勾当,要比那第一次坏得多。”
  “别这么说,胡斯迪尼婀娜。”听阿尔丰索说话的声音,好像他又要哭起来了。“母亲,我向你发誓:我后悔极了。我根本没意识到我那时干的事情,向上帝保证。我那时也不愿意出事。难道我会愿意你离家走掉?难道我会愿意家里就留下我和爸爸?”
  “我可不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卢克莱西娅咬牙切齿地训斥道。“是利戈贝托把我给轰出去的,就像我是个婊子一样!这都是你捣的鬼!”
  “母亲,你可别说脏话!”那孩子举起双手哀求道,脸上显出一副不能容忍的神情。“你可别说脏话。这对你不合适。”
  卢克莱西娅太太虽然既痛苦又愤怒,却差一点要笑起来。嘿,说脏话对你不合适!这孩子是不是太敏感、太好动感情了?胡斯迪尼婀娜说得有道理:这是一条长着天使模样的毒蛇,是魔鬼的化身。
  那孩子突然高兴地欢呼起来:
  “母亲,你在笑!你笑了!这么说你已经原谅我了?说呀!说呀!母亲,你已经原谅我了!”
  他快乐地拍着手,那伤心的神情已经从蓝色的瞳孔中消失了,那里闪烁着一点野性的火花。卢克莱西她太太发现他手指上有墨汁的痕迹。尽管她极力克制自己,她还是动了感情。
  难道会再次激动得昏迷过去?真荒唐!进门的地方有一面镜子。她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表情已经改变,一抹红晕染上了面颊,胸脯激动地一起一落。她用手机械地拉了拉晨衣,企图盖住袒露的胸口。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如此地厚颜无耻、居心叵测、诡计多端?胡斯迪尼婀娜猜中了她的想法,那目光好像在对她说:“夫人,坚强些!不能原谅他!可不要冒傻气呀!”
  她一面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困惑,一面小口喝着杯中水。水有些凉了,她觉得很舒服。那孩子急忙抓住她另一只空闲的手,重新亲吻起来,一边饶舌地说:‘“母亲,谢谢你。你真好!我早就知道你心眼好,所以我才敢上门来看你。我给你看看我的画。咱们谈谈埃贡·希勒吧。
  谈谈他的生平和绘画。我还想给你讲讲我长大了做什么,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说。你早就猜到了,对吧?母亲,我要当画家!对,当画家!”
  胡斯迪尼婀娜惊慌地摇摇头。室外,马达的轰鸣和喇叭声声扰乱了圣伊西多罗街区的黄昏;卢克莱西俄透过小餐室的薄窗帘依稀看到橄榄树那光秃的树枝和多结的树干,一副早已变得亲切友好的外貌。不能再软弱了去了,是做出反应的时候了。
  “好啦,阿尔丰索,现在你让我高兴高兴。马上走吧!请吧!”她说话的口气是严厉的,但已经不是发自内心的了。
  “好吧,母亲。”小家伙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听您的。以后永远听您的话,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看着吧,我一定表现得特别好。”
  他说话的口气和表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与自己的良心重归于好了似的。一咎金发在他的前额上扫来扫去;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火花。卢克莱西娅太太看到他伸手到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擤擤鼻涕;接着,他从地上捡起书包、画夹和铅笔盒。把所有这一切都背好以后,他一面微笑着向门口退去,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卢克莱西娅太太和胡斯迪尼婀娜。
  一有可能,我就逃学来看您,母亲。”他站在门框下,声音颤抖地说道。“胡斯迪塔,当然也包括你。”
  门关上以后,两个女人伫立不动,一言不发。片刻后,远处传来皮拉尔圣母教堂的钟声。
  一条狗在狂吠。
  “这真不可思议。”卢克莱西娅太太嘟哝道。“居然厚着脸皮跑到这里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您这份好心肠。”女仆忿忿然地反驳说。“您原谅他了。不是吗?可他给您准备了陷阱让您和先生吵架啊!太太,您这是不经过炼狱直接上天堂!”
