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罗夫从未打算拒绝这个建议。哪个自尊自爱的刑警能拒绝同犯罪集团接触,放弃打入其内部的机会呢?他扫了一眼客人,想,自己是否显得太过分了,也许,要稍稍稳住些,不要把使者吓着而中断谈判。
  顾问想的当然不同。“侦探聪明,这不新鲜,傻瓜我们也不需要。他知道绰号……那又怎么样?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把别人的卢布与外汇说成是自己的,他当然不是无名小卒。事前就应该估计到这一点,这是个教训。”
  “您的名字不一般,很美,”古罗夫突然说,“父亲母亲没给您讲,他们为什么给您起这么个名字吗?”
  “他们预见到我将成为英雄,”顾问笑着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名字和绰号不负责任,咱们谈正事吧。我们有钱,有‘肌肉’,有武器,当然只为了防御。我们主张和平共处,在任何时候都不首先发动进攻。”
  古罗夫把手一挥,像要赶走牙疼似的。
  “谈事吧。”
  “我们需要一个高级刑警。”
  “于是你们就决定聘请我?你们认为古罗夫值多少钱?”
  “您想要多少?”顾问反问道。
  “我的职责是什么?”
  “协调中心主任。内证让我们头痛。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审理’。我们想要秩序和安宁。列夫·伊万诺维奇,以您刑侦工作的经验,一旦掌握了必需的情报和无限的权力,您能把丹麦王国治理得有条不紊。”
  “我一旦得到情报,就把你们全都送进监狱。”
  “这样不好,”顾问反对说,“我们缺少行动人员,至于聪明人么,我们倒不缺。否则,我们就不会拥有亿万资产了。”
  “我希望我也不是笨蛋。但我想象不出来,你们怎样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古罗夫停了一会儿,重复了一次顾问刚说过的话。“我是专打猛兽的猎人,不会卖身投靠,强迫我效劳是危险的,我会翻脸。”
  顾问又微微一笑,抬头看着挂在古罗夫头顶上的画像问:
  “您父亲吗?”
  “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画像,但在几天前我就决定,我们只要有您一句话就够了。对,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没听错。只要您许诺不利用得到的情报加害于我们,咱们就开始合作。”
  这次是古罗夫慌了。他咳嗽一声,有点不知所措地说:
  “书面保证吗?”
  “我说了,一句话。不是收条,不是保证书。您现在说一句:我保证,等等,就行了。您是猎人,您凶猛,但您首先是个正派人。”
  古罗夫知道自己有些急躁,必须深思熟虑,分析比较,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脱口而出:
  “这不可能。我同意较量,你死我活。我毫不掩饰,我的任务就是消灭你们。”
  “这就是说,我们合作不成了。您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您没掌握材料。您知道银行家列别杰夫和沃林吗?老头子已经没有用了。我将继续从事我的正式职业。我们的组织不会像希望的那么好过,但是俗话说,没有印花纸,白纸也将就。”
  古罗夫感到沮丧,无言以对。这已不是胜利者的沉默了。顾问会意地看了他一眼。
  “您答复得太仓促了。我们想要的是个人安全。至于其他别的偶然闯入您视野的人,对他们的命运我们不感兴趣。您照常从事您的刑侦工作,揭露罪犯,把他们移交侦查机关,检察院……我们只给您划一个不能触动的范围。”
  “这就是直接参与,”古罗夫说,“我将成为清道人,你们匪帮的成员。”
  “按活动性质把我们的公司认定为匪帮,这是最低级的法盲。您听着!”顾问绝对冷静,但他故意装出怒不可遏的样子,提高嗓门大声说:“您在一个血腥的泥潭里工作,不要把自己装扮成不屑于脱下白手套的贞洁少女吧。您一无所有!没有技术设备,没有人,没有情报!什么都没有!人家想给您找个工作干干,去您的工作吧!”他朝古罗夫挥了一下手。“您把我搞累了。您再想一想。咱们先搞一笔小交易。现在在莫斯科有五个行动队员,都是杀人犯,强奸犯。据我所知,其中三个正在全苏受通缉。我把他们交给您,您给我个人帮个忙。”
  “那看是什么样的忙。”
  顾问嘿嘿一笑,看了画像一眼,不满地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八点,在约定地点,您和波塔波夫将军见个面,向他保证,他的生命没有危险。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您用什么办法把他压垮了。我们和他即将分手,但不想在自己身边保留一个定时炸弹。”
  古罗夫望着不速之客的笑容可掬的脸寻思开了。这个家伙,可以说,不是毫无顾忌的大胆,就是厚颜无耻的放肆,但绝不能说他缺乏自信和愚蠢。闯进家来,彻底摊牌,承认自己在犯罪组织中的地位和与内务部将军的联系。有什么力量为他撑腰,使他得以如此肆无忌惮!
