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埃莎·赖特揉去眼中的睡意,凝视着一个她认为是幽灵的人。“琼莉?”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大声说出了这个名字。
  “妈妈,请让我们进来。”
  可是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没有开门,她惊疑不已。“你们这是回来过感恩节……在这么多年之后?”
  “我遇到了麻烦,妈妈,大麻烦。”琼莉急忙解释道,“史蒂文在车里。他需要帮助,要医生。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可是我求你了——”
  “谁都不必求我,尤其是我的亲人。”埃莎说着把已经生锈的门钩向上一拔,把防盗门打开。“赖特家的人是不求人的,我知道,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我已经求得够多的了。”
  “现在不行,妈妈,这一切我们以后再谈。”
  “我来先看看你。”这个身板结实的老太太走到门廊上。她大声吆喝着让狗走开,然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琼莉。“你瘦得皮包骨头了。”
  “你倒发福了。”
  “现在不喝酒了,光吃饭。”
  “我为你感到骄傲,妈妈,我们得帮帮史蒂文。”
  “他怎么啦?”埃莎看着转播车问道。
  琼莉跟在她后面说:“他被枪打伤了。”
  埃莎猛然停下,转身看着她问道:“枪打的?”
  “妈妈,有四个人想打死我们。”
  埃莎·赖特把手放在转播车客座一侧的门上,把它拉开。车里的灯亮起来,她的脸上露出痛苦和惊讶的神色。“哦,亲爱的,”他看着史蒂文那张苍白的脸说道,“我的上帝呀!”
  琼莉的母亲知道“老泰克”还没有入睡。他住的地方离她家很近,几分钟就到了。琼莉提醒她说,如果有人知道她和史蒂文在这儿,大家都会有危险。可是埃莎让她放心,说这个医生可以信赖。“为什么?因为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琼莉讥讽地问道。她记得,她母亲认为一个人只要是基督徒,就自然是个好人。琼莉就是伴随这个信念长大成人的,这种信念直到最近才发生了变化。
  “不。”母亲的回答使她一惊。“因为他是个优秀的无神论者。”她把手伸到史蒂文的手臂下面,用力把他托了起来。“抓住他的腿,我们得抬他……”
  琼莉照吩咐的做了。“那就告诉医生到这儿来,史蒂文失血太多了。”
  泰莱基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子弹没有从肩膀里穿出来,所以他才流血不止,还发着华氏一百零四度的高烧。当然,医生想要史蒂文住院,可是埃莎在电话上已经跟他说过了,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像《枪烟》里的医生一样,到家里来处理病人。他们烧了开水,给器械消毒,在厨房里建起一个临时手术室,然后医生给史蒂文打了一针大剂量的吗啡。一个小时后,他把子弹头取出,清洗了伤口,把伤口缝合,整个手术便宣告完成。
  史蒂文的体温依然很高,可是没有超过医生刚来时候的温度。他们跟医生说再见的时候,已是旭日东升时分。“感恩节快乐,泰克,”埃莎说道,“一定要告诉你太太,上帝也保佑她。”
  “一定。”医生说罢便离开了。
  琼莉一整天都守在史蒂文身边,不断用酒精给他擦,用凉水给他敷,等他冷得发抖、牙齿打颤的时候,就替他保暖,向他倾注爱,她坚信他很快会好起来。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母亲都没有来打扰他们。她替他们洗衣服,替他们做饭,还为史蒂文祈祷。她把那辆车藏到谷仓里,把车子后面的血迹擦洗干净。当时,史蒂文一直坐在车后面,后来琼莉感到足够安全了,才把他拖到前面,给他包扎。
  傍晚时分,他的烧退了。虽然他感到疼痛,却没有动用医生给的三支止痛针。他服用了一些羟苯基乙酰胺,想尽量忍一忍。他认为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脑子千万要清醒。
  整个晚上,他像小孩一样睡得很沉,可是琼莉却不时醒来,害怕万一在她睡着的时候会出什么意外。
  到了早晨,他感觉好了些,埃莎给他端来汤和饼干,他很高兴地大口大口地喝着她做的鸡汤。那天下午,他和琼莉坐在门廊底下的秋千上。这是她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子吻过的地方。“他是小山那边的一个农村青年。”她回忆到这一段时光不禁咯咯笑起来。“叫汤米·李什么的。”
  “他们都叫汤米·李或者比利·乔什么的。”史蒂文小声说道。
  “不过他很了不起。”她回忆说。
  “他们并不都是这样。”
  “你怎么样?”