  “丝毫不能肯定那就是陷阱,也不能说那些事情就是他那个小脑袋瓜盘算出来的。”
  她向洗手间走去,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但是,她听到胡斯迪尼婀娜在纠正她的话:
  “当然是他盘算出来的。阿尔丰索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她说的也许有理。”可他是个孩子,毕竟是个孩子啊!难道他不是个小孩?当然是了,这至少是没有疑问的。在洗手间里,她用冷手拍拍前额,又照照镜子。她觉得鼻子变尖了,鼻翼急切地在跳动,眼睛周围出现了青色的眼圈。她看到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舌头变成了鲨鱼皮样的斑点。她回想起皮乌拉省的壁虎和鼠蜥;它们的舌头总是干干的,跟她现在的舌头一样。阿尔丰索的出现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如同北方大沙漠史前残迹一样的古老。她不假思索、机械地解开腰带,借助肩膀的抖动脱下了睡衣;绸缎仿佛抚摸似地滑过她的身体;咝咝地落到地上。堆成扁圆的绸衣盖住了脚面,好像一朵大花。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要做什么,只是呼吸急促地双脚迈过绸衣的包围圈,然后把睡衣拉向浴盆;接着,她脱下花边内裤,一屁股坐进盆里。你在干什么?卢克莱西娅,你要干什么?她没有笑容。她一面尽量让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一面双手打开冷热两个水龙头,时而试试温度,时而增减着冷、热水,时而松松或紧紧喷头,因此水流时冷时热、时强时弱、时而迅猛、时而平缓。她的下身不停地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扭动,直到找到合适的姿势为止。这样最好。一阵战栗通过脊柱传遍了全身。出于对那个近半年来反复被她骂的孩子的怜悯,她心里一再嘀咕:“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许他就是那么做的。”也许他并不坏,也许不坏。顽皮、机灵、爱吹牛、马马虎虎。但是心地不坏。“也许不坏。”’种种心事翻腾上来,仿佛开水锅里的水花。她回想起与利戈贝托相识的那一天,想起这位鳏夫的大佛爷耳朵和放肆无礼的鼻子,认识以后不久,就和地结了婚;她还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丈夫前奏的儿子的情景:那孩子身穿水手服——带锚的小帽子、蓝制服、金纽扣——;想起后来逐渐发现和学会的事情,住在巴兰科时的生活,那出人意料、充满想象力、紧张的夜生活;她记得利戈贝托为了同她一道开始新生活而在巴兰科兴建的住宅,记得丈夫和建筑师为设计她的新家而发生的争吵。从那时到现在他和她经历了多少事情啊!脑海的形象来来去去,模糊、变形、混杂、连续不断,如同这轻巧的喷头把水的抚摸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给建筑师的指示我们之间的误解是概念性质的。您给我设计的这个漂亮住宅和书房是从这样一个前提——不幸得很,是非常普遍的——出发的:一个家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物。我并不责备您对这种观点的认同,因为这对于从事您这一行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总不甘心放弃客户。可是,我对自己未来的住宅的想法刚好相反。就是说:在这个我称之为自己的世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管理的小小空间里,第一等重要的是我的书籍、图画和雕刻;我们这些人是二等公民。这四千多卷图书、上百幅油画和雕刻应该成为我委托您设计的首要原因。您必须让人的舒适、安全和娱乐服从于这些物品的保护措施。壁炉的细部必须精益求精,它应该可以变成由我处理多余书画的焚烧炉。因此,它的位置应该设在距离书柜和我的座位很近的地方,因为我喜欢扮演调查文艺灾难的法官角色,是坐着,而不是站着。我说清楚了吧?我拥有的这四千多卷图书和上百幅油画是个不可动摇的数字。我不会再增加了,为的是避免过多和混乱;