  昨天,苏联检察院要案高级侦查员格德梁和伊万诺夫还是民族英雄,今天他们就被宣布为恶棍和罪犯。我们国家没有中间状态,不是天使就是魔鬼。如果我被卷进这个事件,将会怎么样?我自己就算啦,父亲会怎么样?丽塔和奥莉加会怎么样?全家族会怎么样?说上三言两语就能换到五个匪徒,这很有诱惑力。况且谁也没打算杀死波塔波夫。不要像孩子一样天真,侦探,交易就是交易。世界上一切都从第一步开始,悬崖勒马吧。不要玩火,否则,放火容易灭火难。小心葬身火海。古罗夫非常理智地思考过后,战胜了自己的疑虑,他说:
  “我同意。什么时候见面?”
  “我再给您打电话。”顾问看了看表,站起身,伸过来一只手。
  最有趣的是,古罗夫居然还握了握这只手。
  古罗夫违背自己健全的、符合逻辑的思考,同意做这笔交易,只有一条但颇有分量的理由。他不能后退,如果承认自己对形势的分析正确,就是承认他们强大。他,列夫·伊万诺维奇,一向明智、审慎,在紧要关头,面临抉择,以冷漠的逻辑为掩护撤退了,回避斗争。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谁在姑息纵容最可怕的犯罪?胆小鬼和混蛋。但在某种程度上,主要的同谋犯却是那些明智、审慎,能够懂得一切,权衡一切,评价一切的人们。
  离开古罗夫的住宅之前,顾问把一个信封交给主人,说:
  “他们都携带武器。不要寻找他们的领导人,他不在莫斯科。”
  就这样,顾问把阿凡提的行动队员交给了墓斯科刑侦局。而古罗夫中校平生第一次收受了贿赂。尽管顾问的行为貌似荒唐,他却认为这个牺牲能带来利润。当然人手是不够,但顾问要一箭数雕。他急于彻底切断公司与中亚地区的联系,阿凡提的人都来自中亚,在莫斯科和波罗的海地区完全派不上用场。此外,古罗夫一上钩,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人事纠葛。更重要的是,古罗夫一旦同波塔波夫见面,几小时之后,这个铁面无私的侦探将别无选择,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古罗夫回到书房后给奥尔洛夫上校打电话,让他记下匪徒的姓名和所在的地点。奥尔洛夫听了好久没说话,古罗夫似乎听到了处长不满的喘息声。
  “你直接同头目有了接触并开始受贿,”奥尔洛夫给自己的思考作了总结,“作为交换条件,他们要求你干什么?”