  “还疼,”他承认道,“没力气。”
  “总比死了好。”
  “哎。”
  一阵沉默,接着史蒂文说道:“我做了个梦,你坐在一列装饰了红、白、蓝三色彩旗的火车后面。人们都想跟你握手,他们吹着口哨,欢呼着。我在追赶那列火车,可是跑不快。”
  “史蒂文,”她安慰他说,“不要——”
  可是他想把它说出来。“这时他们朝我开了枪。”
  她向后一缩,可他继续往下说道:“然后你和孩子们上了讲坛。”
  “讲坛?”
  “这是开大会,你们后面在放电影,上面有其他住过白宫的孩子,有艾森豪威尔的子女们、尼克松的女儿们、里根的孩子们。他们都在向怀亚特和萨拉鼓掌。接着,巨大的帘子打开了,四个骑士骑着四匹骏马昂首登台,人群像发了疯似的。这时你告诉大家,你接受第四十四届总统的提名——”
  “史蒂文,快别说了!”她不想听这样的疯话。
  可是他没有停。“接着,你说你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你的丈夫史蒂文没能看到这个光荣的夜晚……”
  她紧紧地搂着他,和他的身体一起晃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亲爱的,这只是一场噩梦,你不会离开我的,没有你我什么也不会做。”
  “如果我出现什么意外——”
  “已经出现了,看看你自己吧!你会好起来的。”接着,她亲吻了他。“你以前跟我谈起爬山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上帝从来不让我们攀登一座无法攀登的大山。”
  他心里感到宽慰了许多。
  她有件事要告诉他。“我一直在想,我在贾雷德·塔克的大楼碰上的人可能就是雅各布·休斯——罗维格。我是说,如果从一开始就有他介入,那么我看到的这个人与我们所想的圣保罗的体型特征自然就不同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
  琼莉改变了话题,因为她不想让这种事再度困扰他。她要帮助他尽快恢复,“明天是感恩节。”
  史蒂文点点头。“我知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不能跟孩子们在一起。”
  “我们就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由于担心,加上睡眠不足,她的眼皮直朝下坠。“史蒂文,下一步干什么?”
  “给圣路易斯打电话,告诉巴德把亚特兰大收到的任何东西都转交我们。”
  “我们得有台电脑。”
  “你想当然地认为你妈妈没有吗?”
  她回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场院,看了看那反映出狭隘保守观念的草坪躺椅、门廊里那台洗衣机、太阳下那台生锈的拖拉机和地上那些鸡和碎石子,然后点了点头。“是啊,她把东芝都换掉了。”
  他笑了,这话使他难受,但难受得痛快。
  琼莉和母亲除了谈史蒂文的伤势和他们目前的困难之外,别的什么也不谈,就连感恩节那天上午也是如此。埃莎原来真以为女儿再也不想见她了,可是她在门廊上见到女儿的惊讶情绪已经变成了对史蒂文伤势的关心以及对他和琼莉遭遇的担心,她们在门廊上首次相见时所表现出的紧张关系一直没有表面化。她们在一起削土豆皮,谁都没提那档子事。
  在帮着做火鸡填塞物的时候,琼莉把四骑士的事告诉了母亲。史蒂文在睡觉,她们则忙着压玉米片,烤面包片,砸开胡桃,把新鲜的碎山艾叶放在油锅里煎猪肉香肠。埃莎刚听到琼莉说的这些事还以为女儿喝多了,因为她说:“这听起来就像我酒喝多了之后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听到一个自称某督教领袖的人竟然干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而且那些人现在都逍遥法外,她被激怒了。“当然,我承认,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入住白宫,做母亲的会感到自豪的。”