  但是,也不会原封不动,因为要不断地更新,直到我去世为止。这意味着每当我给书房增加一本新书,我就要毁掉另一本;每个加入到我宝库里的图象——金属版画、木雕、木刻、素描、铁画、油画、水彩等等——要取代另一幅不大受欢迎的作品。不瞒您说,挑选牺牲品是很难的事,有时令人心碎,这是一种会折磨我几天、几周的哈姆雷特式的选择,随后那段时光会一再重现我的噩梦。起初,我常常把牺牲出来的书籍和图画赠送给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院。
  如今,我都把它们烧掉;壁炉的重要性就在于此。我选择了这种激烈的方式,因为它可以拂去由于不得不以昂贵的代价犯下亵渎文化之罪而挑选牺牲品所产生的不安心情;这是白天,确切地说是夜晚犯下的道德罪:当我决定用一幅西西罗从巴拉卡斯文化的海洋里得到灵感后的杰作取代安迪·沃霍尔五颜六色的汤罐头画的复制品之后,我明白了:让一幅我看不上眼的作品去伤害别人的眼睛是非常愚蠢的。于是,我就把那张汤罐头画扔进了火堆。看到那张画被烧焦,我感到些许内疚,这我承认。现在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我把十几个浪漫派和土著主义诗人的作品付之一炬;把数量不少的概念派、抽象派、反庄重派、风景派、肖像派和神圣派的造型艺术品扔进火炉,以便保持我书房和画廊中作品的限定数额;这样做,我并不难过,确切地说,是有一种正在从事文艺评论的兴奋感觉,其方式本该如此:激烈、不可逆转和点火就烧。在结束这一段之前,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喜欢消遣,但它丝毫不应该有类似春药的作用;因此,我对消遣是有节制和限度的,把它看做纯精神性的东西,对身体毫无影响。
  我相信:您不会把刚刚看到的这一段——我把书籍和图画者得比活人还重要——当做一时出于幽默或者故做厚颜无耻的姿态。绝非如此,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是困难但也愉快的体验结果。对我来说,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反旧哲学传统——让我们带着微笑称这些传统是人本主义的吧——和反以人类宇宙为中心的信仰立场上来并不容易,对于这样的传统和信仰,很难理解的是:实实在在的人、有血有肉的实体,竟然不如文艺描写中的编造人物受尊敬和欢迎。关于这段历史的细节,我就省略不提了;我把这个信念归结为上面的结论,现在可以毫不脸红地正式公布出来。让我感兴趣的世界、让我痛苦和欢乐的世界,不是您和我参与其中的这个无赖世界,而是由想象、欲望和妨熟的艺术技巧创造的无数生物,它们出现在我用多年的耐心和爱心逐渐收藏起来的书籍、图画和雕塑之中。我要在巴兰科大街兴建的住宅、即您必须从头到尾重新设计的这所住宅,首先是为这些书籍、图画和雕塑的,然后才是为着我、我新婚的妻子和我小儿子的。构成我这个家庭的三位一体,说这话并非亵渎神明,是为这些物品服务的。您在阅读了我这些文字之后、准备伏案修改不妥之处的时候,也必须为它们效力。
  上述文字句句是真话,而不是费解的隐喻。我兴建这所住宅为的是与“它们”同甘苦,也是因为“它们”和为了“它们”才建造的。请您在为我工作的有限时间内,努力学学我的榜样。
  好啦,访画图吧!
  猫群之夜卢克莱西娅信守约会,随着夜幕的降临走了进来,一面说起那群猫。她本人身披嗦嗦作响、长及双脚、遮盖着两腿动作的白鼬皮大衣,活脱脱一只漂亮的安哥拉母猫。那银白色的包装里面是不是什么也没穿?
  “你刚才说到猫?”
  “确切地说是一群小猫。”她哈哈叫道,一面绕着堂利戈贝托敏捷地走了几步。后者这时想到一个刚刚离开牛栏、眼睛瞄着斗牛士的长矛兵。“小猫、小猫、小猫。十几只小猫,也许还要多些。”
  猫们在红天鹅绒的床罩上欢蹦乱跳。一道强烈的光线,仿佛闪烁的金星,从看不见的天花板上落下来,猫们伸缩着懒腰。一股新香味飘荡在空气里;音域明显差异的巴罗克音乐从那个发出威严而低沉声音的角落里传过来;
  “脱光衣服!”