  “一丁点小事。”
  “你很清楚,这不可能。或者这个名单是假的,或者你是个傻瓜,把极其严重的事当成了丁点小事。”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每个人都各负其责。你去核实情报,实施拘留,而我挠挠后脑勺,解决喝咖啡加不加奶油的问题。就这样吧。”古罗夫不等回答就放下电话,开始分析同波塔波夫的会面能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比如说,不是与波塔波夫会面,而是要引诱我落入陷阱。目的呢?杀死我?愚蠢,且代价昂贵。要杀死我可以简便得多。主要是,他们显然需要的是活着的我,败坏我的名声?怎么干?把裸体姑娘塞给我,录上像?没有意义。顾问是个聪明人,即严肃的人。他们也不能使我失去自由,这样一来我立刻就失去了价值。他们追求的唯一目的是拉我交换情报,断绝我的后路,把我变成阿泽夫①式的人物,如果一个侦探不相信自己的智慧和毅力,他就该改行。比如,可以去当全苏支援海陆空军志愿协会或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的官员,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冠冕堂皇的组织。
  
  ①阿泽夫(1869-1918年)奸细,是俄国社会革命党的首领,领导暗杀官员的恐怖活动,又充当政府暗探,出卖同党。

  不久丹尼斯·谢尔加切夫来了,讲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古罗夫十分详细地询问奥列格·韦谢洛夫的情况,对主要人物却完全不感兴趣。
  “签一个劳动协议就上班吧,”古罗夫最后说,“沃林当然在骗你,他讲的故事里隐藏着别的企图。但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样我不喜欢,”丹尼斯回答说,“我不怕搏斗,不过应该知道规则。”
  “就这么简单?”古罗夫吐出了口长气,“咱们有咱们的规则,他们有他们的规则。我没法帮助你,你也不要吹牛说不怕。你当然害怕,不想沾一身骚。你也是人,也珍惜自己的名誉。你决定吧。”
  丹尼斯看了看侦探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刚要骂娘,古罗夫却抢在他前面说:
  “顺便说一句,我要是你,就不干。”
  “那就各人看着办吧,”谢尔加切夫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随你的便。”古罗夫送走丹尼斯,关上门就笑了起来。嗨,这个冠军真单纯。他又笑了一阵子。说声“你不行”,他就是你的人了。“我把这个小伙子拉了进来,可耻。可是没有他我现在真难办。”
  顾问七点钟打来电话,又过了三十分钟他就到了,给古罗夫打开了银灰色“丰田”轿车的门。
  “有朝一日咱们国家也要有这样的轿车,”他把车开上环形花园大街时说,“遗憾的是,那时候咱们就不在了。”
  “您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呀?”古罗夫问,“您有钱,有办法,可以到西方去嘛。”
  “我的钱和办法只适合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墅里做生意。在那边,”顾问用手拍了拍方向盘,“我只是个生活略有保障的奴才,二等人。”
  “在这儿您不害怕吗?”
  “有时候也怕。可谁能不冒风险呢?”
  古罗夫回忆起来了,一小时以前他也这样说过。他想,我们都是人,可为什么生活这样难?总是不停地战斗,只有在梦中才看得到安宁。而且很久没有梦到了。他有没有做过那么闲适、那么美好的梦……都记不起来了。
  “您看过法国老影片《五人行》吗?”顾问问。
  古罗夫摇了摇头。他想,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正在发生。他,侦探古罗夫,同犯罪分子同车而行竟没有什么反感。“也许,是我病了?”
  “五位好朋友从前线归来,”顾问开始讲述了,“他们并肩战斗,吃喝在一口锅里,在死神面前互相掩护。他们熬过来了,彼此拥抱着回到了人世间。但是和平生活有时候比战争还要残酷——战友们分道扬镳了。两个战友久别重逢。其中一个成了侯爵,有爸爸留下的金钱、城堡等庸俗不堪的东西。另一个则成了强盗。他没有爸爸,可还想过好日子,侯爵大人对强盗说,你要毁掉自己了,悬崖勒马吧。你是名优秀运动员,我安排你去阿尔卑斯山当教练:那里阳光充足,空气新鲜,生活有保障。‘我得用绳子拖像你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吗?’强盗问。‘是用一条绳子把咱们拴在一起,’侯爵答道。‘是,’强盗说,‘不过咱们是在这条绳子的两端……’”
  古罗夫边听边记他们的行车路线,确定他们所在的方位。
  “您是影射我的父亲吗?爸爸养育了我,我当然感谢他。但生活中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奋斗得来的。”
  “您喜欢这种生活吗?”
  古罗夫没回答,谈话中断了,汽车很快就停在了一座坚固的老式楼房前。古罗夫从汽车里出来后,示威性地察看了一番街道名称和楼房号码。
  “不必枉费心机了。”沃林说。他锁好车,率先走进楼门口:“房屋是一次性租用的。”
  顾问在撒谎。他把古罗夫引进了波塔波夫将军的秘密住所。这套住宅从列宁时期开始曾被各种机构使用,有时候也闲置着,现在它属于将军。假如古罗夫猜到这一点,就不会这样自信、一步两磴地跨了进来,而要三思而后行了。但是,顾问在汽车里的谈话把侦探的注意力引上了哲学思辨。谁能不犯错误呢?