  “别提了,”琼莉毫无兴趣地说,“重新装饰第十六大街就给了我许多麻烦。”
  “我从第一新闻网上听到贝蒂·福特事件之后,还真担心呢。”
  “妈妈,那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埃莎停下手中的活。“不,孩子,我知道,你要那样想可就错了。”
  琼莉点点头。“我想是我错了。”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不知道,对于一个一辈子每天都喝酒的女人来说,停止喝酒那会有多么难熬。
  “知道你没走你妈走过的老路,我感到非常欣慰。”
  琼莉把香肠锅底下的煤气火关掉,尝了一片山艾叶,她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东西她以前是从来不吃的,没想到味道竟然这么好。“我的调味绝对到不了你的水平。”
  “秘密在这儿呢。”埃莎开始加热溶化整整一磅黄油。
  “猝死在这儿呢。”琼莉俏皮地说着,然后看了看她。
  埃莎把所有配料全都倒进一只上面已经有了缺口的大瓷碗里,琼莉记得她孩提时代就见过这只搅拌用的大碗了。埃莎把溶化的黄油浇在上面,然后用手在碗里拌起来,还往碗里倒了一些她昨天给史蒂文喝的鸡汤。接着她从冰箱里取出火鸡,开始她的精心制作。
  吃饭前,他们给孩子们打去电话,听见他们让她不要担心的话,琼莉产生一种奇怪的妒忌,他们玩得很开心呢。看来他们很喜欢跟维克托这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在一起。她和史蒂文的确为他们感到高兴,因为如果孩子们的处境不好,他们就不只是想念他们,而是倍加难受了。怀业特和萨拉都祝他们的外婆感恩节愉快,并且说他们希望能在圣诞节见到她。“我现在就发出邀请。”埃莎说着看了看琼莉,“今年圣诞老人要把你们的所有礼物都带到这儿来,所以你们得到这儿来拿。”
  怀亚特高兴地尖叫起来。
  史蒂文朝琼莉点点头。“不过要注意,波托马克以前就到这儿来过了。”
  “那当然了。”
  埃莎做了足够他们吃上一个月的东西。除了火鸡和配莱,她还捣了土豆泥,蒸了苦菜,把它们倒在越橘上面,还做了美味的浓汤。她对史蒂文说,这有助于他的迅速康复,效果比任何药片都要快。
  “或者把他的油脂刮干,让他完蛋。”琼莉突然插了一句。
  埃莎笑起来。“并没有妨碍你长大成人啊。”
  这顿饭非常丰盛,可是,她们在准备这顿饭时似乎已经消散的紧张气氛此刻又出现了。两人都有些话没有明说,就像埃莎打开前门时的情形一样。琼莉觉得,她和史蒂文一起到她母亲这儿来了,而孩子们也是属于这儿的,照理应当经常来。可是由于埃莎,他们一直无法来。
  埃莎的心里想的正好相反,她女儿以前从来都不把丈夫和孩子带来。这么多年了,这么多美味的火鸡除了她埃莎自己之外,没有人来吃,也许还有当时跟她结婚的那个男人。因为这一点,她对琼莉十分不满,但是她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愧疚。
  对她们两个人来说,想要说的话都在这节日气氛的表面下翻腾着,她们很难开口,琼莉想打破僵局。“妈妈,我感激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是为史蒂文做的。”埃莎毫不客气地说,她的话刚出口,她就懊悔不该说,可已是覆水难收了。她继续用刀叉分割那只火鸡腿。
  史蒂文给琼莉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多说”,可是她没有理会。“妈妈,我们难道就没有办法和解吗?”
