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伦敦,1844年。
  又一场春雨即将到来,但凯瑟琳?圣约翰对乌云密布的阴沉天空毫不在意。她漫不经心地穿梭于小花园里,剪下粉色和红色的玫瑰,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思插入花瓶,一个放在她的起居室,一个给她的妹妹伊丽莎白。她的弟弟沃伦也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寻欢作乐去了,他不常睡觉的房间也无需什么花朵来点缀。父亲乔治不喜欢玫瑰,所以她也没为他剪下一枝。
  “给我一些郁金香或鸢尾花甚至雏菊也可以,但那些漂亮的玫瑰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吧。”
  否则凯瑟琳不会那样做,她觉得这样更合适。她吩咐佣人每天早上为斯特拉特福德的伯爵买来野菊花,不管这有多难。
  “我亲爱的凯特,你真神奇。”她的父亲总爱这样讲,她也落落大方地接受夸奖。
  她并不是需要别人夸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她喜欢被人需要,确实别人也需要她。乔治是一家之主,凯瑟琳却掌握一家大小事务,连乔治对她也事事尊重,凡是伯爵的房产都是她的领域。她是她父亲的管家和主人。她把家务琐事,佃佣纠纷安排得井井有条,伯爵可以全心投入国家政治和个人喜好。
  “早上好,凯特。和我一起吃早饭吧。”
  凯瑟琳瞥见伊丽莎白从卧室窗口探身出来。“亲爱的,几小时前我已吃完早饭了。”她以适中的声音回答。凯瑟琳从不喜欢大声叫喊。
  “一起喝咖啡吗?”伊丽莎白再次要求,“我要跟你谈谈。”
  凯瑟琳笑着同意,拿着一篮玫瑰走进房间。事实上她一直在等妹妹醒来,有话跟她说。毫无疑问,她们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因为昨晚父亲分别传她们到他的书房谈话,但却为了同一原因。
  贵族青年西摩尔长相英俊,很快就抓住了年轻单纯的伊丽莎白的心。他们年初相识,自那时起贝丝就再没有瞧一眼其它男人。他们相爱了,这种激情能使再理智的人变成傻瓜。凯瑟琳对之却嗤之以鼻,她认为这种感情是很傻的,而且是一种精力浪费。但直到昨晚,她为自己的妹妹还是感到高兴。
  她从后厅走到楼梯,一边吩咐佣人:送早餐到楼上;信件送至她办公室,提醒伯爵早上与贵族塞尔顿有个约会,并安排在半小时后;两个女佣被派到伯爵书房收拾以迎接客人;装有水的花瓶送到贝丝房间,这样她们谈话的同时她可以插花。
  要是凯瑟琳喜欢拖延事情,她今天就回避伊丽莎白了,但她不是那种人。即使她现在还不明确知道她将对妹妹说什么,但她肯定不会辜负父亲的重托。
  “她只肯听你的话,凯特。”她父亲昨晚对她说。“你应该让她明白我并不是随意威胁,我不想我的家族与这个流氓有任何关系。”
  父亲把整桩事情跟她说了,她那平静的反应让她的父亲对自己的决定更为自信。
  “你知道我并不专制。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凯特。”他俩相视而笑,因为她有人撑腰就可以非常专制,但这种情况很少,因为这儿人人都想取悦于她。伯爵继续辩解:“我希望我的孩子们幸福,但跟其它作父亲的一样,我还没定法律。”
  “你很善解人意。”
  “我确实这样想,的确是的。”
  事实如此。伯爵不干涉孩子们的生活,并不是他缺乏关心。一旦有人惹了麻烦,确切地说,沃伦惹了麻烦,他就嘱咐凯特来解决问题。这儿人人都靠她,把整个家安排得有条有理。
  “但是我问你,凯特,我还能做什么?贝丝觉得自己爱上了那个家伙,但这没用。我得到最确切消息,西摩尔并不是他自己吹嘘的那种人。他负债累累快要朗铛入狱。你知道那孩子怎么跟我说吗?‘我不在乎’她说。‘有必要我会跟他私奔。’”老头的声调平静了一些,但仍半信半疑地说:“她不会真的私奔吧?”