  顾问打开门,请古罗夫进去。他说:
  “请随便坐。将军马上就到。再过四十分钟我来接您。安慰他一下吧,否则他有可能给我们也给您添麻烦。您比我更清楚,许多事情得不到证实,但总要留下疑点。”
  古罗夫挂上风衣,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我希望,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指责我图谋抢劫吧?”
  “我希望,”顾问摹仿他的语气说,“您按照我给您的地址做了安排吧?你们的人已经出发了吧?”
  “您似乎打算走?”
  当门咣当一声关上之后,古罗夫挂好门钩,开始查看这个住所。“这里即使有录像机我也找不到,”他这样想着,仍继续观察,想找到个挂钩什么的。古罗夫不知道具体要挂什么,所以他的目光沿着陈设游移,只看到了些最表面的东西。家具都是旧的,保养得很好,只有冰箱和电视机是新的。这里不常住人,它的主人只是有时来看一下。他可能住在别墅里,大概是特种养老金领取者。
  住宅有个后门,假如古罗夫有较多的时间也许能发现它,使形势有所改变。但能用于思考的时间过去了。古罗夫听到门开了一个缝,门钩动了一下,然后门铃就响了。
  古罗夫朝前厅看了一眼,在门缝里看见了将军的金质肩章,便开了门。还有三个人从后门走了进来,侦探则没有听见。
  波塔波夫进门之后,脸上堆出最迷人的笑容,把两手一摊:
  “太棒啦!客人把主人关在了外面!”
  古罗夫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波塔波夫会穿着将军服来,有点手足无措。他立刻镇定下来,说:
  “偶尔也这样。请进,不要拘束。”
  “谢谢,您太客气啦。”波塔波夫大笑起来。他关好门,脱掉风衣,身着礼服出现在古罗夫面前,胸前的勋章闪闪发光。
  衣着笔挺的将军显得年轻漂亮,仪表堂堂,举止自由潇洒。古罗夫原以为会看见他全神贯注、警惕戒备的样子,现在发觉自己丧失了主动权。他似乎觉得这是在上演一出节目单上没有的话剧。
  “我高兴,真诚地高兴,”将军的勋章叮叮当当地响着,他走进房间,从小橱里取出一瓶名牌白兰地和两个小酒杯,斟满酒。“那么说,我们又增添了生力军啦。列夫·伊万诺维奇,您应当参加得再早一点,当咱们还是主人的时候。不过晚一点也比永远不参加好。”
  古罗夫沉默着,想尽快把情绪调整过来,猜透剧本的情节和给他安排的角色。
  “请原谅我身着礼服。赶巧了,我刚从那儿来。”将军指了指天花板。“你是聪明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在树林里你把我整得真够呛。”他和古罗夫碰了一下杯,喝干了又斟上。“我说实话,真有点怕了。当然,你没有理由杀死我,可你的表情真不大对劲儿。好啦,让咱们放松放松。”
  波塔波夫又喝了一杯,古罗夫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波塔波夫常来这儿,而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古罗夫明白了,“就是说,沃林骗了我,住宅根本不是一次性租用的,将军来这儿也不是要听我的保证。我低估了顾问,奥尔洛夫上校是正确的,我太相信自己的优势了,现在我正被暗中利用。”
  古罗夫的判断基本正确:沃林把他骗了。只不过演出不是在最后一刻才改变,而是早就策划好了的。塞给古罗夫的不过是另一张节目单罢了。
  从侦探家出来之后,沃林就在这个住宅里同波塔波夫见了面。他们之间有过一个简短的谈话:
  “祝贺您,尊敬的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握完手,他们在厨房里喝咖啡的时候顾问说,“我们为您物色到了一个得力的助手,他完全归您支配。”
  “绝对不行!”波塔波夫立刻就急了,“咱们有言在先,这是我的先决条件,我只同老板、列别杰夫和您发生联系。在我的处境下,有三个知情人已经太多了。”
  “古罗夫中校怎么样?”顾问微微一笑,“似乎不久前您和他有过接触。要不然是我错了?”
  “不是我和他,而是他和我,”波塔波夫急躁地说,“古罗夫是敌人,您对他估计不足。您越尽快除掉他,您自由的时间就越长。他也不是我的私敌,他正在寻找您和老板。我还想说,这个鬼侦探是个顽固不化的有主见的笨蛋。使我们共同感到遗憾的是,他很有才能,因此就格外危险。”波塔波夫沉重地叹了口气。
  “有才能?好得很,将军。您要个平庸的助手有什么用呢?”