  “你同上帝去和解吧。”埃莎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没有看她,“跟你虚构的人去和解吧。”
  “我正是这么做的。”
  埃莎放下手中的刀叉。“你深更半夜到我门上来,说‘妈妈,你得帮帮我们。’我帮了,我还在帮,可我需要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况呢?就那么困难吗?我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我还写信,如果我知道怎么做,我还会发传真。史蒂文对你说,‘亲爱的,请跟她说两句吧。’你说了吗?说过吗?我需要你,可是你不在。”
  琼莉没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这是实情。
  埃莎做了一块巧克力蛋糕作为甜食很甜,上面连糖都不需要洒了,这块蛋糕是在客厅里吃的。史蒂文坐在安乐椅上,把扎了绷带的手臂放在胸前。过后,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后来埃莎打起呼噜来。史蒂文对琼莉说,他今晚想让她把他扶到楼上去,到真正的床上睡一觉,他实在不想再睡她们昨晚让他躺的长沙发了。
  他们刚准备上楼,埃莎醒了。
  “我们得去睡觉了,妈妈。”
  “我来带你们到房间去吧。”
  琼莉知道这完全没有必要,这使她更觉得自己是个客人,而不像是一家人,但她没说什么。埃莎走在他们前面,说唯一空闲的卧室就是琼莉以前的卧室。琼莉真不想住进那间卧室,可是埃莎解释说,另一间卧室早就改成最近跟她离婚的丈夫的办公室了,里面堆满了他的包装箱和板条箱。“他自称是个推销员,”她母亲说,“可我从来没见他卖过什么。”
  他们睡在她以前的床上。在这张床上,曾经有过许多夜晚,她想到要逃出这个家,到这儿来对琼莉来说很难受,即使是因为要使史蒂文得到治疗,经过这么多年,经过这些沉默、痛苦之后再次面对自己的母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史蒂文也肯定认为在这儿比较安全,同时还有个时间问题。
  尽管史蒂文还很虚弱,身体还承受着痛苦,但是有他在她身边,替她驱赶那些魔鬼,她希望自己能在不遇此情况她决不前来的这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不要太难为她了。”她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后把灯关掉后,他说了一句。
  “她对我太苛刻了,”
  “这都是你自己的缘故。”
  她咽了口唾沫。“很苛刻,太苛刻了,那样的事情太多了。”
  “那就说出来,说说这些事情,大点声也行,如果想大喊几声你就大喊它几声,让她也这么做,说出来吧。”
  “我一——一想到它我——我就觉得——又回到——”
  “亲爱的。”他宽慰地说。
  “瞧见没有?这种事正在发生。”
  “好了,琼。你早就战胜了这种情绪,不要再陷进去了。”
  她闭上眼,点点头。
  他语气温和地说:“她是个好女人,琼。她已尽了极大的努力。”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
  可是琼莉却无法入睡。她感到忧虑,因为她得把心里话说出来,得跟母亲谈谈过去,二十年前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家的。如果她连提都不提,她们怎么能讨论得起来呢?如果话就在嘴边上,如果她不把它说出来,那怎么行呢?医生告诉她,这是心理障碍,肯定是了——每次要跟母亲谈到自己早年生活的时候,她就出现这种心理障碍。
  她还在为史蒂文担心,他真的会没事吗?她非常焦虑,想念孩子们。她渴望工作,不喜欢像这样东躲西藏,她想找联邦调查局谈谈,想让他们对这种情况采取一些措施。清晨四点,她沿着摇摇晃晃、已经磨损的楼梯走到厨房,想找点东西吃吃。她母亲正坐在餐桌旁,喝着昨晚剩下的咖啡。“我应该知道咖啡因会让我睡不着的。”
  “你九点的时候就睡过去了,”琼莉对她说。
  “这么说我睡了个好觉,反正太阳不一会儿就要出来了。”
  “妈妈,有牛奶没有?”
  “全脂的,我想你们城里人喜欢上面那层油皮。”
  “太好了。”她找到之后,倒了一些。
  “他怎么样了?”
  “睡着呢,我想他会没事的,睡觉前量了他的体温,正常。”
  “他是个好人,琼莉。我很喜欢他。”
  “那是因为他对你好。”
  她母亲点点头。“是的。”
  琼莉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是说,你就不怎么样。一阵紧张的沉默。悬浮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就像一两个小时之后她们将在草地上看到的露珠一样。
  埃莎打破了沉寂。“吃晚饭的时候我想说的是,我需要力量,可是我不能从自己的女儿那里得到。”
  “妈妈,我的怨气太大了。”
  “所以就不赡养你的妈妈了?”