  “当然不会,她只是不开心罢了,父亲,”凯特安慰父亲。“贝丝刚才说那些话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痛苦和失望。”
  伊丽莎白昨晚流着泪上床睡觉。凯瑟琳躺在床上为妹妹难过,但她是个实际的人,不会让这类事影响自己的心情。她只是觉得自己该负部份的责任,是她鼓励这对年轻人产生爱情。但这对她没什么影响。现在事实很简单,贝丝不能嫁给西摩尔。必须有人让她看清楚这个现实,接受这个现实。
  她敲了一下门就走进贝丝的卧室。妹妹还未梳洗打扮,白色的睡衣外披着一袭粉色的丝缎。她端坐在梳妆台前,女佣在梳理她那棕色长发。她忧郁的时候显得娇嫩,柔软的嘴唇往下一耷。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那迷人的美丽。
  姐妹俩只有身高和眼睛的颜色相似,不蓝也不绿,而是两种颜色的巧妙结合。所有的圣?约翰人都是这种眼睛。佣人总爱说凯瑟琳生气的时候,眼中闪着不敬的光彩。这不对,正是这种淡淡的色彩,使她的眼睛成为她唯一真正的财富,使她身上其它一切黯然失色。
  对伊丽莎白来说,淡淡的青绿色与浅棕色的头发,浓黑的眉毛,脸庞柔和的线条正好互补。她继承了母亲的古典美。沃伦和凯瑟琳更像父亲:深咖啡色头发,骄傲罗马人的鼻子,倔强的下颚,双颊凸起,还有丰满的嘴唇。这些特征在沃伦身上严然勾勒出一位美少年,而长在凯瑟琳身上却过于严肃。她身材矮小,刚好五英尺出头,难以给人一份孤傲的气质。还算漂亮已是给她最高的评价了。
  但凯瑟琳容貌不足之处在性格上都得到了弥补。她热情、大方,多重性格。沃伦总爱开玩笑说她如此多才多艺应该去学戏剧。她能自然地适应各种环境,不管是管人还是与人合作,受人支配。这些能力并不都是天生的,她曾是维多利亚女王身边的一名侍女,如果说宫廷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多才多艺和外交礼节。
  两年前,她第一次恋爱失败了,现在她已二十一岁,快要二十二了,依旧无人问津。人人都在议论她,但她却并不这样想自己。她当然想嫁人,嫁一个稳重可靠的男人,而不是英俊冲动,小女孩都追求的年轻小伙,但也不能太丑,没有一个熟人会说她不会是个好妻子,她只是现在不想成为那样的妻子。她的父亲需要她,她的妹妹需要她,即使沃伦也需要她,否则他就要担负起伯爵继承人的责任,而他现在根本不想这样。
  伊丽莎白吩咐侍女退下,从镜子里看看凯瑟琳。“凯特,父亲告诉你他所做的事了吗?”
  贝丝眼中闪着光芒,快要哭了。凯瑟琳十分同情,只是因为自己的妹妹在伤心,全都为了她不能理解的“爱”。
  “我已知道他所做的,亲爱的。你一定为此大哭了一场,现在振作起来,好吗?”
  凯瑟琳并不想这么冷漠,她真的希望自己能理解。她觉得自己太实际了。凯瑟琳坚决相信一个人尽其所能仍不能成功,就应该放弃,往好的一面看。一个人硬把头向墙上撞,没人阻拦得了。
  贝丝站了起来,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润滑的脸颊流了下来。“说起来容易,凯特。父亲赶出门外的不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
  “是的。在来这里征得父亲同意之前威廉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我明白了。”
  “别用那种语调跟我说话。”贝丝叫道。“别把我像惹恼了你的佣人那样对待。”
  凯瑟琳心里暗吃一惊,天哪,她真的这么居高临下吗?
  “对不起,贝丝,”她真诚地说,“我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很难理解……”
  “你难道从未爱过吗,仅仅一次?”贝丝满怀希望地说,凯瑟琳是唯一可以说服父亲改变主意的人,但如果她意识不到这有多重要……
  “实话说,贝丝,你知道我不相信……我的意思是……”
  妹妹脸上恳求的神情使她很为难,还好这时女佣送早餐上来,她就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自己能现实地看爱情是很幸运的。这绝对是一种既傻又无用的感情,使人的情绪起伏不定。看看现在可怜的贝丝。但凯瑟琳知道贝丝想听到的只是同情,而不是讽刺、讥笑。
  凯瑟琳端过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到窗台。等到女佣带上门出去她才面对贝丝。
  “我想有一个人能使我爱上他。”
  “他爱你吗?”