  “他同意合作吗?您相信他啦?”
  “您一贯低估我们的力量,”顾问回答说,“对于我们,‘相信’这个概念不存在。我们把单线铁路摆在一个人面前,切断他的后路,制动器操纵在我们手中。难道您的亲身经历什么也没教会您吗?”
  波塔波夫离开厨房,拿了瓶白兰地回来。
  “我不想得罪您,”顾问友好地继续说,“可您想一想,我的处境又跟您差多少呢?”
  “您是个富翁。”
  “首先,您也不是穷人。第二,穷和富是相对的……我工作时间不喝酒,但为了这件事,请您也给我倒一点儿。”
  顾问举起杯,眨了一下眼睛:
  “祝您健康,将军,祝您长寿!”
  波塔波夫第一次看到顾问这样健谈,这样和善。这个矜持而不苟言笑的人一般只提一些简明扼要的问题,或言简意赅地答复对他的问话,现在却满面春风,谈吐轻松自然。将军没有料到,这使他大受感动。
  “谢谢,非常感谢。”他一饮而尽。“古罗夫……如果您深信不疑,做了决定,我只能感到高兴。他当然不会服从我,就是在侦查业务中我也不是他的顶头上司。我不过是个领导人,职员。”
  “没什么,你们会很好配合的。”顾问推开酒杯,严肃地说,“今天晚上八点,就在这儿,他独自一人,我稍晚一点来。你们单独处理一下你们的警察问题。穿上将军服,戴上全部奖章。”
  “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波塔波夫打断了他的话,“何必……”
  “一定,谢辽查,一定,”顾问严厉地说,“这是老板说的。他的请求对于我们,你自己知道……”他第一次用“你”称呼将军,“老板认为,既然把古罗夫交给你直接领导,就必须从第一分钟开始一丝不苟。”
  谈话到此结束。波塔波夫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思考,他得出了结论,他服从上级的一贯原则从未让他上过当,服从自有好结果。
  他做了要求他做的一切。作为一个首长,为了显得更隆重些,他又稍微增加了几句。
  “嗯,现在谈谈正事,中校。钱任何时候也没人白给,我们来估量一下我们能……”
  古罗夫看见将军的脸突然僵住了,他想跳到旁边去,但没动地方。大脑下了命令,身子却晚了一步。古罗夫的双时被箍住了。波塔波夫的额头上冒出来一个斑点。古罗夫听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看见戴着勋章的将军向前一栽,无力地颤抖了一下,一条腿向前一伸,倒了下去。古罗夫听到身后有人笑了一声,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贴到了他脸上。他命令自己不要呼吸,猛地挣了一下,但毫无结果。他哼了一声,沉重地喘了口气。古罗夫从未想到过,一个人会如此清晰地记得他怎样失去了知觉。他两臂麻木,右手摸到了熟悉的手枪柄。古罗夫本能地抓住手枪,把它举了起来,想转过身去,但身体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古罗夫看见一个耀眼的闪光,又是一闪,接着他便倒在了波塔波夫身边。
  顾问移动古罗夫握着手枪的手,又照了一张被杀的将军与拿枪的古罗夫在一起的照片,这才向奥列格·韦谢洛夫和阿凡提转过身去。
  “完事了。阿凡提,你迅速离开莫斯科。奥列格,你把这位英雄,”顾问指了指古罗夫,“送到出租车上去。司机是自己人,但最好不要让他看见你的脸。”
  “他立了什么功,得了个这样的奖赏?”阿凡提问。他满不在乎地把浸有麻醉药的桌布揉成一团,但拿在伸直的手中不知往哪儿扔。
  韦谢洛夫处于休克状态。关于杀人的事一个字也没告诉他。只是说,要他从后边抓住警察一两分钟,不让他动弹。把将军杀了,他奥列格·韦谢洛夫是同谋。这位前运动员的智力不太发达,但形成的局面他还能理解,他现在只能默默地冒汗。