  “我口吃的时候,你帮助我了吗?”就是这个问题。她说出来了,她甚至一点没有口吃就说出来了。
  埃莎把目光转向别处。“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你感到很尴尬。”
  “没那回事!”
  “你把我当成了一个怪胎,把我藏起来,跟别人说谎。”
  “我不说谎,我的生活准则是《圣经》。”
  “妈妈!”
  “我给你帮助了,那些日子里,谁也不相信心理医生。”
  “你很难为情,所以告诉别人我得了血友病。”
  “是的,还说带你到城里去看专科医生。”
  一时之下,琼莉觉得怒气上涌。“可那不是帮助我,你是不想要一个低能儿。”
  埃莎惊讶得张大了嘴。“不,不是的。”
  “我是亲耳听见的,”琼莉大声说道,“我听见你在爸爸离开前告诉他说,你对耶稣祈祷过,不明白为什么上帝给了你一个低能儿。”
  “你几乎不会说话,亲爱的。那些日子里——天哪,我们尽管住在亚特兰大郊区,可我们还是山里人。我们不知道那种东西怎么治疗。”
  “我并不是低能儿,妈妈,我口吃,小孩子口吃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儿童时期受了创伤。比如,他们的父母酗酒,打架,相互拿东西砸对方。”
  “这么说是怪我了?当然怪我。”
  “你没有帮助我!”琼莉几乎掉下了眼泪。“我当时需要帮助,我想像其他人一样说话。我想沟通,交流我的思想和愿望,而不想整天像匹马似的在地板上玩,你带我去求医只是因为你觉得我丢了你的脸。”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
  琼莉洗了洗杯子。“可是你现在知道了,长期以来你就有个很重要的线索。”
  “什么?”
  “我的职业。”
  “你的什么职业?”
  “我把沟通变成了我的终身职业,大谈铲除邪恶!”
  埃莎用手捧着头。琼莉不知道她这是羞愧、困惑,还是疲惫,反正她哭了。她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琼莉不想再等她开口说什么了,她起身准备离开。“你来了我很高兴,”埃莎最后说道,“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史蒂文觉得只能这么做。”
  “孩子,你就不能说这对你也是好事吗?”
  琼莉把椅子向外拉了拉,然后坐在桌子边上。好吧,她来试一试,也许到了停止责备、进行长期以来她一直渴望进行的沟通的时候了。“妈妈,你知道吗?”
  “不知道,孩子。”
  “我现在不口吃了。”
  “这个嘛,当然你不口吃了,我一直在电视上看到你,如果你口吃,就不可能干那份工作。”
  “我是说在这儿,跟你在一起,我总感到会再口吃。每当想到要见你,就会出现口吃。第一天晚上在门廊上的时候就出现了那种情况。”
  “我做了许多错事。”埃莎说道。
  “我也是,妈妈。”琼莉的眼睛看见柜台上一只小坛子,她想起了一件事。“你还腌菜吗?”
  “腌菜?”
  “是啊,奶奶活着的时候,你和她一起腌,大桶腌得满满的,真正的咸菜,大蒜和草茴香,鲜绿色,很脆很脆的。你还让我去摘草莓叶子来封顶。”
  埃莎想起来了。“哦,是的,是的。我们把它们放在顶上,然后再在上面压一些桦木片,我想连我的熨斗都放上去了。”她显得高兴起来。“多少年都不想这些事了。”
  “还弹钢琴吗?”