  “绝对不行!’卢克莱西娅抗议遭。“让我跟这群猫在一起?死了也不干!我讨厌猫。”
  “难道我愿意你跟他在猫群里做爱吗?”堂利戈贝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克莱西沉在松软的地毯上的每个动作。他的爱心开始前动了;巴兰科之夜也开始干爽起来。
  “你想想吧。我得赤身裸体地呆在这群猫中间。我实在讨厌它们!一想起来,我就起鸡皮疙瘩。”她嘟哝道,时而停下片刻,时而继续兜圈子。
  堂利戈贝托开始发现了猫们的身影,听到了小猫那微弱的喵喵声。它们从黑影里走出来,露一张张生动的小脸,在那燃烧般的床罩上,在密集的光束下,直射、反射、猫们扭曲的动作让他感到眼晕。凭着直觉,他知道:在那扭动的四肢尖端隐藏着水波般弯曲的小爪子。
  “来,过来!”男人从幽暗的角落处温柔地下令道。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因为钢琴和小提琴在升调,在振动着他的鼓膜。“是佩戈莱西!”堂利戈贝托听出是谁的作品了。
  他明白为什么要挑选这首奏鸣曲;18世纪不仅是充满伪装和性别混乱的世纪,而且尤其是猫的世纪。威尼斯一向不都是个猫的共和国吗?
  “那时你是裸体的吗?”他一面听着动静,心里明白焦躁迅速地弥漫了全身。
  “还没有。往常总是他给我脱衣裳。你问这个干嘛?你知道他最喜欢这个。”
  “你也喜欢吗?”他甜言蜜语地打断了她的话。
  卢克莱西娅哈哈一笑,声音有些勉强。
  “有个仆人总是舒服多了。”她轻声说道,一面装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来。‘“虽说这次有些不同。”
  “是因为猫?”
  “那还能有谁呢!它们弄得我非常紧张。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利戈贝托。”
  实际上,她还是服从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情人发出的命令。站在他身旁,她温顺、好奇又渴望地时刻等待着那群时而聚做一堆、时而扭成一团、时而剑拔弩张、时而互相舔毛、在耀眼的床罩中心狭小的黄色光圈内充分表演的猫们。当她感到有一双手摸到她的踝部、然后下滑到脚后跟给她脱鞋时,她的胸部立刻像弓弦一样绷紧了。乳房也变得硬起来。此时,男人小心谨慎地给她脱去袜子,一面不急不忙、一寸寸地亲吻着她露出的脚面。他还不时地嘟哝着什么;起初,卢克莱西娅以为他由于激动而在说些甜言蜜语。
  “不,不是求爱;不是有时他说的污七八糟的话。”她又笑了,还是那勉强的笑声,一面走到利戈贝托伸手可及的地方停下。利戈贝托不打算碰她。
  “那后来呢?”他的舌头老大不情愿地微微一动。
  “全都是解释,整个一次关于猫的讲座。”她又笑起来,虽然极力抑制着笑声。“你知道世界上让猫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蜂蜜,对吗?猫的臀部有个腺囊,里面可以放出香气来。”
  利戈贝托耸动着大鼻孔闻一闻夜间的空气。
  “你闻见的就是这股气味?这么说不是麝香了?”
  “是灵猫香。就是猫香。我浑身都戴满了这股气味。你讨厌吗?”
  这个故事正从利戈贝托脑海里溜掉,让他找不到线索,他以为自己在故事之中,可实际上在门外。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干嘛要带这些蜂蜜瓶子来?’她问道,一而担心这是一场游戏、一个玩笑,因此就不按规矩举行仪式了。
  “为的是抹在你身上。”那男人说道,暂时停止了亲吻。他继续给她脱衣眼;此前已经脱掉了袜子、大衣和罩衫。现在正给她解开裙子上的纽扣。“这蜂蜜是我从希腊带回来的,是伊梅托山的蜜蜂酿造的。是亚里士多德谈起过的蜂蜜。我一直给你保存着,一心想着今天这个晚上。”
  “他爱她。”利戈贝托嫉妒而又伤心地想到。
  “这绝对不行。”’卢克莱西娅抗议道。“不行,不行!别跟我来这套肮脏玩艺儿!”