  顾问白了他一眼,用宝丽来相机厌恶地对准古罗夫和波塔波夫,又照了一张,把从相机里钻出来的照片放进了信封里。然后又掏出手帕,用它包着古罗夫仍握在手中的手枪枪管,从古罗夫无力的手中取出手枪,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
  “冠军,”他对韦谢洛夫说,“你从来没见过死人吗?对你说过了,让你把还活着的放进汽车里去,然后去找姑娘,或去你乐意去的地方。你从未到过这儿,什么也没看见。”他又转身对阿凡提说:“明天见,帮一帮这位思想家。”
  顾问把装有照片的信封放进古罗夫的衣兜里,阿凡提去卫生间扔掉桌布,洗了洗手,出来后拿起酒瓶在古罗夫胸前撒了些白兰地,然后帮助韦谢洛夫把古罗夫失去知觉的身体扛到肩上,送上了出租汽车。
  顾问在这个时候用毛巾把酒杯、茶碗、酒瓶都擦了一遍,甚至把椅背也擦了,以防万一,这才取下话筒,拨了奥尔洛夫上校的电话号码。听到有人答话后,他说:
  “晚上好,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沃林有变音的罕见才能,他现在就是用又尖又细的女声讲话,“我答应了别人给您打个电话,请带人来……”他说了地址,“请通知检察院,谢谢。”
  意识渐渐恢复,但古罗夫苏醒得很慢。在他身上宛如有两个人在斗争。一个急于苏醒,想证实波塔波夫将军的被杀只是一场噩梦。另一个人则拒绝苏醒,想继续留在虚无状态。
  古罗夫躺在谢尔加切夫的沙发床上。一小时以前把他送到了这里,但用的已不是韦谢洛夫扛他上的那辆车了。
  丹尼斯帮助骂不绝口的司机把古罗夫拖了进来,放在床上。此刻丹尼斯正在厨房里煮咖啡,他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侦探遭遇了不测。丹尼斯听到弹簧嘎吱响了一下,便向卧室看了一眼。古罗夫坐在床边上,像一个正常人陷入不正常境地后常做的那样,双手捧着头。
  丹尼斯递给他一杯浓咖啡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古罗夫看了主人一眼,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只不过喝多了点儿,现在清醒过来了,睡够了。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完全出人意料:
  “在你这儿还不错,比在醒酒所好。”
  他用两个指头拎起衬衫闻了闻,摇了摇头。
  “在醒酒所?”丹尼斯大惑不解。
  他哪里知道,有人已对侦探这样干过一次了。不久前列别杰夫用麻醉剂使古罗夫失去知觉,就像现在这次一样,在他身上洒上酒,把他扔进了醒酒所。
  “要不要去医疗劳动防治所?在那儿医生能帮助戒酒。”古罗夫说。他不愿意回到现实,不想重新开始思考,解决问题,采取行动。
  侦探累了,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他非常可怜自己,迫切渴望安宁。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吗?”
  “列夫·伊万诺维奇,好像是你自己找的嘛!”丹尼斯忍不住了。“在南方,是谁主动插的手?难道我说错了吗?”
  丹尼斯发觉,侦探被逼到了角落里。作为一个优秀拳击手,他知道:或者自己从角落里挣脱出来,或者被人抬出去。挣脱出来需要力量,而男人的力量来自愤怒。
  “我年轻时候有个朋友,酷爱拳击。有一次他打输了,抱怨说:我都站不住了,可他,那个可恶的对手,还是打呀,打呀。我那时年轻,心肠硬,就问他:你上拳击台是受骗上当,还是被逼无奈呀?”