  “当然。”
  “现在怀亚特和萨拉都在上钢琴课。”
  “史帝文告诉我了。”
  琼莉极力克制自己,尽量不作出反应,可是她实在憋不住了。这一点被埃莎看出来了。“孩子,听我说,我知道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我只要求我们相互有点礼貌,相互尊重些,上帝会替我们把事情处理好的。”
  琼莉说道:“我们已经不仅仅是相互有礼貌了,我们谈了心。”
  “确实。”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我自己的形象,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我犯了许多错误。你看,孩子,我当时还不是个老太太。这就是说,我过去比现在年轻得多,太年轻了,不适合做母亲。我还有东西要学,我想我现在正在进步,如果你不想说什么,那就什么也别说了。”
  琼莉大为震惊,她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一路过来的时候,她知道他们是走投无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但她也担心这场冲突会是个什么后果,会不会有歇斯底里的相互指责?会不会发生相互扯住头发的扭打?史蒂文会不会出来当裁判?她的母亲此时会不会丝毫不带感情色彩地对她说,她们甚至不必再说什么了呢?她实在觉得难以置信。
  她在那儿坐了几分钟,把牛奶喝完,看着母亲那修长的手指,那双钢琴家的手,然而,这双手长满了老茧,还有几处裂口,这本身就说明了她生活的艰辛。可是这又是一双能干、温柔的手,它们本身就在传递一种信息,仿佛在说“来吧,我来帮你一把,我不会让你走的。”琼莉仿佛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驱使,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到桌子那一侧,抓住母亲的手。当她的手指触到母亲的手时,她觉得一种联系又建立起来了,就像一盏多年没点的灯突然被打开了,啊呀呀,还是亮的,跟最后一次点的时候一样亮。埃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握得紧紧的。此时此刻,这样的握法比拥抱的意义更大。
  “是啊……你好!”
  “是巴尼?”
  “詹姆斯?”
  “巴尼,他们朝我们步步进逼了。”
  “詹姆斯,现在是他妈的凌晨三点。”
  “巴尼,他们刚才来了,东汉普顿的。”
  “你在东汉普顿干什么?你应当找她才是。”
  “圣保罗在找。”
  “见鬼。”
  “见鬼?见鬼的是现在跟她没关系了,因为他们早就在对付我们了。”
  “谁?”
  “联邦调查局。”
  “又来了?”
  “几乎是打破门进来的,十点就来了,苦苦追逼,什么都想了解,想了解我跟利奥合作的所有细节,还有那些事件——”
  “事件?”
  “他们都说出来了——跳水员,那个该死的主教,塔克,所有的人。巴尼,他们知道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还不够,还不足以让我们采取行动。”
  “巴尼,我害怕。”
  “詹姆斯,詹姆斯?你哭了?詹姆斯,振作起来。”
  “真不该答应干这种事,真不该离开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见鬼,巴尼,你毁了我他妈的一辈子。”
  “詹姆斯,别胡说八——”巴尼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跟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正冲他大喊大叫。“我是尼娜·芬德利,巴尼,让他们别这么干了,让他们别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你知道吉姆病成什么样子了吗?你难道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不管这件事关系到什么,让他们停下来。求求你了!”
  “尼娜,这是一场大误会。”
  又是那个显得很害怕的男人的声音:“巴尼,照她说的做吧,让他们停下来。”
  “唯一能够停下来的办法就是干掉琼莉。找到她,把她干掉!”他猛地把电话向下一掼。
  上午九点,史蒂文醒来,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他和埃莎一起吃了麦片粥,然后她替他护理伤口,重新包扎,他趁此机会跟在维克托家的孩子们通了电话。他们不像感恩节那次跟赖特外婆讲话的时候那么害怕了,他们甚至在为圣诞节定计划,埃莎告诉他们,她今天就开始烤脆饼,并期望有一棵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漂亮圣诞树,萨拉告诉爸爸说跟他说话真愉快,怀亚特有些生气。“为什么你们能到佐治伊去看外婆,而我们却不能?”
  “是佐治亚,不是佐治伊。”
  “波托马克说的就是佐治伊。”
  “那么他说错了。”
  “他爸就让他那么说。”
  “我说不服你,是吧?听着,小大人,我保证让你和你姐姐很快就到这里来。”
  “等安全了之后?”