  她软弱无力地说出了自己的防御工事是如何被请人有感染力的意志所攻破的,用的是战败者的口气。随着那男人剥去她身上最后的内裤,跪在她脚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的注意力早已从难听的床的吱吱响中转向激动和紧张。她听凭他的摆布,极力投入到舒服的感觉之中去。他那充满挑逗的嘴唇和双手在所到之处都点起了火焰。那群小猫一直呆在床上,呈现一片青褐色,或在昏睡或在嬉戏,都在揉搓床罩。有的啥啥在叫;有的蹦来跳去。佩戈莱西的声音已经减弱,他是一阵来自远方的清风,一声失去了知觉的回音。
  “他用伊梅托山蜜蜂酿造的蜂蜜涂抹你的全身?”利戈贝托一字一顿地重复问她。
  “为的是让小猫们来舔,明白了吧?尽管这种东西让我恶心,尽管我一看到猫就过敏,尽管任何黏乎乎的玩艺儿一弄脏我的身子心里就厌烦(利戈贝托听到此处深受感动,心里想:
  她从来不嚼口香糖。),哪怕是用手指尖儿。明白了吧?”
  “这实在是重大牺牲,你这么做完全是因为,……”
  “‘是因为我爱你!”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也爱我,不是吗?”
  利戈贝托心里说:“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他闭上眼睛。他终于进人渴望的清醒状态。
  在这个黑沉沉的迷宫里,他可以不困难地识别方向。他虽然怀着几分妒意却极明白地察觉到那男人娴熟的手法:不紧不忙、很有分寸地运用手指清除掉卢克莱西娅的衬裙、乳罩、内裤,与此同时,用嘴唇柔柔地亲吻着她那缎子般的皮肤,感受到她因瘫软无力——还是因为寒冷?
  因为踌躇?因为反感?因为厌恶还是欲望?——而出现在皮肤上的小小颗粒,感受到由于抚摸而在这预料的形态下产生的热哈气。当她感到情人的舌头、牙齿和下颚触及到那卷曲的绒毛、来自体液的刺鼻芳香冲人脑海的时候,她开始颤抖起来。是不是早就给她抹上了蜂蜜?
  是的。是不是用的画家的小画笔?不是。是手帕吗?不是。那么是他的双手了?是的。确切地说,用的是两个细长的食指,加上按摩师的知识。那两个食指把透明的蜜汁抹在她皮肤上——那甜甜的香味从鼻孔钻进了利戈贝托的脑海,这让他感到腻味——;随后,试一试腿部、胸部和肩膀的弹性;捏一捏大腿内侧;摸一摸臀部;最后插入到她那收缩的深窝里,分开了双腿。佩戈莱西重新响起,变得随心所欲。它的轰鸣声盖住了卢克莱西娅轻声的抗议和小猫们的激动;它们已经闻到蜂蜜的香味,猜测出即将发生的事情,因此早已经又跳又叫了。它们露出牙齿、按捺不住地在床罩上跑来跑去。
  “确切地说,它们一个个都饿疯了。”卢克莱西娅纠正道。
  “你当时很激动吗?”利戈贝托气喘吁吁地问。“他也脱光了衣服?是不是身上也抹了蜂蜜?”
  “也抹了,也抹了,也抹了。”卢克莱西娅单调地说道。“他给我抹了蜜,他自己也抹了蜜,也让我给他脊背上抹了蜜,因为他的手够不到那里。他不是属木头的,你也不会喜欢我是块木头,对不对?”