  “你在教育我,”古罗夫站起来,从椅子上拿起上衣,开始翻衣兜,看证件还在不在,结果掏出来一个信封。他对着亮光看了看信封,又闻了闻,然后掏出来一张照片。
  将军佩戴着勋章,额头上有个洞,旁边是没有勋章但手握手枪的中校。中校不知道还有一张相片:中校不是躺着,而是双膝微弯,俯在倒地的对手上方。有这一张照片就足够了,加上他们还有带着我指纹的手枪,他想。“你们虽然残忍,但是应当承认,聪明而狡诈:想跟我共事,所以还考虑到了我的家属,没有把我直接送回家……”
  “再来点咖啡。”古罗夫说。他给丽塔打了个电话,说有事暂不回家。
  “他们杀了已成隐患的波塔波夫,却把尸体挂在了我身上。沃林不愿再扮演知识分子了。”
  古罗夫接过递给他的咖啡杯,说:
  “坐下,别吱声,现在我要判断一下方位和时间……”
  沃林说过,内讧和不必要的流血妨碍着他们,可是他却亲自下令杀人。然而内讧和纠纷可能真实存在。他们离不开职业杀手,又要对他们严加控制。他们决定在自己家族中清理门户,想利用警察机关,让古罗夫中校充当负责人。他们把难以驾驭,犯上作乱的匪徒交给我们,再组织一个得心应手的体系,建造一个互相配合、绝对服从的金字塔。上层人物和中间环节,如顾问所说,属于“不可触动”之列。为了不让我失去控制,他们给我套上了绞索,另一端攥在他们手中。这个索套怎么样?先看看它牢固到什么程度。实施凶杀的手枪上有我的指纹,它和照片一起放在检察长的办公桌上了吗?再加上通知新闻媒介。一般来说,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这些伪造的罪证被公诸于世,有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杀掉。当然,在顾问的“活”中也有破绽,但不等我辩白清楚,早就把我从一切能赶出来的地方都赶出来了。谁能不怀疑我,谁能立刻相信我呢?只有图利林将军,奥尔洛夫上校,还有处里的工作人员。不是全部,远远不是全部工作人员——古罗夫自己更正自己,谁不喜欢我,嫉妒我,我挡着谁的路,谁就不相信我,甚至还要幸灾乐祸。而且不仅一般工作人员,就是将军也无能为力。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侦探古罗夫本人。绞索必须扯断,还必须维持它依然存在的假象。就这样。我已经找到了理论基础,剩下的只是一桩“小事”:把它付诸实践。怎么做呢?
  在凶杀现场至少有两个人,可能是三个。一个人抱着我,古罗夫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臂肘。具备这种超凡体力又信得过的小伙子他们能有几个?应该审查一下韦谢洛夫。
  古罗夫看了一眼丹尼斯。丹尼斯正歪在沙发椅里读《星火》画报。
  再说凶杀。一个人开枪。是阿凡提?很可能。沃林为什么把多余的人扯进冒险勾当里来呢?既然没有多余的人,那么拍照的就是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沃林本人了。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这是沃林的第二个严重失误,古罗夫突然大声喊道:
  “老狐狸的错误……顾问的错误。你知道吗,丹尼斯,”他对表情茫然的主人说,“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一定有错误。任何人的一生都是由发现和丧失、成功和失误组成的。”
  “你是个哲学家,列夫·伊万诺维奇。”
  “不错。”古罗夫表示同意。“去年夏天,我还记得,你曾炫耀说,在体育运动中造就了一批卓越人物,他们感到痛心,因为有时把他们同土匪和黑手党混为一谈。是吗?”
  “你是说韦谢洛夫吧?一条癞皮狗。这种人你们当中没有吗?”
  “我们当中也有。”古罗夫接过来说,“从你那些小伙子中找两三个可靠的。”
  “怎么来确定呢?我现在怕了。又钻不到人家心里去……”
  “不要钻到心里去,人家不喜欢这个。去见见面,观察一下。人们现在不藏富,有外财看得出来。无论一个人赚多少钱,愿上帝让大家部多赚点,但劳动所得是一回事,黑道来的是另一回事。找三个忠诚、勇敢的……”
  “我们当中没有胆小鬼。”丹尼斯抢着说。
  “好,好,”古罗夫气恼他说,“你不是孩子,不要说得那么绝对。”
  古罗夫开始下指示,尽量说得简短、具体。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丹尼斯拿起了听筒。
  “请讲。”
  “晚上好。请把听筒交给列夫·伊万诺维奇。”
  丹尼斯看了一眼古罗夫,稍稍犹豫了一下,问道:
  “对不起,你拨的是多少号?”
  “是丹尼斯·谢尔加切夫吗?”
  “嗯?”
  “请告诉古罗夫,说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要跟他说话。”
  “有个叫彼得·尼古拉耶维奇的。”丹尼斯用手捂住话筒,狐疑地看了古罗夫一眼。
  古罗夫拿起了听筒:
  “您好,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我好,等着你马上来。”奥尔洛夫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真不愧是专业人员。”古罗夫放下了听筒。
  “他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古罗夫愣了一会,又说了一遍:“专业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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