  “是的。”史蒂文承认道。
  “好吧。”显然,波托马克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建议。
  史蒂文能让埃莎相信他已经好了,可是还无法使她相信他已经可以开车了,所以她开着自己的小货车送他到亚特兰大。他走进金科商店,用一台电脑给他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环球航空公司大使俱乐部的朋友卡罗丽·艾克斯林发了一份电子邮件:
  
  卡罗丽,我需要你的帮助。请替我给联邦调查局的人发一份电子邮件,我担心自己的地址被人跟踪了,你能从俱乐部的电脑上发吗?这样他们就以为我也许在飞行途中,是在换乘飞机的时候发的。请发下面的信:
  电子邮件地址:BassQuant.gvt
  凯文·巴斯特工:他们拘留的人不是雅各布·休斯。他的真名叫丹尼尔·罗维格,是史蒂文·罗维格牧师之子。罗维格牧师是家父的朋友,无疑已卷入了整个事情之中,反基督教是表面现象,罗维格/休斯是他们一伙的,利奥·圣佩雷上周在我父亲家的时候想杀害我们,他和骑士们一起在那儿,但我们不知道他的长相,你跟我们站在一起吗?你帮助我们吗?如果是这样,拿出行动来给我们看看!给我们一个信号。景点设计师。
         pilotsp@twa.stl.com

  “看这个!”埃莎对回到货车旁的史蒂文说。她手上拿着一份《今日美国》。她读了一段:“‘联邦调查局深夜造访第一新闻网的三位巨子是何原因?是不是有某种鲜为人知的违反联邦通讯委员会规定方面的问题?’”
  “这么说巴斯的确采取了行动!”史蒂文高兴地说,“这就是我们需要的信号。”
  她继续说道:“上面还说了一些他们考虑购买什么台的事,枯燥无味。接着又说:‘……说到第一新闻网,在贝蒂·福特治疗中心的内部知情人士强烈暗示说,琼莉·帕特森根本不在他们那儿。如果不在,那她在哪儿?联邦调查局的造访跟她有没有关系?’如果我读到这儿必定感到好奇。”
  他们驱车来到哈茨菲尔德,史蒂文惊异地发现,在环球航空公司的行李处已经有了个待取的包裹。昨天,琼莉给圣路易斯的巴德打了个电话,把新的目的地告诉了他。就在埃莎驱车回乡下的途中,史蒂文发现有人给他寄来两盒录像带。他恨不得马上就钻进转播车里去看这两盒带子。
  他们的车出现在山坡上的时候,琼莉微微紧张地挥动着手臂。“你们到哪儿去了?没事儿吧?我都急坏了!”
  史蒂文告诉她他挺好,说他们早上的收获不小,如果琼莉没有放《睡美人》,他们将邀请她一同观看,接着他把录像带给她看了看。
  她跟他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看。“可能就是它,史蒂文,可能就是它!”
  他们走进谷仓,一只鸡已经把窝做到转播车后面了。史蒂文把它吆喝出去后,把报纸上的那段文章拿给琼莉看,告诉她他给巴斯发送的电子邮件内容,解释说他是发早了,因为在他看来联邦调查局这一次采取了一些实际行动。他将等待对这份电子邮件的回复,然后再跟他们联系。接着,他把第一盘录像带放进机器。“谁送来的?”她问道。
  史蒂文把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条递给她。上面写的是:
  
  你好!我是个业余录像迷,对音乐电视的痴迷使我从十五岁开始就把自己所做的事都录了下来,从网上看到你们的启事,先送上一盘复制的录像带,上面有一九九八年由巴尼·凯勒主持的艾米奖颁奖晚会的录像、一九八八年广播博物馆一次有凯勒先生在场的招待会的录像,不过上面还有芬德利先生和桑坦吉罗先生。第二盘上是芬德利先生刚离开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到第一新闻网来工作不久,是在海伦·亨特举行的晚会上,大谈第一新闻网的情况,我是采访者。我想我问了他几个很好的问题。是概括性的,没有具体方向。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在上面,如果你还需要什么,说一声就行了。我希望有一天能到电视台工作。如果这能有所帮助,那就太好了!