  “他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想着那个英俊青年,凯瑟琳说,“整个季节我们天天见到对方,但每次我们说话,他都朝我边上看,仿佛我不存在似的。跟他跳舞的也都是漂亮的女土。”
  “你伤心吗?”
  “不,对不起,亲爱的。你看我那时就很现实。虽然那个年轻人不很富有,而我却很有钱,但他太英俊了,他不会对我感兴趣。我甚至没有机会骂他,我也无所谓。”
  “你没有真正爱上他。”贝丝叹了口气。
  “爱情是一种来去有规律的感情。看看你的朋友玛丽亚。你认识她后她总共爱了几次?至少十来次了吧?”
  “那不是爱,是冲动。玛丽亚还小,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那你呢,只有十八岁?”
  “是的,凯特,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爱威廉!”贝丝强调说。
  看来必须把残酷的事实再次放到桌上。显而易见,贝丝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
  “西摩尔是一个追求金钱的人,他输光了家产,抵押房屋,现在又为了钱要娶你。”
  “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父亲不会说这种谎,是西摩尔在骗你。”
  “我不管,我要嫁给他。”
  “我不能让你这样做,亲爱的。父亲说得出做得到。他不给你一分钱。你和威廉都成了乞丐。我不想看到你毁在那个流氓身上。”
  “我为什么指望你会帮我。”贝丝哭道。“你根本不懂。你是个乏味的老女人。”俩人同时都怔住了,“哦,上帝,我不想那样,凯特。”
  不管怎样,贝丝伤了凯特的心。“我知道。”凯特强作笑脸。
  另一个女佣送来两个她要的花瓶。凯瑟琳吩咐她放到自己的起居室去,然后提起那篮玫瑰就准备离开。
  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说:“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我希望你幸福,但你不懂。”
  伊丽莎白的手在空中挥动了几秒钟,马上跳起来追着凯瑟琳到厅里,现在她的脑子里已没有了威廉,她必须向凯特道歉。
  她吩咐女佣退下,开始在钻石图案的地毯上走来走去,凯瑟琳只顾自己插花,不去理睬她。
  “你不乏味,你也不老。”贝丝喊道。
  凯瑟琳瞥了一眼,还是笑不起来,“但我有时是?”
  “不,只是一本正经,你就是这个样子。”
  这次凯瑟琳笑了。“在宫中我不得不取悦那些德国和西班牙的外交官。一旦他们知道我能流利地说两种语言,总邀请我共进晚餐。”
  “真没劲。”贝丝同情地说。
  “千万不要这样说。在那里我能得知其它国家的实际情况就像旅游一样有趣,但父亲却不许我旅游。”
  “你有没有去逗法国人开心呢?你说法语就像当地人一样好。”
  “人人都这样,亲爱的。”
  “当然。”贝丝继续踱步。
  凯特虽然笑了,但眼中还有受伤的痕迹。这些讨厌的话。如果自己有凯特的控制力就好了,凯特从不说不想说的话。
  她一转身走到朝街的窗台前,驶近的马车看上去很眼熟。
  “父亲在等塞尔顿吗?”
  “是的,他到了吗?”
  贝丝点点头,“我从不喜欢那些爱摆架子的老头儿。记得我们小时候,你把一壶水从窗口浇在他头上?我笑得开心极了。”
  贝丝看到凯特眼中狡黠的神情,呆住了,有很多年她没有看见这种眼光了,“你不会吧!”
  凯瑟琳拿起第二个花瓶,慢慢地走到窗台,塞尔顿正由女佣扶出马车。
  “凯特,你不能,”贝丝提醒道。“父亲为此发了一通脾气。”
  凯瑟琳没有说话,她等到塞尔顿走到她的窗下,把花瓶一推。然后马上缩了回来,过一会儿,放声大笑。
  “上帝,你看到他那张脸了吗?他看上去就像条死鱼。”她喘着气说。
  贝丝说不出话,因为她双手抱着凯特笑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她说:“你打算怎么跟父亲说,他一定大发雷霆。”
  “当然,但我向他保证辞退那个笨手笨脚的佣人。”
  “他不会相信你。”贝丝吃吃地笑。
  “他会的。他不管家里的事情。现在我得去见见塞尔顿先生,不能让他湿淋淋地在我的地毯上滴水。亲爱的,为我祈祷,我会很严肃地对付他。”
  凯瑟琳走出房间做她该做的事情去了,同时她也化解了和贝丝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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