  “当然不喜欢,我的心肝。”利戈贝托承认过。
  “我俩接吻、拥抱、抚摸,这很自然。”他妻子确定无疑地说道。她早已重新史起圈子来;
  利戈贝托的耳朵捕捉到她每走一步那白鼬皮发出的嚷嚷声。“我的意思是说,我俩没有离开角落。在那里呆了好长的工夫。后来,他把我抱了起来,就这么浑身抹着蜂蜜上了床。”
  这个幻象是如此地清晰,形象的轮廓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利戈贝托害怕起来:“我会失明的。”它们如同那些“嬉皮士”一样,在心理敏感的年龄段里,他们在白粉产生的幻觉刺激下向加州火一般的阳光挑战,直到视网膜被烧坏,以后只能依靠听觉、触觉和想象来了解生活了。他和她就是这样浑身抹得油光光的,滴滴嗒嗒地流着蜂蜜和体液;他俩裸体的优美姿势如同古希腊人,一步步朝着那喧闹的描群走去。他是中世纪为准备打仗而武装起来的长矛手;
  她则是森林里的仙女,是个被抢掳的古意大利的萨宾女人。她晃动着金黄色的双脚。口中抗议遭:“我不愿意,我不喜欢,我不要……”,但是胳臂却爱恋地搂住抢掳者的脖子,她的舌头极力要人侵他的双唇,惬意地吮吸着他的唾液。“等一等,等一等!”利戈贝托要求道。卢克莱西缴顺从地停下来,仿佛消失在那密谋的黑影里一样走开了;与此同时,巴尔塔斯的郁郁不乐的少女《裸女与猫》又回到卢克莱西娅丈夫的记忆中来了:她坐在椅子上,头部令人陶醉地后仰,一条腿前伸,另一条腿收缩,小小的脚后跟贴在椅子的边缘,一只胳膊伸出去抚摸卧在斗橱上的一只猫,它安静地享受着快感。他搜索枯肠地翻动着记忆,又想起那漫不经心地者到过(是不是在荷兰动物画家米达斯·德克尔的著作里?)博特罗的油画《妓女罗萨尔瓦》(1968):画上有只黑猫匍伏在一个双人床上,正准备与抽完香烟的卷发名妓分享床单和褥子;还有费利克斯·瓦洛东的某幅木刻(是不是1896年那幅《无精打采的姑娘》?),那里面有个屁股扭来扭去的姑娘卧在几个绣花枕头和一个带几何图形的鸭绒褥子中间,用手指在挠一只站起身来的猫脖子。除去这些模糊近似的幻象,在他的记忆库里没有任何形象与这个场景吻合。他像个孩童般地那样感到好奇。激情没有消失,已经风流回来;显露在他身体的地平线上,仿佛欧洲秋天、他喜欢旅行的季节里那冷冷的太阳。
  “后来呢?”他问道,又从中断的梦亚回到了现实中。
  那里人已经把卢克莱西短放在光圈里,然后毅然决然地摆脱开她双臂的纠缠,不顾她的哀求向后退了一步。他像利戈贝托一样,也站在黑影里注视着她。这场面实在不寻常,起初的慌乱过去之后,看上去是难以形容的美丽。猫们一开始吓了一跳,纷纷给她让出地方来,一面弓着腰、犹豫不决、但时刻警惕地观察着她——睁大黄绿相间的瞳仁,竖起胡须——;
  接着,这群畜生都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便一拥而上,扑向这个甜蜜的猎物。它们纷纷爬到她身上,发起攻击,占领地盘,一面快乐地尖叫着。卢克莱西娅断断续续的抗议、一阵阵低沉的笑声和叫喊都被猫们的呐喊淹没了。她用双臂环抱着脑袋,为的是保护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受猫们急切的舔食,其余的部分就听凭摆布了。利戈贝托的目光时时在跟随着那群贪婪的花猫,看着它们顺着她的胸部、腿部下滑,滚动到她的膝盖,包围了她的踝骨;然后,它们又沿着大腿向上爬去,在圆月般的腹部用舌尖享受着残存的蜜汁。由于蜂蜜调上了猫们的唾液而发出的光泽给白色的体形抹上了一层半液体状的外观;猫们上下跑动给她身体造成的小小惊吓,产生一种水中物体轻微的动感。卢克莱西娅飘浮着,她是一艘有生命的船,在看不见的水面上航行。“她可真漂亮!”他心里想。她坚挺的乳房、秀美的小腿、线条弯曲的大腿和臀部……
  整个身体处于他赞美的界线之内,这比女性身段的各个方面都重要:富态,尽管回避这个词,它却意味着不受欢迎的肥胖。
  “分开双腿,我的心肝!”那没有面孔的男人请求道。
  “分开吧!分开吧!”利戈贝托恳求道。
  “它们都是很小的猫,不会咬人的,绝不会伤害你的。”那男人一再请求。
  “你已经有快感啦?”利戈贝托问道。
  “没有,没有。”卢克莱西娅回答说。她又重新开始了那令人催眠的兜圈子。猫们的喧闹声唤醒了他的怀疑:她在皮大衣里面真的没有穿衣服吗?真的,是裸体。“它们弄得我好痒痒,简直让我发疯。”
  但最后她还是同意了。两三只猫急不可耐地扑上去舔大腿内侧那些闪烁在黑色柔软的阴毛上的蜜珠。猫们舔蜜发出的和声,在利戈贝托听来就如同天籁一般。佩戈莱西又回来了:
  此时的音乐是软绵绵的,在缓缓地呻吟。结实的身体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处于彻底的休息状态。但是,卢克莱西娅并没有入睡,因为传人利戈贝托耳中的是她不知不觉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偷懒声音。
  “恶心过去了吗?”’他询问道。
  “当然还没有。”她问答说。片刻后,她幽默地说:“可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她哈哈一笑,这一回是开怀大笑,是专门为他在共同分享的亲密夜晚、充满无拘无束的想象、让二人幸福的夜晚保留的笑声。利戈贝托渴望占有她身上的全部孔窍。
  “脱掉大衣!’他恳求道。“来,到我怀抱里来!我的女王,我的女伸!”