                  托德·胡斯泰德
  又及:如果这些录像得以播放,能在屏幕上打上我的名字吗?真心希望这些能有所用处。

  “热情的年轻人,是吧?”他们开始看第一盘带子时,史蒂文说道。
  “如果他在上面拍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我自己将向他颁发艾米奖。”
  这个名叫托德·胡斯泰德的业余录像迷和渴望进入电视行业的年轻人的确帮了大忙。在广播博物馆招待会上,芬德利和琼莉认识的几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人在闲聊。史蒂文和琼莉立即认出其中几幅画面上与这些人在一起的一张面孔:这个年轻人的面孔曾出现在最近他们收到的一些有关这些人的照片上。
  他就是圣保罗吗?
  同一张面孔也出现在那盘海伦·亨特的招待会上,不过不大清楚。上面没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人,这个年轻人的头发长了些,密了些,手指上戴的好像是他们正在寻找的金戒指,不过他们还不能肯定。
  他就是圣保罗吗?
  “妈?”史蒂文上楼休息之后,琼莉问道。
  “什么事,宝贝儿?”
  “知道谁有电脑吗?”
  她母亲笑起来。
  “我们要上网,可是我们没钱了,用信用卡他们能追踪到我们,凯思琳给了我们一些现金,可是已经快花光了。”
  “泡菜坛里有六百块钱。”
  “谢谢你,”琼莉笑着说,“但是还不够,我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
  “小保利·蒂布尔斯基!”
  “谁?”
  “我在教堂里认识一个波兰女人,这是她儿子。小伙子刚大学毕业,在城里某个地方搞电脑,我来给他打个电话。”
  不管这个“小”保罗·蒂布尔斯基是干什么的,反正他把一台黑色CTX笔记本电脑交给了琼莉。“这是一台586,不是奔腾机,不过用来干你的事没有问题。”
  “只要有调制解调器就行,慢一点我不在乎。”
  “28.8。”
  “太好了,有正好不用的扫描仪吗?”
  他笑了笑。“没有,夫人。”
  “估计你没有。”她看了看史蒂文。“有必要把雅各布·休斯——罗维格——的照片发给巴斯。”她转身看着保利。“非常感谢你。”
  “什么时候要上有关电脑的节目,可以找我。”这时他没有把握地问,有一句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你不像一个应当呆在贝蒂·福特康复中心的人。”
  “奇迹般的康复,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经出来了。”
  他眨了眨眼。“想都没想过。”
  到了卧室之后,琼莉和史蒂文打开他们在环球航空公司的电子邮箱,知道巴斯特工的确给他们回了信:
  
  我们的档案材料中没有雅各布·休斯的照片。这个年轻人在弗吉尼亚海滩被逮捕前生活上没有污点。我们得到了他出生时的指纹,证明他的确就是罗维格,死不开口,他父亲也缄口不言,我觉得你们的路子对头。

  史蒂文笑着说:“别开玩笑了。”
  询问了有关人员,包括查尔斯·帕特森。不承认知道枪击事件,但一直在问他儿子有无危险,跟踪芬德利;认为他最易攻破。我们正设法取得利奥波德·圣佩雷的照片,一旦有了就发送给你们,供比较用,建议到时见面以确定结果,请注意安全,巴斯。
  “巴尼?我是克莱。”
  “你在哪儿?”
  “在雷克斯的海滩别墅。”
  “有情况吗?”
  “那女的没有消息,可是有其他消息。”
  “什么?”
  “刚了解到我们的朋友詹姆斯·芬德利已经与巴巴拉·麦克米定了见面时间。”
  “巴巴拉·麦克米伦?联邦通讯委员会的那个巴巴拉·D.麦克米伦?”
  “他不会认识其他麦克米伦的。”
  “想干什么?”巴尼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峻。
  “我们大概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不是好事,克莱。”
  “用不着你告诉我了,雷克斯很生气。”
  “告诉他犯不着,我来查实一下,然后再找你。”
  “巴尼,我们不能让他给卖了。”
  “克莱,小心点儿,他可能要以正当的理由见她,跟我们的电视网有关。”
  “但愿如此,真的,巴尼,我真希望是这样。”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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