  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重演过的场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个无形的男人已经不再是那男人了。寂静中,他那油亮的修长身躯渗入到意象中去了。现在,他自己也到了那里。他躺倒在那红色的床罩上,与卢克莱西娅抱在一起。小猫们被压在这对恋人的身下,发疯般地挣扎着要逃出来,张着嘴巴,吊着舌头,发出凄厉的尖叫,刺痛了利戈贝托的鼓膜。尽管他捂住耳朵,可还是听到了叫声。虽然他闭上了眼睛,可还是看到了那个趴在卢克莱西娅身上的那个男人。他好像正在沉入到她那雪白、结实的大腿内(她愉快地迎接他)。他贪婪地亲吻着她,如同那些舔食她身上蜜汁的小猫;他被她的双臂紧紧搂在怀里,伏在她身上,与她一道动作。卢克莱西娅的双手紧紧压在他的脊背上;她的双腿高高举起,落在他的腿上;她那翘立的脚丫落在他的腿肚子上,这大大地刺激起利戈贝托的性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这时俯冲而来的哭泣的需要。他及时地看到了卢克莱西娅悄悄向门口溜走的身影。
  “明天你还来吗?”他焦急地问道。
  “后天和大后天再来。”正在消失的身影回答说。“难道我会走掉?”
  小猫们这时已经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于是再次发动进攻,消灭那最后几滴蜂蜜,而全然不顾正在战斗的夫妻。
  迷信名字
  我迷信名字。你的名字迷住了我,让我发疯。利戈贝托!它充满大丈夫气概,高雅,有青铜色,源于意大利。当我低声说给我自己听的时候,脊背上仿佛有条小蛇在爬动,一股凉气传到上帝赐给我的玫瑰色脚后跟(或者按照你乐意的说法,是大自然赐给我的,因为你是不信神的人利戈贝托!如同碧波而下的欢快瀑布。利戈贝托!是来顶雀歌颂太阳时鲜艳的金黄色。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在那里一定安安静静、爱恋着你。用你四个字的名字签一张汇票、一张期票,好吗?我是“点”字上那个“i”,“尾”字上那个“g”,“角”字上那个“t”。是你拇指上留下的墨点。来杯矿泉水去去热气,心里就舒服了,好吗?我是水泡,可以让你口腔凉快;我是冰块,可以让你去舌尖冰凉。利戈贝托,我是你的鞋带,是你每天夜里为预防便秘而服用的洋李胶囊。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个患胃肠病的生活细节?因为爱情就会知道并掌握一切与爱情有关系的事情,会把她爱人最平庸的东西神圣化。面对你的肖像,我为你祷告示和祝福。为了了解体的生活,我拿着你的名字、神秘哲学家的数码学和诺斯特拉达穆斯的占卜术。我是谁?我是爱你的人,如同浪花追随着波涛,云彩爱恋着霞光。亲爱的,找一找,找一找,一定要找到我!

  永远、永远、永远属于你的

                 迷信名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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